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淳安

2015-06-16 08:55林天宏
新城乡 2015年4期
关键词:湖底淳安新安江

林天宏

50年后,余年春还能在水下摄影师拍摄的录像带里,用目光触摸记忆中的古城:无边无际的幽暗中,手电筒的微光亮处,古城内的民房、楼梯、砖墙依然耸立,房内仍是雕梁画栋

一间陋室,一张竹床,床上铺着3米多长的卷轴,画上山水交映,城郭环绕,道路纵横,民居林立……

这是一座城。一座余年春记忆中完整的淳安城。

但这个暮年老人,只能在纸上、在梦中见到它了。1959年,为建造当时中国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新安江水电站,在离淳安城50多公里外的铜官峡,建起了一座105米高的截水大坝。

缓慢上涨却又不可阻挡的湖水,悄然淹没了两座延续千年的古城——淳安与邻近的遂安,29万人从此告别祖祖辈辈繁衍生息之地,背井离乡,另寻生路。当年26岁的余年春,便是其中一人。

52年过去,昔日的山头已成水中群岛,万亩良田陷为湖底,这个原本民风淳朴的小城,也有了一个叫千岛湖镇的新名字。如今,它已是中外闻名的旅游景点,并有着看上去颇为广阔的发展前景。

沉没的古城

从东吴开始,作为上至徽州、下至杭州的水路主道,淳安自古便是交通枢纽、富庶之地。抗战爆发之后,日本人打到离此数十公里的建德,便停滞不前,由此带来了这里最为繁荣的商贸时期。城中店铺云集,还完整地保留了许多古庙、书院与戏馆。

中学毕业后,年轻的余年春在淳安一家旅社做前台服务员,又顺理成章地娶妻生子,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他的人生轨迹将和祖祖辈辈一样,清晰而平静。

但突然间,这样的平静随着古城一起,从地平线上消失。

为了解决长三角地区的电力缺乏问题,1956年,国家批准修建新安江水电站工程,并很快上马动工。古城被淹没的日子,屈指可数。

1959年10月底一个清晨,余年春呆呆地站在不远处的山岭上,眼睁睁地望着大水缓缓地合拢,吞没了最后一处屋顶,那应该是老城西北角的“留真照相馆”,全城地势最高的地方。

2座古城、3个古镇、49个乡、1000多个村庄以及近31万亩的良田,无数祖辈繁衍生息的努力,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无数旷日持久的情感,就这样掩藏在了碧绿的湖水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淳安突然成了一座没有历史的县城,年代最老远的建筑,也只有50余年,无论大小高低,大都是些钢筋水泥混凝土结构的房子,历史的痕迹,好像从未被刻入到城市中。

新一代的千岛湖人,许多人都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父辈的故乡,沉在不远处的湖底,至于它是什么样子,并没有太多人关心。

“那不重要。”街边的一个年轻人说,“怎么?你觉得那个很重要吗?”他反问道。

但许多淳安老人知道,那究竟有多重要。家园、田地、故城,甚至于祠堂、祖坟,都沉入水下,在这座新城里,淳安人始终找不到可以祭拜祖先的地方。

这种割裂是可怕的。淳安人只能在家中建起临时的香案,对着祖先的遗像叩首,内心自责无比;又或是清明节时,带上香与纸钱,找一个离湖面最近的地方,对着祖坟大概的方向,点香燃纸,遥遥祭拜。

有人曾租来汽艇,前往群岛之间,寻找祖坟的位置。但多数人都悻悻而归。时间太久远了,早已记不得具体的位置。就算记得,又能怎样呢?

水下商机

50多年后,新安江水电站的发电规模,早已不能满足今日的需要,它已经逐渐失去了原有的功能。

也仿佛是在一夜之间,那两座一度被遗弃的千年古城,突然被人们记起。

本世纪初,当地政府为了旅游开发的需要,为了给千岛湖增加新的观光项目,派了水下摄影队,潜入了几十公尺深的湖底,再去看看在水草中沉睡的古城。

在湖底深处,在无边无际的幽暗中,通过手电筒的微光,潜水员们讶异地发现,古城内许多民房、楼梯、砖墙依然耸立,并未腐烂,房内仍是雕梁画栋。

拂去墙上的淤泥,城墙石缝里的石灰保存完好;气势宏伟的拱形西城门,也完好地耸立在水中,并且可以开合。推开木制城门,上面的铆钉和铁环仍清晰可见。

不仅如此,通过GPS定位系统、多波束测量系统、侧扫声纳探测等多种手段,人们发现,千岛湖水底除了有淳安和遂安两座千年古城,还有威坪、港口、茶园这三个古镇,目前保存也较完好,它们与两座水下古城,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水下古建筑群。

各种开发方案渐次提出,却又因各种原因搁浅。

有人提出潜到水下参观,但马上就有人提出反对: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潜到水面七八米以下,就会受不了强大的压力。

还有人建议“异地重建”,将古城整体搬迁到陆地上,恢复其原貌。但在群山峻岭之间,去哪里找一块庞大而平整的土地来安置古城?长期浸泡在水中的木质古建筑,一旦脱离水体,缩水干枯,谁来负责?

种种方案背后的动力,都来自于从当年失落的家园里挖掘商机。从1982年千岛湖风景区成立开始,这里的名声日益增大,全年游客人次已近千万,旅游带来的经济效益,占到全县生产总值的20%左右。

当“水上的脑筋”动光了,旅游部门便将目光投入了水下。“开发历史1800多年的水下古城,目前在国内还没有听说过。”当地旅游部门的一位官员说。

对余年春来说,这是个好消息。在有生之年,他也许真的能有机会再见到昔日的故乡。有时候,他甚至这么开解自己:“当年被沉到水下,也许是好事呢。不然,到后来,也早就被拆光喽。”

但无论未来如何,现在,余年春依然只能在水下摄影师拍摄的录像带里,用目光触摸这座古城。

小小的电视屏幕,如同一个异世界的窗口,在湖底深处的漆黑里,照明灯投射出小小一圈光亮。郁郁的水藻随着湖底的水流微颤。前方突然出现了城墙的暗影,随着光亮转移,青石砌成的城门映入眼帘,黝黑的城门洞开始露出容颜,紧接着,一座老屋隐约浮现,精琢的雕花,厚重的实木,依然保有旧时的模样……

这个一度被万亩良田围绕、记录完整历史的故乡之城,在无声中包含着对人类的讽刺与感伤,远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喧嚣,一切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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