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大张(上)

2015-06-15 00:04
东方艺术·大家 2015年5期
关键词:张小泉火葬场艺术家

2008年,为筹备“穿越死亡”展览,我协助批评家温普林先生研究和梳理艺术家大同大张的文献档案,并且配合温普林先生完成了由他编著的画册《大同大张》,这本画册收录了艺术家大同大张短暂一生的大量文献史料。今天,我希望借杂志一角,将这本画册里所讲述的艺术家大同大张的传奇故事和他的艺术思考以及重要的艺术作品介绍给广大读者。

大张之死

2000年1月1日,大同大张在山西大同振华南街小区七号楼三单元五层13号他自己的居室墙角的暖气管子上自缢身亡。

1月8日,大同大张的同事致电他父亲家中,说出心中不祥的预感,大张已经有几天不回传呼了。大张的父亲与弟弟张小泉赶至大张寓所,踹门而入,看到大张吊在暖气管上,“长发披肩,两眼直视前方,张开着口”。

大同大张之死,无论对于亲人、同事还是朋友来说,都已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了。同事回忆,大张放言:他将在2000年的一个大日子中自杀。对自己的父亲和弟弟,他也多次重复过:我杀不了别人还杀不了自己吗?

回顾大同大张的一生,温普林不禁感慨:大同大张的绝望在中国的现代艺术家中是绝无仅有的,他的死也许终于可以为中国的现代艺术家们赢得一份尊严。有一天,当人们开始真正地研究和回顾中国现代艺术进程的时候,发现其中并不只是闪亮的泡沫、光耀的礼花、时尚的小丑、传媒的闹剧、资本的游戏。

关于大同大张的生平,我们遍访了他的亲人、朋友,其弟弟张小泉先生给予了非常重要的支持。在回忆文章中,张小泉写道:

回头看看他走过的暂短一生,让人爱恨交加,心酸不已。作为家人,我们宁愿要一个凡夫世俗的大张,看他娶妻生子,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也不要一个惊世骇俗,用生命赌艺术的大张。但他选择了后者,毫不回头地走了一条艰难、痛苦、孤独的创作道路……

黑格尔老人如是说:“真理是个过程”。也许孤独的过程更能接近真理?尽管大张连真理也怀疑。

1970年,不满十五岁的少年大张应征入伍,作为通讯兵来到云南中缅边境耿马县尖山服役。那是文革后期,中国政府正支持越南与美国开展了一场援越抗美战争。在布满铀矿的湿冷山洞里,大同大张自学音乐、文学、诗歌,完成了少年时代的自我启蒙。

1974年,退伍之后的大同大张回到贵阳做过几年仓库保管工作,1980年调回山西大同,在建设银行负责建设工程的预算,成为一名出色的银行职员。大同大张的少年时代正值文革动乱,不完整的学校教育让他更加渴望自我完善。这期间,他自习文史哲,张小泉整理的大张主要的阅读书目中,萨特、尼采、叔本华、弗洛伊德等西方当代哲学是大同大张这一时期的主要思想来源,他开始追索生命的本质、意义、精神、灵魂。

自幼热爱绘画的大张,没有经过任何专业训练,拿起画笔自习绘画,并且迅速跨越了一个初学者的描摹阶段,上手追求的就是抽象与表现,直接进入创作,用绘画的语言表达内心的感受。

1983年,一表人材的大同大张在家人的撮合下,同一位文学女青年结合了。据家人讲述,这段维系了三年的婚姻里充满欺骗,善良单纯的大张情感受到深深的伤害,这次短暂婚史成为大同大张人生的一次重挫。

此后多年,大同大张孤独地回到他的精神世界里,在无边无际的艺术狂想中挥霍着自己的才华,就像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思想机器,不断地创作出数量惊人的艺术作品、艺术方案和诗歌,也实施了一些重要的行为艺术,并且写下了大量的艺术笔记。

火葬场

大张走后,弟弟张小泉和父亲回到大张生前的居室。房门终于被打开了,大张已经在其中关闭很久,至少已有一年多就连年迈的父亲前来探望,他都不会开门的。1998年的冬季,他对给他送棉被的弟弟小泉说道:“你们以后不用再来了。”

小泉认为哥哥辞世之前一定是经历过痛苦的折磨,大张在服役期间的铀矿山洞里遭受过辐射,落下了风湿性关节炎等终身的顽疾,最后时日大张一直是坐在地上的,事实上房屋中除了地上,也实在是无处可坐了。

艺术家片山回忆96年去大同拜访大同大张的情境:“当时我到他家,五楼,我进去吓一跳,地上有一大层土,黑的,都踩结实了,房间就像古墓,好像一百年没人住过了,所有的书籍上都有一层很厚的灰,感觉像个鬼屋,你想象不到那是一个人住的地方。” 大同大张给后人留下了一处人类二十世纪末的文明遗址,用他生前的话讲是一座“垃圾宫殿”,但在常人眼里简直就是一座被尘封了的古墓!

第二天,张小泉再次来到哥哥的居所仔细翻找,在垃圾纸堆中发现了一张布满呕吐物的遗嘱,遗嘱中有大张对小泉的嘱托:不要给我换衣裳,也不要骨灰盒,就把我扔在火葬场外面沿着一条捡砂的土路,一直往里走,你就会看见一个大沙坑……

2000年1月11日,大同大张的遗体在大同郊外的火葬场火化。这一天大雪纷飞,大地白茫茫一片。张小泉和家人在火葬场外寻找哥哥所说的大沙坑,正茫然,这时,大同大张的嫂子发现雪地中一串大大的脚印,她喊道:“快看,那是不是盛泉(大张)留下的脚印?”太像了!这一串巨人般的脚印就像刚刚走过,只有像大张这样身高九尺的汉子才会留下这样的脚印!大家沿着脚印向前走,不远处便发现了大沙坑。在沙坑的边上,细心的亲人们又发现了一个黑色铁丝圈成的圆环,绞索般矗立于白雪之中。没有人怀疑,这是大同大张生前留下的印记,骨灰便抛洒于此了。时隔多年,大张生前的挚友,WR小组的任小颖看到现场照片脱口而出:“这是他的语言,毫无疑问是他留下的。”朱雁光也补充说:“1997年大张曾在郊区用铁丝做过一个装置叫‘太阳雷区,就留下过类似的印记。”

一切归于尘土了,就在火葬场附近,远远可以看到火葬场高耸的大烟囱。十四年前,当张盛泉首次使用大同大张的名字第一次在一个正式艺术展览上展出他的处女作的时候,取材和取名便是“火葬场”,而且作品创作的原型正是他今日的安魂之地。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这是否就是宿命?

1986年9月,大同举办了一次“我的世界”油画联展,大同大张的《火葬场》参加了这次展览。展览上,大家被这组油画震惊了,展厅之中弥漫着一股皮鞋油的气味儿,原来大张画面中的黑色使用的都是黑皮鞋油。从遗留下的作品照片中看出,《火葬场》用色大胆、夸张,画面构图沉稳。主画里,一根粗黑的大烟囱耸立在其中,阴影中透露出死亡的意象,整个画面好似一架神秘的即将启航的飞行器。

大同大张在家中墙壁上题写了这样的词句:艺术的最后结果就是要不要保持生命的问题。因为艺术家的任何发现一旦被人利用,哪怕被自己利用,它就失去了意义。

WR小组

1986年的9月,在大同“我的世界”展览之后,几个年轻艺术家已经明显感觉到与大同传统的美术圈子的分歧和距离,他们决定独自撑起一面现代艺术的旗帜。

“WR小组”的简介是朱雁光1992年整理的:

“WR小组”成立于1987年,是山西大同唯一的现代艺术群体。“WR”原是五人的意思。后一人撤出,一人去世,现在本小组只有三人。

张盛泉—职业画家

朱雁光—中学美术老师

任小颖—大同教育学院美专教师

从1988年开始至1991年,WR小组每年都要在大同组织一次年度展。每年的夏季,他们还会在当时大同唯一的涉外宾馆—云冈饭店举办露天画展。当时的北京,《中国美术报》已经成为现代艺术的旗帜,从中可以看到各地风起云涌的美术运动。大同大张自信地认为他们完全可以与世界对话,哥儿几个开始认真地讨论是否该走出大同了。

1989年美术报上刊登了中国美术馆将举办首届“中国现代艺术展”的消息,哥儿几个惊呆了:“这么快革命就胜利了?甚至我们还没来得及参与”。不对!是向官方投降了,“走进殿堂,供人朝拜,便走向了死亡”。最后,大同大张发出狠话,要进京表态,“不能没有态度!”至于怎样表态,哥儿几个开始了通宵达旦的讨论。

朱雁光保留了一份当年讨论后写下的备忘:冷漠,极端的冷漠;高傲、蔑视一切的面部……对人的思考,对艺术内在本质的怀疑和重新解构……站在现代的大空间内,整个展厅我们将成为中心。

最终确立的方案是效仿古人披麻戴孝,在中国现代艺术展开幕的时候,登堂入室,为中国的现代艺术吊丧,以此表达对于中国的现代艺术运动的强烈质疑。

大同大张多年以后写过这样的文字:

无政府主义本质上仍是一种人道主义,正因为自由与正义被扼杀,人性才游离出来。遗憾的是新潮美术以它的全面胜利,堂而皇之地进了中国美术馆,大有建立新王朝之势,我们的行为正是基于这种逆反心理。《三个白衣人》的本意表明了我们的一种看法:前卫艺术不应当向当局投降。

在《WR90宣言》中,大同大张对于艺术家和作品的关系有过这样的论述:艺术家只属于他个人的特殊世界,而他的作品却属于物质世界即生存世界,实际上被人利用了。而那个真正的存在着的艺术家的艺术、本人的艺术存在却大大地被人忽视了。

1992年,WR小组决定前往北京举办画展,展出地点定在北京音乐厅画廊,展出题目为“WR92现代绘画展”。他们身处偏远的大同,仿佛对于中心城市北京所发生的变化缺乏感知。此时,香港的画商张颂仁刚好与批评家栗宪庭合作策划了后89展览,在瑞士收藏家希克的推动下,政治波普和玩世现实主义正密谋登上威尼斯双年展的国际舞台。帝国主义正在通过自己的二传手,精心挑选着对于西方中心的文化补充。北京上空的空气依然凝固,没有多少人还会天真地迷恋纯粹的艺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音乐厅的展览效果可想而知。任小颖回忆:“92年音乐厅展览,我们自尊也被打击的够呛,冷冷清清的展厅,没几个人去,感到很无奈。”

他们也曾前去拜见过批评家栗宪庭,栗宪庭拿出方力均的画册告诉他们,你们现在应该画这种风格的画。之后,三人又参加了一个研讨会,一些批评家正在研讨85艺术语言粗糙的问题,对此,大同大张说道:“与其走向精致,不如走向野蛮!”

“现代艺术—是一个反题,反动和超越是他的生命。”大同大张从一开始就提出了现代艺术的本质—精神的反叛。

是留在大同,还是前往北京?成为这一时期WR小组讨论最多的话题。那时,关于圆明园画家村的传奇故事多了起来。朋友介绍说圆明园外新开的阿芒拿画廊专门做一些前卫的展览。1993年,心有不甘的三人决定再去北京搞一次展览。

10月23日早晨,三人兴冲冲赶到阿芒拿画廊,已有人群聚拢在门外等待参观。突然,警察赶到,冲进画廊勒令关闭,并让艺术家写一个宣布展览取消的告示。大同大张愤然写下:WR展览因故取消。

当夜,兄弟几个喝得大醉,失声痛哭,朱雁光说:“也许今后哥儿几个就要各奔前程,自己走自己的路了……”

事实上,从那之后,WR作为一个艺术小组不复存在了,也没有机会真正在一起做事了。

“WR93分享展”的请柬上印有大同大张的文字:

我把形而上塞进形而下的尿罐里

胡搅一气。

真理不屑一顾。

完全的戏谑没多大意思,除非它

导向恶,导向毁灭。

所有的雄心壮志连同它的殉葬品

都永远地留在了此时,它既不能

赞美过去又不能讨好未来。

眼睛是一只污染枪。

污染的世界污染世界,倒是灵魂

一晃而过,跟谁也不打招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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