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0月,“四人帮”被抓,由于当时政治局势还没有明朗化,“凡是派”处于优势位置,所以媒体对“文化大革命”的正面宣传依然进行。与此前不同的是报纸舆论在批判“林彪反革命集团”时追加了批判“四人帮”的字眼。随着改革思潮的胜利,中共中央对“文化大革命”的罪恶性的反省得到全国民众的赞同。在1976至1979年“文革”结束“新时期”开始这段时间。文艺界受到当时政治氛围的影响,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矛盾重重。如何评价“文革”文学主流作家是文学界最首要的问题。一场全民参与十年的政治运动,其政治正确性与意识形态神圣性向来毋庸置疑,然而转眼之间这场运动被指认为一场由“四人帮”操纵的阴谋。在对阴谋的审判中,除“四人帮”作为罪犯以外,“文革”文学主流作家被读者指为“四人帮”的帮凶遭到批判,但这类批判不久之后戛然而止。其间舆论变化、作家形象转变的原因值得探寻。与此同时,从“反右”到“文革”一直遭受贬抑,在“新时期”获得平反的作家,近二十年苦难史如何获得呈现及呈现形态,也都反映了“新时期”之初主流话语对“文革”和“新时期”的态度。
一、“新时期”的“文革”主流作家:浪子回头金不换
自1971年文艺刊物复刊、创刊以及出版社恢复工作,“文革”主流文学生产进入了一个相对有序的阶段,五、六年间出现了众多集体写作组和“工农兵业余作者”。这些写作实践依据“三结合”写作方式,遵循“三突出”创作模式,在人物塑造、语言表述方面全面搬用、套用“样板戏”,形成了一批符合“文革”文学规范的作品。“文革”结束后,随着国家对“文革”自上而下的反思、批判,一些在“文革”中发表作品的作者开始忏悔自己在“文革”中的经历:
诀别了,违心的颂歌,
我的诗,终于从受骗后幡然悔悟,
痛心的泪珠,从笔尖滴落——
……
母亲啊,请你宽恕我们的过错—— a
对于在“文革”时期发表过很少作品的年轻作者而言,也许一首忏悔的诗歌就可以过关,但对于像浩然这样在“文革”文学中具有重要位置的作家来说,如何走向“新时期”是颇有曲折的,他从“文革”文学走向“新时期”文学的过程,不论是浩然的自我身份定位还是文学界对他的评价态度,意识形态烙印都极为鲜明。
1976年元旦,毛泽东词二首发表。复刊后的《人民文学》1976年第2期登载了刊物编辑部召集作家学习毛泽东词二首座谈会的消息。茅盾、叶圣陶、冰心等老作家都出席了座谈会,因为当时“四人帮”还没有被抓,“文革”还没有结束,浩然依然处于全国标杆性作家的位置,所以浩然在座谈会上发表了谈话:
我们的文艺战线,同样是“旧貌变新颜”。毛主席发动和领导的文化大革命,摧毁了文艺黑线,以革命样板戏为标志的文艺革命取得了辉煌胜利。“旧貌换新颜”,主要是旧的队伍变成了崭新的队伍:大量的工农兵拿起笔来,冲上了文学艺术阵地,成了我们文艺队伍的骨干力量。同时,专业作者变化也很大,他们经过文化大革命的锻炼和考验,其中的中年一代在政治思想和艺术水平上有很大的提高,成为新队伍中一支活跃的力量;老作家焕发了革命青春,也挥笔上阵了!这样老、中、青三结合的文学艺术队伍,以及他们创作出来的各种形式的作品,数量越来越多,质量越来越高,构成了我们文艺阵地的“到处莺歌燕舞”的繁荣局面。今天这个座谈会,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b
与浩然不同,座谈会上的老作家都没有发言,而是仅表达了对毛泽东发表旧体诗词的祝贺之情。到1976年,这几位老作家已经饱历十年政治运动之苦,虽然茅盾和叶圣陶在“文革”中受到的冲击相较于其他作家不算大,但他们对“文革”时期极左的文艺政策早已风声鹤唳,不敢多言。且他们和浩然这样的“工农兵作者”相比,具有阶级出身的原罪,没有资格多言。冰心在“文革”开始后还曾被下放干校,只是在“文革”中后期才获得相对自由。和茅盾、叶圣陶相同,她也没有资格多言。但此次座谈会上的情形很快就发生了变化,几个月后“文革”结束,浩然不但不再是令老作家们缄默不言的工农兵作家榜样,而且开始遭受全国性的批判。
1977年第6期《北京文艺》发表熊德彪《且看浩然的“幸福”与“自豪”》一文, 对浩然1974年10月6日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我们的幸福,我们的自豪》的文章提出批判,作者同时认为浩然应该悬崖勒马、幡然悔悟。作者王自力题为《如此“反其意而用之”》的文章也对浩然提出批判,署名刘安海的题为《浩然创作的新路的实质是什么?》的文章,凡华《文坛撑杆派》、友元《“捂”与“悟”》和冯丁的《随风其人》等文章都对浩然进行了严厉批评。在当时的批评声中,浩然那些在“文革”中被奉为文学典范的作品,其中《西沙儿女》受到的批判最为激烈。
此外,在对浩然的批判中,“文革”时期发表浩然作品的刊物、支持浩然写作的宣传部门也受到批判。在政治局势和舆论的双重压力下,刊物编辑公开道歉。大量发表浩然作品的《北京文艺》就说:“几年来,由于‘四人帮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干扰破坏,我们曾经盲目地紧跟形势,在刊物上发表了一些毒草和许多有严重政治错误的作品和文章,为‘四人帮的反党篡权阴谋造了舆论,给革命带来了无法弥补的损失。这怎能不使得我们感到如芒在背,愧对党和人民呢?我们深感应当彻底清算自己的错误,诚恳地向党、向人民、向广大读者和作者作出公开的检查。”c署名李德君的作者不仅对浩然的创作变化进行了剖析,还批评了北京市委在“文革”结束后对浩然的庇护:
“四人帮”粉碎以后,这位作家应该迅速改正错误。虽然当时他也写过揭发材料,表示愿意和“四人帮”划清界限,但因当时态度不对,决心不大,进步比较迟缓。加上当时有关部门和市委有关领导同志对这位作家的错误也采取了错误态度,不但没有及时组织对于他的揭发批判,反而在他对错误没有认识的情况下,让他当市人民代表、市革委会委员,还要送到五届人大去。这样做的结果,不仅助长了这位同志的错误态度,也捂住了北京市文艺系统揭批“四人帮”运动的盖子。d
这类对作者背后的政治力量的批判的勇气来自于当时的“揭批查”运动。1977年社会舆论对浩然的评价全部是负面的,进入1978之后舆论风向开始出现变化,不再是单一的讨伐声音。既有对1977年开始的批判之风的继承,也出现了给与浩然改过自新的声音。大致来讲,1978年上半年批评声音居多,开始出现接纳的声音,进入1978年下半年“新时期”文坛欢迎浩然的声音就比较普遍了。
1978年北京市文联三届二次扩大会议是浩然形象转变的首要契机。“浩然同志以《我的教训》为题,在大会上回顾了自己走过的创作道路,对吹捧和美化江青的坏作品《西沙儿女》的严重错误等进行了检查。”e浩然从读者批判文章中的“这位作家”在会上重新回归同志行列,北京市文联以人民的名义宽宥了他的路线错误。“人民不会抛弃一个犯了错误的作家。现在这位作家在北京市文联的会议上作了比较认真的检查,得到了同志们的好评。党和人民也希望他尽快用实际行动改正错误,放下包袱,拿起笔来,跟上时代的步伐前进。”f随后,在北京文联会议的影响下,《北京文艺》编辑部也召集曾在“文革”时期发表作品的浩然等人以及“辛文彤”等写作组成员进行座谈,“本着团结——批评——团结的原则,毒草小说《西沙儿女》作者比较诚恳地检查了自己的错误,与会同志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了他。文化局评论组‘辛文彤和本刊编辑部在大会上做了检查以后,也受到了与会同志的欢迎和鼓励。”g
除北京市文联召开的欢迎“文革”主流作家回归“新时期”文学的会议外,也有其他省市文联表达了类似意愿。最典型的是1978年2月15日到19日湖北省召开的全省第四次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陈丕显讲话提到:“说了过头话,做了过头事的作者主要不能责怪他们,都是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的受害者,要团结起来,不要纠缠历史旧账,对于那些由于受‘四人帮的影响说了错话,写了错误文章的,只要不是坏人,就要积极鼓励,通过揭批‘四人帮,提高他们的路线觉悟,不是阴谋活动的骨干分子,也要帮助他们认识错误,改正错误,继续前进。”h对“新时期文学”产生巨大影响可以称作是“新时期文学”开端的全国第四次文代会要等到1979年10月30日才召开。第四次文代会上更是明确了接纳“文革”主流作家的政策。从地方文代会到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会议精神的延续与一致性反映出主流话语对“文革”文学主流作家的态度由批判到接纳变化的普遍性。从而也说明从“文革”到“新时期”的文学与政治氛围的密切关联。
1979年“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召开,大会对如何评价“文革”主流作家明确了最根本的方向:
要根据党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政策,帮助犯过错误的同志,只要他们认识了自己的错误,就不要嫌弃他们,而要团结他们,鼓励他们。要做切实的细致的工作,消除文艺工作者之间的隔阂,在为实现四个现代化服务的大目标下携起手来。i
总结1949年建国后文艺界的教训与经验,迎接“新时期文学”是第四次文代会最重要的目的。在这样具有承前启后的文学会议上作出的结论,显然具有指导性意义。这段话透露出的信息包括:在“文化大革命”及历次政治运动中犯了错误的作家,在“新时期”改正错误则既往不咎。各种政治运动引起的作家之间的私人恩怨也一并解除,包括“文革”在内的历史错误成为过去,表现四个现代化才是“新时期”文学的重要目标。在这样的历史和文学语境中,文学界对“文革”的反思仅仅停留于对作家的一次偶然失误的修正上,并未深入反省作家思想人格转变的深层原因。造成作家思想人格转变的社会文化动因也同时省略了。
于是,一场1977、1978开始对浩然的思想批判在1978、1979年逐渐转变为一个挽救走失浪子回归家庭的伦理故事。“作家浩然同志说到自己去年曾经因为受到同志们的批评心里感到苦闷。这时刘绍棠、林斤澜同志主动去看望他、帮助他,使他深受感动,终于重新振奋精神,总结教训,开始了新的写作。”j如果没有文代会上对错误作家依然当做同志的定调,浩然不会说“心里苦闷”。个人情绪依据主流意识形态而定,其实正是思想人格政治化的作家最突出的表现,这正是当代政治运动给作家带来的精神枷锁。“新时期”之初把精神反省置换为伦理挽救的文学界,错失了识别作家灵魂深处精神枷锁的机会。1979年,中国作协湖南分会编选一套《中外儿童文学作品选》并准备创办儿童文学丛刊《小溪流》,湖南作协组织全国儿童文学作家的笔谈时邀请了浩然。《湖南文艺》摘登了儿童文学作家给作协湖南分会编辑的信,其中有浩然的一封。这封信表现出非常时期浩然的非常心情:“在我目前的处境中,您主办编选中外儿童文学时,能够想到我,无疑是个极为珍贵的鼓励。因而,我虽不是‘名家,也没有‘名作,还是积极响应,挑两篇我觉得有一定的儿童特点和儿童趣味的小故事寄上,供您择其一。祝您的工作顺利,并希望继续关心我。”k浩然希望被关注的渴求溢于言表。浩然从最初被批判时的沉默到成为被挽救被鼓励对象时表达怨怼之气和委屈之感的变化,显然是分享认同了主流意识形态对他的道德指认的结果。
1976—1979年间的主流意识形态对浩然的评价,经历了从政治判断转为道德伦理判断的过程,其间表达出作家和国家一起受到了“四人帮”的蒙骗,罪错应该归咎于“四人帮”的潜在话语。与此同时,在这样的意识形态语境中,浩然的作家形象逐渐浮现:他是一个在“十七年”时期暂露头角的“农村题材小说”作家,在“文革”中受到蒙骗,在“新时期”改过自新,重新加入到了高奏四个现代化凯歌的写作队伍中。
“文革”时期,除了像浩然这样在“十七年”已经成名的作家外,也有很多“工农兵业余作者”在进行创作。陈忠实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位。“文革”后期陈忠实连续发表了《接班以后》(1973)、《高家兄弟》(1974)、《公社书记》(1975)、《无畏》(1976)等小说,这些小说对农业合作化时代农民心理的描写受到了柳青、王汶石的深刻影响,也由于陈忠实继承了这两位“十七年”时期“农村题材小说”典范作家出色的艺术品质,使得他的小说在“文革”小说中具有难能可贵的可读性。l由于陈忠实“文革”时期发表的最后一篇小说《无畏》过于明显地图解了“反击右倾反案风”,所以在“新时期”他遭到了读者的批评。“我那一年正陷入某种难言的尴尬状态。我在前一年为刚刚复刊的《人民文学》写过一篇小说,题旨迎合着当时的极左政治,到粉碎‘四人帮'后就跌入尴尬的泥淖了。社会上传说纷纭,甚至把这篇小说的写作和‘四人帮'的某个人联系在一起。尴尬虽然一时难以摆脱,我的心里倒也整断不乱,相信因一篇小说一句话治罪的时代肯定已经结束了,中国的大局大势是令人鼓舞的,小小的个人的尴尬终究会过去的。”非议中的陈忠实一度停止写作,1976年到1978年他没有发表一部小说作品。与浩然非常相似,陈忠实并未在指责声中反省自己随政治摇摆的写作经历,而是把这种批评当成一次偶然的受难,在这样的思想认知下,陈忠实把没有给与他批评的人当作困境中的朋友,“此前三年,我在刚刚复刊的《人民文学》上发表过一篇迎合当时潮流的反‘走资派的小说,随着‘四人帮的倒台以及一切领域里的拨乱反正,我陷入一种尴尬而又羞愧的境地里。在这样的处境和心境里,老王老杜们的一句关爱的话和一些关爱的行动,必然会铸就我心灵里永久的记忆。”m(老王指王汶石、老杜指杜鹏程,引者注)“我感到一种温暖,我充分感受到陷入尴尬之境时得到的温暖是何等珍贵的温暖。”n陈忠实忽略了批评声音中直击他创作经历要害的观点。
1979年陈忠实在《陕西日报》发表了小说《信任》,经杜鹏程和王汶石推荐,小说被同年的《人民文学》转载。之后小说获得了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陈忠实1977—1978年间因“文革”小说遭致读者批评,1979年重新发表小说,并获得“新时期”之初重要的文学奖项,顺利实现了从“文革”文学到“新时期”文学的过渡。他的创作历程与形象转变也和1978年下半年以来主流意识形态“治病救人”的主张有着密切关系。
“新时期”之初,“文革”文学主流作家在政治正确与道德优劣的两难处境中抉择,最终倾向于认同道德失误,而没有一个作家对自己俯仰于政治的写作行为做出过深刻反思与反省。在道德指认中,这些作家倾向于把“新时期”文坛对自己的指责等同于古代文人遭受贬谪,所以他们不仅没有回顾历史的理性冲动,而是满怀明珠见弃的情绪。在这样的情绪中,对“文革”的反思与对自己思想人格的反省付之阙如。
二、 “文革”中被贬抑的作家在“新时期”:霜叶红于二月花
“文革”结束后,在“文革”中被打倒的作家获得了重新说话的可能,作家自述和作家访问记大量产生,这些作家不论创作经历还是生活阅历都各有不同,所擅长的文学体裁和题材也都迥然相异,但他们自述和他述中对“文革”、“新时期”和自身关系的认知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文革”受难在他们的“新时期”表述中成为一次深入生活的机会,永远消失的创作时间被他们表述为一次漫长的创作准备。获得平反的作家们迫不及待地进入了“新时期”的狂欢中。
李准是“十七年”期间“农村题材”小说领域的代表性作家,他把“文革”对自身创作的影响叙述为一则因祸得福的寓言:“乌鸦把乌龟抓到天空,问它怕什么?乌龟说我怕水,乌鸦说我偏要把你丢到水里去。乌龟掉进水里它就有了自由,有了生命。‘四人帮以为把我流放到农村去,就可以压到我,其实恰恰相反,我和人民在一起,就象长寿的乌龟回到江河里,我的政治生命和艺术生命得救了。”o丁玲把长达二十多年的惩罚看作“到群众中去落户”:“各人有各人的路。她走的路是,不把自己当作一个作家,既下去了,就完全作为那里的一分子,把自己的命运和当地群众的命运连在一起,慢慢地,自然会发生兴趣,也不再觉得勉强了。”p徐迟表现了忘记过去的豁达:“前些年的不愉快、辛酸甚至血泪,他无暇去回忆了。亿万人民奋战四化的壮丽图强烈地吸引着他,震撼着他的心灵。”q李准与丁玲不约而同地对“人民”与“群众”这类政治正确的词语表示认同,个体自我遭遇政治迫害,受到的身心打击隐藏不见,“文革”带给他们的精神创伤被轻轻抹除。即使如徐迟承认“文革”有血泪、辛酸,但也被“新时期”振奋的锣鼓转移了注意力。
较之于作家自述视“文革”为因祸得福,文艺媒体讲述作家从“文革”到“新时期”的人生经历则呈现为一则冬去春来的温暖故事。“林彪、‘四人帮虽然阴狠残暴得举世无双,但我们,比他们有力量。我们不但满怀信心地穿过他们制造的血腥的漫漫黑夜,而且还有力量在明媚的春天里继续放声歌唱!”r“新时期”给予了艾青以新的生命,“短短一年多时间里他的足迹踏遍了塞北岭南。他去了大庆,去了鞍钢,去了海南前哨,去了东海之滨,去了北方边城,还随同对外友协的一个代表团访问了西德、奥地利和意大利,所到之处,都有诗作。”s《明星璀璨,艺术回春——访几位著名电影演员》这篇文章提到:白杨正在创作反映科学家爱国事迹的剧本,赵丹和黄宗英在修改剧本《闻一多》。t
新作迭出也是受难作家焕发青春的表现。《挥笔写新作,文坛正春天——访几位从事新作的作家》写道:长篇小说《青春之歌》的作者、女作家杨沫,正在精心修改新创作的反映抗日根据地的战斗生活和共产党内两条路线斗争的长篇小说《东方欲晓》。老作家巴金正致力于翻译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家赫尔岑的回忆录《往事与深思》。著名的散文作家谢冰心,最近应教育部的约请,为小学语文写作教材,并为文艺刊物撰写儿童文学作品。已经发表过七部诗集的工人诗人黄声孝,正在从事长篇叙事诗《站起来了的长江主人》第三部的创作。他常到工人中去,征求人民群众对作品的意见。青年作家张天民在完成电影剧本《创业》及同名长篇小说后,继续写做石油工人斗争生活“三部曲”,为工业学大庆的群众运动大唱赞歌。写作过程中,他常听取电影工作者的意见。作家骆宾基抱病坚持写作,女作家草明准备加紧新长篇小说的创作,作家从维熙、邓友梅、王蒙、刘绍棠满怀信心重返文坛。u
从冬天走向春天,从黑夜走向光明,这类春天与晨曦的文学话语,潜在地表现出冬天(“文革”)愈寒冷春天(“新时期”)愈温暖,夜晚(“文革”)愈黑暗早晨(“新时期”)愈明媚的思想指向,意在传达唯有珍惜春天与晨曦般的“新时期”方为正途,冷酷的冬天(“文革”)已经过去的国家话语。
与春天、晨曦话语相同,霜叶红于二月花也是“新时期”之初作家形象塑造中表述“文革”以及历次政治运动给作家造成的影响时的重要修辞。春天话语与霜叶红于二月花修辞并不是孤立出现在作家形象塑造中,而是彼此倚重,互为一体。在这样的表述中:“文革”及历次政治运动中作家遭受的政治迫害与身心打击是一次不可多得的精神成长机会,一如枫叶经霜。“新时期”开始,作家平反复出,如同经霜枫叶红于二月花,虽失去了创作的黄金时间,但“新时期”胜似春天,胜过春天。这样的修辞,对“文革”发生的根由的反思是缺席的;应置于反思位置的国家权力反而成为道德恩义的输出者。
工人作者费礼文自诉内心:“这漫山遍野的红叶林,所以能有这样红,这样美,它离不开阳光雨露,肥沃土壤,还要不断地和冰霜风雪作斗争,今天,我们要加倍珍惜大好时光,团结起来向前迈。”v《晚秋红叶正浓时——访几位老文艺家》叙述了老作家的归来。以“泼墨重绘王昭君”描述曹禺,六十八岁的老人在新疆骑马、跳舞,记者不禁赞叹:哪像个年逾花甲的人呵!以“因为我们还年青”来描述七十八岁的冰心:“我永远和孩子们在一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记者描述《三寄小读者》正从冰心的书桌上,一篇一篇飞向孩子们手中。以“而今百龄正童年”来描述八十二岁的散文家曹靖华。作家学习访问团要到大庆、鞍山、柴达木,曹靖华执意前去:“我要跟上新形势,一同奋进啊!”w以“乌柏经霜叶更丹”来描述姚雪垠,x同样的修辞也运用到对剧作家陈白尘的描述中:“岁寒知后雕”。y于伶从事新剧本创作则被描述为老树新花:“在新的长征途中,老一辈的艺术家们,斗志火旺,才华迸发,正引吭高歌谱新章,挥毫装点好山河,老作家于伶身在病房,依然手不释卷地翻阅史料,修改他创作的电影剧本《翻天覆地》。”z老剧作家曹禺焕发了革命青春。@7《粉碎“四人帮”,文艺老兵得解放》@8《满目青山——访老作家黄源、许钦文、陈学昭》@9《奔驰在生命的延伸线上——记壮族诗人莎红》#0,“文革”的错误在霜叶修辞中全部被抹平擦除。年轻作者郑义的访问记和对老作家的描述无异。《霜重色愈浓——访小说〈枫〉的作者郑义同志》,访问记认为动荡的岁月,激流般的生活,给郑义年轻的脸上添上蛛丝,给他单纯的心灵刻下印痕。他就像自己作品中描写的那片枫叶一样, 把寒风冷霜,一点一滴凝聚在自己的血液中。#1
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王蒙等人是除老作家外“新时期”文艺评论主要的叙述对象。与在1949年之前已经发表了经典作品的老作家相比,他们还没来得及施展才华便沦为罪犯,一去二十年,所以更令人惋惜。但“新时期”之初的作家形象中没有了惋惜式的表述。王蒙的受难生涯被描述为植根于肥田沃土之中,在“新时期”的创作则被表述为“严冬过尽绽春蕾”,“象一株经历过风霜冰雹的花苗,植根于肥田沃土之中,重新沐浴在阳光雨露之下,定将开放出更加丰美多姿的鲜花。”#2《写在枫叶殷红的时候——访作家刘绍棠、王蒙、邓友梅散记》记录了他们的精神焕发:刘绍棠初步完成的三个长篇已经开始在刊物连载,逢春花木,怎不枝繁叶茂、馥郁芬芳?王蒙经过十几年的磨练,则思想更成熟,目光更敏锐,感情更丰富,知识更广博,脚迹更坚实。是沙漠里的沙枣花。文化大革命中那几年,他是和脚踩着坚实的土地的乡亲住一个屋,吃一锅饭的,听到的是真实的呼声,感受到的是人民的忧患、喜乐。他苦闷、彷徨,于是埋头到马列书籍中去。邓友梅右派错案纠正,如今冰化雪消,再次开始写作。#3惨烈的“文革”十年被描述为一段铺花的歧路,其实有太多作家并未等到枫叶殷红,已经凋零。
“新时期”归来的作家面对“文革”的态度与“新时期”的心境还被表述为一个寻找丢失了的时间的紧张竞赛。“老剧作家吴祖光目前正当盛年,让我们祝愿他再写出更多更好的戏剧来,……虽然岁月流逝,但是来日方长。吴祖光同志不久之后,一定会献出自己的新作品。”#4七十四岁的陈伯吹抓紧时间整理札记赶写作品。每一天深夜十一二点钟,他还在奋笔疾书。#5文代会期间草婴翻译《安娜·卡列尼娜》、任溶溶翻译长篇儿童文学、伍盠甫整理西洋文学理论名著、王西彦和朱雯谈论叙事人称。#6“高玉宝精神枷锁被砸烂,马上向党组织倾吐了心头酝酿多年的创作心愿,决心把林彪、‘四人帮耽误的十几年时间抢回来。目前,他正在写作一部反映解放战争时期斗争的长篇小说,现已写了六章,打算明年拿出草稿。”#7姚雪垠要与云霞争锋,留住时间:“凝眸春日千潮涌,挥笔秋风万马来。愿共云霞争驰骋,岂容杯酒持徘徊?”#8与失去的时间一起被抢夺回来的是创作激情:刘宾雁以《人妖之间》的回归被描述为“沉默了二十多年之久的作家又重返战场,投入战斗”#9。记者描述见到赵丹的情景:尽管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赵丹说起话来还是那么洪亮有力,从他的话音里,我仿佛看到了他那难以抑制的喜悦心情。“那能不大干快上呢,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不仅在政治上使我得到了第二次解放,也给了我新的艺术生命。最近,报上又连续揭批四人帮炮制的两个估计,和文艺黑线专政论,砸烂了禁锢着我们思想的精神枷锁,我感到浑身是劲。我生命的六分之一被四人帮夺走了,这回可要好好干,把余生奉献给艺术。”$0其实,赵丹在1977年已经很虚弱了,不久之后,他留下“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这一用生命换来的感言离开了人世。
“新时期”如同一场狂欢派对,“第四次文代会”把这场狂欢派对推向高潮。“握碎它吧,/那苦涩的记忆,/挽起手吧,/向着无限广阔的天地!/”$1“可以使我们自豪的是,绝大多数文艺工作者顶住了反革命压力,采取种种方式,对他们一伙进行了坚决和英勇的斗争。皮鞭和枷锁、凌辱和迫害,没有摧垮我们,反而把我们锻炼得更加坚强,更加成熟了。”$2“一碧云天,遍山红叶,喜赋归去。”$3 “出发!出发!出发!大胆地写,放声地唱,尽情地画!”$4“谁曾经这样说过,在风暴之中我们成长。”$5对“新时期”的欢呼提前终止了对“文革”的反省。
以作家形象建构的“新时期”、“文革”叙事虽以“文革”主流作家和“文革”被贬抑的作家为叙述对象,但却分享了同样的叙述逻辑:对“文化大革命”的反思浅尝辄止,礼赞“新时期”。把社会历史深层的思想病症置换为偶然的道德失误,从而完成“文革”与“新时期”的和解。十年“文革”与“文革”后的历史以善恶有报的道德剧和冬去春来的情景剧被简单图解,这样的表述丧失了的不仅是主流话语对过去历史(“文革”)的反省,也丧失了其对正在进行的历史(“新时期”)的自省。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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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刘文勇:《乌柏经霜叶更丹——访姚雪垠》,《体育报》1979年11月28日第2版。
y周明:《岁寒知后雕——记老作家陈白尘》,《剧本》1979年第11期。
z徐春发:《战斗青春常驻笔,老树新花更艳丽》,《文汇报》1979年1月6日。
@7颜振奋:《老当益壮的剧作家曹禺》,《剧本》1979年第10期。
@8刘知侠:《粉碎四人帮,文艺老兵得解放》,《山东文艺》1977年第11期。
@9周祖佑、丁雪萍:《满目青山——访老作家黄源、许钦文、陈学昭》,《杭州日报》1979年10月24日第4版。
#0郑盛丰:《奔驰在生命的延长线上——访壮族诗人莎红》,《广西日报》1979年11月25日第3版。
#1李芮:《霜重色愈浓——访小说〈枫〉的作者郑义同志》,《山西日报》1979年4月29日第4版。
#2王素心:《植根于肥田沃土之中——访王蒙》,《文汇报》1979年10月29日第3版。
#3赵尊党、刘孝存:《写在枫叶殷红的时候》,《北京日报》1979年12月17日第3版。
#4田庄:《岁月流逝来日方长》,《剧本》1979年第10期。
#5徐春发:《陈伯吹“以勤补拙”》,《文汇报》1979年11月16日第3版。
#6徐春发:《上海代表谈外国作品》,《文汇报》1979年11月16日第3版。
#7包明廉:《笔笔辛勤吐新花 ——访高玉宝》,《文汇报》1979年11月27日第2版。
#8徐民和:《是党给我的艺术新生命——访作家姚雪垠》,《文汇报》1977年11月27日第2版。
#9周明:《他仍然是一名闯将——记刘宾雁》,《文汇报》1979年11月17日第3版。
$0徐春发:《访问赵丹》,《文汇报》1977年12月11日第2版。
$1孙友田:《握手——第四次文代会剪影》,《人民日报》1979年11月3日第6版。
$2茅盾:《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开幕词》,《人民日报》1979年10月31日第2版。
$3臧恺之:《永遇乐——赠出席文代会旧友》,《北京日报》1979年11月11日第3版。
$4白云海:《唱来一路报春花——写在第四次文代会上》,《北京日报》1979年11月11日第3版。
$5林庚:《曾经》,《北京日报》1979年11月11日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