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印伟
高恭的心律不稳定,为了防止意外,离预产期还差七天她就住进了市妇产医院。孩子出生后,高恭就要回日本,那个一衣带水的海域很有可能成为分割我俩的银河,使我俩天各一方。但是,我不放弃,我全力以赴地努力着,争取着,我要和高恭天长地久共婵娟。
“疼死我了,就你没脸没皮地总缠着我,罪让我遭。你来生孩子吧。哎呀,哎呀……”还没进101病房,就听到病房里有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哭喊。
我和高恭走进病房,病房里有四个床位,三个床上都有患者。1号床上的那位孕妇披头散发地伏在她丈夫的身上,边哭边骂边捶打着她的丈夫,似乎这样就能把疼痛转移给她的丈夫。看来她快生产了,新的生命正无情地撕裂着母体。
2号床躺着一位胖胖的青年妇女。她腹部鼓鼓的,杏黄色的孕妇裙紧紧地箍在身上,像要裹不住那球体般的身子。无疑,她也是来分娩的。3号床坐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很矮、很黑、很瘦,腹部瘪瘪的,不知是来解决什么问题的。
“来生孩子的?”3号颇为热情,笑起来皱纹从眼角扩展到整个脸上,显得很苍老。
“是的,”高恭很有礼貌地向屋里人鞠躬施礼,“请多关照。”然后,我俩走到4号床边。
“听语音这媳妇不是东北人,对吧?”3号仔细地打量着高恭,“到月了?肚子不大,不显怀。”
“到月了,”我笑笑,“她个儿高,所以不显怀。”
“怀着孩子还这样俊,和一般媳妇不一样。”3号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高恭。然后,她指着4号床,神神秘秘地说:“这张床不好,出院那个产妇产后大出血,差点死了。”
听了这话,我惶惶然——这张床不吉利?不过住童医生主管的病房,是我俩别无选择的选择。童医生是产院有名的“神手”,她才三十多岁,医大硕士毕业还不到五年,就能根据产妇骨盆和产道的类型、子宫收缩的节律、胎儿的方位和孕妇的生育史,推算出孩子出生的时间,正负差多数在半小时之内。特别是实施剖腹产,她一改传统的自上而下的行刀方法,而是顺着皮肤的肤纹行刀,使产妇腹肤上的疤痕易于“美容”,这使她在产院颇有名气。尽管她主管的是普通病房,不是高间,没有电视和淋浴,患者却很多,床位都得提前预定,这张4号床还是童医生特意让护士长为高恭留的。
我看看高恭,问她用不用换个高间。高恭坐在床边上,毫不介意地说:“没事的,没事的。”说着,她示意我帮她换上拖鞋,我忙从包里拿出拖鞋,把她脚上的凉鞋脱掉,换上拖鞋。
“1号去诊察室。”门前出现一位护士,她瞧着1号说。
1号的丈夫哭丧着脸,不情愿地把胳膊伸过去。1号拽着丈夫的胳膊下了床,哭着骂着,一步一挪地走出病房。我清楚地看到1号那肥大的裤裆上渗出一片殷红的血迹。
“那男的都说这孩子不是他的,这女的还往这个男人身上黏糊。”3号说。
“这可不能乱说,1号让那男的拿出证据,那男的就是拿不出来。”2号说。
“我可不是乱说。”3号忙说,“做一个什么什么检查,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和高恭没说什么。我把住院用的衣服放进衣柜,把洗漱用品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安排好后,高恭示意我坐在床边上,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脸贴着我的耳朵,轻轻地说:“你到饭店要盘红烧晶鱼,自己吃,给我剩回一些,你看行不行?”
“咱倆一起到饭店,你不吃饱我儿子要挨饿的。”我蹲下身子,给她穿凉鞋。她的脚有些浮肿,穿鞋时我特别小心。她用纤细的手指抚摸我的头,传递着浓浓的爱意。
我搂着高恭的肩膀走出病房。刚走出门,就听3号说:“看看人家知疼知热的,这才叫夫妻呢。”
高恭学着3号的口吻,俏皮地对我说:“看看,我俩这才叫夫妻呢。”
高恭是日本人,名字叫高恭惠子,高恭是我对她的简称。她是十八岁时来中国的。她先到营舶大学中文专业学习,汉语关通过后,她便到松花江大学药学院学习中药。与其说她是来学习中药的,倒不如说是来专攻人参学的。她到松花江大学时,我正在松花江大学攻读文学硕士。有一次,她在阅览室里读《春秋运斗枢》,对“摇光星散为人参,废江淮山读之利,则摇光不明,人参不生。”这几句古文没读明白,于是,她走到我身旁,轻轻地说:“给您添麻烦了,能帮助一下吗?我看见你是从文学院走来的,古文学得会很好的。”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是日本人,只是在阅览室里见过几次。她高个儿,长发,眉清目秀,少言寡语,很高傲的样子。如果不是她来向我求助,我是不会跟她联系的。现在人家主动求教,而且彬彬有礼,我必须倾囊相助了。我请她坐在我身边,不仅把这句话解释了,还把“摇光”等北斗七星讲给她。事后,有名学友逗我说我的交往跨过国际,一定要坚持五项基本原则,不能给中国人丢脸。这时,我才知道她是日本人。
松花江大学有许多外国留学生,不管是哪国人,只要人家愿意和我礼尚往来,我都不会来而不往的。从那以后,高恭常常向我请教古汉语的字词句章。每次和我见面时,她总是双脚合拢,弯腰低头,说话轻声慢语,我特有一种师道尊严的范儿。她到我们学校,已经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了,和她沟通已经没有什么语言障碍,这使我们话题越来越多。看《神农本草经》《千金翼方》《本草纲目》有些地方读不懂,她便来问我。我说这些都是你的专业书籍,应该精读。不过,你要读些小说对你理解这些知识还是有帮助的。她说那得看名著,她还点出几部名著。我说中国的名著多着呢,我推荐几本你读读,保证你没读过,而且越读越上瘾。我把我发表的长篇小说《爱的恨的都是你》借给她。她十分感激地抱着书走了。还我书时她说:“这本书比课本好读。”我问哪儿好,她微微地笑了,脸也微微地红了。我说:“你还借吗?还有。”我把我刚发表的长篇小说《双面镜》递到她手里。她问:“你怎么总是借我于之华的小说?”我说:“我最熟悉这个人和这个人的作品,这小子写出的东西有味道,就像凤尾鱼罐头一样越嚼越香。”“这个作者写爱情是个老手,肯定是个花花公子。”“你说错了,他还没恋爱呢。”“没有谈恋爱怎么能写恋爱?”她瞪着熠熠生辉的大眼睛,白皙的脸上飞起红晕。我忙解释:“不能写什么就亲自体验什么,有人写皇帝比皇帝还像皇帝,却没当过皇帝,这就是艺术。”她笑道:“你太狡猾了,有人告诉我了,你就是于之华,于之华是你的笔名。”那时我文学硕士学位还没到手,不想让别人说我写小说不务正业,知道我笔名的人寥寥无几,不知是哪位朋友向她泄露了我的机密。尽管心里喜滋滋的,但是我的脸上还是有些发热,有一种小诡计被人揭露的狼狈。她认认真真地说:“你教我汉语,可以吗?我给你多多的钱。”我说:“你要愿意跟我学,我会教的,不过不要钱。”她说:“你要红包?”不知她在哪知道我国还流传着送红包的习俗。我忙说:“不要红包,你让你的朋友,特别是外国朋友多读我的小说就可以了。”三年时间,高恭的英语水平和来时没有多大提高,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却突飞猛进,当然,这和我的努力是分不开的。本来,按着高恭的原定计划,硕士毕业她就回日本,然而这时的高恭在处理生计大事的时候,已经不能仅仅考虑自己了,她必须还得考虑另一个总觉得自己前景灿烂无比的人——我。硕士还没毕业,我已经发表一百多万字的小说。毕业时,让人眼红的几家报刊想聘用我,都被我婉言谢绝。毕业后我便信心十足地自封自由撰稿人。我创作和恋爱同时进行,互助互利,如火如荼,省内的几位文学朋友评价我的创作和恋爱是“乘风破浪,前景灿烂”。
朋友们评价我的创作是准确的,但是对的恋爱的评价却相差甚远。高恭不回国,和我谈恋爱,高恭的爸爸反对,爸爸的爸爸更反对。而且这两个人联合起来下了几张“诏书”,告诫高恭:你的选择太危险,要立刻回国。其实,高恭到中国学中药学,是这俩人的想法。高恭的爷爷十六岁时随着日军来到中国长白山地区,由于年龄太小,整天在作战和惊恐中度过,不到两个月,他便感到烦食、反胃吐食、大便不止、咳嗽、呼吸困难,眩晕头痛,路都走不动了,他感觉自己不被中国人打死,也要被这个不知什么名的病夺走生命。有一天傍晚,有几名日本老兵闯进一个山村,在一个村民家里抢了几棵人参。有个老兵用砂锅煮了一棵人参,让她爷爷连汤带水地吃了。当时那个老兵是想让他长些力气撤出山里,不能扔到山里让狼吃了。可是万万没想到,喝了两天人参汤,他的病竟然好起来,而且走路还有劲了。过去他们只是听说人参能治病,这次,他们亲自感受到了人参的神奇。隔了几天,那几个老兵便带着他再次摸黑去那个村子抢人参,然而,还没等他们进村,四周便枪声大振,他眼看着前边几个老兵随声倒下。他惊恐万状,刚要拔腿往回逃,猛然,一颗子弹在他的脑门前炸响,当时他就昏死过去。等他醒过来时,已经是深夜,他也顾不上满脸是血了,连滚带爬地返回山中。她爷爷虽然逃过一死,但是左耳朵被那颗子弹打掉。尽管如此,她爷爷对长白山人参的救命功效却是终生难忘,特别感兴趣。她爷爷和她爸爸让高恭到中国学习中药,就是让高恭把中药学特别是人参学学好,让高恭有一技之长。但是打掉她爷爷一只耳朵的那颗子弹,却让她爷爷一生都惊魂难定。他们觉得虽然中国人讲究“仁义礼智信”,但是绝对不是好惹的,和中国人谈恋爱前景未卜。她爷爷给我来信警告我:如果不愿意受人鄙视就不要做任何骗人的事。当时我很生气,我对高恭说:我要是骗子,我也会恩恩爱爱地骗你一辈子的。好在日本的成年人有着不依赖父母的习俗,这使得高恭力排家人的阻挠,义无反顾地投入我的怀抱。当然,高恭常常也想说服我,让我和她同去日本,学学日语,找份教汉语的工作,能生活得不错。去日本我是难以从命的。我从十五岁开始写作品,而且常常昼夜笔耕,废寝忘食,光那退稿就把一个大抽屉装得满满的。多年练就的功夫怎么能毁之一旦呢?写小说的人写到一定程度自己便“高雅”起来,自珍自恋,禀性难移。我的祖师爷宋朝的苏轼老人的“布衫漆黑手如龟,未害冰壶贮秋月”表达的就是这种寒酸而又浪漫的劲儿。
高恭对我真是肝胆相照,留学结束了她没回国,怕出现“他乡有明月,千里照相思”悲惨结局,这倒使我不安起来。高恭是为我而留下来的,背叛父母全凭着对我的一片痴情,我必须对得起我的知心爱人。于是,我提出结婚,办一个跨越国际的婚礼。
她說结婚不用急,等说服她家人再结婚。她说如果现在就结婚,她的父母会和她断绝关系的,那样就永远不能回国了。于是,她和父母的通信勤了,后来直接在网上交谈,每次交谈,她都滔滔不绝地夸奖我,说我事业有成情感专一。一年下来,她还是没有说服她的父母。天高皇帝远,她父母设置的障碍倒磨练了我俩的爱情。她在一所专科学校做日语教师,业余时间还参加一些中药学习和研讨活动。我写小说,常常通宵达旦。她搬到我新购置的房子,我俩耳鬓厮磨,同食同寝,不知是该发生还是不该发生,反正是恩恩爱爱花好月圆了。
我是负责任的,我还在努力结婚。为了让她深深地感到中国男人的真诚,我表现得相当优秀。我争着抢着干家务活,购买她喜欢的服饰和食品,每晚睡觉我都把她搂在怀里,让她在浓情蜜意中进入梦乡。然后我再悄悄地起来,步入写字间在电脑的键盘上“耕耘”。中国人在许多方面不算宽裕,但是感情真挚,对于高恭的爱,我是既已拥有别无所求。一天深夜,我正在写字间埋头写作,她突然跑进写字间扑到我的怀里,满眼的惊慌和泪水。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刚刚做了个梦,梦里她的爷爷和爸爸强拉着她上了飞机,飞机都起飞了,也没看到我,她便大声喊我的名字,结果她越着急飞机越向高飞,她急哭了,最后,她把自己喊醒了,醒了却见床上没有我,她便不顾一切地跑进写字间。看看吧,就是这样如胶似漆水乳交融。那天夜里,她搂着我,用我的面颊擦掉她脸上的泪水。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她在我电脑桌的抽屉里放了几条红绳,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条红绳系在我的胳膊上,她说这下你就跑不了。关于红绳能系住人参的传说,我早就听说过,不过,她又把这个传说延续了。她说她爷爷当年没被打死,就是因为她爷爷听说红绳能趋吉避凶,便在腰间缠了一条红绳,是红绳保佑了她爷爷的命。现在,她用红绳来系我了,要保我安身立命平安无事。我想这是我的祖国,我的家,要系住的不应该是我吧。我看着高恭和红绳,凝视了一会儿,突然有了一个系住她的想法。这个想法就像一个孕育许久的灵感袭来一样,我不由自主地思绪猛然一振,顿时,热血沸腾,激情满怀。我情不自禁地把高恭紧紧地抱在怀里,热烈地亲吻起来。我的举动把高恭弄得惊惶失措,她红着脸问:“你?你?”“我要你生一个孩子,睡觉时,你搂着孩子睡觉,我就是写一夜小说你也不会有恐惧感了。当然有了孩子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意义——你家人总不能不承认外孙重外孙吧?”她红着脸解着我的衣扣,动情地说:“听你的,听你的。”从那以后,我把我俩的亲热当成制造爱情成果的一个过程。那温柔的爱抚,那忘情的拥抱,那甜蜜的亲昵都是有的放矢的,都是使俩人同步达到尽善尽美尽兴的高潮,使那生命的两个原生质能欢快地结合,制造一个意义非凡的孩子。然而一年多,什么都没制造出来……
夜晚,产院静静的。
这天下午,1号生了一个男孩儿。此时,她躺在床上,皱着眉,目光死死地盯着屋顶,木雕泥塑似的。2号到手术室剖腹产还未回来。3号唠叨一阵儿便酣然入睡了。3号是来接输卵管的。她生过一个男孩儿,便做了结扎术。不幸那个男孩儿9岁时因病夭折了,这使她的丈夫变得暴躁起来,动不动就打她骂她,还要离婚再娶个能生孩子的。无奈,为了再生一个孩子,她只好来医院做手术,接通输卵管。现在她血压高,等把血压降下来才能上手术台。
我租了一把躺椅,守候在高恭身边,以便随时观察她的变化。我坐在躺椅上,把笔记本电脑放到床边上,以床代桌,在键盘上“耕耘”起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只手轻轻地抚摸起我的头,慢慢地来回搓着:“睡吧,好吗?”高恭向1号努努嘴,小声说:“点灯人家睡不着。”我点点头,收拾好电脑,向门外走去,灯的开关在门外。我瞥了1号一眼,见1号脸色蜡黄,日光呆滞,而且还穿着那条沾着血的裤子。
灯刚闭一会儿,“啪”的一声便被打开,顿时室内亮如白昼。那位去剖腹产的2号昏躺在担架车上,被两名护士推了進来,她的婆婆紧跟其后。2号的丈夫是个企业的技术员,出差到外地,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护理2号的“任务”就交给了妈妈。一个小时前,2号腹内胎儿的胎心突然跳动异常。情况紧迫,童医生只好决定进行剖腹产,以保证孩子的性命。于是,2号便进了手术室。
“我避嫌了。”我对高恭顽皮地耸耸肩,我觉得我现在在屋里很不方便。高恭用大拇指和食指合成一个圈,表示“O”了。
“等等,”我正往外走,2号的婆婆叫住我,“深更半夜的也没处找人,我儿媳妇又这么重,抬不好怕刀口抻着,请你帮帮忙,把我儿媳妇抬到床上去吧。”
推担架车的护士厌恶地瞪大眼睛,用白眼球瞧瞧我,瞧瞧2号的婆婆,那意思是不言而喻的。其实护士不用翻白眼珠,我就够尴尬的,觉得抬也不好,不抬也不好。
“没办法了,还是麻烦麻烦你吧。”2号的婆婆急切地恳求道。
“还是请他到走廊站一会儿吧。”高恭用胳膊支着身子坐起来,“我来帮忙可以吗?”
“你能行吗?”我向高恭使眼色,提醒她别逞强。
“那不抻着?”2号的婆婆也觉得不妥。
“放心吧,”高恭说,“我们抬不动就把3号大姐叫起来,不会有问题的。”
“那就把3号大姐叫起来吧。”我也觉得高恭说得有理。
“不用叫了,”3号睁开眼睛,敏捷地坐了起来,她边穿鞋边说,“我早就醒了,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这位兄弟真不赖,见女的都不馋。”
我和高恭对视一下,笑了。3号真有意思,闭着眼睛,“睁”着耳朵,侦察我好不好色呢。
我和高恭生活在一起周围的人都知道了,时间长了,一些非议也销声匿迹了。前些日子,一位颇为知己的编辑问我为何同居而不结婚。我便把高恭家里不同意的事说了,也把自己想要孩子的事说了。他说你们同居一年多没有孩子是不正常的,肯定你或者高恭有问题。我觉得这位朋友说的有道理,于是我让高恭和我都到医院去查查。高恭委婉地说:“瞧瞧你,那么着急,我俩肯定没问题的。顺其自然吧,好吗?”日本女人说话婉转曲折,但是态度坚硬。高恭不同意去医院检查,非常肯定地说我俩都没有毛病。没病怎么没怀孕呢?既然她知己知彼,也就理所当然地知道不怀孕的原因了,既然知道原因为什么不向我说明呢?我越想越觉得这里边有一个比不怀孕更深的奥秘。于是我细心地观查起高恭的一举一动。很快,她拎的那个红皮包引起我的注意。那个玲珑剔透的红色漆面皮包是我给她买的。那红皮包她总是随身携带,形影不离,就是买菜买水果再拎一个大兜子,她也拎着这个红皮包,从不嫌它坠脚。在家里,除了服饰和化妆洗漱用品,再就是这个红皮包是她自己专用,其余物品都是我俩共用的。也就是说,她的秘密就可能装在这个红皮包里。这天夜里,乘她熟睡,我从床上爬出来,我把那个放在床头柜上的红皮包拎到写字间,悄悄打开。首先看到的是一本书《人参的功效及用法》,再看下面是一个收集民间中药秘方的笔记本。这些书本的后面有一个内置的拉锁,我拉开拉锁,见里边有一个绿色长方形的小瓶子。我把小瓶子拿出来,顿时,令人心脏乱蹦的七个字出现在我的眼前——太太安避孕胶丸。当时,还未等把瓶子上的说明看完,我便怒火烧遍全身,产生一种赤热的情感被冰水激炸的疼痛。当时我真想立刻把高恭叫起来,质问她为什么服用“太太安”?为什么欺骗我?难道你尝尝中国男人的爱情拍拍屁股就走人?要走你就提出来,你不能让我断子绝孙啊。当时我愤懑如焚,却没有发作,多年的创作练就了驾驭自己感情的能力。为了平息自己的激愤,我还强迫自己站在高恭的角度解释这个骗局:我要孩子是要留住她,她不要孩子是怕将来回不了国,她家人顽固不化的错误观点肯定对她是有影响的。高恭啊高恭,你不该瞒天过海欺骗于我呀,高恭啊高恭,怎样才能永久地留住你呢?怎么办呢?对,要孩子,你不是认为有孩子就回不了国吗?那就要孩子,孩子就是系她的红绳。也就是那天夜晚,我筹划出一个功成事立的宏伟阴谋——我打开瓶子,把这个深红色胶丸的样子认真地记在脑子里,然后把瓶盖拧好,把只有小半瓶的太太安放回皮包的原处,把那本书也都按着原样放好,然后把红皮包放在床头柜上。第二天,我逛了几家药店,看了好几种做成胶丸的补品,特意看了几个人参制成胶丸状的补品,最后选购了一种长白山产的人参滋补胶丸。选用这种胶丸不仅是它的形状、颜色、大小和太太安如出一辙,更主要是我想就是被她发现,我也说这是配合她研究人参购置的补品。当天夜晚,当高恭熟睡的时候,我来到写字间,从我的皮包里拿出人参滋补胶丸,把它倒到打印纸上,把装它的玻璃瓶扔进门外的垃圾箱内,把它放进写字台的抽屉。然后我来到卧室。从床头柜上拿起红皮包,准备把太太安拿出来,用人参滋补胶丸进行掉包。然而,正当我拿着红皮包要走出卧室时,我猛然想起“掉包”二字在中文中的解释,这两个字在中文中是指暗中用假的换真的或用坏的换好的。顿时,我产生一种内疚甚至负罪的感觉。我觉得我一个堂堂正正的作家绝对不能有小人之举,于是,我把红皮包悄悄地放到床头柜上,然后,悄悄地返回写字间。不过,我的心里酸酸的,痛痛的。
第二天,我到一家招待所参加一个笔会,是一家编辑部组织几个文友编写一本东北抗联的书籍而搞的会战。时间跨越大,我和几个文友讨论很久,吃过晚饭我才回家。进了家门,和高恭打过招呼便进写字间撰写稿子。正当我面对电脑全神贯注地“英雄再现”的时候,高恭那清秀的脸庞出现在我的显视器上方。我以为是我的幻觉,我瞪大眼睛才判定来到我面前的就是高恭。
“困了?还没到睡觉的时候。”我以为她想让我陪她睡觉呢。
她轻轻地走到我的身旁,把攥着的左手在我面前展开,把一把深红色胶丸放到电脑桌上。当时,我非常惊讶,不知如何是好。这是她皮包里的太太安,还是我抽屉里的人参滋补胶丸?无论是她的秘密,还是我秘密,都是不可告人的。
“你吃这个药了?这药是用人参制作的,味甜,微苦,特别有人参的味道。”她对人参还真有所了解,看样品味便略知一二。她关心地说:“如果身体不舒服要先检查诊断。明天我带你到医院体检可以吗?”
“天天用腦,必须提高免疫力,服用补品就是为了少得病。”
“这药的包装呢?”她像个学生似的向我发问。
“有个朋友要买这个补品,怕买错了,把包装拿走了。”
“没有包装不卫生,还容易和别的药混在一起。”高恭不好意思看着我,“这个补品非常好,特别是对男的。你就好好服用吧。”
从那天开始,每天晚间高恭给我倒一杯水,拿着二粒人参滋补胶丸让我服用。别说,人参滋补胶丸还真名不虚传。渐渐地,我感觉睡眠质量比过去好了,精力比过去充沛了,写作到多晚也不困倦了,思路也特别清晰,浑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劲儿。就是晚间和高恭在一起亲热,我都特别亢奋,似乎我的全身已经装不下那越来越充沛的力量。山藏宝,水生金,人参壮命根。我服用不到一个月,竟然石破天惊,吉星高照——高恭怀孕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水房洗漱完毕,又打了半盆凉水,返回病房,把暖瓶里的热水倒进盆里,调好水温,然后把脸盆放到一把椅子上让高恭洗脸。高恭腹部鼓鼓着,弯不下腰,她站在床边,把手巾放到水盆里渗湿,一把一把地擦起脸。没擦几把,她便龇牙咧嘴地动不了了。毫无疑问,她的小腿肚子转筋了。我忙搀她上了床,轻轻地按摩起她的小腿肚子。最近,她的小腿肚子经常转筋,按摩几下就能缓解。
我正给高恭按摩,走廊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一位穿着T恤衫的男人风尘仆仆地进了病房。这个人一进病房,2号的婆婆就冲着那个男人说:“你可来了,多亏这屋的人帮忙。”
这个男的急忙来到2号床边。这时,他一眼看到病床上的高恭,便惊奇地问:“你也住院了?怎么提前了?”
“刘技术员,你好。2号是你爱人?”高恭急忙打招呼。
“是的,太巧了,我们住同一个病房。”
原来高恭认识2号的丈夫。2号丈夫是人参深加工业的技术人员。在一次人参深加工的讨论会上俩人讨论得很投机,高恭还到过他的企业参观,俩人常常聊微信。2号住童医生主管的病房就是高恭推荐的。
“没什么事吧?”刘技术员见2号打着吊瓶闭着双眼,便有些惊慌。
“多亏童医生发现早,及时手术,要不小孩儿就完了。小孩儿从大人肚子里拿出来脐带还缠着脖子呢。”2号的婆婆告诉儿子。
“看来住童医生的病房算住对了。”刘技术员来到2号床前,伏下身子,对神志尚未清醒的2号轻轻地呼唤着,“明辉,明辉。”
2号闭着眼睛,张了张嘴,从嘴角流出许多白沫,刘技术员忙用手帕把白沫拭去。
“童医生说没什么事,麻药劲儿过去就清醒了。”2号的婆婆说。
“小孩儿怎么样?”刘技术员问妈妈。
“没看着,生出来就抱到婴儿室去了。”
“我去看看。”刘技术员说完便匆匆地走出病房。一会儿,他又懊丧地返回来。原来婴儿室有制度,禁止来访。这可把已经成为爸爸而又不能和女儿见面的刘技术员急得没着没落,站在2号床边直发牢骚。
“你找找童医生。”高恭对我说,“请童医生向婴儿室的医生说一声,让这位朋友看看孩子。”
这使得2号的婆婆和丈夫颇为感激,说了好几声“谢谢”。
于是,我和刘技术员来到医生办公室。
童医生坐在医生办公室里,正向一名护士叮嘱着什么,见我俩来访,那名护士说了声“知道了”便退出办公室。童医生站起身,把我和刘技术员请进办公室。我简要地说明了来意,童医生对刘技术员说:“这是婴儿室的制度,我们都要遵守。我给婴儿室打个电话,你在婴儿室的外间从玻璃隔断看看吧。”说着,她拿起电话,拨到婴儿室,告诉婴儿室的医生让刘技术员看看孩子。刘技术员感激万分地道了谢,便告辞了。
我举步要回病房,童医生说她也要去,我俩便一起走出医生办公室。自从高恭怀孕,我总陪着高恭到产院找童医生进行检查。一来二去,我俩和童医生熟了。
“你护理高恭够精心的,这样能减轻她许多痛苦。”童医生说。
“分娩是很痛苦的,如果当丈夫的能陪生,产妇是能减轻疼痛的。”我说。
“怎么,你想陪生?”童医生微笑道,“很可惜,我们医院不准许。”
刚才饭车从病房门前经过,高恭把我俩的饭菜都买了。一盘木耳瓜片,一盘干炸黄花鱼,六个烧饼。见我俩进来,她把菜和饭推给我俩:“吃不下去,请你俩代劳吧。”
“吃不下去也得吃,分娩的时候还得用劲儿呢。”童医生示意高恭躺下,“我检查检查。”
高恭躺在床上,松开裙带,童医生把听诊器贴在她的胸上,仔细地听了听。然后她把听筒放到那凸鼓的腹部,伏下身子,把耳朵贴到听筒的另一端看着手表专心地听着。听了一会儿,说:“胎心跳得快,一分钟一百七十多次。”
“怎么引起的?”我问。
“乏氧。”
“胎心跳得快,是不是高恭心脏跳得快?”我又问。
“看来还得查查你的心脏是不是有了毛病。”童医生嗔怪地瞪了我一眼。
“我让护士送袋氧来。”童医生说着便往外走,高恭下床要送她,她摆手制止了,我把她送到门口。
“胎心跳得快些不会有多大问题,要多听听高恭的心跳频率。”童医生嘱咐道,“我下班了,有变化就找李医生,下午我来看看。高恭可能提前分娩,有特殊情况给我打电话。”
她的手机号我是熟悉的,我说:“你可千万要开机。”
我回到病房,站在床边,仔细地端详着高恭。她脸色苍白,眼神疲倦。我轻轻地问:“不舒服吗?”
“孩子在肚子里不老实,又踢又踹的。我觉得胸闷,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压着。”
我把耳朵贴在高恭的胸前,集中精力听着。咚咚有力的声音跃然而入,像是被击敲的鼓震动着我的耳膜。我又把耳朵移到她的腹部听听胎儿的心跳声,那小东西也不甘示弱,“咚、咚、咚”铿锵有力。她和儿子的心怎么跳得都这样剧烈?
去年九月份,我正创作一部中篇小说。我推算这部小说写完,高恭的那个妇女“例行公事”也该来了。那事儿一来,高恭就腹胀腹疼,四肢无力,我想等我写完稿子,陪她到郊外的公园散散心。然而那部小说写得很艰难,几番增减修改,多写了一周。等我把稿子寄走了,高恭的“例行公事”也没来,过六七天了没消息,这是不是意味着十个月都不能来了?我不由得一阵惊喜。
“是不是怀孕了?”这天晚间,我坐在她身旁,抚摸着她的长发,轻轻地问。
“可能吧。”高恭温柔地说。
“太好了。”一股热流从心底涌出,使我兴奋起来,“明天到产院查查。”
“着急了?这可不是着急的事,谁也查不出来,这才几天呀。”她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小鸟依人的样子。
自从我服用人参滋补胶丸,她的那个红皮包“公开”了。她回到家就把皮包放在鞋架上,有时还让我到她的皮包里拿东西。这说明红皮包里已经没有秘密了,她已经把太太安胶丸扔掉了。
断定她怀孕那夜,是我最幸福的一夜。窗外一轮圆圆的明月,月光透过映有玫瑰花的窗帘照在我俩的床上,犹如一种温馨的梦境。我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我说结婚、养育子女、白发到老这些都是我俩要走过的人生过程,这是应验了日月之道普照周天之理,你的家长们应该接受这个现实了。高恭那絮絮细语显得特别轻柔婉转,她躺在我的怀里,不无责备地说她怀孕是我造成的,她要是把这消息告诉她的父母,父母就会和她断绝关系,她说真要那样,她这辈子就托付给我了,她要我一辈子为她负责任。她提出了许许多多让我负的责任,我都欣然允诺。那个时刻,她就是让我摘月亮,我都会扶摇而上的。
刚怀孕时,高恭常常攒眉凝思,默默无语,流露着“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的拳拳之心。她心情不好,我心情自然也不好。我又多次劝她结婚,让她安身立命。我说等你肚子大了,结婚仪式上让人们看着你是个孕妇多不好看。这个时候的高恭不但能流利地说中国话,还能用中国话进行调侃,她幽默地说:“人们见你结婚带着孩子,会说你好厉害的。”
高恭怀孕了,我对她更加关怀备至。特别是对那个意义非凡的胎儿,我更是无微不至。得知造血需要铁,成骨需要钙,健脑需要锌,我便千方百计地把含有这些元素的食品摆到高恭面前,千叮咛万嘱咐地让高恭把这些东西“转交”给我的孩子。怀孕不到五个月,我就把小孩儿的衣服、被褥、褯子和婴儿床都准备好了。我这样做就是让高恭感受到,她就生活在亲人之间,呼唤她尽快地进入母亲的角色。中国人的感情真挚,能把钢铁化得绕指柔。我给她买漂亮的孕妇服,做她最愿吃的红烧晶鱼,天天给她按摩腿、胳膊和头,不接受还绝对不可以。渐渐地她进入了母亲的角色,那世世代代越燃越烈的情愫还与日俱增。高恭特别注意了营养的比例分配,还特能吃饭,她说这个孩子可馋呢。渐渐地胎儿长大了,高恭的腹部日新月异地鼓起来,伴随着日益强烈的胎心声,孩子越来越有声有色地进入了我们的生活。
这天,我陪着高恭到产院找童医生复查。童医生觉得高恭心脏似乎有点问题,她说专家门诊的尚主任诊脉特精,请尚主任看看。于是,我们三人来到专家门诊。
尚主任端详了一会儿高恭的脸色,便把手指摁在高恭右手腕的脉搏上。他神情专注,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他诊脉的那只手和高恭的脉搏紧紧地连在一起。诊着诊着,尚主任的眼睛睁大。他停顿了一下,又屏气凝神地诊了一遍,问:“你的心脏怎么样?”
问话带有不祥之兆,我们都警觉起来。
“我的心脏有问题吗?”高恭的语调变得怯生生的。
“你冲脉充盛,但是暗含濡缓。凭脉条而言,你患有心脏病,属于先天性的。看来你自己也没发现,若不是妊娠我也诊不出来。胎儿大了使心脏位置往上移,病灶便暴露出来。”
“要是这样生孩子对心脏有没有影响?”我忙问。
“要是这样分娩难度就大了。”这则消息使童医生感到问题严重了,“分娩时,血液往心臟涌……”
“她的心脏病较轻。分娩虽然有危险,采取些措施还是没问题的。”尚主任对童医生说,“分娩时必须做好心脏的监护,以防意外。”尚主任开玩笑道:“等生完儿子,心病就好了。”
“是的。”童医生说,“轻微心脏病不算什么,生了儿子就好了。”
这些“宽心丸”并没有减轻我俩的悲伤。回到家里,高恭扑到我的怀里潸然泪下。我心如刀绞,追悔莫及,怎么也不能把爱情附加在人家的性命上,人要没了那还有什么爱情!我拥抱着高恭,用商量的口吻说:“高恭,把孩子做下去吧,咱们不要孩子了。”高恭泪眼凄凄地看着我,抽抽泣泣地问:“你想孩子都想疯了,怎么舍得?”我咬紧牙关,从胸腔里迸发出二个字:“舍得!”
没想到我那孩子是个急性子,离预产期还差三天,他就手蹬脚踢地要出来。从晌午开始,高恭的腹部和腰部就开始了阵阵疼痛。她咬着牙,眉头微微颤动,汗珠从前额和鼻尖渗出来。她不喊不叫,要保持体力等分娩用。
童医生来到病房,对高恭的心脏和腹内的胎儿进行了检查。她说:“大人心率正常,胎儿心率偏快,还得吸氧。”她拿来一袋氧给高恭吸上。吸上氧胎儿就老实些了,高恭也好了许多。童医生说分娩室有人正等她,有情况让护士到分娩室找她,然后她就离开了病房。高恭用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珠,躺在床上,慢慢地平静下来。我的心却难以平静。住院四天,尽管我没看到那“脱胎换骨”的分娩场面,但是女人生孩子前所受的折磨,就使我触目惊心。那痛苦的喊、叫、骂、哭、嚎都增添了我对高恭的担忧——她的心脏能经得住这般折磨吗?
婴儿车停到门口,车上摆放着四个嗷嗷待乳的婴儿。
“1号,1号。”一位护士抱着一个婴儿向病房里喊。
没人答应。1号不在,1号出去好长时间了。
“跑哪去了,也不给孩子喂奶。”护士不满地说,她把孩子放回车里。
2号的丈夫从护士手里接过女儿,抱到2号面前,两口子亲亲热热地端详起来。男的说这孩子的眼睛和脑门像妈妈,女的说这小东西的脸盘儿像爸爸。两口子瞧着孩子,幸福地赞美着:“这孩子太漂亮了,看看,她会笑了,笑了。”这时,那孩子却“哇哇”地哭了起来。
“1号不想要孩子了。”3号对我和高恭小声说,“昨天,她问我要不要孩子,给三千块钱就行,说省得我还得手术遭罪。”
“她怎么不要孩子呢?”我问。
“野种,谁要。”3号撇撇嘴,不屑一顾地说,“我家那老鬼就想要他的种呢。”
疼痛又来了,高恭的前额和鼻尖又渗出汗水。我握着高恭的手,轻轻地搓着,希望爱抚能减轻疼痛。
得知高恭患有心脏病,我也像患了心脏病似的烦躁不安。到几家综合性大医院检查,做心电图,做彩超,结果却和尚主任的诊断恰恰相反:高恭的心脏功能正常。童医生坚信尚主任的诊断,她说心脏病不发作仪器是不易查出来的。她说过去也有过这种现象,尚主任诊断出病症,仪器却显示不出来,这使得患者和家属掉以轻心,到另外一家医院分娩也没和医生讲明,结果分娩时心脏病突发,产妇死亡。面对着这个残酷的事实该怎么办?童医生说尚主任诊断出来是好事,便于提前预防。尽管如此,我还是要终止妊娠,减轻心脏的负担。童医生说终止妊娠可以,还不算太晚,做小引产就行。
“不要孩子?”高恭瞪圆眼睛向我发起脾气,“连仪器都检查不出来还是病?我自己怎么样我还不清楚?你总是这样不了解我。”高恭啊高恭,怎么样才能让我了解你?起初是偷偷地避孕,怀孕了还惆怅不已,现在发现心脏病了却拼命也要把孩子生出来,难道是我不了解你吗?她见我坐卧不安,愁眉不展,满脸的懊丧和歉疚,便和风细雨地安慰起我:“刚怀孕时,我觉得是那么突然,晴天霹雳一般。不瞒你说,当时我心里很烦乱。但是看到你乐得嘴都合不拢的样子,特别是看到你对我和孩子那份热情劲儿,我就平静许多。”她把一条红布带缠在自己的腰上,说:“你放心吧,我这就没问题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劝高恭,高恭安慰我,谁也不相让步,谁也没有说服对方。一天,我们到医院复查。检查后,童医生称赞道:“你俩真会优生优育,胎儿已经有三千克了。”
我把高恭不去医院做引产的事讲给童医生,请童医生劝劝高恭。
“胎儿长这么大就得大引产,大引产就是生孩子。对高恭来讲,大引产和到预产期分娩没有多大区别,危险是同样的。”童医生说,“当然,这事是你俩的事,由你俩定。”
“这可怎么办?这不把人逼到绝路上了吗?”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也不用忧心忡忡的。”高恭说,“我回日本,或者我出意外了,我让我儿子看着你,真的,有了儿子我就放心了。”
近来,她对她的爷爷和爸爸妈妈思念越来越迫切了,她不止一次地说要回国。高恭常常通过网络视频和她的父母“面对面”地交谈,可是当我的面孔出现在视频上时,她妈妈立刻“收网”,不予理睬。这几天,通过视频,高恭只看到妈妈,却看不到爸爸,原来她爸爸得知高恭怀孕气得心脏病发作,住院治疗了,这就使高恭回国探亲的心情越发地按捺不住了。她说等生完孩子,她就回日本探亲。我对她的探亲十分担心。名曰探亲,连婚都没结,真要是不回来,我有什么办法呢?当然,我最关心的还是高恭的健康状况。每天我都细心地观察她的脸色和精神状态。有时她的脸色发白,眼里无神,神情不济,都使我惶惶不安。高恭见我诚惶诚恐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便幽默地说:“儿子都要出生了,还不开心?”
1号和她丈夫各奔东西了,把孩子扔给了医院。
中午,一名医生来到病房,在1号的枕头边上找到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们走了,谁要我的孩子就把我的住院费交了,不用找我们了,就当我们死了。
“什么样人都有,不要孩子还生什么孩子?”3号生气地说。
“这俩人昨天就不见了,我们查了这女的身份证号,原来是假的。他俩把孩子扔到医院,太没人性了。”医生生气地说。
“那孩子如果健康,如果交上她的住院费用这孩子就能给我,这孩子我们要了。”2号丈夫說。
“可也行,对外人说我们生了龙凤胎。”2号说,“快去院办看看,怎么办手续。”刘技术员急忙去院办了解如何办理收养手续。
随着疼痛的加剧,疼痛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到午夜时分,简直就连在一起了。高恭被折磨得通体汗淋淋的。她说腰和腹部就像被撕裂似的,她咬紧牙关,嘴唇都咬出牙印。看到她如此疼痛,我特别心疼。当时高恭拒绝做下孩子,那就在分娩的时候加保险吧,然而高恭凝血功能异常,无痛分娩和剖腹产都行不通,没办法,高恭只能铤而走险了。
一名医生来到病房。她看看高恭,颇有感触地对我说:“你爱人够坚强的,临产的产妇没有几个不喊不叫的,再到诊察室查查。”
我问童医生在不在,医生说童医生去分娩室了。尽管如此,我的心还是悬着。
高恭从床头柜里拿出那个红皮包,把皮包挎在我的肩膀上。红皮包只装着住院所有票据和一些零花钱,不过,我却感觉红皮包沉沉的。她把胳膊搭在我的肩上,我微微弯下腰,便于她的身体依靠着我。我和她慢慢地走出病房,随着她那蹀蹀小步,和她同步而行。进了诊察室,我便退了出来。
不一会儿,高恭被那位那名医生搀着,从诊察室出来。医生对我说:“快生了,我去拿推车,把她送分娩室去。”
高恭摆摆手,不让医生取推车。她要我跟她一起走到分娩室。分娩室在走廊的另一侧。我搀着高恭一步一步地奔分娩室走着。她那苍白的脸上渗着汗珠,头发都湿透了,鬓发贴在脸上,孕妇裙也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就连我穿的衬衣都被她身上的汗水浸湿了。
“疼就喊喊,那样能减轻些。”我心疼地劝她。
高恭细细的眉梢微微颤抖着,她摇摇头。
我搂住她的腰际,凭着感觉为她助力,我想让她节省些气力,分娩时全靠她自己了。疼痛加剧了。高恭停下脚步,长长地喘了几下。她侧过脸来,目光集中在我的脸上,痛楚而温柔,饱含着千言万语,泪水终于从那苍白的脸上滚落下来。我贴紧她,疼爱地拍拍她的胳膊。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温存地呆了片刻,我俩又开始向分娩室走着,高恭走得相当吃力。我用肩膀托着她的胳膊,用手搂着她的腰际,携带着她的半个身子。我俩结成一体,一步一步,步履维艰。不过,四只脚总比两只脚稳当有劲儿,我俩终于来到分娩室门前。
“到了。”高恭长长地喘了几下。
迎面那盏长方形的灯上写着“分娩室”三个醒目的大字,灯的左侧就是分娩室的门。
“你太辛苦了,回病房休息一下吧,一会儿到这儿听听信儿。”高恭拉着我的手,难舍难分。
“快进去吧。”医生推开分娩室的门,催促道。
我万般无奈地松开手。高恭却用力攥住我的手,用那布满泪水的眼睛深情地望着我,像要把我镶嵌进去。她把脸伸向我,一改不在他人面前亲吻的习惯,她在我的面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轻轻地说:“没事的,我会回来的,相信我好吗?”
我点点头,表示相信她的话。
高恭又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然后就被医生搀着,一步一挪地进了分娩室。
门关上了。我呆呆地望着那乳白色的门,泪水盈满眼眶,视线模糊了。门右侧的那盏银光灯闪耀着朦朦胧胧的白光,给人一种肃穆、凄迷、幽深莫测的感觉。我擦掉眼泪,强制自己用理智战胜感情,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冷静。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拎着,疼,还悬着。
我和高恭朝夕相处四年了,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但是,就在这出生入死之时她告诉我“我会回来的”怎么听都觉得她这是一去不复返的意味,似乎她正在往一个不幸的地方奔去……
分娩室的门开了。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贴在门上了,堵住了门。我忙靠边让路。送高恭进去的那位医生走了出来。
“怎么样?”我急忙问。
“就要生了。”
“童医生说没说什么?”
“没说。”医生脚步都没停就走了。
宽敞的大厅寂静无声,我把耳朵贴在门缝处,精力集中在听觉上,听觉集中到那关着的门里,我用整个身心感觉着分娩室的动静。我隐隐约约地听到分娩室里有女人声嘶力竭地叫喊声,嚎啕声。不容置疑,这不是高恭的声音,高恭的声音不会这般粗糙。到什么时候,高恭都是雍容脱俗的。
时间深深地困陷在深夜里,像是凝固了。看看手表,时针步履蹒跚,此时此刻为一时四十七分。大厅的南侧是一排敞着的窗户,窗外是宁静而空旷的夜空,残缺的弯月悬挂在远方,淡淡的,无光无色,显得清凉,寂寞,孤独。
分娩室的门开了。一辆担架车被一位护士推了出来。车上的产妇用被子遮盖着,露着一条沾着血迹的长腿和那满是汗水的脸——不是高恭。车上还放着个襁褓,襁褓里的婴儿露着小圆脸,闭着眼睛“哇哇”地哭着。
“麻烦问一下,4号床的产妇怎么样?”
“不知道。”护士把担架车推到电梯门前,摁了一下电扭,电梯的门便开了。她推着担架车上了电梯,并把门关好。电梯门框上的红色信号告诉我电梯升到七楼停住。过了一会儿,那名护士推着空车从电梯上返了回来。
“你好。”我满脸微笑,学着高恭的样子向护士鞠了一躬,“4号有什么消息告诉我,谢谢你。”
护士点点头,用车把分娩室的门撞开,推车往里走。我忙顺着她的路线向里张望。见里边迎面是门,门里边还是门,人的出生得经过多少道门坎呢?这时,一阵有力的脚步越来越近,我抬头望去,见2号的丈夫已经来到我面前。他要把1号生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一起抱回家。防止人多嘴杂,他要在深夜出院。临行前,他来叮嘱我和高恭不要将这事对外讲,这样对那个孩子的成长有好处。“看你对你爱人这般恩爱,你真是个好人。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高恭真要回日本了,再回来的可能性不大。”刘技术员说,“高恭的爷爷知道高恭要生孩子了,他气得要剖腹自杀。高恭不敢跟你说,她怕你意识到这事这么严重不让她回日本。我觉得高恭很有主意,你要提高警惕呀。”刘技术员说完,便和我握手告别了。
不管高恭的爷爷以死相逼是不是计谋,高恭要回国的心肯定是下定了,就像她服用太太安一样,违背我意志的事她不跟我说,但是却要做。看来,她真要留个孩子“看着我了”。不管她是怎么想的,不管她要怎么做,当务之急,只要母子平定什么都好说,真的,平安就好。
等啊等啊,时间像是封住的河,不往前走,而是缓慢地围困着我,淹没着我。两个小时熬过去了。这期间进去三位产妇,出来两个。进去的疼痛得不能自已,出来的瘫软地躺在担架车上大汗洗面。出来的产妇身边都放着一个婴儿,有的婴儿脸上还带着殷红的血迹。看到这些,我感到全身阵阵作痛,像是目睹着高恭正在经过炼狱般的分娩过程。
又过了一段时间,分娩室的门开了,走出一名护士。她看看我,问:“你是高恭的丈夫吗?”
“是的,她怎么样?”
“高恭正在分娩,情况不太好。童医生问你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情况不好?”顿时,我慌了,不知所措,“是不是心脏病发作了?”
“心脏不稳定。”护士追命似的把一张家属签字单摆到我面前,“快定呀!”
“要大人,要大人。一定要保住大人。”我有些支撑不住了,全身都像不是自己的,只有我的这颗心像一只将要窒息的鸽子拼命地扑腾着。我的手颤抖着在那张纸上签了“保大人”三个字。
护士说没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多次强调保大人。但是,当我攥紧拳头,命令自己保持头脑清醒时,护士不见了,分娩室的门关上了,这可急死人了。
我紧紧把自己贴在分娩室门缝处,提心吊胆地听着。里边产妇的叫喊声和婴儿的啼哭声使我那绷紧的神经阵阵颤抖。说实在的,我也希望孩子呱呱落地,也想带着儿子奔向夏季的大海,也想在花瓣飘扬的春日端起照相机……可是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孩子啊,爸爸别无选择。这时,就在这时,我好像聽到高恭声嘶力竭的惨叫。这声惨叫像是要把夜空撕开,像是要把我的脑袋震裂,像是在绝望地喊我。我忘掉一切,一切都像是不存在了。当时,我没有思维,没有理智,只有行动——我猛地挺起胸膛,推门冲了进去,一道门,两道门……
“啊——”女人的惊叫使我精神一振,几名穿白大衣的医生愤怒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挡住我的去路,我立刻意识到自己闯进了男人的禁区。然而还没等我返身往外走,几条黏乎乎的带子猛然地打在我的脸上。顿时,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围困了我,我眼前的一切都是血红血红的……
(责任编辑 侯雅晴)
(作者单位:长春市第一0四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