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纯荣
入夜。山风一阵阵急促起来,像一群赶路的人,迈着匆忙的步子。它们一定想赶在天黑之前,在某个村庄停歇下来,然后,品一品醇香的老荫茶,理一理纠结的劳心事。
当风抵达罐子坪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失去方向的风漫山遍野地到处乱窜。村东头,它们冒里冒失地撞落满树雪白粉嫩的槐花;村西头,刚才还在起劲狂吠的黑狗被风浩大的声势吓破胆子,躲进柴堆的深处,变得噤声无言;村子北面的山坡上,小草的尖叫、树们的抱怨,转眼就被撵得无影无踪;村子南面那一湾梯田,在风中优雅地起伏,一尾蹑手蹑脚潜行的菜花蛇,见证了它们同样柔美的风姿。
舅爷从里屋出来,背后拖着一缕油灯昏黄的光线。当他在院坝抬头望天的时候,黑夜已完全收拢他那黝黑的面孔、静默的表情、停伫的身影。他看见山风正从村东头一群群地窜过来,先是绕过孤单的小山冈、几幢零散的土墙房,越过稀稀落落的尹家大院子,然后轻而易举地翻过一排竹栅栏抵达庭院。此时,它们看上去似乎变得安静了很多。
“看样子,一场及时雨注定会在夜里到来,下磅湾渴了好久的秧田都有救了!”舅爷一边往烟锅里填烟叶子,一边高兴地自言自语。此时,躲进柴堆的黑狗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出来,摇了摇尾巴,抖了抖身子,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嘴里发出一阵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后怕的低低呜咽。
当然,看似凶猛的山风并没有刮跑所有的飞翔。屋檐下,几只燕子轻盈的翅膀和轻言细语的交谈,更让罐子坪显现出雷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屋子里,舅婆的咳嗽准时响起,她努力压低几十年的咳嗽,就像停电之夜窗台上重新点燃的那盏陈旧的油灯一样,在夜风中昏黄而又顽固地飘摇。院坝边的歪脖子槐树上,去年那枚树叶终于离开枝头飘过窗外,在风中打着旋儿缓缓降落的样子,依然充满生命的乐感。一枚单薄、沧桑的树叶,内里有着何等巨大的力量啊,居然能够连续经受住秋风的吹打、冬雪的挤压,并在春天展开灿烂的微笑!透过黑暗的夜幕,舅婆不用抬头也知道,在这枚倔强的落叶背后,是更为盛大、蓬勃的生命,将在这个初夏之夜伟大地复活。
冷不防,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厚重的天幕,将专注于往烟锅填烟叶的舅爷吓了一大跳。紧接着,隐隐的雷声便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干脆。喜欢听川剧的舅爷禁不住这样想:风、闪电、雷声,谁说不像古时候远征的军队呢?先是风这急先锋奋力杀出一条路子,然后是闪电将征途照亮、战鼓在身后擂响。
将烟锅点燃,舅爷不慌不忙、有滋有味地吧嗒了一口。当他半眯着眼睛抬头看天的时候,就有一滴冰凉的雨水轻轻打在脸上。对于这枚硕大的雨点,他并没有立即产生挥袖擦去的想法,而是任由它在自己沧桑密布的沟壑间,一点一点地浸润和升华。
随着闪电不断加快的频率,罐子坪越来越清晰地显露出憨厚朴实的轮廓。仿佛在一转眼间,雨点就由浅显直白的发声迅速蜕变为直截了当的抒情。风骤雨急,一株草的摇曳、一棵树的摇曳、一幢土墙房的摇曳与整个罐子坪的摇曳,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站在阶沿上,夹杂着雨点的山风凉飕飕的,却吹不去舅爷满心的喜悦。此时,刚刚还在喊渴的秧田发出了惬意的嘟哝,一杆细微的烟锅在暗夜越闪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