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常青
现 在
现在,我开始相信那些从不存在的东西——
比如命运,比如理想……现在我的沉默,
更像一盏灯,匍匐在我心爱的人儿脚下,去证实她的美。
对此我已经过了多年的努力。现在——
我正走在生活的大街上,在这里,我失去的只是睡眠、浮夸……
从热赚得了年华,但我不准备当众热泪盈眶。
在这个小世界,大生活中,现在——
我开始厌食,减肥,在闹钟紧绷的身体里,
像在静夜的台灯下看一本书,戴着老花镜。
现在,我波澜壮阔或波澜不惊的生活,
就这样轻易地找到了晚餐和甜蜜。
机 器
机器。机器。像一百头野兽,像在世界里滚动的唇舌,
它吐出火焰,仪式和黑暗,限制了人们飞翔的方向,
它冰凉,声嘶力竭,可意压迫生活的一声声啜泣。
机器。机器。飞转的齿轮相互咬合,技艺娴熟的工人,
拿最少的工资,却为它失眠,兴奋,叹息,
付出最快乐的感情,像我今天写诗,整个世界全是我的。
机器。机器。它并不优美,
也许还有些微笨拙,
也许它能开口说话,也许保持沉静,
像时光中的玩具,在时光里制造着另一个玩具。
机器。机器。它冰凉是冰凉的需要,它轰鸣是轰鸣的需要,
一切都是生活,一切都是世界,一切都是迫不得已。
失眠书
身体安详,时间的喷泉不舍昼夜,
灵魂弯曲,重于一副耳朵和头脑,
小小的虱子,是一夜挥之不去的痒。
喝剩的酒,盛着我的青山绿水,
树木不摇不晃,无风无语,
北斗七星,犹如七枚发光的钉子。
槐树开花,春天零落,
我的心灵掺进了细微的泥浆,
我的诗中出现了生活的瞬间。
一根午夜的绳子捆紧了往日旧事,
这也许是我今年最漫长的一夜。
手 艺
我怀念故乡的师傅渐渐远去的庄严身影,
我怀念他身边的艺术,温暖宁静,
在一个黄昏,在一个和平幽静的乡村庭院,
我怀念一种手艺的思想,那欢乐,那自由,
它是形而下的,是物质、现实和关怀,
它是形而上的,是理想、智慧和艺术,
在故乡的师傅渐渐远去,我怀念那一点一点
丰富起来的生活。我怀念那种形式,
那种诗意,那么多年过去了,在生活
都不肯停留的地方,我怀念一种手艺,
怀念被风吹走的时光,我需要在时光的
身影里恢复诗歌的呼吸,我需要
我的诗歌能够无限伸展,广阔无边,
在这个越来越单调的世界,我需要诗歌
来表达我对故乡师傅的追怀。他渐渐远去的
身影,像一个时代缓慢的叙述,像一条河流
带走了两岸的落花,像一只鸟儿飞离了故乡,
像多年的爱情,在秋风中苍老。
在一个黄昏,我回过身怀念那生活的细节,
它们隐秘、朴素、实用,它们美而具体,
它们不飞翔,不轰鸣,色泽鲜亮而不堂皇,
仿佛纸上的月亮,一首诗中时间的停顿。
我坐在黄昏,向伟大的手艺致敬——
它给生活带来了足够的颜料、声音和光线,
它给童年带来翅膀,给少年带来天堂,给青年
带来祖国,我们老了,还要给我们带来世界,
我坐在生活的一角,
向他渐渐远去的身影致敬!
是的,一个伟大的民间诗人在我们中间,
生活就是他的练习册,他耗尽青春和悲悯,
他流水的经历,
替生活写下了一行行健康的诗句。
那么多的人躲在春天背后,将头低下,
那么多的人,退到现实的墙角,都不说一句话。
是的,不应该忘记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不应该忘记一个陌生人带给我们的恩惠,
我坐在窗口怀念故乡的师傅渐渐远去的身影,
怀念手艺的智慧,停在我们身边的艺术,
我在一张白纸上写下:生活。我慢慢地
弯下腰守着这张纸,守着它的欢乐、自由,
当我头发白了,牙齿松动了,我会明白那就是幸福。
但现在,我必须要向故乡的师傅学习,
从生活中归来,还要回到生活中去,
要关爱万物,要用少年的羞涩打量这个世界,
用手拨亮那些细小的不愿意声张的物质,
要找到爱的秘诀,要撤消生活的隔膜,
亲爱的,这是我们一生需要学习和敬畏的手艺。
在黄昏,故乡的师傅渐渐远去的身影安静、低微,
在时间里,在空气里,那么深,那么远,
他也许只是一个铁匠、木匠、锡匠或者银匠,
他留下的那些画绘、镂刻、彩扎或器用,
就是对生活的爱和赞美。哦,伟大的手艺——
生活中美丽的花纹,黑暗中木炭的薄焰,
在黑夜,一一分送给故乡的亲人和邻居,
在白天,故乡的时光慢下来,精神和肉体欢聚在
一起,端着人世的酒杯,提着四季的灯盏,
哦,伟大的手艺,一个人和世界相爱,和生活相爱,
一个人在渐渐远去之后,依然发出了巨大的回声。
沉 默
心要静下来,爱是一生一世的事情,
是现实的,一心一意的体式,心仪的速度,
是在寂寞中忍住寂寞,在惊喜中忍住惊喜。
心要静下来,你要用沉默与爱通灵,
爱是推门出去的人,你要留在这里等,
要无声地在小小的心脏里做着填空题。
心要静下来,让爱从身体里自己发芽,
长出快活的小孩,你不要出声,你轻微的
叹息,我怕也会惊散了一个神话。
一个人如果能用沉默隔开世俗与平庸,
就是一个经历丰富的好爱人,一个真正的王子。
欲望书
像火焰跳跃着要超出它自己的范畴,
像一个老掉牙的人要单独拥有时间这个旧美人,
像累积的毒,一个人出发要走到另一个人心里。
像放纵脱离肉体的翅膀,提前支取的爱情,
像漫不经心地将它们挥霍,就这样过上禽兽的日子,
就这样骄傲地让上帝慢慢合上它的眼皮。
像体内无聊的小动物,像血管里浑浊的河水,
喘息,奔涌……像深夜被撕开的一条口子,
吞吐着这个世界的灰尘,病菌和沤糟了的骨头。
像,哦已经不是“像……”,仿佛就是一种生理习惯,
如同群雁,天凉必然南飞,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