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镭
对满清皇帝的“艺术加工”,应该始于1980年代中期二月河的小说《康熙大帝》。1990年代初陆港台合拍的电视连续剧《戏说乾隆》,最早引起了大众狂欢。然后便是1997年,琼瑶炮制的《还珠格格》,把清宫戏推向新高潮。同一时期,由央视根据二月河小说改编拍摄的《雍正王朝》,则标志着对满清皇帝的“形象塑造”进入官方文宣殿堂,此后《康熙王朝》、《乾隆王朝》再接再厉,夯实了清帝们在当代中国荧屏的“统治”地位。网络小说兴起之后,以穿越、宫斗为主题的作品,如《步步惊心》《后宫·甄嬛传》等,在荧屏上再次掀起收视狂潮,也再次把满清皇帝们集体推到了国人面前。
纵观这些小说及影视作品,不管有意无意,都是在进行着对清朝及清朝帝王的美化(以二月河为代表)和软化(以琼瑶为代表)。
当美化和软化导致审美疲劳时,新的“槽点”又出现了,那就是“萌化”。2013年以来,康雍乾批阅奏折的内容在网上疯转,雍正那句“朕就是这样汉子”的朱批,被认为是“霸道”、“任性”;康熙、乾隆批折子常用的口头禅“知道了”,被台北故宫制成纸胶带之后,引发抢购热潮,社交媒体上大量的转发,都会附上“被萌翻了”的按语,仿佛刚刚才发现,死了几百年的满清皇帝们,竟然一个个都是“呆萌帝”。
据统计,整部《清代文字狱档》,收录乾隆朝文字狱69宗,相关奏折四百多件,其中,乾隆朱批“知道了”的,有108次,约四分之一,其余的,则是一些指示性质的话,如“从重定议不可姑息”(李浩背卖孔明碑记图案)等。
下面我们就以第一辑为例,掰掰看,乾隆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当神经病碰上“呆萌帝”
第一辑收录五个案子,从乾隆六年九月到乾隆二十年二月,分别是:谢济世著书案、王肇基献诗案、丁文彬逆词案、刘震宇《治平新策》案、胡中藻《坚磨生诗钞案》。乾隆的第一个朱批“知道了”,出现在王肇基献诗案,批示在《阿思哈奏讯得王肇基供情大略折》后面。
王肇基是直隶人,因穷困潦倒,流落到山西介休,某日忽发奇想,赴汾州府同知(副市长)图桑阿衙门“呈献恭颂万寿诗联”。图桑阿与知府李果看后,觉得“语句错杂无伦,且有毁谤圣贤、狂妄悖逆之处”,便将他逮起来收监,再追问来历。山西巡抚阿思哈闻讯,“恐该府县不知重轻,办理不善”,便命令饬令该府将王肇基押解赴省,“并将所献诗联封送查阅”,以便“亲加研审,务必追究来历,查其如何狂悖,有无党羽”。
乾隆针对阿思哈的第一个奏折,先下了一个“王肇基案应悉心根究谕”,“着传谕该抚令其速行严密讯鞫,务得确情,按律问拟,毋得稍有漏网”。
八天之后,阿思哈经对王肇基严刑讯问之后,得出结论,王肇基“妄想做官”,“诗字内错乱无文,语多荒诞,似属病患疯癫之人”。乾隆闻奏,遂在后面批了:“知道了,竟是疯人而已。”
一个明眼就可以看出想做官做疯了的人,写了些疯疯癫癫的文字,搞得上至最高统治者,下至巡抚、知府、同知如临大敌,最后不过证明他是个神经病。乾隆朱批“知道了”之后的“而已”二字,颇能看出他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有点失望的心情。
那么,“知道了”之后乾隆怎么做呢?下了一道《将王肇基立毙杖下谕》,上面说:“……此等匪徒无知妄作,毁谤圣贤,编捏时事,病废之时尚复如此行为,其平昔之不安本分、作奸犯科已可概见,岂可复容于化日光天之下?”不仅如此,还要查明“其母、妻现在晋省,亦着该抚严加讯问是否知情,如果不知情,饬令押解直隶原籍,交地方官安插”。如果知情呢?那还用说,自是“岂可复容于化日光天之下”了。
怎么样,乾隆够“萌”了吧?
当老童生碰上“呆萌帝”
“刘震宇《治平新策》案”,在第一辑中所录资料,仅有四件奏折,一件上谕。但在这四个奏折中,乾隆就有两次批“知道了”。
乾隆十八年十月初十,湖南巡抚范时绶主考武举,江西抚州府生员刘震宇忽然到考场称,他有捉拿马朝柱的办法(马朝柱起事被镇压,本人潜逃无踪),并呈上自己写的一本书《佐理万世治平新策》,希望通过地方官进呈给皇帝。范时绶警惕性高,一看就马上将刘震宇抓起来,交由长沙、善化二县审讯。
为什么?因为按大清律例,“生员不许一言建白”,你读好你的四书五经,别来唧唧歪歪的意思。这刘震宇居然想向皇帝进言怎么治国,当然犯禁了。
但审讯的结果,范时绶认为小事一宗,因为刘震宇年已七十,是个屡考不第的老童生。范时绶为他所下的结论为两个字:狂诞。所以,范建议,“依律应将刘震宇黜革,杖一百发落”。
以上,就是《范时绶奏刘震宇呈书讯拟黜革折》的主要内容,他同时也将刘震宇的书随折呈上。乾隆看了折子和书,朱批:“知道了。及观其书乃知汝所办不知大义,另有旨将汝议处。”
这里的“知道了”,再加上后面这句,明显就是对范时绶非常不满。为什么不满?他觉得范时绶“不知大义”,想大事化小。
那么在乾隆眼里,何谓“大义”呢?二十天后,在江西巡抚及南昌知府将刘震宇并其妻子、印刷商,严讯、抄家之后,乾隆下了一道谕旨,里面说,刘震宇“身列黉序,尤非无知愚民,乃敢逞其逛诞,妄訾国家定制,居心实为悖逆”。革除生员、杖责当然是不够的,那该怎么办?不说大家也猜得出,“着将该犯即行处斩,其书板查明销毁”。范时绶呢?“着交部严加议处”。
范时绶接旨,当然是“惶悚战栗”,不敢怠慢,遂“将刘震宇即在湖南省城处斩讫”,并赶紧再上一《范时绶奏刘震宇已斩讫折》。这时候,乾隆就只批了仨字:“知道了。”估计内心是哼了一声,“狗奴才,早该如此嘛”。
乾隆有多萌,现在,你也应该“知道了”吧?
当诗人碰上“呆萌帝”
我们知道,在胡中藻一案中,乾隆的目的是借胡中藻打朋党,这从那些“知道了”的朱批里,也能看出些端倪。
如江西巡抚胡宝瑔的《胡宝瑔奏严讯胡中藻等口供折》、《胡宝瑔奏讯明各犯口供折》、《胡宝瑔奏查胡中藻亲戚故旧悖逆诗文折》、《胡宝瑔奏拿获胡中藻亲戚张绍衡折》、《胡宝瑔奏胡中藻資产变价折》等,因为胡中藻及其亲戚故旧,实不是乾隆的打击重点所在,所以对这些奏折,他都随意批了“知道了”,其无关痛痒显而易见。但是,当协办陕甘总督刘统勋到兰州鄂昌署内搜查鄂昌书札、查封鄂昌资产,并将其押送来京时,乾隆在其连续两篇的奏折上批了“知道了”之后,又加了一句“所办甚好”,嘉许之意跃然。为什么?因为他的本意,就是要打压故权臣鄂尔泰一党,时任甘肃巡抚鄂昌是鄂尔泰侄子,拿他来杀鸡儆猴最合适不过了,所以,刘统勋出色完成任务,乾隆“知道了”之后的嘉许,便毫不意外了。
胡中藻案的处理,乾隆“皇恩浩荡”,仁慈地批示,胡中藻免凌迟,斩首示众,鄂昌“从宽赐自尽”。
撇除侵略历史及民族因素,仅仅把清朝当作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普通朝代,其统治之血腥,不说空前绝后,也是名列前茅的。从以上这些乾隆的“知道了”,我们不难知道,这三个字后面,是无量头颅无量血。而当流行文化相继对这些皇帝进行萌化时,不管有意无意,客观上都是对暴政的萌化。
所以,面对这殷红的“知道了”,你看到的是萌,对不起,我看到的是血。 摘编自腾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