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记

2015-06-25 00:32东珠
美文 2015年11期
关键词:香河兄妹宋词

东珠

我的天,被暗杀。我是唯一的目击者。

我是不小心遇见的。

我从床下走下来,推门而出。门也喜欢夜晚。我常常没有目的地出走。我的床,还有心事,都是一样高,我不会崴脚。到了院子,我的天,正在流血。刀口深得,可以诬陷我的一生。

我的天,十层惨艳。

一个正饱腹的人,一定会想到创意丰富的蛋糕,一定想着再割上一刀,再分美味到肠胃,一直睡到启明星孤独下坠。饱生饱。饿生饿。不饱也不饿,就要将心眼开张,收购一些地老天荒。所以,一起床,我一下子与天同伤。我的天,一层黑、二层青、三层紫,四层红、五层白花花地向外淌。六层蓝,七层蓝,八层蓝,九层蓝,十层还是蓝。我的天,它的血是蓝色的。蓝,它的尽头,是天的细胞。蓝色的细胞,一串串的,就要流出。正好我站在院子里,与它执手相望,它就直奔我来了……

梨香院。我是院落离乡人。

这时,梨花早已开过。白天,梨花满地,我不开门。梨花上树,玩够了自然就下来了……

我常常等待天上掉下来的信息,接济我那常常断流的苦想与冥思。又怕抢不过其他人,因此这时离开床。想独得天揽。贝母云,波涛云,斗笠云,还有汁水饱满的乳房云,我的天,都给我了。而此时,我手里拿着一串湛蓝的气球。很想与其同归于尽。七个。我的天,它来接我了,接我到天的最深处,居住在它的细胞里。

天路并不遥远,更远的是从白天到夜晚。

可我,最想知道,是谁抢先于我起床,这样大胆暗杀天?我的天,你的痛有多深,我就要行走多远。

我目前的情况是:自由,可以四处游走。

不清不白,不知几夜,我就流淌到了香河。其间,我坐了一次船,与四五个国家的青年男子同室,操作旅途,翻译海水。他们都长着牵强的毛卷,都说着我听不懂的语癣,想痒想喊。只有我自己的语言,没有病,安康到汗毛。夜晚,当海风吹来,我拿起了其中一个男子的黑色马甲,当作围巾套上脖子。我听到了尊贵的、没有语病的、刚刚长出的国语:你真漂亮!我客气地回敬:谢谢。再也没有发生什么,十分吝啬。不知这是几等仓,仓长相雷同。也不知这是什么海,海长相一样。我全然忘记了,我的天,它还伤着。直到他们为了各自的长腿,不告而别。

大海卸下我,一去不复返。

这海,沿途,我去海牢探访了一只年纪很大的鼋。还有生育过多次鱼美人的鱼。我的鱼,没有水。我的鼋,被铁链子锁着,说着我听不懂的鼋语。从长相到心机,我们没有一处可以沟通。唯有眼神,哀伤似海那样深。他迷恋生,恋上了我。我心疼他,想放生。可我,举不起一只锤,拿不出一个币,救他那受苦受难的身。也周旋不出一口水,洗洗他那死也不能瞑目的脸。我急得揪掉了自己的长发。离开他时,他身上坐着一个中国古风美男子。这是他的前世,还是来生?

我的鼋、唯一的恋上我的亲爱的鼋,咱们不怕被暗杀。来生,你会变得更加俊美和年轻,让我服侍你,再请上这些鱼美人的娘,一同忘却这一世的大浪和海风。

香河——

一个僧人迎接了我。

可是他,是个灭顶的云水僧。没有头,脖子也没有。一个小肉楼,因啥单把孤品精华宝贝揪?这究竟是什么盖世的高仇,刺下这锥人心骨的殡图?他是坐着被暗杀的。常年坐着,入定,这样的姿势,暗杀最容易得手。可以不战而胜。暗器,不是高科技,他脖子的伤疤,粗糙如雷公劈开的乌鸦的家。他入定很深,没有时间回来把疼痛抻,余下的身,依然楚楚又森森。从安详的手指,还可以怀想他面容的福祉。

我的天,他比我的天还惨,他是身首两地。

他就这样迎接我。让我自己动脑,再动动脚,由致命的残缺行走出长长的圆满。

可是,他笑着,每一个衣褶都笑着。抬他的人,也没有痛。衣褶也笑着,蹦蹦跶跶,嘻嘻哈哈。小嘴当了他的油灯鼠,一步一呵护,两步一回顾,没有穿着长裤,也没有想到自己到底有多酷。都是香河的孩子。四个精瘦的孩子,两根精瘦的木杆,一条精瘦的香河。他们,并不急着寻访窝藏头颅的真凶,而是恭贺这改头换面的时空。仪式光明,孩子们唱着原创的儿歌,节奏像小腿一样欢快,唱啊唱啊,短歌唱成了长歌,长歌不当哭:寻找最好的泥,塑造最好的你。一遍一遍,又长又清澈,又松快……

他们与我行走的方向相反。我们相对。

我累了,肚子疼一样,蹲在香河的岸边。就这样看着他们,水一样,流到我身边。又水一样流过。我们的目光没有相撞。这很好,撞到什么,都比撞到他们的目光好。我用富余的目光席卷香河的水,这水太清,让我想跳河。我白白坚守了自己的清白,如许年,如许苦,还是没有香河的水清。这水,高清电子地图上没有,它此次接待了我,已属意外。更意外的,香河,还准备了一对兄妹,等着抬我……

香河,没有船,没有愁。

我对照着宋词,定义这个地方。它长着宋词的面孔,也长着宋词的韵律。香河,是此处最长最清丽的一个句。是首句。现在,我们三个,都是人。而我,不在韵律里。

第一次深深感到:我被一首宋词抛弃。

这是一首稀世珍品。它刚刚现身于我的世。想阅它,月还远。想听它,停不前。我的天,天上的星星有轨,我多想逮着一行清美,再也不管南北。这是一个很容易让我下跪的地方。

我的天,我跪下了。

这里的土过于香软,我一起身就顿觉腿短。直直地下陷。是我沉、我糙、还是我粘?我招呼着,这对小兄妹,你瞧我多像多余的长短句,就算是削了脚、削了手,还不一定能精确到香河的度。它是酒吗?它是多少度?是不是我平时吃多了醋。你瞧我,简直就是前途无路。我不知道把自己往哪里塞,只想着往水里一栽,彻底冲到那没心没肺的地中海!

我被这里的清澈、柔软打倒。土里土外,我摸不到一个实名实姓的伤口。这里的土,一圈一圈,粘向我,它比强硬更有雅量。我是泥,泥找泥?而我下跪到这里,又像是向着这一对小兄妹乞讨、向着香河祈祷。这样的构图正等着接下来的对白。假如没有对白,我可怎么变乖?我的姐姐,你往水里栽,这是暗杀,还是自杀?这样的官司还怎么裁?这行不行,还有下一行。肯定有一行适合你。让我们抬起你,寻找最好的泥,塑造最好的你。

他们叫我姐姐。

我又向前跪了一下,谢谢这香土,还没有将我的年纪香龄一起掩埋。我还有头,还有脖子,我肯定比刚刚走过的他还沉重。再说,我的孩子,你们两个,这筷子样的细腰管,怎能撑起我烟筒样的粗人卷。小手腕、小肩畔、小腚瓣,还有这怪可怜见的小脸蛋,我摸着就想一根棍,一根棍,担起你们俩,谁还敢说我是不入世的女混混!

我又向前跪走半步。我的孩子,现在除了水,没有谁能抬起我的腿。如果全部依靠水,我又要被淹死,心与愿违。我听说死鱼可以凫大水,除此之外,再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向着泥、河、人一串串地发问。

问道,可以让世事精进。

而我,只是向前跪行了一步半,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我的天,我的鼋,天路并不遥远。世上最远的距离,是从浑浊抵达清澈。如今清澈近在眼前,戳着我的眼皮儿,我却再难挪移。这两个妙香的小人,将导引我沟通泥与河。这样的中介不收费。

他们很快推来一部车。

香河车。它没有轮,可以水上行走。在我看来,那就是种地用的摘了轮子的种子车。长相简易,可以推演出简易的水花。可我见到它就犯难。我的天,我不是一粒好的种子,我带着子夜的伤。天大的伤,伤在梨香院,伤得又深又长又惨烈。白花花一地。这香河水实在是太净,谁面对它都会把这样的主意定:不怕湿了鞋,真怕脏了水。让我回到土窝吧,把肮脏的梦再做上一锅吧,就算是背个罪名临阵逃脱吧!

我是想逃了。

逃了也没有人知道。我刚刚问道,他们刚刚答我,用香河车回答我。这一问一答,刚刚发轫,还没有正式启程。我们的相遇,一个车辙也没有留下。我不再想着被谁抛弃、被一首宋词抛弃。可是,情况有变,这对小兄妹拉起我的手:我的天,我的姐姐,你仔细听这香河的水,其实它还是想英雄救美。这里的清澈不收费,这里的香河车也不后会退。你可坐稳了,闭上眼睛,咱们一会就与前面的芳草汇。寻找最好的泥,塑造最好的你。我的姐姐,前面还有香河人、香河火和香河戏,这样的组合才是最完美的大地。难道,你不想见见香河的他、再听听香河的戏?

此刻,小兄妹与水,论神,也不能辜负了这清吹的鼓动!

这对小兄妹,用手挖出我,如挖一个年长的栝楼的根。我身上没有一片可以吃力的叶子。我的长发也像一把过气的荒草。假如没有高明的挖计,我只能与地长眠。

我爬上了香河车。

我们三个同行。我的双脚眼瞅着沾到了香河的水。它们一卷是一卷,清唱着向上蹿,一蹿就是清凉一长串。我在这里受洗。我很听话,闭上眼睛。我就这样自由地暗杀了香河的水。暗杀了它的清澈。而我脏浮的肉身,由香河车载着,起落如宋词……

我必须听听香河的戏。

这是信念。

但,我真的不知道,我究竟睡了多久。当我再一次睁开眼,正躺在香河的苇席上。

这里的睡眠早已接受了我。

我被睡眠遗弃太久了,长了毛,长了狂。可怜,如一朵下不了树的梨花。下不了树的梨花,它入土为安的花心迫切,香魂百转,却苦苦没有一场像样的大风可借。苇席的清香味包围着我,我新洗,它新编。新苇席,身上有细毛毛,让我的身体长出痒,长出渴,它从唇开始、从胸开始,想要一个吻还有一个抱。海上冷清,梨香院的伶仃,我半寸半寸的肝肠,现在需要有人听。这里的吻也是不收费。一个长吻赠送一个抱。他带着一个吻,飞到我身边。还热着,还跳着,刚刚摘下。就在苇席上,就这样躺着,就像两根苇草,咬着皮实的叶条和恍若隔世的情操。

香河的人并不多。

他,是香河的他。赠我一个长吻一个长抱,就走了。就是这样不沾不滞。他与我年纪相仿,个子长长,这个吻,正合我胃口。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的小兄妹,蝶恋花时蝶无罪,蜂偷蜜时花心碎,可不要笑话我,我是到了这里,我半死不活的意根,才刚刚顶出新芽儿,学着与阳光欢会。可是,我还没有给他捶捶背,他一定是累了……

而那个他,他找到自己的头了吗?

我想起了香河的孩子们唱起的长歌,一遍一遍。我环视着这间屋子,一遍一遍。我回味着刚才,一遍一遍。这屋子,骨肉都是香河泥,细腻,白皙。这泥可以制作乐器,埙,陶笛,排箫,一切与唇与吻有关的乐器。这样的泥屋,与其相亲,这样的房子会唱歌。这样的美妙,此行只能一次。再多一次,就是暗杀。我清楚,限量版的香河,它的一切都是如此。因为,那群抬着无顶僧人的孩子,一直没有回来。香河戏,也定是如此。它还没有向我的耳道、眼道、心道走来,我的身,已因它四通八达,道道都在等……

哥哥十二岁,妹妹十岁。

这是我目测出来的。目测他们,只能用身长。他们的眼神长久清澈,没有岁月干扰。哥哥,妹妹,我的小兄弟,我的小妹妹。香河,我在这里睡眠充足,苇席瘦了,我胖了,很快长出了新肉、新念、新情。新肉顶着旧肉,刺痒,我原先的肉矜持、冰凉、汗毛都不愿安家。现在温软,斑点下地,血色上染,眼袋退回眼仓。睫毛也是一根根精神,争着与阳光抛媚眼。那个十万火急的情况之下受赠的吻,一个菌种,也活了,一个顶一亿个。我想给自己安一个新姓,再安一个新名。我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百家姓,沾染了太长的人烟与世制,放在这里都不合适。

香河的水,常常邀请我出门,到远处走走。这里很美,天与地很近,白云就长在牛背上,白云也长在白鹤的翅膀上。白云是这里常用的装饰。不收费,日日自动更新。

早晨,浅浅的,细细的,薄薄的香波,常常铺展到门槛。一声不响。这一天,还带来了一封信:黑桦树的老皮上有字,字字是经文。树皮是麻袋那样的宽,经文是粮食那样的多。第一次,我以香波的舒缓蹲下来,洗经,洗那没有细细品味的曾经、正经与未经。收了信,撵着波,走出去。原来,香河的人,或荷锄,或背草,脚下都踏着经,几步就是一张。随意得仿佛没有脚。这里,颠覆了我心中的人,也改写着我心中的仙与神。我的小兄妹,这珍贵的经文,怎能这样肆意踩在脚下?怎能这样不珍惜,这还是个人吗?我用了肆意,用了重音,表明问题的不可饶恕。我的小兄妹,迎着我的问号走过来。妹妹大笑,如一株长久压弯的谷穗突然弹射:我的姐姐,你受惊吓的样子像刚出土,你没有听说,走过的路都是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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