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默
这是一处马路市场。像所有这类市场一样,商贩们上了路,将各自的摊子摆到马路两边,铺在地上,留出中间的道路,供车辆和行人走来走去。
这条叫永福的路,向北能够到达煤城,往南则一直通往徐州,甚至更远。过去县城仅有这一条到达煤城的路,仿佛浑身漏油的公交车,散发着狐臭似的浓烈扑鼻的气味,一路颠簸着驶向煤城,沿途要经过三个煤矿,分别是三个站点,还有一些名字土得掉渣的村庄。那时煤矿们像烧得正旺的炭炉,一片红火景象,透过车窗看到不远处矗立的矸石山,就像上下车的矿工们,腰杆儿挺得直直的,说话粗声大嗓像在吵架。
后来捋着永福路向东再向东,停下脚步,将长势良好的麦地一气纵向剖腹,再横向切割,分出了一条叫光明大道的一级水泥公路,像盲肠连接起了煤城和脱胎于煤城的新城。喜近厌远的司机们打转方向盘,毫不犹豫地拐向它,选择了平坦与速度,来往穿梭如过江之鲫。
这时煤矿们煤采尽了,井关闭了,矿工们失业了,就像一炉燃向穷途末路的炭火,没了坚硬如脊梁的煤炭的支撑,轰然塌方了。再看曾经骄傲矗立的矸石山,一天一天地“矮”了下来,挖掘机正没白没黑地铲向它的根部神经。矿工们的脸上依旧有煤,只是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上闻不到煤味儿,不停失落的内心像永不见底的罐笼。
市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现身上路了。我是说,如果永福路一如既往地繁忙,如果沿路的煤矿们一直红火下去,如果没有这条另起炉灶的光明大道,那么,会出现这处马路市场吗?
答案像白开水一样明明白白。
从一开始,市场被放逐到了城乡接合部。其实这么说有失公允,没有谁将它驱逐到了这儿,就像当初没有谁允许它上路。它像一朵野花,在离红绿灯和斑马线不远的角落,自发自生,嘈杂开放。最初是一户两户,瞅准了商机,尝试着上路了,卖点自家地里收获的新鲜。接着是三五户,七八户,有人从批发市场大包小包地拉来了各种蔬菜和水果,加入了其中。随后越来越多,城区内几个市场的商贩们待自己寄身的市场散了,纷纷收拾了摊子,像一阵风涌到了这儿。譬如有个沿河市场,从天蒙蒙亮开始陆续有人摆摊叫卖,七八点钟达到卖和买的人流高峰,渐渐地人就少了,到十一点仅剩下了三三两两商贩,愿者上钩似的等候着匆匆光顾的脚步。其他人则另寻了去处,守着各自的影子,等待着城里的兔子们。挨到下午四点钟,马路市场开张了,他们最终落脚到了这儿。我认识的一个卖水果的中年女人,我经常在沿河市场,也在马路市场买她的苹果、葡萄、香瓜等等,一来二去地就认识了。这是一个身材矮小、脸色黝黑、能说会道的女人,她每天从批发市场拉了一箱一箱的各种水果,清晨在沿河市场叫卖,卖得差不多了,市场也该散了。她再次去批发市场拉来一箱一箱的各种水果,像个游击队员似的躲避着城管,满县城地叫卖,到下午四点钟骑上机动三轮车,占据自己一成不变的位置,直到天黑透了回家。她每天划过的轨迹,也是她的同伴们的轨迹,大致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份路线图和时间表。
她最初对一天之中在这两个不同的市场,遇见同一个我感到很惊奇。我告诉她,我清晨去母亲家身旁的沿河市场,下午来我自己家附近的这处市场。从此她便不再问了。
说到时间,上午市场上稀稀拉拉的三五户商贩,卖着蔬菜和水果,买的人也很少。最坚定的是一个卖调牛脸的女人(我实在弄不清楚,煤城不知啥时刮起了吃牛脸风),她与我同住一个小区,每天十点半左右推着车子,上路叫卖,等待着下班路过的行人。从下午四点钟,一直到天黑前,是市场最热闹和繁忙的时候。由于没有路灯,随着天色像一个卷心菜一层一层地黑下来,人越来越少,有人贪恋这时间,舍不得离开,掌起了充电的应急灯,瞧上去影子幢幢。
市场成了气候,像一枚铁钉揳在了路上,想要拔除它就不容易了。它当初完全是自生,指望它再自灭,却是万万不可能的。它已经从一粒种子开始,长成了一棵树,发达的根系延伸向我们的一日三餐,我们的舌尖,我们的胃口,枝繁叶茂地覆盖和荫庇着我们的生活。
但它最热闹和繁忙的时候,恰是永福路进入车流和人流的高峰时。这条路仍旧能够到达煤城,有些人沿着它上路回到自己的家,它们或是某个村庄,或是某个煤矿。剩下的人从起点上车,一路慢腾腾地到达终点。米黄色的公交车载着各怀心思的他们,走着天天相同的路线,来来往往好像迎面重合的时光。各种肤色和面孔的车辆扎堆地淌到了一块。还有人,骑摩托车的、骑电动车的、骑自行车的,也许刚刚放下手中的活计,来不及擦干净手,风风火火地往家里奔。来到这儿,一律被一条无形的栏杆挡住了,动弹不得。汽车徒劳地摁着喇叭,行人愤懑地咒骂着分贝,市场依然波澜不惊,直到那条栏杆缓缓扯起,车流与人流竞相涌过。
有人试着取缔它,甚至有那么几天,在警察和城管的凌厉攻势下,似乎真的取缔了,一旦稍有松懈,又卷土重来了,只好听任它生长下去。
我走出小区玻璃幕墙拼贴的大门,向左拐上步行街,出了步行街,就是永福路,进入了市场。这处市场约长二百米,我从北走到南,又从南回到北,一路经过卖香油的、卖煎饼的、卖馓子的、卖豆腐的、卖粮食的等等,他们一一对应着我们生活的细枝末节,期待着占满我们烟火生活的每一个田字格。我们掏出一张张轻飘飘的钞票,从他们粗糙的手中,换得一样样饱含着劳动的果实,充实和填补我们空荡荡的胃口。他们中有真正的农人,有穿着过去企业工作服的失业工人,有一趟趟地奔波在批发市场和其他市场之间的商贩。他们在市场上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没有谁指定给他们,是他们自己根据来得早晚选择的,一户挨着一户,今天左邻右舍是谁,明天还是谁,谁都不会像斑鸠占了喜鹊的地盘。
那些偶尔上路卖点自家地里生产的新鲜的人,卖的是自己口中的节余或多余,他们一直朝南走啊走,离城区越来越近,停车止步,卸下果实,蹲在后面,静静守望。
譬如说他。这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的面前竖着半编织袋毛豆。我一眼就相中了他的毛豆。它们简直太可爱了!它们抑制住心跳,亲密无间地躺在一起,听不到它们说话,仿佛一开口,饱满的心事就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在下午五点钟的阳光照射下,它们紧闭的荚上,又细又黄的毛纤毫毕现,闪烁着细小如发丝的迷人光芒。它们每一个都弯弯如小舟,里面包裹着一粒粒豆子,也许根本不用挑选,但我还是一个一个地挑着,只为能够亲手一个一个地抚摸它们。
这时中年男人开口说话了,竟然是“俺住楼”。
住楼?我喃喃地重复。我实在想不出住楼和卖毛豆有何必然联系?打我记事儿起,我们家就住楼,当然是那种筒子楼,一直到今天仍然在住楼,每天乘着电梯下下上上。我已经习惯了住楼,从来没觉得住楼有啥了不起,有啥值得炫耀的,仿佛这是一件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告诉我他原来住在东丁村,房被扒了,地被占了,统一回迁到了东丁社区,毛豆是他和媳妇俩,在河堰上开荒种的。
我一下子明白了。东丁村我去过,是一个城中村,在火车站旁边,那儿家家户户种菜,尤以大蒜远近闻名。后来被征收拆迁了,建起了好大一片商业区,从此市场上再无来自东丁的蔬菜和大蒜了。东丁社区我也去过,它拔地而起的地方是我高中母校的原址,那儿远离城区,身边是一家焦化厂。我们上学时,每到下午四五点钟,抬头总能望见黑黑的浓烟自厂区滚滚升起,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种刺鼻呛人的气味,我们都戏称“放毒了”。他说的河堰我曾带着儿子到过。那次是初春,天气还没完全暖和过来手脚,不高的河堤一边,一片倾斜的土地上,嫩绿的麦苗泼辣地生长,去年的落叶混杂在地里,颜色灰黑像一群鸟儿。刨地的女人在泥土中挖出了一只冬眠的刺猬,它大概仍沉浸在睡梦中,半睁着眼睛看了看,又缩头睡着了。这儿应该是不允许开荒种地的,可有些曾经离土地很近的人,放不下自己种植和收获的欲望,就在这儿开荒种起了各种庄稼。中年男人夫妻俩也该如此吧。
像中年男人这样,应该叫“被”住楼。他原来有自己的土地,也有自己的菜园,出产各种水灵灵的蔬菜,它们不施化肥,只撒农家肥,是真正的放心菜,完全能够做到自给自足。可一夜之间,他所有的土地都被征收了,推土机吼叫着推倒碾压了一切,就因为土地上悄然沉睡的商业价值。然后,他和邻居们经过几年候鸟似的租房后,又被统一回迁到了这个社区。社区内都是同样面孔的楼房,楼与楼之间距离很近,仿佛一跃就能从这楼跳到那楼。最主要的是无地可种了,锄头生锈了,他们一下子没了精气神。眼前的这个社区虽然继续沿用着过去的村庄名,却与他们过去的生活毫无关系,他们住在里头有些像在集中营里。
他们没了赖以养家糊口的土地,每月仅仅靠着区区几百元的生活补贴过活,住着楼房却感受不到幸福。郁闷得慌了,他们便结伴到处开荒种地,播撒收获,捧着那一丁点儿果实,到市场出卖,却怎么也找不回过去的感觉。
我一边听他讲述,一边挑完了毛豆。他拎起毛豆,挂在秤钩上,秤杆高高地撅上了天,他又抓了一把,塞进了袋里。
我提着毛豆往回走,竟然觉得毛豆越来越沉,不住地往下拽着我。
你不能不承认,他们是真的挺会选地方。没有人替他们划了这地方,是他们自己相中了这地儿,自发地站出了这市场。
从一个到两个、三个……人越来越多,最多时有三四千人,都站在这儿,你拥着我,我挤着你,仿佛一株株从乡村起步进城的高粱,仰着一张张黑中透红的脸膛,渴盼城里阳光的照耀,瞧上去黑压压一大片,喧闹声像无数蜜蜂嗡嗡地相互冲撞在他们头顶。城里坚硬如铁的水泥地,遍布陷阱的地砖,叫他们扎不下根,他们像一阵风刮来吹去,最终只能转身回到自己柔软似水的土地。
他们习惯了奔波和劳作在社会的底层,像忙碌觅食的蚂蚁一样,这叫他们聚拢到一起,站在这儿,面前仿佛摆着一个不大的蛋糕,他们在眼巴巴地神往之余,咂摸着各自的味道。
先有郭城,后有开发区。其实开发区是从郭城的身体上剜了血肉、拆了肋骨捏合成的。因此,从开始它们就配合不到一块,在郭城眼中,开发区是一个吵着闹分家并阴谋得逞的不肖子。郭城在城区临山的半山腰上建了座纪念碑,碑顶立了尊游击队员塑像,他身体前倾,右手举驳壳枪作射击状,冲着的方向正是开发区,这就是郭城三大怪之一:枪打开发区。这也许是无端的调侃,但开发区自成立便半死不活如一株孱弱的秧苗,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钻了这空子,利用了这矛盾,选了这地儿。这一片是郭城和开发区边缘的衔接处,恰是一个十字路口,泰山路到这儿打了个蝴蝶结,往北是开发区,向南是郭城,一条长江路自西向东奔流,一路冲出一所党校、一所团校、一所高中、一所小学,县委、县政府、中医院、银行、超市,还有许多单位、商铺和小区,数不清的车和人在不停移动,都是被生活的激流来往裹挟的浪花。郭城和开发区各自的环卫工人打扫卫生来到这儿,各扫门前雪似的清扫自己这边,丝毫不差地盘算着扫到对方边缘就罢手了;它们各自的洒水车一路歌唱开到这儿,突然失声变成了哑巴,掉头转身轧着来时的车辙回去了。有时城管和交警开着值勤车来管,是郭城的城管和交警,他们就往开发区躲,如果是开发区的城管和交警,他们又往马路对面跑,郭城与开发区的城管和交警一齐出动的时候极其罕见,这叫他们总有退路和避难所。
他们不用闹钟,他们的身体里藏着一只闹钟,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准时唤醒他们。他们大都潦草地洗把脸,来不及吃饭,走出各自的家门,骑上电动车和摩托车,来到这处马路劳务市场,天色已完全被漂白了。他们将车子随意支在路边,自己站在长江路一侧,有的将车子停在人群中,自己一屁股坐在后座上,双腿耷拉向水泥地。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自称是“北路的”,这不仅是在说方位,它包括了郭城的几个乡镇和邻近的市县,最远的离这儿有四五十里路。人像撒豆子越聚越多,不知不觉地涌上了路,占据了路中间,他们仿佛讲究某种原则,即使是纠聚到一起如一个被馅撑破了皮的包子,也不越过红绿灯向西流淌。赶早上学的学生风风火火地骑车冲到这儿,过不去了,眼睁睁地瞪着不远处的学校,耳边响起了早自习的铃声,着急得直跺脚叹气;上班的人们坐在车中,徒劳地摁着喇叭,就是不见人群有所松动,反而像一整块年糕越贴越紧,他们想掉头倒车上另一条路,借助后视镜发现身后车辆接长龙似的一辆挨着一辆,自己已无退路。
咒骂、吼叫与吵嚷交织在一起。一旁的交警看不下去了,这是一个新上岗的小伙子,经验尚不足,他原本想的是他们有站在那儿揽活的自由,只要他们不越过红绿灯,影响了这条纵贯南北的主干道的畅通,他就不打算管他们,但他很快发觉自己错了,待他转身向东走到他们面前,他流水线上制造的手势如桅杆折断了,他孤独的声音如泥牛入海瞬间被冲得无影无踪了。
这儿路边有一家牛肉汤馆,清淡的汤里漂浮着几片薄薄的牛肉,还有一根根黑乎乎的粉条。我想不通嘴刁的儿子咋会对它情有独钟,一周要央求我去喝几次。我骑着自行车,后座骑马似的坐着儿子,我放慢车速,儿子敏捷地跳下来,没等我刹住,许多人抢先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我:“找活儿么?”扫视着他们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的脸膛,我像做错了事似的不敢正视他们渴盼的眼睛,慌乱地摇头,答:“不,不。”他们欲散未散,显而易见的失望瞬间写上了脸。
恰在此时,一辆银灰色的轿车蓦地停在了路边,他们立刻丢下我,小跑着冲向前,跟着车子跑了几步,但还是晚了一步,另一伙人已经围了上去。司机也不下车,摇下车窗玻璃,这伙人弯腰探头凑近车窗,与司机讨价还价,却因报价太低没能谈拢,轿车启动一溜烟地开走了,他们四下散开继续等待。又一辆微型面包车开了过来,没等司机下车,十多人已从四面包抄上来,这次,他们的运气不错,尽管身为工头的司机一再压价,但有了上次的教训,他们最终接受了这个价格,在他们看来也没办法,挣得少也是挣,怕就怕没活干。接下来的难题是如何将他们全部塞进车中,他们争抢着上车,坐在座位上,坐在地上,坐在一切能坐的地方,车下仍然有四五个人没挤上去。工头急了,边张嘴就骂边准备开车,车下的人也急了,眼睁睁地看着被堵住的入口,不知是从哪儿腾起的怒气,抬腿狠狠地往车里踹堵在门口的那俩人,工头见状慌忙发动车甩开车下的人,这几人迎着浓黑的尾气撒腿追赶,却哪儿追得上,只好垂头丧气地转身回来。
牛肉汤馆灰黑的焦炭炉立在门口,白铁皮大桶坐在炉上,炉火熊熊燃烧,桶内大块大块的牛肉随汤翻滚,乳白色的香气四溢,一下子准确无误地勾起了他们的食欲。在牛肉汤馆,我极少见到他们的身影,十块钱一碗的汤就那么点货色,根本无法满足他们庞大的胃口,这对他们是难得奢侈的消费。他们嚼着自带的煎饼卷,里面包裹着自家炒的菜,也会花上三五块钱买几根油条、几个包子,站在那儿边吃边等待。除了每天随身带的桶、锤子、抹子、电锯等工具外,一只大塑料水杯也是必不可少的,再加上一身溅满水泥石灰的工装,好像穿了一身迷彩服,谁看谁都知道他们属于瓦工、木工、搬运工等工种。他们从早晨6点一直站到傍晚,早晨6点到9点和下午两点到4点,是揽活的最佳时间,错过这个时间段就很少有雇主来了。这只是一般规律,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一连几天揽不到一个活儿也是常事,毕竟人多活少,每天揽到活儿的不到十分之一,但就是为了这幸运的十分之一,他们依然每天站在这儿。至于收入,由于雇主可劲地压价,他们干一天十几个小时体力活下来,能够赚七十到一百四五十块钱,一个月干够十多天,可以挣个千把两千块钱,这对完全依赖种地或失地的他们已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贴补了他们生活中的窟窿。
站在烈日下,他们不是树,周围稀稀拉拉的几棵小树也遮不住他们的身影,万千道阳光像明晃晃的刺刀一齐戳向他们,淋漓的汗珠倾泻如瀑。上了路牙石走几步,是一溜儿商铺,每一间都玻璃橱窗明亮,却大门紧闭,空调室外机的扇叶轰隆隆地旋转像螺旋桨。他们眼巴巴地瞅着,但推门进去享受是万万不敢想的,能够仰靠在玻璃橱窗外面休憩一会已经知足了,心里仍然担心晚了几步,错过了不知啥时上门的活儿。更倒霉的是逢上老天爷心情不好,阴沉着脸下起了暴雨,密集的雨点像子弹迎头痛击着他们,他们顾不得揽活了,争先恐后地躲到商铺屋檐下,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这雨啥时能停。
冬季是农闲时节,田间地头少了干不完的活,进城路上、市场上多了穿着臃肿的他们,年关不声不响地像追兵迫近。寒风扯着呼哨遍地冲突,马路上偶尔洒下的水结了薄薄的冰,太阳有气无力地挣扎着爬上天空,照在冰上不见冰融化,射在身上觉不到暖和。对面有一幢高楼,粗暴地挡住了阳光,这面只剩下了阴冷。他们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仿佛向日葵追随着阳光四下移动,试图挽留住那一缕热气,嘴上衔着一根香烟,袖着手跺着脚有说有笑,一旦看到车辆和人走近停下,一窝蜂地拔腿跑上前去。
郭城和开发区心血来潮了,破天荒地会联手治理他们。这时他们无处可躲,不再站在这儿,纷纷藏入了郭城和开发区的各个角落,等到那些城管和交警前脚刚走,后脚他们就像雨后的蘑菇密密麻麻地现身了,站在了这儿。
郭城斥巨资在城外一条小路上建了一个零工劳务市场,那儿大门气派,分工明确,一间间钢化玻璃房阳光明媚,一张张实木座椅干净舒适,不停闪烁滚动的电子显示屏播放着各类招聘信息……但他们去去就走,那儿太远了,远不如这儿方便,人也太多了,揽活更难。他们习惯了站在这儿,有雇主来招人,自己直接面对面地上去商谈,在他们的思想里,他们认为站得越靠前,雇主看到自己的机会就越大,生意就越好做。而这一切,都是待在零工劳务市场不能比的。
雇主们也习惯了到这儿来找他们。正是这种相依为命的供需关系,让他们坚定地愿意站在这儿,就像秃子跟着月亮走。
但究竟谁是秃子,谁是月亮呢?
大概没人想过这问题。
沿河市场,南来北往的脚步纷沓,无意间我发现了你。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来。又往哪儿去。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个市场经常有一些新面孔,他们是沉默的极少数,就像一朵昙花灿然现身之后,等到下一次现身,又不知是啥时候了。他们紧随紧跟着时令的变换,卖点自家地里出产的东西,春天卖草莓,夏天卖桃子,秋天卖石榴,到了冬天,呵呵,果树叶子都掉光了,还能卖什么呢?别急,他们从地里砍几棵打霜后的大白菜,从窖里起几块温暖的红薯,驮几条一包面的南瓜。由于自留地有限得很,也许就是那么三两棵果树,几分儿土地(还要种粮食卖和留足口粮),他们当然不像那些天天踩着三轮车,从批发市场成包地批发了菜蔬和水果再来零卖的人,他们在卖与买的关系上有点儿青黄不接,也有点儿尴尬,也许他们卖的就是从自己口中节省出来的那一点儿,也许又是自己吃不了的那一点儿,骑着车子带着它们来换点买盐的零花钱,因此他们不是天天出现在市场上。比如他春天卖草莓,他的草莓新鲜、香甜,颗颗都是那种鸡心似的红香莓,你因为草莓记住了他;夏天他又来卖桃子了,同样新鲜、香甜,个个都是那种脆生生地流蜜的红油桃,可这时没了草莓,你已记不得他了,在你面前晃动的分明是一张新面孔。
我看到你时,你就是这样一张新面孔。有了这一次,我不知道下一次啥时候还能看到你,对此我没有足够的信心。
你正蹲在市场的西侧,面前凌乱地散着一条丝网,那网长而窄,密密匝匝的网眼里稀稀落落地嵌着鱼儿,那些鱼儿一拃长左右,头或身子被网卡住了,钻也钻不出去,翻着银亮的肚皮。你一条一条地摘下鱼儿,放进小红盆里,满打满算不到二斤鱼。鱼儿你拥我,我挤你,条条活蹦乱跳,欢得很。我买下了它,一斤七两,五元钱。我是盘算回家磕个鸡蛋,用面拖了,过油炸给儿子吃。
这种捕鱼的方式我见过,就在眼前的沿河里。有人在水中拦腰扯起了丝网,就不管它了,该干啥就干啥去,水缓缓地流啊流,鱼儿逐水游啊游。待该收网了,一点一点地小心拉起,窟窿眼里钻满了水淋淋的鱼儿,在阳光下挣扎着晃眼。
趁你找钱的空儿,我盯着观察你,请原谅我,我不是好奇,这是我的职业习惯。我首先迎风看到了你脸上飘拂的绒毛,它们是淡黄色的,正在向着浅黑色挺进,就像桃子身体上覆盖的绒毛,我一下子想到了我正读初中的儿子,他的脸上也生着同样的绒毛,只是此刻他坐在教室里,坐在许多这样的绒毛当中,就被忽略掉了,因此我断定你至多十四五岁。
接下来我看到了你长长的头发,有点儿卷曲地垂了下来,遮住了耳朵,由于风吹日晒,没有各种护发素的滋润与养护,它显得枯黄、凌乱,缺乏光泽。请原谅我不得不再次说到我的儿子,他这个年龄已经懂得关注自身了,比如说对待头发,他就经常站在落地镜子前照呀照啊,吵呀嚷啊地要留某一种发型。我有时会为他的头发跟他生气,我老是嫌他留得太长,而他总是理直气壮地回击我,说他的老师说男生头发不盖耳就行,最终他总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地剪短了头发,当然我们俩都生了一肚子气。
我看到你黝黑清瘦的脸庞。它略显粗糙,没有青春痘。你穿着一件印着花儿的深蓝衬衣,右胳膊处挣开了线,露出了古铜色的肌肉;一条勉强辨得出白色的裤子,左腿挽了四五道,右腿挽了两三道。脚上套着一双只管大拇趾二拇趾的拖鞋。
你发现我在观察你,脸上堆起了冷漠,有点儿警觉,还有点儿敌意。为了表达这些,你将手指间夹的烟卷弹了弹,那动作娴熟而自然,一截长长的烟灰轻飘飘地飞了,落地无声,我有点儿恍惚。
我真的没想到几天后又见到了你。这回你卖的是龙虾。那些盛气凌人的东西张牙舞爪,纠缠到一起,互不服气似的,坚硬的铠甲与钳子相互试探和碰撞,发出激烈的声音,刮蹭得铁盆惊天动地地响。我知道你是用一种叫地笼子的网捉住它们的。有一次我坐公交车去上班,中途有一个人拎着一串那样的网上车,它们一个紧连一个,就像九连环,里面设了漏斗似的陷阱。一旦龙虾钻进去,只能进不能出,唯有认捉的份。这种网里放了羊骨头或鸡骨头,也是下在了水中,就不管它了,第二天去收,里面一定爬满了龙虾,正在互相埋怨地使着绊子。
我记住了你。在市场上你没有固定的摊位,你不天天来,在人们就要将你忘掉时,说不定哪一天,你又顽强地冒了出来,就像一颗执着地拱破泥土露出青涩的土豆。你这次在东侧,下一次在西侧,有时在两头,有时在中间。我向你周围的人打听过你,他们也说不准,有的说你父母双亡,自幼被孤儿院收养,后来你嫌里面不自由,管得太多,偷偷地跑了出来,也有人说你跟瞎眼的奶奶一起生活,你卖得微薄的钱养活着她和你。综合他们说的,我判断出一个基本事实:你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因此我同情你,许多人也同情你。我就看到过几个可以做你奶奶的人,蹲在你面前,一条一条地帮你往下摘着挂在网上的鱼儿。
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我似乎已经忘记了你。这也难怪,在每一个几乎一成不变地埋头向前行走的日子面前,我除了以一日三餐和一日两觉来捕捉与判断白天与黑夜外,还有什么能够暗示与提醒我的呢?但你又一次出现在了我面前。一把儿绳子攥在了你手里,绳子的那一头牵着一群鸟儿,从你的介绍中,我知道了那是长得有点儿相似的斑鸠与野鸽子,生着又长又尖的喙、头上顶着一撮儿羽毛的啄木鸟,还有我熟悉的麻雀。你以不同的价格估量了它们,比如啄木鸟二十元,斑鸠七元,其中有一种叫“麻姑油”的小鸟儿,扎成了堆儿扯着粗哑的嗓子叫唤,它最便宜,一只两元。不少人在围观,边看边议论,我也是其中不说话的一个。我在农村见过怎样捕鸟,在空旷开阔的地儿等距离栽下两根木棒,拉起一面大网,就像张开了一个大口子,等待各种鸟儿往里面钻。有鸟儿白天或黑夜横飞过那儿,一头扎进了网里,像流窜犯被网收容了,挂在网上徒劳地蹬腿扑翅挣扎,渐渐筋疲力尽了。
卖鸟这种事儿仅仅一次,听说引来了电视台的一个社会节目采访你。你没大有心计,不太懂得借助媒体炒作自己,像某些人一样面对镜头与观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痛说悲惨家史,而是慌慌张张地收拾东西走了,留下了一个潦草而单纯的背影给观众。
夏天在高温酷暑中火辣辣地进入高潮,有的知了先知似的率先完成了蜕变,爬上了树梢,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歌唱。你晚上捏着手电筒到杨树林中等待知了的幼虫,我们都习惯叫它“知了龟”——它也的确是像龟一样曳尾于泥土中的。它们经过漫漫四年的黑暗生活,终于冲破了地牢的围困,还没爬到树上,便乖乖地做了你的俘虏。经过一夜手眼不停地忙碌,你用网袋满载着它们在市场叫卖。
看着那些盲目地蠕动的“知了龟”,不待它们扎出柔弱的嫩绿的翅膀,等候它们的将是滚烫的油锅与饕餮的胃口。我联想到了你,你多么像一只“知了龟”啊,在本该开花与歌唱的年龄,没等你绽开舒展自己,也没等你纵情放声歌唱,现实已经挥过冷酷的大手,掀起一个巨大的浪头,狠狠地将你打入汹涌澎湃当中。
生活是一张大网,你只是系在上面的一个绳扣,每天张网捕捉生活,赖以度日,因此我描述你的日子是系在网上的生活。
有人说,没有父母的孩子,命比铁还硬。在你身上,我相信了。有时我想想你像一只蜘蛛寄生在网上,不偷不抢,不争不弃,有点儿狡黠,也有点儿取巧,却在努力地活着,坚强地扛着,我在一声叹息的同时,也有一丝的欣慰。
我家的客厅像一条狭长的河谷。此刻,自南向北,我双脚并拢,先迈左脚,接着右脚,如此交替反复,踏上了第十三块瓷砖,像往常一样,我听到了脚下沉闷短促的响声。无数次我踏上它,都能听到这种声音,一声咯噔,从瓷砖下升起,像藤蔓缠绕着我。
我记起了老张夫妻俩。
我拿到新房钥匙时,已经进入十一月了,天气开始转冷了,但我仍然决定装修。我去了邻近单元的住家,他家正在贴瓷砖。在浴室工作现场,我第一次看到了老张夫妻俩,他正垂直扯着一条线,线下系着一个小圆锥,贴着墙体眯缝着眼睛,测量着什么,神情专注而认真。我用手轻轻抚摸着老张贴好的瓷砖,手过处平平整整,仿佛它们是一整块。我相中了老张的手艺。
像老张这样的好手艺人,往往依靠在某个品牌的瓷砖上。凭他们的手艺,当然不愁揽不到活,但他们就一两个人的规模,类似于家庭作坊,没有固定的经营场所,也没有专门的人守在那儿等待顾客上门,他们全凭了好手艺带来的好名声,经过一个人一个人地口耳相传,像滚雪球一样揽到一单一单的活。这样操心费力不说,有时揽不到活,再好的手艺也没有用,只能眼巴巴地瞅着门外,打发着漫漫无尽的一天。这时长着一副灵敏鼻子的瓷砖店找到了他们,瓷砖店为了推广多卖瓷砖,需要他们的手艺,而他们也需要瓷砖店固定的经营场所、专门的经营人员来帮他们揽活,就像背靠了一棵树,揽活变得乘凉似的容易了。这些瓷砖店都经营较长时间了,有着自己的客户群和品牌影响力,也的确是一棵棵在当地扎下了根的树。它们每天清晨开门营业,天黑打烊,坐等源源不断的顾客上门。现在到处都在征地拆迁,到处都在领钥匙上新房,也到处都在买建材装修房,它们的生意前所未有得好,老张们的活也跟着空前地紧凑饱满,一单一单地接起了长龙,再也不用愁活儿跟不上。它们和老张们之间是一拍即合的互帮互助关系,老张们借着它们的平台,靠着自己的手艺赚辛苦钱,间接地以自己的手艺帮助它们推广各自的瓷砖,譬如我就是因为相中了老张的手艺,最终选择了他依靠的这个品牌。但它们却无须付给老张们任何钱,至多到了春节,包上三百二百元的红包表示感谢。对此老张们似乎也无怨言,他们本就是单干户,仅仅靠了瓷砖店帮他们揽活,瓷砖店也靠他们的手艺多卖了瓷砖,谁都不欠谁的。
我订好了这个品牌的瓷砖,老张就依靠在它上面。根据老张的要求,我向瓷砖店老板提出由老张来干这单活,老板答应待老张干完手头这家就去给我干。虽然瓷砖店不付给老张钱,但老张得靠着瓷砖店派活,像我这样循着他的手艺上门的毕竟是少数,因此,他接活得经过瓷砖店的同意,也就是说,他不能接其他品牌的瓷砖店的活,只能吊在这一棵树上。在这上面,他和瓷砖店之间,有着一种无形的契约关系,瓷砖店以自己手中的活约束着他,叫他在需要派活时听着自己的指挥走,不能放鸽子,也不能撂挑子。
一周后,老张夫妻俩来了,带来了筛子、铁锨、瓦刀、木槌等,还有一只硕大的空汽油桶。老张挨个房间转了一圈,心中大致有数了,将妻子筛好的沙子、水泥、瓷砖,分别搬进了每个房间。那些陶土烧制的墙砖需要浸水泡泡,一股脑地被沉入了汽油桶中,满满的一桶。妻子有条不紊地给他打着下手,和好了水泥和沙子,用铁锨端给他。从浴室开始,先贴墙砖,后铺地砖。老张沿墙扯着一条垂直的线,操起瓦刀在墙砖背面抹匀水泥,贴上了第一片砖,然后小心地用木槌在砖的四角敲了敲,又贴下一片了。
老张夫妻俩配合默契地干活,我在门口站着,是个闲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俩说着话。老张十五六岁跟着师傅学徒铺瓷砖,至今已经三十多年了,这中间他没干过其他营生,也一直没放弃这门手艺。他究竟铺过多少瓷砖,又给多少人家铺过瓷砖,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早晨六七点钟来到主人家,换上工作服,蹲下身子开始干,像一根原木一样,一块瓷砖一块瓷砖地移动着。我看到他这样子,蹲在纵横交错的瓷砖中间,好像一只硕大的蜘蛛在织着网,他也的确是一只辛苦劳作的蜘蛛,抽瓷砖为丝地织起一张张独立不等的网。到中午简单地吃点自带的煎饼卷咸菜,喝几口白开水,又开始干了,一直到天黑,才起身伸伸酸胀的腰,踢踢麻木的腿,一脸疲惫地收工了。有时活儿急了,还得赶着加班,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深夜,出门整个小区像一座小小的空城,静悄悄的,他踹上一脚,突地发动起孤独的摩托车,一溜烟地狂奔而去。这样的日子一年到头一成不变,只有在春节前后那几天,或是主人家没有暖气,和好的水泥上冻了,实在没法干了,他才能歇一歇。有一次直到大年二十九的晚上,他还就着昏黄的灯光,蹲在那儿给人家铺厕所,听着窗外逐渐响起来的鞭炮声,内心越发渴望收工回家,回到自己那个小山村里的老家,永远不再回来了。他的妻子最初跟人学刮仿瓷,那活比铺瓷砖轻松些,一天下来也累得手臂酸痛。后来嫁给了老张,便给他打打下手,和和水泥、搬搬瓷砖什么的。他俩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孩,已经出门子了,嫁的是一个铺瓷砖的小伙子,老张的师兄保的媒;小的男孩正读着初三,马上就要考高中了。说到男孩,老张的妻子唉声叹气起来,抱怨孩子成绩不好,不知道学习。他们为了照顾上学的孩子,也为了干活方便,在这座城市的城中村里租了一间房子,他妻子每天中午要赶回去给孩子准备好饭菜,待他吃完再回来。其实他们的家在邻近县城的一个小山村,他们用铺瓷砖辛苦攒下的钱,盖起了一座二层楼房,但他们一年之中没几天回去,也没其他人去住,房子几乎闲置在了那儿。
浴室很快完工了。老张的妻子戴上面具,往砖与砖的缝隙之间喷着白水泥,空气中弥漫起干燥呛人的味道。
接着是卧室。老张在地上弹下一条直线,捋着墙的一边向另一边铺,这样切割下来的条块,都被一块一块完整的砖,赶向了墙的另一边。站在门口望去,一条条直线纵贯到底,经纬清晰。老张不是美学家,但他有自己的主意和原则,瓷砖在他的手下,就像一块块听话的积木,被他恰到好处地搭到了一起,它们暗暗契合了某种美学追求和艺术效果。
在贴灶台上,老张与妻子产生了分歧。我专门买了几块瓷砖,贴在灶台上作面,其中有一块需要挖一个长方形的洞,将燃气灶嵌进去。这活儿有一定难度,要用玻璃刀在坚硬的瓷砖上反复切割,拓出一个长方形的痕迹,然后攥着砂轮一点一点地磨那痕迹,最后敲掉它,就有了一个长方形的洞,四边仅留有半拃宽的瓷砖。老张大概是怕挖坏了瓷砖,也许他有过类似的经历,被主人纠缠索赔过,因此他不乐意干这活儿。他的妻子怂恿着他干,这活儿是单独算钱的。他将眼一瞪,问,挖坏了怎么办?是在问妻子,又像在问我。我见状忙说,你大胆地挖,坏了算我的。老张勉强答应了。待我下午去看,他已经凭着他的细致、耐心和技术,挖好了那个规矩的长方形的洞。妻子跟他打趣道,我说你行你就行呗。老张却只是笑,不说话。
最后是客厅。面对这条河谷,老张仍然在地上弹下一条长长的直线,捋着墙的西边铺向东墙根,直到一块一块地铺完。站起来,挺直腰,喘口气。掐指算算,他俩已经干了十二天。
这期间我有时去看看,有时忙了一连几天不去,每一次去都会看到一片新气象。老张铺完了砖,他的妻子跟在后头,打扫干净了,往砖与砖的缝隙之间撒着白水泥,一间间明亮整洁的新房掀起了盖头,就像光彩照人的新娘。有一次,我去时丢给了老张两盒苏烟,我不抽烟,这烟是别人结婚送我的。老张也不客套,默默地收下了。可能是劳动强度大的缘故,他的烟瘾也大,一有空儿嘴上就叼着袅袅燃烧的香烟,长长的白烟灰瞧上去触目惊心。
结账时,老张除了零头,还有意让了我四十元钱。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恰是那两盒烟的钱,他是不愿白赚别人的便宜,就从自己的辛苦中随意拿出一点,慷慨地支付了。
老张夫妻俩收拾了铁锨、瓦刀、木槌和汽油桶等,一个踹起摩托车,另一个骑上电动车,奔向下一家了。
他俩走后,我无意中才发现客厅那第十三块瓷砖也许是水泥抹得不均匀,反正是没铺实,有一个角踏上去一声咯噔,沉闷而粗粝。我没再找老张,砖已绝大部分牢牢地铺在了地上,像是与地焊接到了一起,找他会有什么办法呢?我想不出来。我宁愿将这块看上去安详平静的瓷砖想象成它在替老张喊累,他在拼命干活赚钱之余,也的确该像它从内心里深深地呼吸喘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