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光
仿佛是那个梦终于找到了潭鬼,而歌灯鱼在水上已经忙碌了八百多年。八百多年潭鬼没有做过一个梦。
那条个头最小的歌灯鱼返回迷魂潭已是深夜,它在路上往返奔跑了七七四十九天,从三千里外采回陌生人的气味。潭鬼仔细辨认那些味道,突然尖叫起来。若不是月黑夜深,四周的村民定会看见那冲天而起的潭水,在高空旋转,又噼噼啪啪地落下来。像鞭子抽打的声音让潭鬼觉得快意,虽然她知道许多歌灯鱼摔死在潭石上。它们将在太阳下干枯,发出死蛇般的恶臭,随着风一轮一轮地侵袭乡村。
“阿鱼,替我把那个人带回来!”潭鬼又一次怒吼着。
潭鬼不见阿鱼已经很多年了,这时候她有些想念她。在三里外的村子里,曾经只有阿鱼吃迷魂潭的水。她也是村里唯一吃歌灯鱼的人。
许多年来,村里人都是在后山沟接岩壁上的流水,只有阿鱼每天早晨挑着水桶,缓缓走出村庄,行几里山路,到迷魂潭取水。别人都说迷魂潭水有股令人作呕的腥味,可阿鱼偏爱它。苦与甜、短暂与悠长交融,阿鱼觉得世上没有比这更鲜美的水呢。每天早上阿鱼立在潭边,像一株清香四溢的桂花树映在水中;她总要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上半个小时,把迷魂潭看成一轮圆圆的月亮。潭里满是红草,她等待着它们醒来,缠绕过来;红草便过来了,像疯狂的头发从四处涌来。红草缠着她的影子,用力纠结,撕扯,红色的液从影子上漾开……阿鱼滑倒在潭石上,抽动着,身上又痒又痛又酣畅淋漓……等到红色的液盖住整个迷魂潭,突然像血盆大嘴向天空扑去,阿鱼才猛然惊醒。太阳高高地照着,潭水清澈,金光四射,红草随着潭水晃动。阿鱼便取了水,回家。
个头最小的歌灯鱼返回的那天深夜,潭鬼嗅着它釆来的气息,就开始做梦了。潭鬼闭上眼,迷魂潭便一片死寂。所有的水都流向她,在她的身子底下汇聚。潭鬼从水里升起来,又沉下去,沉下去又升起来,如少女的身体在黑暗中生长。
另一条歌灯鱼,从潭鬼的嘴唇上衔过一根红草,在石壁上撑了一下尾巴,便冲出潭口,顺流而下……
在河流的一个荒凉的拐弯处,潭鬼攀着一棵柳树上了岸,赤脚走在石子路上。穿过密林,翻过山冈,便抵达一座房舍。三间瓦屋组成的建筑,一间是教室,一间睡着十来个孩子,另一间,睡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是孩子们的老师。潭鬼推门而入。空气中弥漫着醇酒一样的汗味,这味道太熟悉了。
没错,这正是八百多年前那个人的气味。八百多年前这个人是乡村木匠,八百多年后他做了教书匠。这真是个不长进的人。桌上有他的书,扉页写着“莫离乡”三个大字,这是他的名字。而八百多年前,人们怎么称呼他呢?潭鬼只记得大家都称他“小木匠”。
潭鬼俯下身子,在乡村教师身上细细嗅着,气息一串一串地飘散,仿佛音符的律动。乡村教师熟睡的身体被音乐催动了,扭过来又扭过去。潭鬼贪婪地吸吮着,潭鬼的喘息变成风,乡村教师被风吹起来……
潭鬼紧紧抱着他,如影子在空中翻转……天上的星全都隐匿了,天黑得像要落下来。乡村教师睡得那么深,潭鬼随着他的呼吸跌入深深的“睡”里。
乡村的鸡突然一只接一只地叫起来。那条衔着红色水草的歌灯鱼,一头撞在河心的大石头上,红色水草从她嘴角滑出,漂得无影无踪。潭鬼从深深的“睡”里醒过来,扭动庞大的身躯,她好似一个转轴,把整潭水都搅翻了。
潭鬼这才发现自己依然睡在迷魂潭深处,落在胸口的,不过是歌灯鱼釆回来的那朵气味。
啊,我可真是个苦命的鬼!
八百多年前,我被仇人杀死,从高山上抛进河里,在曲曲折折的水上冲撞,漂泊。直到漂进迷魂潭,我才找到安息之所。这里从上到下,十三个潭连成一线,我是一个潭一个潭地滚下来。迷魂潭是最底下的潭,也是最大最深的潭。传说很久以前有个书生用九两银丝悬着石头都没有测出它的深度。可是我却被压在这深不可测的潭底,八百多年不见天日。
我生前没来得及爱男人,死后却爱上了那个乡村木匠。我常常躲在他的影子里观察他,抚弄他。他有着紧绷的肉体和俊秀的面容。我小心地隐藏着,生怕吓着他。生前我本是胆小的人,有月亮的晚上,从暗处走出来,我常常被那突然晃动在地上的高大影子吓得胆战心惊,那可是我自己的影子。木匠干完活,总要到天黑才能回到家中,他的胆子一定比我大得多,但我还是怕吓着他。我常常以美少女的模样进入他的梦中,与他偷欢。他很快消瘦下去,连活儿也不想接,日日思睡。村里人都说他中了邪,为他请来道士,在门上贴了符。符贴得那么紧,风都吹不走。我几次被符力所伤,再也进不了他的卧室。我是个苦命鬼呀,生前被仇人杀害,死后依然要被我爱的人折磨。
木匠的身体好起来后,又开始外出干活。像从前一样,他必定在傍晚时经过潭边的小道。于是太阳刚落下去,我便坐在陡峭的潭壁上梳头,为的是引起他的注意。我有很大的眼睛,装得下整个蓝天和白云,还有泉水一样白里透着绿的长裙。我想我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不,是世上最漂亮的女鬼。可是那一天我的木匠并没有从潭边经过,倒是一对找牛的父子看到了我。他们吓了个半死。村子里很快就有了关于我的传言,说是一个奇丑无比的女鬼,她的长发盖住了整个潭面;每当有人路过,便会猛然露出一张黑漆漆的脸,嘴角露着两根长长的獠牙,嘴里发出又尖又长又凶狠的声音;她喜欢吃人的心脏,专门捉小孩的魂……这些都是对我的污蔑,但我的悲剧就是这样开始的。我怎么都不会忘记,那可是个月亮很好的夜晚,我看着我的木匠一步一步从远处走过来,我的心也跟着一抖一抖,他越走越近,我便笑得越灿烂……突然,月亮一下子消失了,一片巨大的黑暗覆盖了我。那种痛啊恨啊!我早已不堪回首。
因为我的出现,这潭从此有了名字,叫迷魂潭。八百多年来,我便成了村人专门用来吓唬小孩的工具。大人会把两根食指塞进嘴里,勾住两个嘴角,往下扯脸皮,翻起白眼珠,对着孩子的面戳上去,嘴里发出“阿——鱼——”的声音,孩子便会一个劲地往后退;又猛然松开手,大叫一声,“阿鱼来了!”孩子往往吓得面无人色,接着便哇哇大哭。
终于有一天,村里那个最漂亮的女孩被大人们吓成最爱哭的孩子。“阿鱼”于是便成了她的名字,大家全都忘记了她本来叫什么。这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像我活着时那般漂亮。我喜欢这孩子,便引诱她。她每天来潭边取水,却不知道我的血早融在这水里。我要让她喝我的血。
我让她爱上了这迷魂潭的水,让她喝着我的血。
唉!我可真是个苦命的鬼呀!我被压在潭底,不见天光已经八百多年了。我的骨骼早变成奇崛的石头;只有头发穿过泥沙向外生长,长满密密一潭。长出来的还有我的恨呀。你看我的黑发全变红了!村人误以为那是水草,但他们不曾见过这般红艳的水草,就叫它“红草”。潭里的鱼因为吃了红草,全都换了模样,红色、绿色、黄色、白色、黑色在它们身上一条一条地铺开;每到夜晚,它们的双眼就凸出来,变成两朵橘黄色的光亮,像镇上每年举办山歌会的日子,家家户户门前都要挂两盏灯笼。这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鱼,有人给它取了名字,叫“歌灯鱼”。
歌灯鱼是我的鱼,是世上最灵性的鱼。从潭中出去,它们必然会回来。八百多年来,我每天都会派上一条鱼顺流而下,让它们一路收集生人的气息……
这真是世上最奇怪的事。
我看见一个女人的梦,看见她在梦中梦见我。我知道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奇怪的事了。
我想这一定是因为我太想女人。我来这个荒凉的小村子教书,已有六年。六年前我也有过巫山一段云,但我爱的人最终嫁给了乡长的儿子。我知道在家乡我是待不下去的,便偷偷逃出来,逃到千里外的这个封闭的小村里。我的学生很少,最多的时候不过二十人,最少的时候也就五六人。好在村人非常友善,让我能够安稳地活下去。我也喜欢这里,因为有一条让我热爱的大河从村外绕过。我常坐在河边沉思,看青山,看青山外的夕阳,看一无所有的夜空。
村里的女孩都很喜欢我,但是没有人愿意嫁给我。谁会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呢?
我寂寞。村里的男人天黑了就讲古,夜深了就搂着女人睡觉,发出野兽般的快意,没有人关心我的寂寞。这两年我常常失眠,头发也掉得厉害。我总是在半夜里摸起来去野外。走下山岗,穿过松林掩映的石子路来到河边。河边有一棵大柳树,枝条垂入水中。文人历来喜欢用“婀娜”赞美柳,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浅薄,不知道每棵柳树的前生本就是美丽的女人。所以我热爱柳树,常常坐在柳树下的青石板上,听流水亘古地流;有时我会睡着,偎着它做起梦来。
我一直无法分清那是一个梦还是一个真实的情境。那夜我坐在河边,双脚插入水中,透过柳树缝隙望天上若隐若现的星斗。一道昏黄的弯月在西天挂着。虫在喧嚣,夜游的鸟偶尔发出几声怪叫。望天不知道望了多久,突然觉得有个滑溜溜的东西在脚边磨蹭。我猛然提起双脚,低头看去,却只看到两朵光。
光却开口对我说话:“先生,你别怕。我不是鬼,也不是蛇。我是鱼,大家都叫我歌灯鱼。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常见你坐在这里发呆。我们猜想你一定得了失眠的病,而且病得很不轻。我这里有一副药方。你每天傍晚来这儿折一根柳枝,柳枝上要留一片叶子,然后把它带回家,压在枕头底下,这样,每天晚上你就会有一个好梦……”
歌灯鱼说完这些,光就熄灭了。我痴痴地在水上寻找,一点影子都没有找到。我分不清这到底是一个梦还是真实的情境。抬起头,天光已经大亮。
我每天都采一根柳枝回家,真的每夜都有了梦。每夜的梦都不相同,但所有内容都与一个女人相关。梦中的女人叫“阿鱼”。阿鱼一会儿是十八岁,一会儿是二十六岁,一会儿是三十五岁。我把阿鱼最好的年华全都梦到了。她总是穿一件渔网状的肉红色长裙,里面没有任何修饰。我们常在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相会,那是一片瀑布群,从上到下,十三个潭连成一片。阿鱼告诉我最下面的潭叫迷魂潭,潭中的草叫红草,她的长裙就是用迷魂潭的红草制作而成,又放在瀑布下冲洗了十个月,才变成肉红色。那打着光亮的歌灯鱼,阿鱼说它们是这里特有的鱼。每次相会时,阿鱼都要生吃一条歌灯鱼,这种鱼让她的呼吸、她的嘴唇、她的胸脯散发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幽香……我们紧紧抱在一起,从岸上滚入潭中。
这样的美梦大概持续了三个月。有一天我竟然无法起床,头移动一下,便天旋地转。我被村民灌了三碗红糖与生鸡蛋冲兑的汤水,躺了半日,才恢复一些元气。我对着镜子一看,竟是形销骨立。我明白,不能再沉沦于这样的梦了,否则会被它榨干。甚至不敢再照镜子。有十多天我没有去河边,我的失眠病又犯了,心间有种奇痒难忍的感觉。
那天傍晚我又折回一根柳枝,但我没有把它压在枕头底下。我把它插入瓶中,坐在黑暗里望着它。到了半夜,柳枝从底部开始亮起来,一路往上亮过去,最后叶子也亮了。
我看到叶子中央睡着一个女人。叶子在放大,女人也在放大,女人凸显了出来。蓬乱的头发盖着女人的脸,一根根铁索缠绕她,铁索越缠越紧。她呻吟,挣扎,鲜红的血在铁索下汩汩流淌;她突然掀开长发,露出脸,眼睛大大地瞪着,越瞪越大。我望见她的眼里出现一条大河,河的上游有一条支流,顺着支流往上,迷魂潭就在那里。潭水之上仰卧一副肉体,红草呼呼地向她缠绕过来,在她的肉体上割出一道道伤口,血在潭水里漾开,一群歌灯鱼撞击着她,舔舐伤口。
我突然望见一个长得似我的人向潭边走过来。水里的女人从潭中起来,身上的伤口立刻缝合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白生生的太阳底下走着一个白生生的女人。她……就是阿鱼。而那个长得似我的男人,的确是我。我望见……我们在岸上交欢。阿鱼背对潭水,阿鱼那么投入仿佛忘掉了整个世界。黑暗中的我望见交欢的我们,望见那满潭水在石壁上撞击,那些红草一会儿冲向天空,一会儿落回潭里,随着潭水起伏……
我突然听见我说,阿鱼阿鱼,你快回头看。但阿鱼骑在我身上那么投入,仿佛忘掉了整个世界。她突然大叫起来,声音里充满放荡、仇恨、快意和痛苦……就在那时,红草从潭中扑过来,缠住阿鱼的脖子,一把就将她拽入水中……
叶子上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叶子里的女人慢慢隐退。最后,整根柳枝熄灭了,枯萎了。
这真是世上最刻骨铭心的事。我看见一个女人的梦,看见她在梦中梦见我,梦见我和另外一个女人的故事。
我知道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刻骨铭心的事了。
我知道我必须重新出发。
找到梦中的阿鱼是我的主题。
关于潭鬼的故事,在我的家乡栗都已经流传了许多年。具体多少年,我也说不清。
传说每到太阳落山,一个青面獠牙的女鬼便坐在迷魂潭的斜壁上梳头,嘴里不时发出怪叫。村里人怕极了,就请来多云观的老道收她。老道在一片瓦上画了符,施了法术。天黑时他来到潭边,嘴中念念有词,随即从袖子里甩出瓦片。但潭鬼似乎早有提防,一头扎进潭水不见了。瓦片砸上石壁四碎而散。一个月后,潭鬼依然出现在斜壁上。村里每天回来得最晚的便是那年轻木匠。那天夜里月光很好,年轻木匠却多了几分害怕。他一路念着鲁班经,鲁班经就是木匠的祖师爷为徒子徒孙创立的驱鬼的法术。他突然觉得颈项间有微微的气息,侧脸一观,一对毛茸茸的眼睛在肩膀上射出绿里透红的光;大惊之下,定睛一看,那潭鬼仍坐在斜壁上,一下一下地梳头,白脸似乎望着他笑,一朵朵水花在她身边溅起来。木匠慌了神,一边念鲁班经,一边抡起斧头就砍。斧头刹那间大起来,一下子砍倒了迷魂潭背后的大山。潭鬼跃入水中,山扑下来,连同山背面的那座土地庙也扑进潭中。潭鬼从此被压在了迷魂潭底……
据说木匠回家后就起了病,不出三天便亡故了。
我离开家乡的时候,鞋子和水桶都留在潭石上,村里人一定以为我跳水死了。其实那天我只想喝水,喝无数的水。我渴啊!我便跳了下去,但无论喝多少水都无法解除心头火烧火燎的渴;而且一个奇怪的声音一直在耳边聒噪。我心里充满恐惧,手抖得厉害,不停地撕扯头发。我的眼前老是浮现这样一幅画面:整个世界在不停地坍塌,最后只是一片大海汪洋,海水高涌,冲打着悬崖上的一座野坟。那是世上最后一座坟。
早在一年前,村人就说我疯了。他们说:你总是在深更半夜嚎叫,像个死鬼,你就不能不叫么?我不回答他们,只是望着他们不停地笑,他们就怕我。
谁都不知道我有漫长的梦境,在梦中我总是与一个男人幽会,有时我们会卡住对方的脖子,杀死其中一方;有时我们会突然飞起来,飞进天上的白云,白云突然变成黑云,漫天翻卷;有时会突然冒出一个女人,我便与她厮打起来……
那天早上我沉到潭中,越沉越深,心头的热度慢慢降下来,才感觉舒畅。潭底布满奇异的石头,红草扭曲着舞蹈,成群的歌灯鱼在石头和红草间穿来穿去……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你替我去找一个人,就是你每天晚上梦见的那个人。八百年前他就生活在这里……我要你和他到这里来结合……”
我紧闭双眼,世上的日光强烈。
我知道我在水上漂流,从支流一直漂到大河里。终于有一块大石把我拦了下来。
我已经远远离开了我的家乡。
这条大河有很多水系,我上上下下地找了许多年,面容憔悴身心疲惫。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八百年前的那个人。他不知道已经多少次变成泥土,又从泥土化作人形。但我不能放弃寻找。我一停下来心头就会充满无可抑制的热度与空虚。唯有不停地行走,才有机会从水上拾起一根从家乡飘来的红草。吃下它,我便会获得暂时的安慰。我终于想明白很多事情。明白我自己是中了毒,迷魂潭水、歌灯鱼、红草都是毒物。
热度与空虚像蛇的毒液在我的胸中喷射,我只求速死。尝试过几十种方法,我都没有死成。直到有一天,在河边的岩洞里,我摸出了一对何首乌。这是一对千年人形何首乌,一男一女紧紧抱在一起,嘴唇咬着嘴唇,胸部贴着胸部,生殖器插入生殖器。我发疯般地吃下它们,没想到我身上的毒从此得以抑制。更为奇特的是,我发现我突然通晓了巫术。有一回,我看到一个老妇人,拖一捆柴,一颠一颠地从山上下来。我感到非常难过,轻轻地说:“要是谁能治好她的风湿病,该是怎样的善良!”我的话刚说完,她便从山上滚下来;等她再爬起来,她的腿已经好了;背起柴,大步向家中走去。还有一次,我实在是走累了,坐在河边哀叹:“要是能飞,该有多好!”没想到一匹野马突然从树林里飞奔出来,在我身边伏下……就这样,我发现自己竟然通了巫术。
我常常想到我的家乡栗都,我想念它。我想到栗都的迷魂潭,也早已明白当年的传说并非虚构,那个鬼还真的压在潭底呢。她无法四处游走,也不能投胎转世。她就盯上了我。她把交织着爱与恨的毒液全都灌注到我的身上,我的心中,于是便有了那连绵不绝的噩梦。
我甚至寻访到了八百多年前的那个人。
我找到他的时候,已经在水上行走了许多年,那时他还是个婴儿呢。但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我要找的人。我却没有将这个人带回去。我让他在他的村子里慢慢长大。此后我再也没有去找他。直到某一天,这个已经长成小伙子的人,背着行李从我面前匆匆走过,我也没有喊住他。
我依然在水上走来走去。
我把秘密牢锁在心中。我已经习惯于沿着这条河上上下下地行走,不时从水里拾取一根水草。我假装吃下它。水上的歌灯鱼碰到我,就会停下来观察一会儿,然后把有关我的消息带回去。它们一定是这样会对潭鬼说:“那个疯女人阿鱼,一直在水上寻找呢。”
我也不再做梦。潭鬼的梦信号,早就无法进入我的睡眠里。我扎了一个稻草人,把红草插在它身上,让它替我做梦。每到深夜,稻草人便全身通透,在桌子上翻腾,或欢笑,或嚎叫,或痛哭……
我倒是可怜那些歌灯鱼。在水上它们已经寻找了八百多年。八百多年来,它们昼夜不息地奔跑,小心收集从四处漂来的种种生人的气味,又把梦信号传递给那些有可能是潭鬼要寻找的人。要不是无法上岸,它们一定早就找到了那个人。
——就让我这么说吧,歌灯鱼的命运在八百多年前就已注定:为了寻找最初的那个人,它们必须把一生都用在这寂寞辽远的水上。赶过来,又赶过去。
命运并没有规定我必须与那个人相见。但他还是来了。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
在荒凉的渡口,我种下一棵柳树,树下有块青石板。
命运并没有规定我必须与他相见。但我却在渡口种下一棵柳树,树下有块青石板。
三年来,那个人走过许多地方,探访了数百条大大小小的水系。他已经寻找了三年。一见到柳树和青石板他就停下来——我早料到他会停下来。
我要阻止他继续寻找。我反复想着这个念头。
阻止他继续寻找成了我的命运。
“阿鱼——”他惊喜地唤。
那时我正坐在青石板上,双脚插入水中。我的裙子漂亮而流畅,上半截莹白,下半截一片草绿,像是从山间倾泻而下的一道瀑布,哗啦一声冲进绿草地。光,在我象牙般的锁骨上闪动。
“从前我倒有个伙伴叫阿鱼。”我淡淡地说,“但她死去了好多年。那一年她二十岁。”
“死去了好多年?你开什么玩笑!”他紧紧盯着我的面部,“你也才二十岁,是不是?你就是阿鱼,我每天晚上都要梦见你。因为你在梦中召唤我,我就离开了我工作的那个小山村。那里的情景跟这儿很相像,有一棵大柳树,柳树下有块青石板。我在这水上找你已经找了三年。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你。”
“不,你的阿鱼真的死去了好多年。她是跳进一个水潭死去的。她的魂一直在这水上漂流……如果你的确想找她,你就跳进这大河里去吧。”
他摇了摇头。“你说的那个潭一定就是迷魂潭。请你告诉我它在哪里?阿鱼与我约定,要在迷魂潭会面。”
“迷魂潭……迷魂潭……那可是个美丽的地方,有摇曳的红草,有鲜艳的歌灯鱼……”我喃喃自语,“……但你是找不到它的。”
他疑惑地看着我。
他又是那样坚定。“迷魂潭是我和阿鱼必须去的地方。”
我往我的泥草屋走去。他从后面跟了上来。
一定要阻止他吗?不,命运并没有这样说。但他从后面跟了上来。他没有机会了。
他坐在椅子上看我,椅子背后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我看到我在镜子里走来走去,我看到我是如此焦虑。他不停地问我到底是不是阿鱼迷魂潭究竟在哪里。他是那样固执。
太阳下山了,屋子暗下去。
他突然跑上来,紧紧抱住我。他唤着“阿鱼、阿鱼”。他说阿鱼你从来都不知道么这些年来我们在梦中已经熟悉了对方我们一直在迷魂潭边相会我们……他那么有力。
他年轻呵,而且英俊。
月亮就在这时候升起来,生气勃勃的月光溢满房间。
两个白生生的肉体在镜中滚动。颤抖。喘息。野兽之光。
他上上下下地摸我。
他反复摸着我的脸。
他的动作突然慢下来。他说:“阿鱼,你眼角有了皱纹。这些年你一定苦得很。”
我紧闭双眼,用呻吟代替了回答。
“阿鱼,你的脸……怎么……好像在冒着黄斑……”
我紧闭双眼,“嗯”了一声。
“阿鱼!”
他突然尖叫起来。“你看……你……你怎么啦?”
他从我的身体上滚落到地上。
我瞥见镜中一个女人,面容蜡黄、沟壑纵横,眼皮耷拉着。
我蒙住双眼,也滚到地上。
“我说过……我不是阿鱼。阿鱼……已经死去很多年。”我痛苦地呜咽着。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透过指缝,我看到一个陌生女人,面孔一点一点地变黑,头发一块一块地变白,白发在月光中飘零。
他从地上爬起来往门口跑。我扑上去,勾住他的双脚就把他放倒了。从门后我摸出一把乌黑的镰刀,砍过去,他的头颅便滚到床底下。
侧眼望去,一个老妇人正从镜中缓缓爬起来,佝偻着腰,白发如昼。
主持人的话
《亡灵书》是一个志怪故事,仿佛是《聊斋志异》的白话版。当然,它们最大的不同,是作者的讲述方式。用现代手法讲述的古老的神话,这里面大概蕴含了作者的某种野心。但我更愿意相信,这就是王磊光童年时所经历过的乡村现实,正像马尔克斯的外祖母讲给他的拉丁美洲的现实一样。
当小说在我们的文学生态中变得越来越庸俗,这样的写作肯定是冒风险的写作。在我读过的80后作家中,还没有人用这样似乎是费力不讨好的方式来构筑自己的写作图景。因此,王磊光足以赢得我们的敬意。至少,他忠实地按照自己的内心进行写作而不刻意逢迎和讨好大众的阅读趣味。
因此,对作品本身的评价已经成了次要问题。这一次,我愿意把这个任务交给读者。
——邵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