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泯
阳光,不一定灿烂。
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那是年轻人的事情。
长辈们的太阳,升起在凌晨五六点钟。
撒开网,捕捞生活,有喜,也有忧。
也许鱼满舱,那是希望;
也许一无所获,但不一定是失望。
网,在撒开与收拢之间,实现自己的价值。
老爸的桨,一声又一声的 乃,老妈,还在织网、补网……
网——网鱼,也网住了人生。
不仅仅是一匹马,一匹白马,一匹没有缰绳的白马,站在河边的绿草地上。
薄薄的雾,一丝丝弥漫,如同一只手,轻轻地攀开纱帘。
身后,树与树的根,在草的覆盖下悄悄地相握;远山上,古老的城堡,却亮起了警惕的目光。
唯有低头,佯装咀嚼晨光。
按捺住心跳,马在草之外,草原在马偷窥的视域之外,期待蹄声。
天空,划过一道余光,夕阳,掉进洞庭湖,一尾金色的鱼,找到回归生命的水。
时间,试图延长,日子,开始夜游。
呆立在岸边的残船,没有了桅杆、帆篷,没有了桨,无法行走的航程,朽断肋骨,翘起船尾,睁大绝望的瞳孔。
过去的荣光,散落在鱼鳞状的波纹里,默念着悲凉的悼词。
风,不要再哀泣,湖水,已将送藏的泪水照单全收,让搁浅的落潮,有了新的涨潮。
你的残船,无法搏击潮头了,就让搁浅的我,去弄潮,哪怕也成为千疮百孔的残船。
原野上有一座山峰,山峰下有一座庙,庙前有一炷香。
敬拜土地——
春天,吹着绿色的风哨,跨过夏天竖着的树木横着的水渠,跨过秋天的高坡低坎,茂盛五谷杂粮。
敬拜母亲——
乳峰,高挺生育的神圣,掀掉遮羞的乌云,敞露宽广的心空,扬起一面生命的旗。
原野上有一座乳峰,乳峰下有一座土地庙,土地庙前有一炷虔诚的香。
敬拜土地,哺乳了生活,敬拜母亲,哺乳了人生。
不要以为这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去年,夏天的阳光,烫伤了洞庭湖的皮肤,今年的春汛,便开始溃疡。
植于大地的杨树,远离赖以生存的根,一颗被浸泡的心,悬在半空中。混浊的水,怎么能洗干净沉重的倒影?
森林,被乱砍滥伐;
河道,被围追堵截。
地震张开血口,水灾猛如野兽,吞噬人类,吞噬家园。
柴扉的“吱呀”,已经喑哑好长时间了。
忽闻林深处荡起一片桨声,久违了——陌生的亲情!
一匹马向我奔来,骑在马上的是我的少年吗?
四十年前,我还没有见过奔跑的马。那飞溅的水花,溅湿的是我的想象。
一匹马向我奔来,骑在马上的可能是我的青年。
三十年前,我到巴盟的时候,那被马践踏的草,枯萎了我的视线。
马年,一匹马不再向我奔来,我的蹄声洒落在蜗居的回忆里。
马骑着我!时间还未来得及老去,脚印码放在枯黄的麦秸垛里,无法返青。
走入龙脊梯田,并不是走入上个世纪盲目的70年代。
那从元朝流入新世纪的银河之水,润泽不了朝代,却润泽了依山傍水的子民。
在山巅,在石壁,有泥土,就有见缝插秧的田亩。
一顶蓑衣,盖住三尺阡陌;
一株稻穗,也能结出丰收的希望。
谁持金链玉带,紧系太阳与月亮?
小山如春螺,响亮壮曲谣歌;
大山似云塔,镇住天灾人祸。
沿着天梯步入云端,雾是婀娜的披纱,星星是眺望的瞳孔。
轻一点,再轻一点,别踩乱了千丝万缕的梯级曲线,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的弦,在演绎温饱的生活。
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端着刚刚吃完、不剩一粒饭的碗,我肚子不饿,心里饿。
阿爸阿妈,为了肚子不饿,去了远方。
这个远方,比姨妈的家远,比舅爷上班的县城还远。
五月初五的粽子,已蘸着白砂糖吃了,八月十五的月饼,也吃光了,还听不到阿妈的唠叨,也不见阿爸那讨厌的胡须。
阿爸阿妈,我差不多记不得你们的样子了,奶奶梳头发的镜子里,我看了又看,不知我更像谁?
据说过了秋天就是冬天,冬天下雪的时候便离春节不远,你们就回来了。
当然,我会穿着奶奶在桐油灯下一针一线纳的布鞋,在屋檐下等。
我也不知你们给三姑发来了短信,为了赚老板三倍的春节加班工资,今年不回了!
我坐在门槛上,赤着脚,端着还未盛饭的碗,等。心,不知饿,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寒潮来了!
你们向哪里飞,我不知道。
你们的方向,也许是我的方向。
冬天,都想飞向温暖的地方。即使在南方,也要飞向南方之南。天之涯海之角,太阳,不会在阴云里躲迷藏。
那些七弯八拐的冷嘲热讽,只是——
阳光下的阴影,涂不黑太阳;
水面上的涟漪,搅不混湖水。
累了,就在无人的沙滩,憩一憩脚。
寒潮来了,再猛烈的寒潮,也打不湿飞翔的翅膀。
带去洞庭湖的波光,带去芦苇荡的风情,自由地栖息,是永远的家园。
金顶在佛祖之下,广场在金顶之下。
父亲,虔诚地朝拜。
匍匐在佛光之中,今生的目光,透过眼镜,透过被水泥封实的地缝,看见了轮回的来世。
孩子,真的不懂世界。
掰开护栏,只知道护栏外的广场好大,广场上好热闹。
没有过多的奢求,只是想到广场上走一走,或者撒开脚丫子乐一乐。
掰开,费了比吃奶还大的劲,怎么也掰不开。
这个世界好难,我怎么来到这个世界?
金顶在广场之上,佛祖在金顶之上。
太阳是从哪里来的?
大人说,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
我涉过东边的水,余晖染红了西流湾;我爬上东边的山,夕阳撞断了西边的地平线。
政治说,东方红,太阳升,太阳住在北京的金山上。
我到北京,看不到金山上的光芒万丈,伟人睡在没有阳光的纪念堂里。
东边,仅仅是太阳升起来的一个方向,我们总是迷失在方向里。
一幅钢炉摄影,在喻意中耸起红色的脊梁,才知,太阳是钢炉里炼出来的,那纵横交错的阴影,便是阳光的炉渣。
天空很高,高到望不到顶。
努力生长的大树,踮起树梢的脚尖,也抚摸不到天空高深莫测的表情。
有时晴了,有时阴了;
有时雨了,有时雪了。
真正的喜怒哀乐,无法天气预报。
别与天公试比高。
小树,胆大包天,欲与天公试比高。
天空,不一定很高。
小树,将根植入云端,天空,能高过落叶吗?
在天空之下,还是在天空之上,只有根知道。
古巷,不长。
用我身高的长度丈量,一年一匍匐的衔接,顶多二十岁。
我,生在巷之头,眺望巷之幽深;
我,长在巷之中,跌绊巷之坎坷;
一晃五十六年,至今,也未走出巷之尾。
古巷,不短。
用我生命的长度丈量,一年一匍匐的衔接,未必还有二十岁,大不了再加二十岁。
生在巷之头的老屋,被拆了;
长在巷之中的麻石,也许会被撬了。
我唯有借助一杯酒,让记忆,醉不了,也醒不了。
古巷,不长也不短,始终弯弯曲曲萦绕着我,这一辈子,我无法走出这条古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