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风永发扬,厥绩宜炳蔚

2015-06-11 22:35赵志伟
语文建设 2015年5期
关键词:叶老国文叶圣陶

赵志伟

今年是叶圣陶诞辰120周年纪念之年,他离开我们也有27年了。无论一般语文教师还是语文工作者都应该想一想,我们要从叶老身上学习一点什么。

固然,叶圣陶是一个真正的语文教育家,从他的论著里汲取营养,继承发展他的语文教育理论是我们对他最好的纪念,但仅此远远不够,我们还应该研究和学习他的为人之道,从他身上汲取一点做人的精神力量。这二十多年来学界研究胡适、陈寅恪、钱锺书成一时之风气,令人可喜。相比之下,我们对叶圣陶、夏丏尊等人的研究学习是不够的,论著和文章虽也数量庞大,但大多集中在他们的语文教育思想。尤其像叶圣陶作为一个集作家、编辑、社会活动家、民主人士、语文教育家于一身的知识分子,他恪守儒家传统道德,又能跟上时代步伐,且能保持独立风骨,一生持“中正平和”态度,他值得我们后辈学习的绝不仅仅是语文教育思想这一方面。叶老一生为人行事正如他在开明书店20周年纪念碑铭里所说的:“开明夙有风,思不出其位。朴实而无华,求进弗欲锐。唯愿文教敷,遑顾心力瘁。”笔者认为,“君子思不出其位”,可以指他一生所言所为都是本分之事——文学和教育;所谓“朴实无华”“求进弗锐”,可以指他的文章和语文教育改革主张都是大众听得懂的话,绝无惊世骇俗的言论;所谓“中正平和”,指他无论作为一名小学教师还是到后来成为文教界的“祖师级”人物,一以贯之的待人接物之态度——“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所有这一切都符合中国传统道德中儒家要求士人“中正平和”“己达达人”的精神,同我们现在社会流行的一种浮躁风气形成鲜明的对照。

中国的知识分子,从古到今大多受儒家精神影响,有一种“入世”精神。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叶老当然也不例外,他从六岁破蒙,十二岁入新式高等小学,十三岁入苏州公立一中。学生时代即在校内办小报《课余丽泽》,1916年入商务附属尚公学校任教,课余开始为商务编印小学国语课本;1917年受聘执教甪直小学,参与组织了“甪直教育会”;1919年加入“新潮社”,创办《直声》周刊,投入新文化运动;1921年和沈雁冰、郑振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更是现代文学史、文化史上一件大事;后来编国文教材,与匡互生等在上海创“立达学园”,又先后在小学、中学、大学里任教。无论是小學教师还是教育部长,他一生行事都是在为社会服务,为青年一代成长服务(而不仅仅是国文教育)。这便是一种“淑世济世”的精神。这种精神如在和平环境中容易做到,但一到战乱饥荒年代就不容易坚持了。叶老有两件事永远值得我们后辈学习:一是他在困难条件下编写《十三经索引》(下简称《索引》);二是在战乱年代主编的《国文杂志》。本文就这两件事谈谈自己的体会。

如今,国学热潮又起,经典,主要是儒家经典又成为热门的书籍。其实,真要读懂经典是不容易的,要在阅读和写作中理解引用则更难。索引就是帮助人们查询的工具书。为什么要编这样一部工具书?主要是叶老感到有需要,他说自己年轻时受过经典训练,但时间长了常常记不住原文,忘记了出处;而实际的教学写作又经常需要用到这些经典中的名言警句,这不仅对广大钻研古典的人有用,对一般中小学语文教师、大学生都有用,于是他决心要编这样一本工具书。他说:

十八年秋,小儿至诚既三周岁,余妻墨林免于哺乳提抱之役,谋有所事,藉遣长昼,余遂定意作此《十三经索引》。以工余自任断句,墨林与余母则任剪贴编排,而铮子内姑母及吴天然、王濬华女士亦时来相助,历一年半而书成。寒夜一灯,指僵若失,夏炎罢扇,汗湿衣衫,顾皆为之弗倦。友人戏谓此家庭手工业也。由今追维,其味弥旨。[1]

这里的墨林,即叶圣陶夫人胡墨林女士,铮子内姑母是夏满子(夏丏尊的小女儿,叶至善夫人)的姑母,叶夏两家是姻亲,所以叶老据江南人习惯(随小一辈称呼)称夏满子的姑母为“内姑母”。吴天然、王濬华(王伯祥的长女)在叶家大约做帮佣,两位也帮叶老做剪贴、标签之类活。

《索引》原稿可以说是“劫后余生”的一本工具书。据叶老《自序》说,1932年上海“一·二八”之役以后,全家老幼从闸北寓所仓皇出逃、衣物一无所携,“逮战事息,归视寓所,则前垣尽塌,楼层三层,窗檐如削,承尘毁堕,断板纵横。循危楼登梯,一木箱首触于目,始恍然省记。启盖检之,成稿完整如初”。关于此书出版,历史学家王春瑜先生在《忆周予同教授》一文中说:“譬如叶圣陶先生,抗战时期生活困难,发动全家人编《十三经索引》,据说是予同先生给他出的点子,书编成后,又尽快为他联系出版作稻粱之谋。”[2]后来叶至善先生为此纠正了王说:“这个‘譬如完全弄错了,尤其据说之后一段,不知听谁说的。”至善先生说《索引》于1929年编成,1934年由开明书店并《十三经》原文一起印行,时间是在抗战之前。为什么说弄错呢?叶至善说:“《十三经》的篇幅这样多,做索引是很烦琐的工作,排校又很麻烦,因为从出‘点子到见书,到领到版税,至少得三五年,如果生活艰难靠它来谋‘稻粱,岂不早就饿死?”[3]因此,叶老编此书,“点子”既不是周予同出的,也不是为了补贴家用,为“稻粱”之谋,就是为了自己和他人工作学习方便。

今天重提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呢?因为现在年轻一代习惯于从“百度”“搜狐”上查找资料,一点击就能查找到需要的东西,而谁也不会去想一想这些资料是怎么编到电脑上去的。当年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查找的,尤其是叶老几乎凭一己之能、一家之力办成这么一件事,得需要多大毅力和耐心?中国编索引(或称“引得”)最有名的是与叶老同代人燕京大学著名历史学家洪业,在他“主持哈佛燕京学社引得编纂处工作的二十多年期间内,先后编纂出版了经史子集各种引得多达六十四种八十一册”[4]。洪业有团队,又在燕京大学获得美国人资金帮助;相比之下,叶老编写《十三经索引》是“家庭手工业”,是一批知识妇女在业余时间做成的,既不能赚钱,又不是“名山”事业,没有一点精神是不可能坚持的。如今是一个讲究“功利”“效益”的时代,像叶老这种替人作嫁衣的事不能说绝对没有人干,至少聪明人是不屑为的,而社会的发展、文脉的延续总是需要一些这样的有牺牲精神的人。鲁迅曾用“中国的脊梁”来称赞历史上那些“为民请命”为民族争光的人,其实像叶老这样志在教育救国,一辈子从事文教事业的人,是中华民族真正的“脊梁”。洪业说:“为人为学要有识有趣有守。”笔者认为,叶老就具备这三点。他的有识有守是容易理解的,他的趣在哪里呢?从他年轻时就爱文艺善书法篆刻,老年时和王伯祥、顾颉刚、俞平伯、章元善诗词唱和,我们可以窥其一斑。

另一件也值得说一下的事是叶老主编的《国文杂志》。主编刊物是叶老一生中做得最多的几件大事之一,从学生时代办校内小报《课余丽泽》和创办《直声》周刊,到1932年主编《妇女杂志》《中学生》《中学生文艺》,获得了巨大的社会声誉。叶老主编的《国文杂志》和当时在昆明由浦江清、朱自清等人主办的《国文月刊》,成为国文教育两种最有名的杂志。

《国文杂志》1942年先后在成都、桂林创办。这次和以前几次办杂志不一样,从国家而言,抗战处于最艰苦的年代;从叶老自己而言,1939年8月19日乐山被炸,他的家被毁掉,处于非常艰难的境地。尽管如此,他仍没有任何退缩:“轰炸改变了我的什么呢?到现在事隔半年了,在曾经是闹市区的瓦砾堆上,又筑起了白木土墙的房屋,多种店铺都开出来了。和被炸的别处地方以及沦为战区的各地一样,还是没有一个人显得颓唐……”[5]

《国文杂志》与《国文月刊》相比,后者比较注重学术性,层次较高,作者队伍多为大学名教授,而前者则是更加注重指导学生国文学习的普及性刊物。《国文杂志》先后由两家出版社出版。一是1942年1月在成都创刊,由普益图书公司出版,署名为“胡墨林”,出到第六期即停刊;二是1942年8月在桂林创刊,由桂林文光书店出版。[6]两个版本实际是叶老一人主编,从三卷三期起,宋云彬参与合编。从名称时间上看,两者实际则是同一刊物。《国文杂志》的“创刊词”表明:针对当时“国文教学几乎没有成绩可说”“国文程度不是以应付生活,更不用说改进生活”的现状,它希望帮助青年提高国文能力,所以它每期均刊有“文章选读”,辟有“习作展览”,后来又有“学习者的话”,以使学习者互相交流。一些著名学者、作家为其写稿,在该刊物上发表文章,如朱东润《怎样读诗注》、老舍《怎样读小说》、朱光潜《研究诗歌的方法》、叶苍岑《对中学新生谈学习国文》、张世禄《读书和作文》、朱自清《怎样学习国文》。该杂志还特别重视范文的分析讲解和病文的剖析订正。

《国文杂志》到1945年9月为止共出三卷16期。宋云彬、傅彬然等人操持出力甚多。在那样艰苦的年月里出版这样的杂志,其困难甚至危险都不是今天的人所能想象的。组稿、印刷、发刊有重重困难,月刊时常不能按月出版。其艰辛情况,可以从第三卷第三期一则复刊“启事”中窥见一斑:“这一期杂志,上年九月初已经在桂林印好,准备发行了,那时敌人逼近桂境,桂林紧急疏散,本杂志全数放在桂林北站,预备起运,到贵阳或重庆去寄发,但敌人来得太快,竟未能运出。现在将原有纸型,在重庆浇版重印……本社同人在这次的湘桂和黔南的战役中,仓皇撤退,千里跋涉,艰苦备尝,现在还能重整旗鼓,和读者诸君见面,真有说不出的喜悦。”[7]

叶老在《开明書店二十周年》一文里概括开明书店做书刊的精神是“不马虎”,正是这种凡事“不马虎”而严肃认真的精神赢得读者、获得声誉。他在谈到抗战时期的编辑工作时说:“战事初起,炮火就把我们的楼房、厂房给烧了。后来迁移到内地,心力交瘁,损失屡屡。湘桂战役中,损失尤其惨重,在黔桂路上,在金城江边几百大包的书被抛散了,被烧掉了,这些都是我们心力的结晶啊!可是我们并不颓丧。”正是在这样一种“开明精神”支撑下,他们坚持办了十六期,直到抗战胜利。回顾这一段历史我们不禁思考,像叶圣陶这样一位谦谦的儒雅君子何以在那艰难岁月里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担当起家庭社会赋予他的一份责任?当我们读到、欣赏到他那充满书卷气的书法以及循循善诱的话语,我们无法想到他是那么的强大。正是因为他有一种淑世救世的“大心肠”(林语堂评鲁迅语),才使他以及和他一起的那一群人为着现代文化教育事业开出了一种“开明精神”。

宋代事功学派代表人物叶适在《赠薛子长》里说:“读书不知接统绪,虽多无益也;为文不能关教事,虽工无益也;笃行不合于大义,虽高无益也;立志不存于忧世,虽仁无益也。”一个国家固然需要“象牙塔”里的学问,也需要“谈性论心”的学理讨论,但对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来说,教育年轻一代,改变人的素质,恐怕是最为要紧的事,而要谈教育,语文教育则是最基本的能力。叶圣陶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读书”“为文”“立志”“笃行”四方面全可以成为语文教师(当然不仅仅是语文教师)的楷模。他的价值怎么估价也不会过高,而“开明精神”作为学术界、出版界、教育界共同的精神财富将永远留给后人。中国学术界固然需要陈寅恪、钱锺书,但恐怕更需要叶圣陶这样的人。

1949年12月29日,美国历史协会在波士顿举行年会,当时被选为历史协会主席的康尼尔·李德(Conyors Reed)发表了《历史学家的社会责任》演说,他谈到了历史教科书的编写和历史研究著作的撰写:“我个人认为教科书写作是十分重要的,并且希望这种工作能做得更好。这是大而言之的历史,而大而言之的历史的社会意义要比小而言之的历史大得多。不过,我们大多数人所写的都是小而言之的历史。我们笔下写出的只限于一两篇专论,其主题的社会意义至少说也比大而言之的历史小许多成。”“可是非常矛盾的是,我们历史学界的地位和晋级都是取决于我们写的东西,而不是取决于我们教学的成绩。虽然我们循循善诱天花乱坠的讲课,但和一些精明强干的人竞争起来却无济于事,因为这些人年复一年,照本宣科地读他们的老讲义,为的是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写特殊研究论文——这类论文读的人寥寥无几,会长久记住的人更是少的可怜,而且另外一个同样精明强干的人在同一个领域中耕耘得稍微深一些,把泥土筛得更细一些,这类论文就会变得一无用处了。”[8]他的结论是:“和社会生活毫无关系的学问简直和任何其他形式的自我享乐一样,无权要求得到社会的支持。”[9]

之所以在介绍叶圣陶的淑世精神时引了一古一外两位学者的话,是因为我们当今大学、学术界缺少的正是叶圣陶这样一种关心千千万万青少年基本的语文教育的精神和行动。大学里关心的只是许多和社会生活毫无关系的所谓“学术”,中小学的语文教学研究、教科书编写在有些综合性师范大学里成为“边缘学科”,研究人员则成为“弱势群体”。纪念叶圣陶,笔者认为恰恰需要他那种关心社会、力图改造社会促进教育的淑世济世精神。当许许多多青年不喜欢阅读写作,不会阅读写作时,他们的“国民性”是无法被改造的。周作人在《枝巢四述》“序”里说:“名山事业未足为奇,唯能以法施人,念及童蒙,委曲敷说,斯乃胜业,值得赞叹。”可以说叶圣陶一辈子就是为了语文教育在“以法施人,念及童蒙,委曲敷说”,态度诚恳,解说详尽,可以说无人出其右。这些我们可以从他的文章、诗词以及他给一些中小学教师的回信中见识到。现在已经很少有这样的大学者了。前几年北大钱理群先生领衔主编《新语文读本》,出现一批大学学者关心中小学语文教学的理想主义者,如今这种盛况不会再有了,因为人们渐渐变得现实。正因为如此,我们更需要叶圣陶这种淑世济世的精神。语文教育搞不好,其他一切都无从谈起。

参考文献

[1]叶圣陶.十三经索引[M].北京:中华书局,1980:自序.

[2]王春瑜.忆周予同教授[M].//学林漫录:第七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

[3]叶至善.《忆周予同教授》补正[M].//学林漫录:第十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

[4]翁独健,王钟翰.洪业论学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1:序.

[5]叶圣陶.乐山被炸[M].//叶圣陶散文:甲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6]顾黄初.中国现代语文教育百年事典[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269.

[7]李杏保,顾黄初.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史[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7:278.

[8][9]张文杰等编.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245~246,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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