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
读明代瞿佑的《归田诗话》卷上,在《示儿诗》条中,录有韩愈的一首写给儿子的诗:
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此屋岂为华,于我自有余。中堂高且新,四时登牢蔬。前荣馔宾亲,冠婚之所于。庭内无所有,高树八九株。西偏屋不多,槐榆翳空虚。松果连南亭,外有瓜芋区。主妇治北堂,膳服适亲疏。恩封高平君,子孙从朝裾。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问客之所为?峨冠讲唐虞。酒食罢无为,棋槊以相娱。跹跹媚学子,墙屏日有徒。嗟我不修饰,比肩于朝儒。诗以示儿曹,其无迷厥初。
熟悉的示儿诗,只有陆游的“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一腔爱国热诚呼之欲出。而文起八代之衰的一代文宗韩愈,居然还有这么一首如此平实的示儿诗,实出乎我的意料。韩愈的雄文,像《原道》《原毁》《师说》《进学解》《论佛骨表》等,都是知道的;写得沉痛、动人的《祭十二郎文》《柳子厚墓志铭》也是读过的。印象中,知堂就特别不喜唐宋八大家文,而偏爱明末的小品,大约是因为他性不爱见高头讲章,而喜欢平实的东西的缘故罢。
写给儿子看的诗如同对孩子讲的话一般,特别的真诚不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韩愈的这首诗也如此,他回顾了自己的奋斗过程,及所取得的成就(拥有的社会地位与物质条件),希望儿子也能像自己一样有所成就。针對韩愈的这首诗,朱熹就提出了严厉的批评:
韩公之学,见于原道。其所以自任者,不为不重。而其平生用力深处,终不离乎文字言语之工。其好乐之私,日用之间,不过饮博过从之乐。所与游者,不过一时之文士,未能卓然有以自拔于流俗者。观此诗所夸,乃感二鸟、符读书之成效极致,而《上宰相书》所谓“行道忧世者”,则已不复言矣。其本心何如哉?
按朱熹的意思,以辟佛恢复儒家仁义为己任的韩愈,就不应该向儿子夸耀上述一切,仅仅局限于“好乐之私,日用之间”,而应该进行更为崇高的理想教育。
但瞿佑并不认可朱熹的看法:
按朱子所以责备者如是,乃向上第一等议论。俯而就之,使为子弟者读此,亦能感发志意,知所羡慕趋向,而有以成立,不陷于卑污苟贱,而玷辱其门户矣。韩公之子昶,登长庆四年第。昶生绾、衮,绾咸通四年,衮七年进士。其所成立如是,亦可谓有成效矣。
我赞成瞿佑的观点。我想,知堂如读到这首诗,也一定会持赞同态度的罢。
读欧阳修撰写的《新唐书·韩愈传》,可知韩愈是个命苦之人,三岁成为孤儿,跟着堂兄,堂兄死后,由嫂子养育成人。考中进士做官后,又先后四次被贬,最后一次,是因为谏宪宗迎佛骨,差点被杀掉。当然,他后来做到了兵部侍郎、吏部侍郎,五十七岁去世后,被赠礼部尚书。用今天的话说,韩愈是一步步从底层奋斗上来的典型。所以,“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这四句诗,包含了多少汗水与泪水啊。从韩愈的一子两孙都能考中进士、自立这一点来看,他的家庭教育,无疑是成功的。
今日之情况又不同于唐代,那时,像韩愈这样处于社会底层者,只要书读得好,考中进士,就可以做官。而今日,假如你是来自农村或城市普通人家,即使成绩优异,考上重点大学,但毕业找工作甚至婚姻大事,因父母是农民或工人,没多少社会关系可资利用,那些待遇优厚的机关事业单位、大型国企的岗位,恐怕就轮不到你;找对象时,父母或亲朋也很难给你介绍门第好的男女朋友等。而以前读书远远不如你的同学,极有可能凭着父母的能耐,其工作、婚姻都比你强。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就发出了“学习好有什么用”的感叹。更不要说那些富二代、官二代了,一生下来就掉在蜜窝里。但面对社会之不公与贫富差距问题,仅止于慨然一叹,听之由之自暴自弃,未免颓废过度,须知改变自己的命运,最终还是要争取一个公平环境下的自我奋发与努力。在此情况下,韩愈的《示儿》诗就仍有其现实的意义,无论社会环境如何,这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一定是凭个人努力以达成功为荣,借父母余荫享受一切为耻,所谓“其无迷厥初”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