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她读大二的时候,我是物理系的研究生。偶然的机会我们认识,然后一块吃夜宵,去图书馆自习,在思源湖畔散步。十二月,湖岸寒风刺骨,我俩缩着脖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低下头,我闻到淡淡的洗发水味道。
快期末考试了,那天她捧着一张去年的大学物理试卷愁眉苦脸,说这回死定了。我把卷子拿回去,找了个自修教室,花一下午时间答完。每道填空题、选择题的边上,都写上详细的求解思路,计算题至少写了两种解答方法。该用牛顿定律的地方,画上一个牛头;该考虑相对论的地方,画上一只猩猩。
除此之外,没有多写一个字。懂的人自然会懂。
抬起头,黑板上方有褪色的字迹:知识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放屁,爱情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写过很多情书,还替弟兄们写过情书。这是唯一的,写在试卷上的情书。
晚上,收到她短信,说男朋友陪她自习,看见了那张试卷。
我愣住了。不知道她是有男朋友的,也从未听她提起。
我有点发闷,又觉得自己很可笑,于是直接关了机。半夜睡不着,打开手机,诺基亚蓝色的屏幕,大手牵着小手。有些字在黑暗中闪烁:分手了,想和你在一起。
放寒假了,我俩整日游荡,我陪她看画展,她陪我泡咖啡馆。手牵手走在原法租界的小马路上,路过老房子发黄的美丽。
在一家花店,她对着一束香槟玫瑰入了迷。我说买下来送给你吧,她笑着说,不用了,回家养不久的,留在记忆里就很好。
临走前,我记下了花店的门牌号。
有天早上,她发来短信说,今天不想出来了,累。
我说好。
下午接到她的电话,声音是哽咽的。她听说了前男友的近况,他过得很不好,每天要喝好多酒才能睡着。她觉得愧疚,是自己害了他。
我静静地等待那句话。
女孩说,分开吧,我放不下那个人。
我说好,保重。
那时我年轻气盛,眼里容不得沙子,这样的感情不要也罢。说保重,意思是走好不送。
挂了电话,我迅速地删掉了她所有联系方式,干净利落。打电话找哥们儿出来吃饭。他在戏剧学院,身边花团锦簇。我嘱咐他多带几个漂亮姑娘。
酒,大酒,快意且荒唐。酒后再去K歌,左拥右抱,打情骂俏,要的就是这种花天酒地的感觉。不就失个恋吗,有什么了不起?你看,我过得很好。
有个笑话,说鳄鱼的反射弧长,你踢它一脚,要几年后才感觉到疼。
回到家里,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又放下。不用说晚安了。
关了灯,黑夜紧紧地裹住我,往日的画面像无声的电影,一幕幕闪现在眼前。心开始痛,胃开始抽。我咬着被子,无声地哭泣。一遍遍念着她的名字。晚安。晚安。
不是没失恋过。而是第一次,刚下决心要去好好爱一个人,爱却戛然而止。
最难过的不是分手,而是没有挽留。
我想给她打电话,想再听听她的声音。想对她说,回来吧,忘不了你。打开手机,找不到她的名字。
这才明白,删号的时候如此决绝,就是为了防备此刻的自己,不让她看见我丢脸的样子。
我穿上衣服,出门,在这个城市游走。我走了一夜,走过了每一条我们一起走过的路。最后,在一栋小楼下,我望着那熟悉的窗口,漆黑一片,里面的人睡得好不好?
下雨了,冰凉的雨滴打在脸上,让我清醒。想起晚上在K吧,我反反复复地唱着一首歌——再说我爱你,可能雨也不会停。
有一种说法,人死了以后,灵魂要把生平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捡回生前留下的脚印,不然不得超生。
我亲手埋葬了这段感情,又捡回了它留在这世上的所有脚印,送它入土为安。
回到家时,天已经快亮了。冲了把澡,扑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
开学了,没有再见到她,可能是我的刻意回避,可能她也做着同样的事情。只有一回,我骑着自行车,看见她走在一群女生中。天色昏暗,发现的时候拐弯已经来不及。我低头,加速,从她身边掠过。眼神交错的一瞬,如遭雷击。
四个月后是她的生日,我去了那家花店,然后捧着一大束香槟玫瑰坐在回学校的地铁上,看起来好痴情好幸福的样子。身边的乘客都用善意揶揄的眼光瞟我,我想我是不是应该配合一下,于是抬起头笑了笑。
并不是试图去挽回什么。如果说四个月前,这段感情已灰飞烟灭,那么今天,再美的花不过是祭奠。
我把花夹在自行车后座,停在她的宿舍门口。然后冒着大雨,走回去。
再说我爱你,可能雨也不会停。
有一天看《甜蜜蜜》,豹哥对李翘说:傻丫头,回去泡个热水澡,睡个好觉,明天早上起来,满大街都是男人,个个都比豹哥好。
我的泪一下子决堤。
时间教我怎样去爱一个人,也教我怎样忘记一个人。
而忘记一个人,正是爱一个人的前提。
你要真诚地相信,上天是如此眷顾你。那些伤害过你的女孩,要么教你长大,要么帮助你成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