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劼
七月底,我在西班牙格拉纳达大学修习的暑期班课程“拉丁美洲文学史”已经接近尾声。那天任课老师有事外出,就让一位文哲系的博士生来代她上课。代课的女博士没有按讲义来讲文学史,而是谈了谈她正在研究的一位拉美作家,一位拉美主流文学史之外的作家,还让我们读了他的几篇作品,都是极短的故事。这几个故事似乎没有头也没有尾,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加上那西班牙女博士长得既不漂亮也不可爱,老绷着一张为全人类忧愁的脸,她讲了些什么我都没记住,只在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地记下了那位作家的名字。
多年以后,当我翻阅尘封已久的笔记时,我发现我记下的那个名字是Eduardo Galeano.
又一场规模隆重的西班牙语教学研讨会在京胜利召开。除了听报告、吃饭、睡觉,还有主办方组织的北京一日游活动。旅游车上,坐我旁边的同行捧着一本书在打发时光。我看了看书名:《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作者的名字很长,看一遍记不住。“加莱亚诺,”这位研究拉丁美洲历史的同行告诉我说,“推荐你看这本书,可有意思了。”
后来,我在自己学校的图书馆里找到了这本书,它被放置在政治经济学类书架里。“所谓国际分工就是指一些国家专门赢利,而另外一些国家专门遭受损失。”开头一句就展露出批判的锋芒。书中再现的五百年来拉丁美洲大陆遭受不公正对待的历史,读来宛如观看一部纪录片。这部“政治经济学”著作是如此生动,用以佐证那些精辟观点的,是一句句引人深思、注明出处的直接引语,一块块形象鲜明的史料碎片,它们如马赛克般拼成历史的画面,于是,历史复活了,开始向读者说话。
托一位做外贸的朋友,从西班牙带回加莱亚诺的新书《镜子》。
这是一部非主流的世界史。
我读到,当北美印第安人的领袖被要求为刚刚建成的北太平洋铁路发表赞赏演说时,他对台下的观众说:“白人都是小偷和骗子。”翻译却把这句话翻成:“我们感谢文明。”
我读到,在墨西哥大革命中,妇女们走出厨房,背负炊具为她们的革命者丈夫和兄弟提供后勤保障,当他们乘坐火车进军时,她们只能坐在车厢顶上。革命结束之后,没有人付给她们任何抚恤金。没有人再记得她们,她们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我还读到,把胜利的红旗插上纳粹德国国会大厦楼顶的苏联红军士兵,原先是戴着两块手表的,但在塔斯社发布的经过处理的新闻图片上,他只戴着一只表,因为“无产阶级的战士是不会劫掠死尸身上的财物的”。
我一口气读完这六百多个小故事组成的世界史,为《镜子》写了一篇书评文章,题为《“弱势群体”视角下的全球史》。
我终于来到了拉丁美洲的土地上。在海拔两千多米的墨西哥城,我发现自己虽没有强烈的高原反应,却难以入眠。访学的生活总体上是轻松的,有时候也是难熬的。在高原上冷飕飕的不眠之夜,有时候我会裹着一身棉被下得床来,在客厅里的书架上翻看墨西哥舍友的藏书。
在这些读物中就有加莱亚诺的《火的记忆》三部曲的第一部。《火的记忆》是一部美洲的历史,用加莱亚诺的话说,他在这部著作中想做的,是拯救“拉丁美洲被劫持的记忆”。这是一部没有韵脚的美洲民族史诗。史诗的开端,就是美洲诸土著文明关于创世、关于世界之初的传说:太阳和月亮的故事、银河的诞生、大洪水、玉米造人……加莱亚诺让我知道,美洲的土地上,关于世界起源的人类想象是丰富多彩、生气勃勃的,如彩虹般绚烂夺目,而非否定历史的人所认为的那样:在欧洲人到来之前,笼罩着这块土地的是黑暗和蒙昧。
后来我在墨西哥学院的图书馆里看完了这三部曲另外的两部。图书馆非常安静,窗外是有松鼠跳跃其间的大草坪,而我则沉浸在波澜壮阔、冲突不断的美洲历史中。在加莱亚诺的笔下,拉丁美洲的历史不复是被动地遭受欺凌和奴役的历史,而是不断反抗不断斗争的历史。那些逃往深山密林建立真正新世界的黑奴,那些顶着“匪徒”之名一次次挑战强权的游击队员,在作家与读者的共同想象中恢复了鲜活的生命。
3月21日,我收到了一封发自国内的电子邮件。是一封约稿信,来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原来我的那篇关于《镜子》的书评已经被关注到了。编辑陈凌云先生在信中谈及引进《镜子》这本书的动机:
“现在国内对中国奇迹的鼓吹日盛而上下陶醉,我们也想多关注一下其他转型期国家的作家及其作品提供的经验,或许有清凉解毒的效果。”
他邀请我来翻译这本书,我欣然受命。
在墨西哥学院的图书馆里,一本样书,一本《新时代西汉大词典》,一台笔记本电脑,《镜子》的翻译开始了。
我妻子至今仍记得2011年的那个夏天她去浦东机场接我的情景。墨西哥访学归来的我,在她看来宛如一个非法偷渡美国的墨西哥移民:皮肤黝黑,胡子拉碴,还戴着顶墨西哥大草帽。
这个“墨西哥移民”的行李箱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个存有《镜子》的未完成译稿的U盘。
终于见到了我仰慕已久的索飒老师。她是研究拉美的著名学者,但她首先是热爱那片土地以及那片土地上的人民的中国人。当初就是她读到我的书评,把《镜子》和我一并推荐给广西师大出版社的。畅聊学术研究之余,她问起我《镜子》一书的翻译情况。她已经预料到,书中有大量的专有名词不易处理,嘱咐我在翻译那些人名地名时千万不能含糊。
《镜子》的中译本终于出版了。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我给加莱亚诺先生写了一封电子邮件,祝他新年快乐,并且写道:
“您在《火的记忆》的末尾写有一句话:我为我生在拉丁美洲而自豪,这狗屎一般的拉丁美洲,这堪称奇迹的拉丁美洲……我想,对于我来说,中国也是这样,狗屎和奇迹的混合。读着您的作品,我一边了解拉丁美洲,一边也不断地思考着中国的现实。”
从我工作和生活的南京到加莱亚诺居住的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或许是地球表面上最为遥远的距离。是什么将我们拉近的呢?是文字,书籍,还是相似的怀想?《镜子》中译本的出世,算不算一个神奇的故事呢?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去往办公室之前先开一下信箱。
在一叠文件中,有一封信引起了我的高度关注,因为信封右下角印着的,是南方某市的纪委。
在去往办公室的路上,我一直在不安地想,我最近犯过什么错误没有?想来想去没有哇!
拆开信封,发现是一纸字迹清秀的手写信。原来是一位公务员读者读过《镜子》后,给我这个译者写信表示感谢并分享阅读体验。
真是虚惊加惊喜!
4月11日,中拉青年学术共同体在北京举行首场活动,拉美研究学者郭存海博士把我和加莱亚诺的另一位中译者路燕萍老师拉一块儿做了一场公开对话,主题为“拉丁美洲的‘鲁迅’: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及其思想”。对话开始前,我们开玩笑说,同是加莱亚诺的译者,路老师来自北大,我来自南大,这不是“南北对话”嘛!“南北对话话南北!”郭博士意味深长地说。地球北方的富有和南方的贫困,世界经济秩序的不公,是加莱亚诺持续批判的主题之一。
我们聊加莱亚诺的思想,也聊各自的翻译心得。现场来了不少对拉丁美洲感兴趣的人与我们一同交流,包括《镜子》一书的编辑马希哲先生。
如果加莱亚诺能亲自来一趟中国该多好,只可惜老先生年事已高,行动不便。
4月13日21:38分,马希哲发来短信:“伟劼,刚得到消息,加莱亚诺去世了。刚参加前天的活动,听到这个消息都有点发懵。”
我也是在错愕中确认了这则噩耗。震惊之余,我感到了孤独。我想起西班牙哲学家奥尔特加曾说过,死亡意味着生者的孤独,而不是逝者的孤独,也就是说,应当感到孤独的,是仍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们。
再也听不到加莱亚诺为这个世界发声了。他对拉丁美洲现状的看法,他对反金融资本体制运动的声援,他对未来世界的美好憧憬……
《镜子》的最后,有这么一句话:“一个人若是死了,他的时间停止了,那么这个世界上一切以他为名的旅程、欲望和话语也会一同死去吗?”加莱亚诺用美洲印第安人的古老信仰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这位一生行走不歇的作家,他的旅程、他的想望、他的文字不会就此终结。
他将在中文世界里不断得到新生。
而我谨以加莱亚诺的方式,写下这不致被忘却的记忆,以此向这位伟大的作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