田汉诗选
一
朦胧的月亮啊!你往哪里去?
你怎么不和我同往?
你和我同往时我把什么书都不读了。
二
不难把天文镜来窥你——来发现你的正体,
但是那有什么味?
不过是镜中的你。
还不如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尽量望着了的时候,
这灵光一线通,
也分不出我和你。
三
你像蒙着碧纱一样,
你为什么蒙着纱呢?
你是新嫁娘吗?
你像望着对门山上的树叶中间躲去的一样,
你为什么要躲?
你害着羞吗?
四
我离开房里的电灯底下坐在露台之外,
因为电灯那样赫耀的光,
只照着我一个人。
你这朦胧的光,
却照这大千世界!
永安公司的楼头,
吴楚东南的一角!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这般辽阔!
虫声,鸟声,人声,电车声,马车声,汽笛声,
万声合奏,
成一种宇宙的音乐。
塔影,树影,屋影,江影,岛影,烟筒影,
虫影,鸡影,禽影,兽影,人影,非人影,
万影幢幢,
都被那暗沉沉的烟雾裹着。
嗄!你这沉沉的烟雾里,
埋藏着许多罪恶!
东方已张了黑幕,
西方是夕阳如火。
恐怕夕阳菩萨,
也分不出此间谁是罪恶,谁是自我!
待投将烟雾里去,
看还是罪恶战胜我?
我战胜罪恶?
竹叶,松枝,
满街吹得沙沙的响。
春日町的那头,
只看见有些人来往。
从春日町往水道桥去,
是一条冷淡的街道;
正在炮兵工厂的左边,
行客和街灯一样的少。
这时候有一辆托货物的空车,
横傍着一间关了门的矮屋,
阶级边躺着一个劳动家,
吞声地在那儿痛哭。
只有一盏昏暗的街灯,
照着他那凄凉的面目。
这时候人家都忙着过年,
谁还来管他的死活!
电车空隆隆地来;
又空隆隆地去。
炮兵工厂的里头,
还噼里啪啦地打个不住!
岩头乱垂着落叶,
映着多情的好月;
岩下正临着苍波,
波上也带些儿月色。
岩上如茵的碧草,
坐一个翩翩的年少,
着一件淡红色的衬衣,
罩一身天鹅绒的夹袄。
花是这么热烈,
他是这么纯洁,
了不觉春寒,
露出胸儿如雪。
独自凄凉的月下,
手抚流青的柔发。
像歌德的访南欧?
像拜伦的哀希腊?
莫提歌德的意国记,
莫歌拜伦的希腊歌,
愿将渺渺的情怀,
托之脉脉的微波。
波面春风片片,
吹动爱神的琴线,
仿佛一声声:
“相见争如不见”。
旋律的世界,
沉默的大海?
唼唼的是什么声音?
悠悠的是什么情绪?
我自己也难索解!
像一枝芦叶临风;
时而歌舞,
时而悲哀,
时而惊骇。
火,火,火!
火的笑,火的怒,火的悲哀,火的跳跃!
朦胧的火,蓬勃的火,热烈的火,
蔷薇细径的火,
象牙宫殿的火,
是现实的火,
是神秘的火,
是刹那的火,
是永劫的火;
现在的焰中,涌出神秘的莲花,
刹那的闪光,照见永劫的宝座!
照见草,
照见木,
照见人,
照见我,
什么是草?什么是木?什么是人?什么是我?
在这黑暗无明的里面,
营了几千年相斫的生活!
哦!哦!蔷薇的火,象牙的火,
愿借你艺术的光明,
引见我们最大的父母。
1
葡萄酒的色,像血一样的红啊!
我们这几年全然过的苍白色的生活,喝几杯散散寒吧!
初梨,喝呀!喝呀!你不喝,不辜负这样红的血吗?
2
葡萄酒的香,像肉一样的香啊!
我们受干枯的理智的束缚也受够了,
喝几杯出出气吧!
初梨,喝呀!喝呀!你不喝,不辜负这样香的肉吗?
3
葡萄酒的味,像人生一样的甜美啊!
我们这二十多年的中间也尝了不少的酸苦,
喝几杯尝尝新吧!
初梨,喝呀!喝呀!你不喝,不辜负这样甜美的人生吗?
1
天上染了紫色,薄紫色,极薄的紫色。
地上变了黑色,高高低低的黑色。
许多六边形的黑色里,嵌着四方形的灰色;
许多四方形的灰色中间,透出一点两点红、黄色。
对面那一字形的浓黑色上,
有几株小树:
一两株有叶,
两三株无叶。
晚风嗖嗖地吹来,
有叶的低徊歌舞,
无叶的一些儿不动,
守他的沉默。
2
两条黑色的中间,
罩着淡淡的苍蝇,
站着了几个妇女:
有中年,
有老年,
轻轻地发笑,细细地谈天。
在这个暗沉沉的空气里面,
别有一股清新泼剌的音波儿颤。
笑的声音,
发令的声音,
跑的声音,
哭的声音,
唱歌的声音……
无数的声音。
嘎!黄昏的音乐,
奏到最高点!
朦朦胧胧的蒸汽中间,
跳进来一个活活泼泼的小姑娘!
浑身不着一根纱线,
等着她爸爸一块儿进浴场。
浴场里许多浴客,
个个对着她微笑;
她并不害半点儿羞,
只嬉嬉地在蒸汽中间舞蹈:
一头溜青青的秀发,
掩着她那娇柔的半面。
在蒸汽里颤巍巍的瓦斯灯,
照着她那蜿蜒的曲线。
啊,异国的少女啊,
来浴这热温温的水!
让我——一个异国的诗人——
写您那赤条条的美!
兵场小山上娓娓谈故乡事,归时清露满衣矣。
星河悄悄流,
月色凉如许!
草儿扶白露同眠,
芦叶捉清风私语。
茫茫的练兵场上,
轻轻笼着银纱。
正搏搏地万家村鼓,
忽呜——呜地一列征车!
念母弟之无依:
愿有翅而能飞。
话儿时的琐事,
忘白露之沾衣。
虽同做异乡的旅人,
也难得这样佳的七夕;
谁把故国的村歌,
吹入那冷冷的玉笛?
东都迎暖玉之春,
美人酌夜光之杯。
习习地风吹朱户,
萧萧地雨滴银街。
像这般浓艳之都,
您独那般清澹:
轻飘长袖之衫,
斜打紫油之伞。
恹恹地锁着眉尖,
盈盈地含着眼泪。
在这雨丝风片中间,
越显得乱愁如醉。
偶然停住了圆肤,
默默地低垂粉颈。
好像在街水中间,
自顾婷婷的孤影。
人影伶仃渐远,
雨声淅沥难听。
寂寞两行银杏,
朦胧几盏街灯!
杜鹃开着嫣红的花,
玫瑰含苞还没有放。
人细语在松枝底下,
月儿斜挂在松枝上。
“……爱我便请您信我,
有信心才算爱情。
信我和月儿似的清明,
还请爱他有圆缺阴晴。”
“我深深地望着月儿,
月儿也深深地望着我。
我把全生命爱他,
他也非把全生命爱我不可。”
露珠湿了杜鹃花,
玫瑰含苞将要放。
人细语在松枝底下,
月儿正挂在松枝上。
相聚才几时,
姊就要归去。
寂寞矶头水,
晚来无一语。
皓月照沙碛,
微风摇松枝。
徘徊旧游处,
泪如清露滋。
临别重致词——
此愿何时偿?
色茵河畔路,
携手话镰仓。
1
白波荡漾的黄浦江,
是我们和平的祖国的入口。
浦东有绿草芊芊,
浦西有依依的杨柳,
牧儿在绿草上骑牛,
野叟在绿杨边喝酒,
指点那万片的黑帆
孕着春风徐走——
2
这一种和平的乐园,
是百数十年前的旧梦!
祖宗积下的明珠,
一粒粒,等闲断送。
绿草上不许你短笛横吹
绿杨边不许你笑倾新瓮,
只许木屐儿策杖行吟,
3
他们是吸血的魔鬼,
他们懂什么叫人类之爱?
他们只要自己的脑满肠肥,
哪管中国人的筋疲骨碎!
杨树浦如林的纱厂,
烂掉多少中国工人们的肺;
可是弱者泣血的呼声,
哪能达吸血鬼的耳内!
4
“拥护无援的劳动者!”
“打到资本的帝国主义!”
一般纯洁无垢的青年
投笔奋肩起!
他们的意气干云,
他们的呼声震地,
他们想以群众的意志
惊觉他人的鼾睡,
岂知黄浦江头,
又涌起漫天的血泪!
5
他们的队伍迤逦而来,
正要走入英人的租界,
早有英人的狗——挡着路儿,
一个个凶狠地挺着枪械。
他们仗着正义而前驱,
英人的狗——杀人如草芥!
死了我七个有望的青年,
还有十几个也被他们伤坏!
6
他们或打破了头,
他们或打穿了腰;
他们的心裂如帛,
他们的血涌如潮;
他们的旁边,可以听到日人的热骂,
英人的冷嘲;
绿杨的哀泣;
黄浦的怒号;
寂然无声的,
是他们最亲爱的同胞!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前进!前进!进!!
起来!
不愿做亡国奴的人们!
从你们的工厂,
从你们的学校,
从你们的营垒和农村,
拿起你们的笔啊,枪啊,
铁锤和锄头,
赶走我们的民族敌人!
最凶恶的日本帝国主义,
要把中国吞并,
先占我们的东北,
再夺我们的华北,
不费一矢和一兵。
现在是一步一步逼得紧,
再不起来,再不抵抗,
子子孙孙翻不了身!
起来,同胞们!
继续一二八的英勇精神!
起来,同胞们!
要团结得像一个铁人!
不要靠英雄,
不要靠真命天子,
不要靠佛和神,
只有觉醒了的老百姓,
才是中国的真救星!
前进,
胜利属于我们!
前进,
前途闪耀着光明!
光明,光明!
今年的首都很热,
山上看不见积雪;
北海里冰还厚着哩,
柳条儿已经绽出了新叶,
望去像一阵绿雾,
迎着春郊的游客。
恨不得寄一支新柳,
给东南海边的故人,
他们守卫着祖国的边疆,
忍受着风霜和苦辛。
可弹坑也长满了绿草,
春风早吹遍了海滨。
你们正忙着耙地吧,
又拾起了多少炮弹?
尽管敌人不断地侵扰,
农民照样地苦干,快干,
国防前线的田园
照样地百花灿烂。
春回到了南国,
鹭岛真成了仙乡。
苍波有海鹰在驰骋,
晴空有银燕在飞翔。
那海边的英雄阵地
该贴上了多少锦绣的篇章!
恨不得再爬上云顶岩头,
饱看你们发炮,
你们打开了人们的眼睛,
打醒了人们的头脑;
给了爱国者以支持,
给了反动派以警告。
你们流的每一滴血汗
都长出了美丽的花朵。
为了歌唱你们
我们调好了千万条琴弦;
为了塑造你们
我们正建筑巨大的宫殿,
因为正是你们的血和汗
保卫了亿万人民快乐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