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刀,轻轻掠过
深夜3点醒来,白茫茫一片在眼前晃动。
白茫茫的,是五床,65岁,行肺癌切除術。最初的病灶被手术刀剔除,叫癌的细胞却埋下隐祸,它在跑,跑得肆无忌惮,跑得比手术刀还要快,快千百倍。跑到了肝,跑到了淋巴,它占领了这具肉体。
白茫茫的,是八床的脑梗,42岁。每天探视时,八床的家属海啸一样涌来,扑在玻璃窗前,他们呼喊八床。强、强子、志强、强叔、强儿。他们已呼喊他28天了,他们把八床从冰冷的代号里抽出来,还给他自己的名字,还给他各种身份,还给他亲属链上的某个重要环节。他却不肯醒来,他遇到了梗。梗是什么呢?梗是肉体里的一根刺,吞不下去,将生命死死卡住。护士长说,梗在大脑司令部,肉体的整个机能就瘫痪了。再多的金钱,再大的权势,都不过是个虚弱的笑话,没有力量抗得过它。
许多的白茫茫,都无法抗过。白茫茫的床单上,白茫茫的死亡。它在我的3点醒来。
这已是这3个月来的常态了。我无法一夜安睡到天明。2013年11月24日,以一个义工的身份进入ICU前,我告诫自己淡定、从容,如战地记者。可是,这个告诫如同谎言。对于我这样一个黏液质的人来说,ICU,根本不可能是零度现场。我不可能绷得住。
不,不仅是我这样黏液质的人,不仅是你这样胆汁质的人。
所有的人。
所有习惯了活着的人。
对“活着”这件事,我们习惯了。我们恋爱,评职称,我们勾心斗角,呼朋引伴,我们上街买小白菜,看美国大片。
不会想到这是活着。习惯意味着麻木。
我们出生后,一直活着,从未死过。死,是别人的事。
这里却是ICU,Intensive Care Unit的缩写。它的中文意思是重症监护室。重症,监护,一下子就说出了生与死这两个字。这是两个大字,而此刻却异常具体。具体到痰培养,到肾上腺素大量注入,到20厘米的引流管插进身体的每个漏洞。漏洞里,住着死,也住着生,它们在进行着拉锯战。
在ICU门前,会看到许多张面孔,焦灼的、悲伤的、木讷的、期盼的。从凌晨到深夜,他们在这门前游荡、呆坐、失神或者痛哭。如果有喜悦,那便是历经艰难的等候获得生命的大赦。
门内,一群人,躺在白茫茫病床上,正一分一秒死去,一分一秒从死亡线上跑回,一分一秒学会重新呼吸重新微笑。
一分一秒,天荒地老。
ICU,像一道咒语,箍紧命运。
监护室里一共10张床,空着的时候极其少,有人离去,有人不断地填补上来。离去的,有承蒙上天眷顾,历经九死一生,得柳暗花明,终究转到了普通病房;有山穷水尽后,漏洞继续溃堤,家人不得不放弃的。戴上简易借氧面罩,被家人飞奔带回家,最后一口气落在自家床上。带不回家的,我们只能交给那个身影,他已驻足等候许久。
我们从没邀请过他,他以他的方式走过来,他无声无息,他在每个角落里踯躅。他是安静的,不慌不乱的。只取走他想要的东西。他有着冰冷而颀长的手指,手持镰刀,在我们头顶掠过。
房间里什么声息都没有了,只有他,他在挑选,他是唯一的主宰。
“咔”,我们听见了,声音辽阔而苍凉。镰刀落下。一床监护仪上所有的数字归于零。他带走了。
分分秒秒,我与他共处一室,我的呼吸里有他,我的惆怅里有他,我的疼痛里有他。他穿透我,将一个习惯置入我的血液。
习惯死亡。
ICU给我当头一棒:我得重新开始一种习惯。关于死亡的种种。
一床一床地来,一床一床地走。死,死里逃生、九死一生、生死攸关、死不瞑目,是如此普通的存在状态,铁一样钉在钉子上。我每天都在经过。有个声音提醒我,或者我该怀疑,我与生命到底有多大关联?那些花枝招展的活着,那些锱铢必较的活着,那些名利双收的活着。它们真的存在过?如果活着的,只是肉体,我还有什么理由爱这活着。肉体多么不堪,镰刀在轻轻掠过。
我一日一日谈论着死亡。谈论每个肉身的千疮百孔,谈论每一寸终将被消亡的部位,谈论每个腐烂的穷凶极恶的细胞,我被囿于一个新的言语表达体系。
但,这只是折射。死亡的隧道里,有没有一孔关于活着的天窗?
死亡,我不再对它不依不饶。
2013年12月15日
不存在的七加三
死者姓名:刘军兰。
性别:女。
出生日期:1987年7月10日。
死亡日期:2013年12月15日。
直接导致死亡的疾病或情况:脑干出血,脑死亡。
一个死去的人正被屈医生填进一纸证明,《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五厘米宽,八厘米长,薄薄的一张。握在手里,几乎不被人看见。它却是必须的。作为尚存在我们视线内的一具肉体,经户籍销户,到火葬场火化,都得用上它。
生命的征程,不过是被无数次地证明,无数次的签字画押。诸如出生证、疫苗接诊证,诸如团员证、健康证……对于刘军兰而言,她已缴械投降,不再前行。她不再需要结婚证、初婚初育证、婚检证、独生子女父母光荣证。带着这最后一份证明,结束她完整的肉身。
我们曾经设想过,从她完整的肉身上能留下点什么。前两天,一个护士给我算过有关刘军兰的数字。
眼角膜两个、心脏一个、肾脏两个、肺脏一个、脾脏一个。护士小刘扳着指头认真地数。小刘的意思是刘军兰的眼角膜可以捐给两个人,心脏可以捐给一个人,用器官捐赠的理念算下来,刘军兰至少可以让七个人受益。对,还有肝。扳到第七个,小刘又补了三个指头,他说,她这样年轻的肝可以移植给三个肝癌患者。
我们计算这些数字时,就站在五床刘军兰身边。她的床头标签上标明脑干出血,脑死亡①。我们还不能填写死亡证明,要等待传统的死亡标准“心跳停止”“血压为零”的到來。在心电图记录监测仪、多功能呼吸机、氧饱和度监测仪等医疗仪器设备的支撑下,刘军兰仍维持着心跳、血压这些生命体征,但她的脑干发生结构性损伤破坏,脑功能已经永久性丧失,任何医疗手段都不能阻止心脏的最终死亡。面前的刘军兰,可以命名为死亡者,也可以命名为待死亡者。她最后的出路也有两条分枝,是化为灰烬,还是成为一名器官捐赠者。
并不是所有的死亡者都可以成为器官捐赠②者。刘军兰是个例外,年仅26岁,车祸导致脑死亡,其他部位的器官和组织依然健康。作为捐赠供体,她是一位非常理想的潜在捐赠者。
刘军兰脑死亡前,并没有填写捐赠协议书,这表示在她死亡后,由其家人决定是否将部分器官捐献,所以能不能成为供体,决定权在刘军兰家人。
左图 心胸外科冠状动脉移植手术 右图 神经外科,护士带着病人一起做康复训练
一通电话正在红十字会负责器官捐献的协调员和刘军兰父亲之间展开。
如果死亡是伤口,那“捐赠”二字就会是盐粒。多年的协调经验告诉协调员,人们仍旧将器官捐赠看成残忍的代名词。他小心地选择词汇:可不可以让刘军兰的生命在其他人身上延续?比如说,她的眼角膜……
不要说了。协调员的话当即被生硬地打断。听着话筒里传来的一阵忙音,协调员倒是舒了口气,原本就知道第一次提及会被拒绝。虽然如此,协调员仍旧希望家属能慢慢地接受“生命延续,功德无量”这八个最有力的字眼。
刘军兰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高巧巧呢?
2011年8月,湖北省第11例多器官捐献者,也是年龄最小的多器官捐献者高巧巧,她的“人体器官捐献登记表”签字仪式就是在刘军兰现在所住的重症监护室的主任办公室里进行的。
8月19日晚,13岁的农村女孩高巧巧不慎从自家二楼阳台摔下,头部遭受重创,迅速送到医院抢救。8月22日,病情恶化,做完紧急手术后再也没能醒过来,被确认为脑死亡状态。8月26日,面对女儿的不幸离开,高巧巧的父母作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将她的多个器官无偿捐献出来。巧巧捐献的一个肝和两个肾,连夜经过配型成功后,顺利移植给了三名患者。捐献的眼角膜也让两名患者重获光明。
高巧巧的父亲在“人体器官捐献登记表”上签下名字的那一刻,在场的工作人员满含泪水,向他深深地鞠躬。
裴多菲说:“生命的多少用时间计算,生命的价值用贡献计算。”当人们以奉献为乐事时,审美就会融入人的生死时限中,人们就会克服生、死、痛苦、忧惧的困扰,就会在审美的愉快中达到非功利性的超越。
人不仅向往生存,更向往生命之美。高巧巧失去年幼的生命,她的父母擦干眼泪,代她作出艰难的决定,为这世界留下宝贵的生命礼物,让她的一部分生命,仍能在这个世界上延续。这是对生物生命的超越,让有限的生命焕发出无限的光亮。
上世纪50年代起,逐渐成熟、被称为“医学之巅”的器官移植技术,已成为众多终末期患者得以延续生命的最后企盼。然而,我们现在面临的现状是,我国器官需求与供给比为150∶1。有90%的病人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死去。
器官捐献遇到了一只“拦路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安徽长丰县一位名叫程凤无的老人去世前签下遗嘱,要求捐献遗体和所有可用器官,老伴与子女同意执行遗嘱。安徽医科大学遗体捐献接受站工作人工员到了村口,被村里人拦住了。村里人将程家围了起来,大骂其子女不孝,老伴糊涂。尽管完成了老人的遗愿,但程家人却无法再在村里立足,只好搬走。
在国外,遗体器官捐献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但在我国内地却行不通,观念没有跟上,宣传做得不够。在内地各大医院,几乎很难看到器官捐献的宣传册子。家属们从红十字会那里第一次接触到“捐赠”,无异于往伤口上撒盐。协调员已经将盐粒撒到了刘军兰家属伤口上了,结局会怎么样呢?我们当然渴望着更多的超越。
4点钟探视时,刘军兰的母亲希望能进科室,再看看刘军兰。我们不忍心拒绝这位母亲。5天之内,她老去了50岁。
她呆呆地望着刘军兰的脸,那脸浮肿得变了形,像一个被无限发酵的馒头。蜡黄的皮肤被撑得薄薄的,吹一口气,就会破。她哽咽着,叫着兰,兰。她伏下身轻轻抚摸着刘军兰的手,摸了手背,又把手翻过来,摸她手掌。
你们来摸,她是热的,热的。刘军兰的母亲喃喃自语。
她又将脸贴着刘军兰的脸,贴得紧紧的。她说,这儿也是热的,热的。她猛地抓住一个护士的手,贴在刘军兰手上。你摸,摸,是不是热的,是不是?她盯着刘军兰的手,那手那么温热,这个热的女儿怎么会死?“热”纠住这个母亲不放,她大叫着:你们来摸,热的呀,热的呀!
她连男朋友都没谈过,她还只有26岁,她怎么就走了?刘军兰的母亲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她一边哭,一边质问。谁能给她回答呢?她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绝望地摇头。
我们搀扶她走出科室,她双手冰凉,浑身颤抖。这时,刘军兰的父亲和哥哥也提出了进科室的想法。护士小刘很为难地说,刚才不是进去看了吗?刘军兰的哥哥说,我们没进去。他语气低沉,眉头紧皱。像有根导火线缠在他腰上一样,只要我们说不,他就引爆。
刘军兰父亲掀开她身上的被单,只有下体处盖着一件病号服。他用手轻轻地触摸着她的身体,从脖子到小腿,他触摸得那么仔细。触到刘军兰右下胸时,他问道,这里怎么有刀口?这里肋骨撞断了。肋骨?当时救护车送过来时,就发现肋骨被车撞断了呀。哦。他应了一声,又一次从头到脚地触。一寸皮肤一寸皮肤触摸过去,他在寻找着什么。刘军兰的哥哥沉默着,他的目光在刘军兰身上一遍遍搜寻。他也在寻找。
在这具脑死亡肉体上,他们在寻找什么?
他们在寻找证据。刀口。取走器官的刀口。
我们回过神来,心底抽了一口凉气。他们怎么会这样想呢?以为我们已经取走刘军兰的器官。
如此荒谬,我们只有苦笑。这荒谬却是可以被原谅的。他们被“死无全尸”打倒了,刘军兰会缺个心脏缺个肝被送往火葬场?不。他们得让她完整离去。
把这边翻一下。刘军兰的哥哥吩咐。我们不敢怠慢,连忙将刘军兰的身体侧过来,他们低下头,仔细地看。
薄薄的被单重新盖上。刘军兰的父亲将她胸前的被单往上拉了拉。他冷冷地说,你们不要再打电话了。
打电话?
你们。
我们?没有啊,什么事?
不要再说捐赠的话。
捐贈?
捐赠,器官。他将这个句子截成两段,他说得很吃力。说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刘军兰的母亲原本坐在椅子上,一见他们出来了,赶紧站起来,三个人很快地交换了眼神。科室铁门快关拢时,刘军兰哥哥说,你们不要再打电话了,不要给我们提这个事。他的语气里有愤怒,有无奈。我们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并没有给他们打电话,作为就治医院,我们没权力和家属谈器官捐赠这件事。这两天,是红十字会的协调员在和他们沟通。从他们刚才搜寻证据的荒谬举动里,可以想见协调员撒上的那盐粒太重,他们完全不能接受。刘军兰的亲人不需要赞美与敬意,只愿意这个连男朋友都没有谈过的肉体保持她的纯净和完整,“体面”地离开人世。
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尊重。小刘伸出的七个手指外加另外三个手指都只能是理论上的,它们起于医学,止于伦理。
凌晨5点10分,刘军兰停止心跳。7点53分,屈医生开始填写死亡证明。7点58分,她填了3分钟,刘军兰的一生填完了。
昨天下班前,护士长召开了一个简短会议。强调这两天与刘军兰家属打交道时要注意事项。
第一:家属问起病情,就只说病情,与病情无关的任何话都不能提。关于“脑死亡”的概念,家属不问,我们也不要说。
第二:不要特意表现出对家属的关心和热情。其他家属可以,但这两天对刘军兰家不可以。
说到第二点,护士长看了我一眼,补充上一句:特别是周老师,我理解你想多陪家属说会话,但刘军兰家比较特殊,一旦我们说错话,就会给我们造成大麻烦,我们得保护好自己。
护士长的话引起大家的不满,这无中生有的事,怎么弄得像个真的。
护士长说,我们多理解一下家属吧,他们这样想,也情有可原。尽量做到让他们满意。
下班时,我第一次没有从科室正门出去,刘军兰母亲和大哥就坐在门口。他们严峻的眼神扫过每个从科室走出来的人:哪一个要将刘军兰的眼角膜、肝摘取下来。
我走另一个侧门,回家后,我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打给爱人胡。我去红十字会填写器官捐献志愿书,好不好?
你疯了,神经病。胡骂了一句,电话挂了。
过一会,他把电话打了过来:找没有找扣子的班主任,谈她近期表现。我说还没。上个月的物业管理费交了没。我说还没。胡吼一句:这些事都没做,发神经病。
我不反驳。被骂习惯了。他最憎恨我的任性。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妇女不好好做家务带孩子,谈什么器官捐献,就是任性。
电话挂了不到半分钟,他电话又追过来:不准给扣子说你那神经事。晦气。
第二个打给死党。我要是哪一天死了,就把眼角膜啦肝啦肾啦捐献出来,或者把整个遗体捐献给医学院。
呸,住嘴。死党怒喝。
我是说等我有一天死了。
住嘴。
死了就死了,一无所用,捐出来还有点用。
你不用让我心里有阴影,好不好。活得好好的,谈什么死不死。死党挂断了电话。我们平日谈论话题没边界没底线。床上动作、夫妻关系都谈。现在,我们不能谈死。
第三个电话,原本想壮着胆给父亲打,不敢打了。
注:
①脑死亡:对于临床上虽有心跳但无自主呼吸,脑功能已经永久性丧失,最终必致死亡的病人,称之为脑死亡。
②器官捐献,是指自然人生前自愿表示在死亡后,由其执行人将遗体的全部或者部分器官捐献给医学科学事业的行为,以及生前未表示是否捐献意愿的自然人死亡后,由其直系亲属直接将遗体的全部或部分捐献给医学科学事业的行为。
2013年12月23日
你说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他收回前倾的身子,靠在沙发上。阳光透过豹纹的窗帘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脸显得明一块暗一块,很斑驳,只有一道光笔直笔直地射向我。那是他的眼光。
“你说怎么办?”他把它当成一个皮球,反转身,踢还给了我。
刚才,我提出了两个建议,但一个矛一个盾,一个南辕一个北辙。他有这个权利让我自己为难自己。
那你说怎么办?我的眼神也笔直笔直地望着他,不躲闪。我把皮球再次反踢回去。
踢完后,我拿起湿纸巾,擦了擦手上的西瓜汁,腻腻的,黏黏的,像我们现在这个话题。我慢条斯理地擦,尽量擦得从容一点,我要掩饰我心底里的恼恨。我恼恨我自己:我凭什么就以为这是个问题。
能解决的才叫问题。而他,显然是拿我的问题作无解了。
等二床患者一脱离危险,转到呼吸科,我就邀了眼前这个40多岁的男人在茶楼里坐一坐。
最开始我忽略了他。因为在每天4点的探视中,我们是与二床的母亲通报病情。那是一个很强悍的老妇人。做了30年的社区妇联主任,现在70多岁了,还撑得住场子,临危不乱。二床突然呼吸衰竭,一群人乱了阵脚,她擦一把眼睛,堵住涌上来的泪水,命令二床的哥哥和妹妹:你们一人拿两万块钱出来,没有就想办法去借。她活过来了我想办法还你们;活不过来,钱就没了。
她与女儿的病对着干了十几年的仗,如何进攻,如何防守,她心里明镜似的。有一天,她让我们拿出用过的免疫球蛋白瓶子给她检查。一瓶、两瓶、三瓶、四瓶、五瓶。数到标注有她女儿名字的五瓶后,她才收回怀疑的目光。免疫球蛋白是一种提高机体免疫力的药物,一瓶就要538块钱,一天下来,二床在这个药物上得花掉两千多块。外加ICU的其他开支,一天得七千多。谁也没有金山银山堆着花不完,所以,尽管她查看我们的药瓶,核对药费单,质问我们免疫球蛋白是不是都用在二床身上了,那语气那眼神充满十万分的怀疑,我们还是积极接受她的审查。
一个白发人照顾一个黑发人,确实不简单。探视完返回科室,我对护士长说。
护士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她加快步子向科室走去,五床病人骶尾骨出现了褥疮①,得趕紧处理。我有点生气她这种漠视,就加了一句,二床的妈妈还有高血压呀,70多岁了。护士长反问我一句,疾病长了眼睛?我无话可说了。疾病又没长眼睛,父母儿女都是它盯梢的对象。它根本就不用眼睛来判断,逮住谁算谁。
要说不简单,那个男的倒是不错。护士长说。哪个男的?那个天天和她妈妈一起来探视的。
那个男人我有印象。在每天探视的一帮人中,他不怎么讲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玻璃窗内躺着的二床。等一群人散了,最后留下的两个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他。有两次,护士长说账上费用不多了,得交一点钱。他说知道了,等会儿就去交。
他是二床的老公、二床的男友、二床的哥哥?我将这三种身份排了排,都有33%的可能性。
他是二床的前老公。护士长说。我怔住了。“前老公”?
他们1985年结婚,2000年离婚。2001年二床患病,再无第二次婚姻,他这些年也无第二次婚姻,一直在外打工。他原本是个中学老师,1998年,辞职下海学模具工。现在是个比较出色的模具师。在湖北、四川等地打工,每年积攒下来的钱中有笔很大的开支,就是供二床住两到三次呼吸科。像今年这次,病情发展到呼吸衰弱心跳衰弱,只得住进ICU,他的钱恐怕就只能支付住一次的费用。
二床最初患病时,到武汉协和医院、同济医院拍片,做CT,都没有一个确诊结果,没发现任何器质性病变,但就是无力衰弱。服用几种药后,再三排查,确定了重症肌无力。
因为眼皮下垂、视力模糊,二床不能清晰地看清面前的事物;因为讲话大舌头、构音困难,二床不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因为咀嚼无力、吞咽困难,二床不能正常饮食。因为无力,二床的所有生活都封锁了,处于一种空白状态。当然,一个月一千多块钱的药费是不能少的。
愈往后走,二床的肌体功能就会愈来愈衰弱,住进ICU也许会变成常态,那怎么办?现在,我的问题还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和她怎么办?
你还是用每年的工资供她住院,那么,还不如复婚。我说。
他弹了弹烟灰,说,不,我不能忘记过去。说到这里,他不作声了,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过去,有许多顶在民间称为“绿帽子”的东西戴在他头上。
二床患病之前,是当红美女。这个当红,一是指她的容颜。她被肌无力折磨了这么多年,美的印记还保持着——瓜子脸、高鼻梁、双眼皮。当红的第二个,是指她的职业,她是当时整个城区最大旅社的一名会计。这两者让二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据二床母亲回忆,想当年,人家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家里送鱼送肉。送鱼肉的人,有账务上有求于她的,也有喜欢美女会计的许多领导同志。
二床唯一的遗憾就是关于他。他是个老实人,也生着一张书生面相。当初也是自由恋爱。结婚后一个在乡下教书,一个在城里当红。时间带走流水,也改变了他们的格局。二床愈来愈花红柳绿,春色无边;书生愈来愈病树沉舟,暮霭连天。他一个月拿回的工资还比不上她随便报销的几张单据。
为了及时争得经济上的主导权,稳住这场摇摇欲坠的婚姻,1998年,书生丢掉教书匠这个生了锈的铁饭碗,下海淘金。两人分开后,很快就有人代替了他在床上的位置。他在乡下教书,早出晚归的间隙,中途也有插队的男人。
你堵住了现场?在一片烟雾中,我问他。
你要我说第几次的?他淡淡地问我。这时,他的脸转向了窗子,他在问窗子。窗子上灰蒙蒙的,被什么蒙上了,看不大分明,大概是我残忍掀起的往事吧。掀起来干吗呢?灰扑扑,尘满面。
服务员在过道里给客人们添茶水,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齐刘海,勾了眼线的眼睛很大很深,脸上是流行的裸妆。这女孩子也该是当红的美女,她未来的婚姻呢?与谁婚配?和她一样打工的男孩,还是一个有些钱有些权的男人?如果原本和一起打工结识的穷小子结婚,后来遇上了一个所谓的有钱人有权人,那怎么办?望着那张精致的脸,我想得有些遥远了。这是二床和他的婚姻给我带来的阴影,我不该安放在这个女孩子的生活中。我冲她笑了笑,说,给这位先生添点水。
他把视线从窗户那里收回来,坐直身子,说了声谢谢。我舒了口气,刚才他面对窗子的沉默,让我心里堵得慌。我搅起的这团灰与这个午后多么不协调。窗外,是城市中心广场,亮丽的少妇们带着孩子嬉笑着,几个老年人在放风筝。
那,那你再成个家吧,你看,这些年,漂着,总不是个办法。
呵,你怎么和我老娘一个说法。他笑了笑。他说,我这次回来给她治病,根本不能让老娘知道。要是晓得我花了这么多钱,她肯定会骂死我。
我理解他的老娘。她的儿子被儿媳抛弃了,而且是以“绿帽子”的方式,这是奇耻大辱,她在全村老少面前都抬不起头。
前几年回家的次数还多一点,这几年回来得少了,不敢回,回了没办法给老娘一个交代。她希望我带一个人回去。
这些年都没遇到一个合适的?
唉。他唉了一声,没往下说,眼里浮起一缕缥缈的光。
一个都没遇到?
遇到过。
那为什么不……
我这个样子,能给人家什么,不能害了别人。他很快打断了我的话。
你不和她复婚,就另成个家。
不。
那你说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我们来回踢皮球了。
复婚?再找一个人成家?这是我一北一南的两个建议。我把生活拧得太清白了,要么这样,要么那样,一个男人总得属于一种状态,我不习惯这样悬着。或者说这是出自一种比较狭隘的小我主义,我心疼这样的男人,他不应该这样悬着。
在ICU门口,有几次,我看到他站在窗户边吸烟,一根一根猛吸。他的脸被一张看不见的手揉皱了,巨大的眼袋像两声沉重的叹息。我们在茶楼刚坐下,他问了句,我可以吸烟吗?烟是他保持平衡的一个杠杆。他的中指和食指顶端被烟熏成微黄色。
从3点钟到现在4点半,他抽完了10根烟。
也许,等她走了,再找个人吧。他轻轻地说道,她活不了几年的,一次一次病,身子一次一次垮下去,说不定哪天一口气上不来,旁边没有人及时发现,她就走了。前年住了两次院,去年住了三次院,今年到了ICU,明年呢?他望着窗子摇了摇头,摇得很无力。
这是他连续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他预测到死亡就在路上了,他赶不走它,只好等它。它随时来,他随时等。他不能忘记那些年他戴过的绿帽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死亡线上挣扎,去做一个陌路人。
死亡,命定的死亡,成为“你说怎么办”这个命题的唯一答案。
下午5点钟,我们结束了这场腻腻的黏黏的话题。
走了啊,周老师,谢谢你的茶。他向我摇摇手,骑上自行车奔医院而去。马上快到医生下班时间了,他得赶过去,询问今天的医治情况。
他转过弯,看不见人影了,我赶紧给我的几个死党打电话,询问海宁皮革城的大促销活动。刚才,他说到了海宁皮革城。是二床先说到的。昨天,二床大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快、快过年了,能不能、买、买,一件皮、皮、草。白,色的,短的,貂貂、貂皮、皮的。
注:
①褥疮:也称为压力性溃疡,是由于患者局部组织长期受压,影响血液循环,导致局部皮肤和皮下组织发生持续缺血、缺氧、营养不良而致组织溃烂坏死。
2014年1月3日
明年,我给你坟头上烧蛮多钱
轰隆,轰隆。
轰隆声一直在响,好像有风在吹,大风,吹在墙上,被逼退回,又一次呼啸着扑过来。五床王桂香老人再次看了看这房间,全封闭的,四面的墙白得刺眼。没有风,是机器在轰隆。
到处是机器,到处是轰隆。
她的床头有一台机器。护士告诉过她,那是呼吸机,帮她呼吸的,没有它帮忙,她一口气吸不上来,人就不行了。
四床那儿也有。一个大机器①在轰隆隆地转,机器上伸出几根管子,四床的血从体内流出来,通过管子进到机器内清洗,又通过管子流进四床体内。四床是個老头子。护士说,他肾坏了,排不出尿,得用这个机器帮忙。
六床那儿也有。护士正将一根长长的管子伸进六床喉咙里,他踩着一个开关,他踩一下,机器②就轰隆一声,六床触电似的弹起。
三床、二床、一床,全部包在轰隆声中。无尽的风,不停歇地吹。
它们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在黑夜?可是,这里没有黑夜。房间里总是亮堂堂,总是不停地有人走来走去,有时,他们还快跑。
一个血淋淋的女人被送到了八床上。白大褂们在机器间急促地穿梭。不一会儿,一个白大褂举起双手,摇了摇头。他的手被血染红了。一个男人从外面踉踉跄跄冲进来,趴在八床边,他抓起八床的手,紧紧地按在自己胸前。他不哭,不叫,只有肩膀在剧烈抖动。
八床死了?王桂香老人觉得她的头又一次被谁狠狠地压进水里,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插在嘴巴上的管子。管子还在。
八床死了。有两个白大褂正包着她。他们手脚麻利地抖开一副白床单,包八床的头,包八床的脚,包八床的身子,两分钟就包完了。从脚趾到额头包得严严实实,薄薄的一长条,看不出哪端是头,哪端是脚。这是王桂香老人看到的第三个长条了,下一个,是我,是我?更汹涌的水压过来,王桂香老人被水吞没了。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管子。抓住,抓住它,抓住救命的稻草。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已灭了。有医生和护士陆陆续续走进来换班,可以确定这是新的一天。王桂香老人心头一酸:天亮了,她又获得了崭新的一天,她不会被包成一个长条!
想到这里,王桂香老人用力地咳。她要把痰咳出来。吸痰管子伸进喉咙里再难受,她也配合。现在,鼓励她好好咳痰的医生走过来了。
昨天,那个戴眼镜的医生鼓励她,多咳痰,配合医生的治疗,等到能完全脱离呼吸机,肺部感染控制住了,她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
我走到五床身边,向她微笑,我要表扬她的配合。她咳得那么难受,她还在咳。这是个听话的老人。我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假冒医生。我只不过是个义工,戴上口罩、手套和帽子,看上去像个医生而已。如果老人神志清晰一些,能看进我的眼睛里面,看到惊惧、担忧、恐慌,她就能看清我的真面目。我并不具备专业医护人员所应有的淡定、从容。
前两天,刘医生试着给她脱掉呼吸机,只戴上简易供氧面罩。近20厘米长的管子从喉咙里抽出来,过了近3个小时后,她嘶哑的嗓子可以试着说话,她说的话吓了我一大跳。她说:你看,那里有个人,有个人。哪里?那里。她的手虚弱地指着头上。我向上望了望,那里只是天花板。没有哇。有,有,在那儿。天上,有,血、血人。我惊诧地再次望去,还是天花板。我说,没有,哪里有人?有、有,血人。她固执地叫着,有人,血人,血人。
这老太太说胡话了吧?我问护士长。她说,这是重症监护室综合征的体现,人在这种全封闭环境下,离开亲人,整天接触到的都是机器声,都是刺眼的光,还会看见一些死去的患者,恐惧感孤独感会让他们产生种种精神障碍。最突出的就是谵妄状态。
谵妄?
就是意识障碍,思维零乱,常会产生幻觉,多为视幻觉,也有听幻觉,内容都非常恐怖。
天花板上的血人是王桂香老人的幻觉?
对。
过了一会儿,老人又叫起来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天上有人,血,我儿子,车祸,放我出去!儿子。我儿子!
把这些词连缀起来,那就是“我儿子出车祸了,成了一个血人,挂在天花板上,你们放我出来,我要看我儿子”。
所有的幻觉都应当有一点现实的底子在里面吧。会不会是老人在科室里见到过一个血淋淋的人,这个血淋淋印在她的脑海里,又被她与儿子组合起来了呢?我翻了翻前几天的治疗记录,果然有一起车祸,送过来一个血淋淋的人。
你儿子在外面等你,没出车祸。
血人,血人,在天上。快点,放我出去!
你看,这里没有人,没有。我找来一根棍子,捅了捅天花板。
我儿子,我儿子!
护士长将我拉开了,她说,五床这时候思维是混乱的,你给她讲不清楚。
五床王桂香老人73岁,肺结核患者,肺部严重感染,出现咳血,已不能自主呼吸。我们给她气管插管③,上呼吸机。两天前,刘医生试着给她脱掉呼吸机,但没有成功,只得再次气管插管。尽管经过了两次气管插管的痛苦,王桂香老人仍旧是位非常配合的患者。她努力咳痰,感觉到有痰了,就示意我们帮她吸。因为配合得好,作为嘉奖,我们给了她右手的自由,没有用约束带绑住。
好些了吗?我问她。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开始给几床病人作晨间护理。护士小王领着两个人进来了。一个是五床的儿子,一个是五床的老伴。他们一言不发地望了望五床,又将目光转向刘医生。他们刚才已单独和刘医生沟通了半天。
五床婆婆看见儿子和老伴进来,她的脸上浮起一层笑意。她吃力地抬起右手,伸向儿子,她想握住他的手。但儿子的手没有伸过来,他正望着刘医生。
这让刘医生怎么开口呢?她说,还是你们说吧。那父子俩默默地看着她,他们的脸上如死水一样平静。刘医生不得不小声说道,婆婆,我们把管子拔了啊。
王桂香老人脸上的笑意凝固了,怎么又要拔管子?是像上次一样试试能不能脱离呼吸机吗?脱了儿子就将她接回去?她将目光转向儿子和老伴。他们扭过头,看着一旁的急救柜不说话。
我们回家治。刘医生一边说一边去解嘴上的面罩。五床婆婆一把抓住了呼吸管子,惊恐地望着刘医生。管子插在她嘴里,无法开口,可是她很清楚,这管子不能拔。上次医生给她拔过管子,拔了一会儿,她就喘不过气来,又变成了一个溺水人,一口气也呼不下来,她要窒息而死了。她那破棉絮状的肺纤维组织给不了她呼吸,只有这管子能把她从水中打捞上来。管子在,命就在。
刘医生试着又去拔管子,五床婆婆的手更用力了。她抓着管子,摇头。
你们看,她不愿拔管子,我们也没办法。劉医生说。她实在不愿意拔这呼吸管。刚才五床家属一直要求脱掉呼吸机,将病人转回乡下医院治疗。她反复给他们解释,这种肺结核病人,不将肺部问题处理好,随时都有可能窒息而死。乡下医院根本就不能解决问题。现在,你们把病人拖回去,能不能顺利到家,都保不住。
我们问过了,乡镇医院也有那种简易氧气面罩。五床的儿子说。
那与呼吸机完全不同。
儿子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我妈还得住几天?
这个说不准,得看她自身的机体恢复能力,毕竟70多岁了,又是个老肺结核患者,她的肺损耗太大了。
到底还得几天?一天的呼吸机费用就得两三千。
这个真的说不准。我们也想快点给她脱机,长期用呼吸机对病人不好,会增加肺部感染的几率,不用,她的呼吸又不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也想减轻你们的费用。
她这病以后还会不会再发,再到你们科室来?儿子问。
这个,这个……刘医生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告诉真相。她说出来,一定会吓到他们。这种病人,随时都可能窒息,都要进重症监护室。曾经有病人一个月住进来了两次。
医生,求你了。我们没钱了。五床的老伴沙哑着声音,一脸的愁苦。这位瘦骨嶙峋的老人,一直在科室外面等着。五床婆婆在重症室住了7天,他就在外面等了7天。他的双颊更深地陷下去,整个人像骷髅一样可怕。他说,能借的,我们都借了,到现在,都借了三四万,实在没地方借钱了。
刘医生还能说什么呢,只得进来充当这拔管人。
姆妈,我们回家去给你治。
王老太太目光直直地望着儿子,她还是摇头。
我们回家治。老伴说。他给她穿裤子,她的脚又摆又踢,不让他穿。她想大叫不回去,可是呼吸管堵住她的嘴巴,她叫不出来。我们只看到她那张痛苦的脸,在不停地扭动。她把管子抓得紧紧的。
她现在很清醒,她不愿意拔,你们再不走,我们就报警了。刘医生终于忍不住了,她哽咽着下逐客令。
两个男人转过身,默默地退了出来。那儿子似乎瘸得更厉害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钱”这只老虎咬住了他,咬得血淋淋的。一个六千,又一个六千,他受不住了。
“六千”是王桂香老人住进重症监护室之前的一段插曲。
七天前,接到呼吸科电话,通知有病人要转过来。我和刘医生小跑到科室门口。只有一个40多岁的男人架着一副拐杖,一脸惊慌地等着我们。
病人呢?我们急忙问道。
多少钱?他很快接上一句。
多少钱?刘医生一时没反应过来。
住一天得多少钱?他小声问道。
六千块左右。
六千?他的声调稍稍高了起来。“六千”挂在上扬的语调上,像个怪物。他听不懂它的含义。他怔怔地望着我们,过了会儿,他压低声音,自言自语念道,六千!六千!他听懂了,他接收到了刘医生提供的信息“一天六千块”。
之前,呼吸科主任告诉他病人得住进ICU,不过,你们家属要作好准备,那个科室花费比较大。几多钱?他问。主任说,这个你们要问他们科室。他拐下来,还不等我们按程序进行,“钱”就被他推到风口浪尖。
按程序,住进科室前,我们得与他谈话。涉及到费用、不能陪护以及其他一些情况的告知。一天得花多少钱必须说清楚。进了重症室,钱就是只老虎,扑上来,狠狠地咬着你。
六千!他不相信。
六千!!他更大的不相信。
然而,他必须相信这是真的。一天六千块这只是常规收费,如果要做一些特殊治疗,如置PICC,做CRT,一天的费用就会蹿到一万五左右。
他扭头走开了。留下我们和洞开的ICU铁门。他去找呼吸科主任问个明白,非得要这个“六千”才能保住性命吗?
两小时过去了,病人还没下来。“六千”这只老虎,正在咬人。那个转身走掉的男人会放弃吗?
三小时后,“六千”患者转进了重症室。我舒了口气,可是也为这个瘸子家属着急。不知有几个“六千”等着他,他能对付“钱”这只老虎吗?果然,在催费单上频频见到五床的名字。五床王桂香,欠费3800。五床王桂香,欠费4200。在每天的欠费和借债中,五床度过了8天。
这几天五床成为我们谈论的主要话题。我们担心五床家属放弃治疗。有些病人有钱可是没有命。如一些脑梗病人,家属说,你们用最好的药,尽管治,我们有钱,有钱。我们也只能残酷地告诉他们,病人治愈的希望近乎为零,钱的意义不大。有些病人有命可是没有钱。如这个五床,她的治愈希望非常大,但钱呢?儿子,患小儿麻痹后遗症,终生残疾;一个女儿,远嫁到广西,日子也过得不富裕。用五床老伴的话说,他们家都是穷人,得了这个病,就好比家里来了个强盗,把仅有的一点钱都给抢走了。
面对疾病这个汪洋大盗,有多少人能赤身肉搏,并获得决定性的胜利呢?
科室门又被打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三个人,王桂香老人的老伴、儿子、女儿。他们圍在五床旁边,默默地站着。女儿最先控制不住情绪,她喊了一声姆妈,眼泪就哗地一下流下来了。儿子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天花板。老伴给她穿裤子。
王桂香老人的脚还在乱摆乱踢,女儿按住了她的腿。妈,我们实在没钱了,我们没钱了。女儿号啕大哭起来。五床的腿软了,不摆,不踢,两行泪水无声地落到了枕头上。
老伴低声说道,明年,我给你坟头上烧蛮多钱。
我是不是太过脆弱了?
在科室里和这群病危者呆在一起,总想他们能快点醒来,睁开眼睛,眨个眼皮。我渴望眼睛的对视。
探视时,我才知道有些对视是这样艰难。
家属们望着你,眼神无力,虚弱,又执拗。
已经很明晰的病情被他们反复提及。
今天叫他还是没有反应?
没有。
一点也没有?
没有。
一点点?
真对不起,我们尽了全力。
沉默半响,他们的眼睛仍看着你。无力,虚弱,又执拗。“放弃”梗在喉咙里说不得。
医生也不能说。医生换个说法:你们也尽心了,病情一直这样没法好转,要不,接回家去保守治疗?
回家?回家就意味着放弃。
意味着对一个人生命宣布结束。
意味着杀死一个人的不是病,不是脑死亡,是家人。
这一刻,他们眼里装了多少虚弱: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结束他的生命。
这一刻,我低下头,不再看他们。这些勇敢的人,写下“放弃一切治疗”六个字。未来的岁月,他们必将踩在刀尖上过日子。
注:
①指血液透析机。血液透析是肾功能不全终末患者的替代疗法。通俗说法是人工肾、洗肾,是血液净化技术的一种。它利用溶质的弥散、水的渗透和超滤作用,清除患者血液中代谢废物,纠正电解质和酸碱失平衡状态,并排除体内多余水分。
②指吸痰机,可迅速吸走病人体腔内浓痰、脓血等黏稠液体。
③气管插管是指将一特制的内导管经声门置入气管的技术,这一技术能为气道通畅、通气供氧、呼吸道吸引和防止误吸等提供最佳条件。
2014年1月12日
我喜欢人多一点
二床,王佳瑜。
我不可能不熟知她的名字。我的左边口袋里装满了她的名字。
佳瑜,妈每天上午与几个人来问医生情况。下午4点才能到病房外看你。小朱、爱华、海珍,她们都来了,还有你不认识的人。
佳瑜,你的病情有70%的好转,再打两天免疫球蛋白,就能转出来的,我们要一直打到你有力。
佳瑜,妈妈今天到肖港佛堂去求菩萨保佑你了。
佳瑜,你安心休养,过两天就会好的,我们等你。我们用一切办法把你治好,一定要把你治好。
妈,我回来了,我在姥姥家喝了藕汤吃了麻糖,你放心。凯凯。
我的右边口袋里也装满纸条,那是她写给外面的信。
我会好起来的。
谢谢我的亲人的关心。
凯凯,你要听姨妈的话。
我的身份是情报员,主要任务为她传递情报。在传递之前,我得先做她的书童。
我没想到她要写字。
最开始我以为她不配合治疗,她的手很不听话,被约束带绑住了,仍一刻不停地比比画画。我说,你要听话呀,治好了,你就能快点转出去。但她不听,手还在画个不停。先是大拇指和食指中指伸开,接着,食指和中指并拢,和大拇指一起在空中画。她要写字吗?我盯着她的手势,仔细辨认,横,横,竖,竖。真是笔画。我这才发现,柜子上的一沓护理记录单上,划满纵横交织的笔迹。一笔赶着一笔,一笔连着一笔,有时,捺笔划破了纸面;有时,一横又扬到了天上。
这应该是字,可这是一些什么字啊?我拿着这沓纸发愣。护士小玉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说,二床昨晚画了一晚上字。你看她又要画了。我们没工夫一天到晚举着纸让她画。
我来吧,我来。我解开了二床右手的约束带。她的手在不停地抖动,她试了几次,才把手中的笔抓紧了。我半蹲着身子,将纸正好举到她写字的高度。
她捏紧笔,努力想把笔画按在规定的位置上。然而,她管不住她的手。因为肌无力,她手在不停地颤抖,笔画们便乱了方寸,头落了地,脚上了天,一个字五马分尸般惨烈。愈抖她愈用力,愈用力她愈抖。她画下去的每一笔都有刀刻般的力度。那刀又在不断晃动。
写好一个句子,她就急切地望着我。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看……看……
我一边轻轻地拍她的手,安抚她别急,一边在脑海里快速拼凑那堆支离破碎的笔迹,按它们的走向,猜测意思。
第一个句子我猜了三次意思,没猜对。第二个三个句子,我也猜了两次才猜对。
痰多了,她难受。
她喘不过气来,到处堵住了,不能出气。
快点,不行了,好难受,要闷死了。
她的表述里全是用的“她”,她不说我,我不存在了。她说“她”,她妄想那个正在受刑的不是自己。
她不是她自己近10年了。
2000年,刚开始发作时,谁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加害于她。抽血,化验,拍片,做CT,做加强CT,都没有发现病灶,没发现任何器质性病变。肾是好的,心脏是好的,肝是好的,什么都是好的,但她就不是她自己。她眼皮下垂,视力模糊,不能清晰地看清面前的事物;她讲话大舌头,构音困难,不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她咀嚼无力,吞咽困难,不能正常饮食,只能吃流食;她不能正常的劳作,稍稍一点体力活,就感到疲惫不堪。发展到最后,她不能上楼,不能举起胳膊晾衣服梳头发。
她什么都不能了,她还是她自己吗?在此之前,她是一家单位的会计,年轻、漂亮、能干。現在,一切都毁掉了。最可恨的是找不到幕后凶手。它穷凶极恶地一次次出拳,一家人陷进惶恐不安的泥沼。武汉、上海、北京,几家医院间奔走,反复核查排除,最后逮住了它——重症肌无力。
这是一种全身免疫性疾病。在中医学上被称为痿证,是以肢体筋脉弛缓,软弱无力,不得随意运动,日久而致肌肉萎缩或肢体瘫痪为特征的疾病。由于肌无力,她因呼吸、吞咽困难而不能维持基本生活、生命体征。一年住进呼吸科两三次,这是常态。这一次因为感冒诱发并加重了病情,导致呼吸衰竭,不得不住进ICU。
王佳瑜一住进科室,就成了异类。她太不安静了。在约束带允许的范围内,她不断地敲打着床沿。把护士敲来后,就举起她的手,比画着写。她要写字。护士们费好大功夫才能猜出字意。她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要不停地写。昨天晚上写了一晚上。写什么呢?就写我刚才看到的那些句子。反反复复写。
王佳瑜不能不写,写是她存在的一种方式。她只是无力呼吸无力运动无力循环,但思绪还不曾无力。她是如此清醒,她渴望表达。
这清醒于她却是有毒的——她比那些陷入昏迷的任何患者都要痛苦,她如此清醒地感知她的疼痛,她的绝望,她的挣扎,她的渴望。有一刻,我甚至希望她能昏睡过去。
又要给她吸痰了。吸痰管一伸进去,她就拼命摆着头,想摆掉管子。她一摆头,我就赶紧向小玉摆手。我说,别吸了,别吸了。小玉很讨厌我这个医盲。她不屑地对我笑了笑说,那好,你来帮她咳痰?我只好不作声了,扭过头捂住了耳朵。
你能忍受近一尺长的管子伸进咽喉里的情景吗?我不能。科室里当然有比吸痰更让我这个医盲害怕的操作,置管,抽血,一管子一管子地抽。但它们不发出声音。吸痰却要发出海啸声,呼呼呼。病人则像遭受电击一样,僵硬着身子一阵阵弹起。我不忍心听也不忍心看。病人要吸痰了,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赶紧跑开,离得远远的。可是,对这个二床病人,我是跑不掉的,她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我捂着耳朵战战兢兢地守在她的身边。
她拉住我的手不放开,是从她发现我也是个异类开始。
“你是这里的医生?”她在纸条上写道。我点了点头。她眼里闪过一丝怀疑,分明在说“你不是”。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在记录单上写下“我是”。她摇了摇头,写下“你不是!”她一连打了四个感叹号。我只好投降,在纸上写下“我是刚分进来的医生”。她咧开嘴笑了笑,一副看破我嘴脸的神情。
是什么出卖了我?白大褂、口罩、帽子,一样不差的装备齐了。是我的眼睛。不安、恐惧、痛苦、欣慰、担忧、期盼。人间的所有情绪都深深地镶嵌在我的眼睛里。进科室将近两个月了,我仍然是个异类,医生和护士们的那份淡定从容,我无法学会。这个二床,如此敏感,仅仅凭着对痛苦的相同感知,她认出了我这个异类。
我在她的床头站了近两个小时,我不能动弹。我刚要把手抽出来,她明明闭得紧紧的眼睛就很快睁开了,一眼的恐惧。“你听话,我一会儿就回来。”我小声说道,她摇头,随之,我的手就被更紧地抓住。
等她又闭上眼,很安静地入睡了。我又小心翼翼地向外抽手,一根手指头,两根手指头,眼看第三根手指头要突出重围,她却再次睁开了眼。睁开了,眼神就凝固在我脸上了,眼里的恐惧加深,加深。我羞愧地低下头,将抽出来的手反扣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至此,我的任务就很清晰了。除了探视时,给她和家属传递纸条外,就是握着她的手站在她身边。站在她身边的不是我,是一个标志。
标志她还活着,活在一个活生生的世界里。她不能咳痰,不能吞咽,不能呼吸。她仿佛生活的一个虚无影子。她被虚无折磨得太久了,她的世界摇摇晃晃,只有握住的一只手标志着她还在这人间。
她的大拇指和食指中指伸开,接着,食指和中指并拢来,和大拇指一起在空中画,她又要写。那些仓促的笔画,踉踉跄跄被一口气追着。
你不走。
我喜欢人多一点,我喜欢人和我说话。
我不敢睡着,我害怕我一睡着就醒不过来了,你把我抓紧一些①。
和屈医生送一个病人转到骨科回来,已到下午六点多钟,扣子放学已一个多小时了,我赶紧冒雨骑车往家里赶。在食堂的拐角处,我右手扶车,左手正在扯雨衣,眼看一辆车从左边转过来,我来不及腾出手来捏刹车片,笔直撞了过去。
对方一个急刹车,跳下来,看他的车。还好,只是车门那里被我的电动车撞掉了一小块油漆,而我这个肇事者还活着,瘫坐在地。他开口便骂,你给老子不长眼,赶什么赶,再早一秒,撞死你。
我呆呆地听他骂。他的酒气扑到我脸上。车撞上的那一瞬间,我的大脑迅速短路,我蒙了:灾难?这就是灾难?如果再早一秒,我笔直撞到车头,我的头就碎了?
是我没有捏刹车片的错?可是,他在转弯时,并没有按喇叭,是不是?我仔细回忆,他真的没有按喇叭。交通事故里,我不应该负全责吧。
对方还在骂。他一边检查车门一边骂:老子撞死你,能赔几个钱。
如他所言,我被撞死了,他赔不了几个钱。他买了保险。
好了,这篇补记写到这里就应该打住。因为这有攻击车辆保险的嫌疑。我不想说车辆保险的坏话,我想说的是,车主们有保险作后盾,我们,一条命拿什么作保障。
凯迪拉克开走了,雨水冲走了我膝盖、胳膊上的血。想起护士长说过一个数据,假如十二张病床住满了,那么,有两张床的濒临死亡者就是车祸造成。
注:
①这是肌无力患者常见的呼吸肌无力现象。胸式呼吸微弱或消失,气短,气憋,常需补充深呼吸或叹气样呼吸,有的病人在睡眠中憋醒,感觉呼吸不能,精神紧张需喘息半小时才逐渐恢复,不敢睡眠,重者需用呼吸机维系生命。
2014年2月3日
一把火的几个版本
火先是在他嘴上燃烧着,作为一支烟。
他每天都要吸三包烟。早上起床吸,中午吃饭吸,晚上睡觉吸。
跟了他一辈子的弱智不影响他抽烟。相反,他只有抽烟时,看上去才和正常人没有两样。
但火不老实了,不知怎么就跑到了衣柜里。一团衣服燃着了。
接着,燃着了他的头发,他的脸。火呈圆球形包裹着他的脸。
火燃到衣服再燃到他的脸,有个时间差,他飞跑一步,是可以躲过圆球包裹的。但他没有成功逃跑出来,一双手拼命地抓着扑打着火。火又不是一顶帽子,他怎么抓也抓不下来。火又将他的手裹住了。火还裹着浓烟,冲进了他的咽喉,很快地将咽道变成了烟道。
护士小刘指了指一根插在他咽喉部的管子,管壁黑乎乎的,下面的容器里盛着近200毫升的墨水。那都是从他体内抽出来的。
他傻呀,大白天着火不知道跑。看着那200毫升黑漆漆的液体,我真是为这人着急。小刘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后脑勺,说,他有点那个。
哪个?
智障。
智障?我惊诧地望着二床,这不断抽搐的身子,这痛苦万分的表情,这被烧坏的脸,烧坏的手,烧坏的人,和一个普通患者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两只手虽然被约束带束住了,仍旧神经质似的向上抓,抓他脑袋上的一团火。他浑身在波动,一种叫疼痛的波浪从他的后背一排排汹涌而来。小刘细心地给烧破处的皮肤涂上磺胺嘧啶银,这种药可以有效地收拢脓包和消炎。因为烧伤面积太大,已达到了烧伤三级,他的全身几乎都被涂上了药,后背上还在不断冒出脓泡。护士们拿来钳子,小心地戳破脓包,涂上药水。
他这种情况过几天可以出院?我问小刘。
出院?今天。
今天?
嗯,昨天探视时就说了,今天拖回去。
拖回去?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点发慌。我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拖回去意味着什么。
我回头看了看床头监护仪,那上面的心跳数心律数氧饱和数都控制在正常的范围内,怎么就要拖回去?因为智障,因为他只不过是个傻子?可是,在ICU,他和一个局长、一个董事长是平等的,他现在只有一个身份——患者。
福利院浮出水面,他的妹妹浮出水面,妹夫浮出水面,浮出水面的还有村主任,還有民政部门。他傻,但他不是石猴,每一个生命应有的盘根错节,他都具有。这样,我在这篇文章开头描写的那段火就成为了虚构。
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前两天中午,又喝了酒,要不是白天,我们会担多大责任啊!那要烧死多少人。福利院院长愤愤不平地说。
这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很干练。然而,她的干练遭到了挑战。她的愤愤不平里,有讨伐的意味,但更多的是无奈。她能拿一个智障人怎么办。
早上8点钟,我配合小刘做完二床的护理后,就一直在ICU门口等二床的家属。等了半天,没见到二床的妹妹和妹夫。旁边有人告诉我,福利院院长和民政部门的人也在楼下等家属。
也许是因为我的白大褂,代表了医院似的。我一开口问,二床家属来了吗?院长就凑上来了,她原本在大厅里焦急地晃来晃去。
我们那病人怎么样?她问。
还好,刚做了护理。你们今天要拖回去?
他们家属说要拖回去。“家属”两个字被院长以重音突出出来。
就这个样子拖回去?我后边的话没说下去。拖回去就是放弃,放弃就是死亡。院长不会不懂这个事情的进程。
她很快就懂了,连忙接过我的话头,强调道,是家属昨天说好了拖回去的,我们也在等他们。
他们在出院手续单上签字了?
还没有,今天来签。她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看大厅外。她旁边是乡民政部门的一个中年男子,正在打电话。
等一会儿,他们还在商量。中年男子回过头来对院长说。
家属同意拖回去,你们要不要……要不要赔点钱呢?我犹豫了半天,决定问这个问题。
我们怎么可能赔钱呢。我们本来就是一个福利事业。替他们家养了这几年,白吃白喝的,不可能赔钱。院长坚决地摇了摇头,她看我的目光也掺进了一点敌意,很警惕。
我是说,做一些人道性的补偿,毕竟是在你们那儿出的事。是不是?我赶紧赔上笑脸,为她搭了一个后退的台阶。我不能和她谈崩了。
那是当然的,后期的料理,甚至安葬费什么的我们都会出。院长毫不回避地谈到了死亡。
哎,你们碰到这种情况也是倒霉,多亏你们送得及时。我深表同情地微笑。院长的面色缓和了一些,眼神不是那么警惕了。她指了指椅子,说坐一会儿。她摆出和我长谈的架势。
你知道吧,一直到今天我咳出的痰还是黑色的,那天就是我冲进去把火扑灭的,这老头真是害人啦。
烟头不小心烧起来了,他又不晓得跑,要是一个健全人,肯定早就跑出来了。我为二床辩解着。
我怀疑不是不小心,是他故意的。纵火。院长说到这里,停了会儿。
她给我一段消化的时间。我吃惊地望着她。
怎么可能呢,纵火?我压低了声音。
你想啊,床单被子都没烧,怎么就单单只烧了衣服,衣服还叠成一堆,放在柜子里。明显是他故意放火的。
没理由哇。
前几天他和他妹妹吵了一架,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心情不好,喝了酒,就回寝室里,点燃了衣服。幸亏是白天,要是晚上,我们福利院就遭大殃了。
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幅画面:1月31号中午,65岁的二床想到妹妹,想到吵架,想到几只老虎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他喝掉了大半瓶酒,他想这样我就可以干掉老虎了。他踉踉跄跄直奔寝室,打开了衣柜,衣服清理出来摞成一堆,接着,他坐在衣服旁,开始吸烟。他点燃了第一件衣服,点燃了第二件、第三件。浓烟升起时,他自己就成了一件被点燃的衣服。
然而,院长让我画出的这幅画面也是一个虚构。谁目睹了那一幕,谁又是那个弱智二床?没有谁,没有对证。二床在我们精心护理下,还活着,不能对证,他被拖回去后,也不能对证。因为死亡即在眼前。
先是皮肤大量脓疮,全身感染,再是因为身体大量失水,失水性休克,肝肾等各器官代谢紊乱,微循环系统破坏。
就这样拖回去,二床一道鬼门关也蹚不过去。
不拖回去呢?
护士小刘给我算账。抗感染抗失水抗微循环破坏,这是前期医治,然后,就是大面积皮肤移植。整个花费没一百万拿不下来,这还不包括后期的护理调养。
拖,是必然的了?然而,是谁决定的拖?这个问题又固执地横在我心上。
院长还在清算二床的过错。他曾经喝多了酒要跳楼。他曾经殴打一个80多岁的爹爹。他曾经癫痫病犯了。现在有些人真可恶,将人送过来的时候,都隐瞒病情,像这个老头送进福利院时,他妹妹根本就没说起癫痫病。当时我们嫌他痴呆,怕出事不肯接纳,他们家下保证出了事不找我们麻烦。你看,这不就出事了,真烦人。院长站起来,向窗外看了看,她又有点着急了。
我这几天就一直守在这里,什么事都不能做。你说烦不烦人。
我决定再给她狠狠一击,让她闭嘴。我说,你知道吧,他们家要是不拖回去,你就有一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
这个……晓得,晓得。院长不再讨伐二床了,她开始说自己的难处。全院30个老人,痴呆、傻子就有六七个,90多岁的有5个,高血压的、糠尿病的、冠心病的,不下10个。
那你们配有医生吗?
呵,哪来的医生。我们配有救心丸降压药等一些常规药物。一些简易的救护工作我们都懂一点,比如说癫痫病犯了,就死死地按着他手腕处一个穴位,按一会儿就没事了。院长一边说一边演示给我看。在我面前露一手让她感到轻松了一些。
说话间,一群人走上楼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位高个子的乡下老人,穿着一件崭新的夹克。乡村地摊上常见的一二十块钱一件的劣质品。显然还没下过水,今天第一次穿,衣服上僵硬的折线像钢筋一样,绷得整件衣服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外来物,很别扭,就如同现在他的表情,很严肃,很郑重其事,但这严肃的背后又有点虚,没有什么作依靠,他的目光是飘浮的。他整个人就是一个乡下人的执拗与怯弱的交织体。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精瘦精瘦的男人,目光淡定,步伐稳重,一看就是一个主事的人。最后面是两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搀扶着一位五六十岁的妇女,看上去如幽靈一样,好像有什么深深地压着她,一直压着,这压力内化成她身体的一部分,再也摆脱不了。
院长和民政部门的人赶紧迎上来。精瘦精瘦的男人向他们介绍高个子男人,他就是二床的妹夫。他们之所以到现在才来,就是等他。他刚从西安一个建筑工地上赶回来。现在,他的身份很敏感。按人伦秩序,轮不上他作决定,但他是二床妹妹的老伴,他的意愿就是她的意愿。在乡村,一个老妇人除了带带孙子晒晒太阳,等着一天天变老,她们基本上没有属于自我内心的东西,她们的意愿经常被忽略掉。
现在,一群人要处理的是这个老妇人兄长的生死,但,兄长的智障人身份,让老妇人的话语权显得更是微乎其微。在这场签约中,二床的妹夫才是那个拍板的人。
民政部门的人伸出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连声说,真是对不起,对不起,出了这样的事。
是他不听话,总是喝酒,喝出了事,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对不起公家。高个子男人果然是拍板的样子,他很得体地握着对方的手,有节奏地摇了摇。刚才上楼时那点怯弱不见了,他毕竟是一个人情练达的乡村老汉,懂得进退分寸。
是我们没照看好,事情也出了,您看怎么办?
听我们村主任的吧。他指了指那个精瘦精瘦的男人。
村主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民政部门的人。我凑上前想看看,但那人一见我向前凑,就有意识地收回了纸。这是他们之间的机密。
是协议吗?应该涉及赔偿吧。尽管刚才院长一直不承认“赔偿”这个词。二十万?三十万?
一纸协议在院长、民政部门的人、二床的妹妹和妹夫手上传看了一遍。没有人提出异议,大家默默地看着。村主任环视了一圈,说,那就按手印。他掏出了一盒印泥。来,你先来。他对二床的妹妹说。老妇人犹疑地伸出右手食指,抖抖的,不知按哪里。村主任用手指点了点。老妇人的手印按上去了。
村主任和院长几个人在商量如何运二床回去,如何和乡医务室联系时,老妇人靠在墙上一言不发。她的眼神直直地望着地面,脸上像撒了一层灰。
院长对老妇人说我们去叫医生吧。老妇人抬起头,疑惑地望着院长。她没有听懂“叫医生”的含义。院长说,还要在出院手续单上签字,我们先前不是说好了吗。您看,刚才按了手印。您放心,后面的事我们都会处理好。民政部门的人、村主任,都可以作证。
院长的声音有点急,但不是那么明显,压抑着。老妇人不在出院手续单上签字,谁也不敢把二床从病床上拖走。
老妇人呆呆地望着院长,泪水很快涌上她的眼眶。院长停住了她的嘴巴,空气静默了。只听得到泪水一颗一颗砸在地上,砸了很久,老妇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哦,那麻烦你快去叫医生。院长赶紧对我说道。
签字时遇到一个麻烦,老妇人无法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放弃合约,她不会写字。那你们谁来写,她按个手印也可以。医生说。
二床的妹夫写上了“同意放弃治疗”六个字,老妇人右手食指抖了抖,最终不动了。我看那个弧形的指纹正好压住了“同意”二个字。
到现在为止,院长担心的变卦不存在了,几方面人都在场,签了字画了押,今天出院是铁板上钉钉子。一群人套上鞋套,随医生去病房拆去各种管子,运二床出来。ICU门口空了一大片,安静了许多,仿佛刚才的一切是个梦。
突然有哭声响起。是二床的妹妹,她趴在一个拐角处的墙壁上哭着。声音很小,但是很有力,铁锯似的一锉一锉,像一匹猛兽被抵在铁笼里,在拼死挣扎。
我走过去,默默地扶着她的肩膀。她的身子抖动得更厉害了,那猛兽要冲出铁笼了。
是不是在半路上就会死?她问我。
这个,看情况吧。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我就这个问题请教过刘护士,因为二床的咽道全部烧坏了,用呼吸机维持呼吸。出病房后,只有一个简易的呼吸气囊,靠人不停地挤压气囊,送进空气供二床呼吸。气囊又会维持多长时间呢?我不能告诉老妇人真相。
他在半路上就会死,是不是?她又问我。
其实她也没有问我,根本不指望我回答。她就是要明明白白地说出那个“死”。由自己说出来,把自己逼到绝路。
她不签字,没有人会拿着枪逼她。
她不签字,也没有人告诉她从此就是艳阳天。
父母去世后,这个名叫哥哥的人在她家里过了好几年,一年、两年、三年,她都扛過来了,但抗不过时间的漫长。一家人的日子不能总是浸泡在他酗酒、癫痫与弱智里。隐瞒他的癫痫病史,当着院长的面砸破他的酒瓶,发誓不准他喝酒,在福利院里坎坎坷坷熬了几年。她只不过为他喝酒又骂了他几句,骂他这个累赘,骂他害人。她没想到这把火。
签字,不签字,都是被抵在铁笼里的一匹猛兽。说出的“死”让老妇人获得了一种死而后生的痛快。早点把自己逼到绝路,早点了断她对艳阳天的期望。生活中,她没遇到枪,她遇到的东西比枪还要凶险。她开始号啕大哭,没有言语,只有哭。
这时,门开了,院长村主任妹夫民政部门的人出来了,他们推着一辆车,车上是二床,全身裹着白色床单,只有他的脸露在外面。污黑的、肿胀的、变了形的脸上涂满了磺胺嘧啶银,像一滩淤泥里撒进的一撮盐。
二床曾经睡过的床被刘护士清理得干干净净了,看不见脓包,看不见败破的脸,败破的手。他作为一个人,也将被看不见。
看不见的还有一把火的原因。在文章的开篇,我满心以为我看到了,但院长说那是我的虚构,她给了我两个版本,一个是纵火烧死自己,一个是纵火不仅烧死自己还要把整个福利院的人都烧死。我以为院长也在虚构,因为我们之间缺少一个重要的人证。
一个弱智,死无对证,生也无对证。
临睡觉前,读到弥尔顿的一首诗:
无论谁死了
我都觉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
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
因此,我从不问丧钟为谁而鸣
为我,也为你
2014年2月13日
你见或不见
这个结果,让我们大跌眼镜。
我们先是将她的床头摇起来,只要她稍稍扭过头,就可以看见探视家属。窗外,老爷子不停地敲打着窗子。他提醒她,他就在外面,他来看她。
她摇着头,被呼吸罩捂住的嘴支支吾吾的。她还看不见?我们又小心挪动呼吸机、氧气瓶,将床竖着摆放变成横着放,又把两边的窗帘拉得开开的。这样,婆婆的整个人全暴露在玻璃窗面前了。谁知,她猛然一低头,没有被约束带绑住的左手极快地捂住脸。她的头摇得更厉害了。
一天一次的探视,她不接受!
我们愣住了。我们还没遇到过拒绝家人探视的患者。ICU作为一个特殊的科室,不能让家属陪护,这对病人和家属是一种除了疾病之外的另一层心理上的考验。在科室大门口,经常可以看到被子、手电筒、充电器、脸盆、毛巾和饭盒等。家属们用日用品撑起另一个生活场所。患者一天不转出,他们就等24个小时;两天不转出,就等48个小时。其实,我们留有家属的号码,为了保证联系的畅通,一般会留两位主要家属的。请医生会诊,做气管切开,做静脉管道建立等一系列非常规治疗方案,都会提前与家属沟通,不需要他们整日整夜守在门口。但是,在ICU门口,从早到晚始终站满家属。似乎除了这儿,他们再无其他藏身之处。
有一天早上7点钟,来上班的护士刚掏出钥匙开门,只见一个中年妇女从一旁冲过来。“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她抓住护士的胳膊,歇斯底里地叫着,眼睛里闪着恐怖的光。“你们知不知道,我等了一晚上,让我进去,我要看我老公。”“你不要着急,你放心,有什么事情医生会通知你的。”护士安慰着。“不,不,我要进去,我要进去。”话还没说完,她就昏倒在地上了。这是一位胃大出血患者的家属,患者昨天晚上9点钟左右送到ICU。一阵紧急处理后,病人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我们劝家属回家,等第二天上午医生的告知,谁知她在走廊外等了一晚上。走廊上本来有两条长椅子,被另处两床患者的家属占住了,一个人裹一床薄被子,窝在上面,也不知道这个中年妇女是如何度过这早春的寒夜的。看着她苍白的脸,我说,“你在这儿什么事也做不了,白白地等着,何苦呢?”她惨淡地一笑,反问道,“你说,我在哪里能做事?我还能做什么事?”
家属们什么事也不能做,只有等待。ICU的大门什么时候会打开,将亲人放出来,这是一个未知数。在中途,会打开几次。有时是交代病情,有时是送病人出去做相关检查。每次开门,都会涌起一股潮水。家属们涌过来,他们说起许多他们认为重要的信息,重要的建议。明知这些信息建议与目前的救治完全不相干,甚至南辕北辙,我们还得耐心倾听,允许他们表达完,他们的焦虑恐惧需要一种释放的渠道。退潮后,大门口又冬夜一样寂静。一群人陷入等待。有人蹲在角落里一支一支抽着烟。亲人还有多长时间醒过来,意识能够恢复吗,脑内出血能止住吗,最终能熬过去吗?这都在等待中。ICU冰冷的铁门将生死线上挣扎的亲人隔开了。亲人会配合医生吗?会挺过来吗?一天一次的探视显得尤为珍贵。4点钟不到,探视大门口就挤满了人。
对于清醒的病人而言,4点钟的探视不亚于他们的一次重生。尽管隔着玻璃窗,看见亲人的脸就是通向外面世界的通行证。凭借这通行证,他们可以从病魔的控制下暂且脱身,他们不再叫二床,也不叫三床,而是叫强子,叫志强,叫强伢。他的名字在亲人的呼唤里一次一次得到强化,给他注入与病魔抗争的力量。
在整个治疗进程中,探视工作是一件大事情。我们尽可能安抚家属的情绪,字斟句酌地告知病情。
眼前这位六床婆婆,早上送过来时,整个人就像一台发动机,轰隆隆地响。首先是呼吸机的响声,再就是她自己的呻吟声。她耷拉着头,整个人蜷成一团。她完全不配合治疗,过不了5分钟就要拉下呼吸面罩,拉不了罩子就想拉管子。
整个上午,六床床头监护仪上的数字反复出现异样。一会儿氧饱和掉下来了,掉到七十几,六十几,一会儿心率达到每分钟一百二十几。
与其看着她这样折腾自己,倒不如让她骂我们一顿。骂了,也许她就安静了。我走到她身边,说道,你要是不舒服,你就骂我们。她瞪着眼,摇头。
我们挨的骂够多了,骂我们是杀人犯。你们是什么医生?不给我吃,不给我喝,不让我儿子来看我。我要出去,我爬都要爬出去。前段时间,有位老爷子就是这样骂我们的。是啊,我们不让人家吃,不让人家喝,还将他与亲人隔开,我们不是杀人犯又是什么呢?我们苦笑着,听他骂着。这个六床婆婆不骂人,除了难受得呻吟外,她在无声地抗争,拉管子,拉呼吸罩。她像一只受伤的刺猬,到处是伤口,到处是荊棘,好像她的身体已装不住她,她要挣脱,她要到哪里去了呢?护士长只好派两个护士一左一右看住她。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渴望4点钟的探视。家属的安慰,会让婆婆的情绪稳定一些吧。
谁知,是这个“我就是不见”的局面。
六床婆婆患尿毒症已8年了。8年间,每一个星期都要做两到三次间断透析。
一个星期两到三次透析,那谁陪着做?我问老爷子。
我。
您啦?
嗯。
您子女呢?
都在外地上班。
那您方便吗?
习惯了,没事。那种透析比你们科室里做的这种持续透析要简单一些。
走到拐角处,老爷子又回头看了一眼,窗帘已关得严严实实的了。他说,医生,求你一件事。
您说。
你等会儿进去,就告诉我婆婆,说过两天二儿子从济南出差路过孝感,来看她。
这是好事呀,您家老二要回来看她。
不是,不是。老爷子赶紧打断我的话。不能这样说,要说出差路过顺便来看她。
这?
如果说特意回来看她,她就会胡思乱想,认为自己快不行了,孩子们急着赶回来见最后一面。
老婆子一生刚强,要面子。老爷子说到这里,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拿这老太婆可真是没有办法。探视走廊里,别的家属都扑在玻璃窗上,热切地望着亲人。只有他,像个被人遗弃的小孩子,没人认领。他的老婆子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了,仍旧要面子,不肯给他看见乱糟糟的样子。
第二天的探视,老婆婆还是“我就是不见”。第三天,她的病情有所缓解,摘除了呼吸罩,整个面色不再死灰一样,她能安安静静地躺着,监护仪上的数字也保持在正常值。如果继续好转,有望明天转到普通病房。4点钟,我们将她床头的窗帘拉开,她没有像前两天那样摇头反对。
要不,让老爷子进来和你说会儿话?
好。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她抬起右手,试图理一下头发。她的手抖抖的,使不上力,护士小玉赶紧上前帮忙。挽起来。六床老太婆说道。扣子,扣子。她又小声叫起来,她要扣住胸前的两粒扣子。
家属当然不能随便进病房,可是老爷子吃了两天的闭门羹,让我们都觉得心疼。他眼圈微红,说话时却一直带着笑意。她啊,是这样的,倔。他担心我们责怪六床的不可理喻,为她找着理由。
你乖啊,争口气,过了今天晚上,我们明天就转出去啊。老爷子趴在床前,轻言细语地说着。
晓得,晓得。
你争口气,争口气。他走了几步远,又转过身来叮嘱她。
她微侧着头,右手抬起来,向外一摆,意思是你这老头子可真啰嗦,快走吧,快走。可是她的手指向外摆的动作并不明显,有点招手的意思,等老爷子转过身再叮嘱时,她的手向内招了招。老爷子赶紧三步并成两步,来到她床前。
你不来了?老婆婆噘着嘴巴问他。
来,来。老爷子笑眯眯地点头。他的身子向前探了一步,轻轻地拍她的后背。
那我要吃话梅。她嘟囔着。
话梅?
就是。
医生,能不能吃话梅?老爷子急切地转过头来问我们。老太婆下了圣旨,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执行。她是他的女皇,但这里不是她的疆域,由不得她作主。
甜的吗?甜的不能,她的血糖还蛮高。
不甜,不甜。我们买的是咸的,她嘴里乏味。她平时都是吃咸的话梅。
那就少吃一点。
不多,不多,就给她带两颗。他又对婆婆说,听到没,只能吃两颗。
好。婆婆的嘴巴终于不翘起来了。嘴巴咧开,她有丝小顽皮地笑了笑,这是她第一次笑。
你要听话,争口气,明天我们就回家。老爷子又念紧箍咒。
晓得啦。这一次,老婆婆的手势很明确,是挥,是让这饶舌人快走。
过了近一分钟,又有急促的步子跑过来。我们一看,又是那个老爷子。
你是忍一会儿等我送米汤来时一起带过来,还是现在就想吃?
老婆婆噘着嘴巴,想了想说,现在。
好,好,现在,现在,你等着啊,等着。老爷子趔趄着小跑出去了。快转弯时,他回过头,像是冲着我们,又像是冲着老婆婆,他竖起大拇指,打了个胜利的手势。
一时间,整个科室哄堂大笑。笑了之后,我们的眼里开始有泪水打转。
如果有一天,我们81岁了,不幸被病魔逮住,希望我们也能为另一个人“对镜贴花黄”。那个人,83岁,他说,你要听话,明天我们就回家。
2014年2月18日
我这是脸,不是屁股
科室里只有6位患者,其中有3个陷入深昏迷,两个在浅昏迷,但整个科室里还是异常吵闹。
六床的老爷子又在和我们叫板。
前两天,我们不用讨饶,我们热烈欢迎他给我们使使狠劲儿,和我们对着干。
六床这个糖尿病晚期患者只住进来半天,我们就发现了不同凡响。这么说,有点故作玄虚。一个遍身插满管子的老人,能做出什么大动作,足以不同凡响呢。
不同凡响的是他的手,手上的力。
护士小玉要给老爷子擦身子,就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被子。小玉一拉,没拉动被子,小玉再一拉,被子还是没被揭开。低头一看,老爷子的手抓着被子。他不可能抓得这么紧啊。小玉不相信,又使了劲。哪知她愈使劲,老爷子抓得愈紧。一个死命地拉,一个死命地抓,拔河一样。
我们几个人都不相信小玉的描述,也跑过来轻轻地拉了拉老爷子的被子,我们也失败了。老爷子的五指铁钳一样,牢牢地抓着。而真实情况是,老爷子的躯体已衰败得很不像样子了。肾衰,心衰,呼吸衰。这钢铁力气来自哪里?
我们试了一次,又试了一次。有时,刚和他拔过河,歇了会儿,趁他放松警惕时,猛拉一把,那枯枝瞬间变成了钢铁,我们在拉力与反拉力中僵持不下。
在探视时,董医生向家属谈到了这一点。
真的呀!六床一直愁眉不展的二儿子一听这话,就惊喜地叫起来。这是个50多岁的男人,面色憔悴,眼里布满了血丝。这个时候,他握住董医生的手不放,连连说道,这就好,这就好。
他每年都要住院几次,身体一天比一天弱。为了锻炼他的意志力,我们就经常和他做拔河游戏,让他用力拉。这样也能防止他老年痴呆。男人解释着。
他知道拉你们,就表示他的意识还没完全消失,是不是,是不是?他又急切地问道。
应该是这样,幸亏你们平时的拔河游戏,这么大年纪了,竟然扛过来了。
我父亲长征过。男人很自豪地说。
啊?老红军?怪不得这样,了不起,了不起。六床的这个身份让董医生兴奋不已。
董医生没有理由不高兴,病菌发起进攻,看起来是在侵犯人的肉体,实质上是在较量人的意志。同样一个病,在意志力强和意志力弱两个患者身上的表现是完全不一样的。红军,怕什么?董医生被胜利的曙光充溢着,我替她高兴,也替老爷子高兴。患者的治愈其实依靠很多因素,家人的鼓励、坚持,患者自身的斗志、求生欲望,这一切比单纯的药物、救治手段更有力量。
我们将探视所得的情况及时通告了所有医护人员。那几天内,除了常规的治疗外,这是对敌人的正面打击,我们又抄小路,施以援军,我们得空就去拉拉老爷子的被子,训练他的对抗力。他越使狠劲儿和我们对着干,我们就越高兴。
拉不拉得动?
拉不动。
科室里时不时响起这样的对答,很兴奋。
3天后,六床从昏睡中醒过来了,他扛过了肾衰、呼吸衰这两道鬼门关!
没有想到的是,他又和我们抗上了。
老爷子,你乖一点啊,乖一点,来,张嘴。
老爷子不乖。他和小玉谈判。
我要坐起来,我要坐起来。他嘟囔着,摆着头,伸到他嘴唇边的沾水棉签被他摆开了。小玉要给他做口腔护理,就得答应让他坐起来。
您就拉在床上。
不行,不能拉在床上。
我們帮你处理,您就放心拉在床上。
我解不出来。
给您用开塞露。
我就是解不出来。
小玉的手还举着,他的嘴巴还闭着。又在拔河了。
护士长放下另一床的护理,走过来给他说好话:老爷子,你乖一点,乖一点嘛,我们争取活到100岁。
100岁?我凑上前看了看床头牌,上面清楚地写着93岁。可是他的整个面容看上去也就是六七十岁的样子。皮肤塌陷得并不厉害,绷得紧,还有些光泽。
他这个样子?我指了指六床的脸,小声说,他的脸这么饱满,怎么93岁?
肿的。护士长的声音更小。
100岁呀,老寿星。我乐呵呵对六床说,将一张笑脸盛开给他看。
老寿星听话嘛,来,来,听话,听话。小玉机灵,又跟了一句。
六床勉强张开嘴,小玉小心地将棉签塞到他嘴里,仔细清洗着口腔。护士长也拿来了开塞露。谁知老爷子他食指一指,说,你们一边去。我们抿着嘴笑起来,护士长赶紧向我们做了个制止的眼色,她把开塞露递给了男护士小罗。
我偷偷扭过头看了看,老爷子用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的,大腿处稍稍拱了起来,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拱起的一块。他的那张脸因为用力,显得有些微红。
小罗给他擦了屁股,换了纸垫,再准备给他擦洗身子。
我要坐起来,我还要解手。他又叫起来。
刚才不是给您用了开塞露吗?
不行,我不在床上解。
您听话呀,您现在不能坐起来。
我要起来,起来。
再给您用开塞露,好不好?
我要起来,起来。
刚才用开塞露,拉出的大便并不多。现在老爷子仍要坐起来,并不说明他真的有那么多便意,他就是要不乖。小罗小玉他们假装没听见“我要起来”,径直去给三床做清洗。
三床是个深度昏迷病人,脑内出血,两天前做了颅内手术,引流管里已盛了许多淤血。小罗小玉两人配合着,小心翼翼地将管子里的淤血处理干净。
啪,啪,啪。从六床那儿传来响声。我们惊诧地望过去,老爷子在扇自己的脸。
我这是脸,不是屁股啊!他一边扇一边嚷。
“羞耻”这个词重重地伤害了一位老红军。他忍受过枪林弹雨,忍受了九死一生,就是忍受不了“大便”,它比死亡更让他羞耻。
老爷子,这是医院,您不要想那么多。护士长抓住他的手,安慰他。
我这是脸,不是屁股啊!他满脸涨得通红。他用力摇着头,手还要伸向自己的脸。
监护仪上的心律呈现出异样,他这样不镇静,治疗效果就会受影响。从昨天夜晚起就在进行的CRRT①还得几个小时才能完成,我们只得破例让家属进来做安抚工作。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一看到儿子,老爷子就叫起来。他的声音比刚才还要大,眼睛里放着光。
那怎么能回,现在我们在做治疗啊。儿子蹲下身子,趴在他面前,轻声说道。
我就要回家。老爷子声音低了下去,他寻着儿子的眼睛。儿子进科室后,看了一眼那肿得发光的脸,就把眼光放在了被子上,儿子躲着那张脸。
您要听医生的,我们都要听医生的,现在将您的血抽出来,洗干净后再返到您身体内。
他们又要给我打针。
不用打针,您看,那边不是有根管子吗,血从管子里返回来。
那返回来了,就回家?
好,好,做完了我们就回家。儿子把眼光抬起来,对准父亲乞求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不走。老爷子伸出右手,按在了儿子的手腕上。
我不能在这里,这是个特别的病房,别的家属都不能进来,人家医生是看您年纪大了,给您面子,才让我进来的。
我一个人在这里。老爷子的手更紧地按在儿子手腕上。
哪里是一个人,这些医生都在这儿。我们都在外面,外面有个大厅,我们在大厅里陪着您。您想要什么,医生会给我们说。您听话,这个血透……
我把这个50多岁的儿子后背拍了一下,我拿不准说出一次血透4800块钱这个价格,是会让老爷子更加心疼钱,变得更加烦躁不安,还是看在钱的份上,老老实实接受透析。但是我宁可相信前者。花钱,花大把大把的钱,对每个老人来说,都是一件要命的事。
男人看了我一眼,下面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血透机运行着,老爷子闭上嘴巴不说话了。他已经明白他的儿子也是我们一伙的,儿子站在医生这边,他孤军奋战,寡不敌众,只好先撤一步,缓口气。
男人向我们致了谢,向走廊走去。
“老二,老二。”老爷子反攻了,来得这么及时。儿子的腿刚迈开两步,他仓皇地叫了起来,每个音都拉得长而急促,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抓一根要漂走的浮木。
儿子踉跄了一下,转过身,急奔過来。
您听话呀,我们治完了就回家。儿子捏住了老爷子伸过来的手。这一次,他的眼光直直地落在老爷子瘦骨嶙峋的手臂上。那里插了三根管子,暗红的血循环着。
儿子,我要穿裤子。
现在不能穿,您的股动脉做了穿刺,怎么能穿呢?
他们不给我穿裤子。
您要打针,不能穿。
儿子,你帮我把裤子穿上。老爷子一边说一边试图动弹他的腿,但两边的约束带系着,他没有成功。
您听话,治完了,我帮您穿。
我的裤子在不在这里?
在,在,您看,这裤子,这毛衣。儿子拎起床下的衣服一一让老爷子检查。
哦。老爷子长长地吁了口气,不再吭声。他有些累了,闭上眼想眯会儿,他的手还抓着儿子的手腕。过了近两分钟,他睁开眼,虚弱地问道:你们,你们都在这儿?
都在,都在。儿子的泪终于绷不住了。
注① CRRT:连续肾脏替代疗法的英文缩写。又名CBP(continue blood purification):床旁血液滤过。定义是采用每天24小时或接近24小时的一种长时间、连续的体外血液净化疗法以替代受损的肾功能。
(申明,今天的补记跑了很多火车,也许不应该记,但我记了。)
六床爹爹为了他的尊严,一定要穿裤子,那么,八床爹爹呢?
八床爹爹,82岁,多日的无尿肾衰、内环境的紊乱和中毒性肠麻痹,让老人多脏器衰竭。下午五时,老人心率逐渐减慢,屈医生去问家属是否要进行胸外按摩和心内注射等抢救手段,家属平静地摆摆手,说:“不,不用了,让他走吧。”
老人走了,走得平静安详。后来,老人家属给我看了他的遗嘱:我快死时,请不要进行过度抢救。
在肿瘤科还有这样一位老太太。肺癌晚期,做了3个周期的化疗,被药物副作用折磨得不成样子。她彻底弄明白自己的病情后,和儿子商量,放弃化疗。她说,儿啊,你不要担心亲戚朋友甚至邻居,说是因为你不让医生治,把我给“弄死了”,是我选择的放弃。她住院时唯一的“特殊要求”是,希望有一个单间,这个空间由她自己安排。墙上挂满了家人的照片,还让儿子把自己最喜欢的几件小家具从家中移到病房。过最后一个春节时,她亲手制作充满童趣的小礼物,送给来看望她的亲人。去世前三天,老人一直在镇静状态中度过,偶尔会醒来。醒来的时候,她总会费力地向每一个查房的医生、护士微笑。有力气的时候,还努力摇摇手,点点头。她保持着她独有的优雅。
重症监护室也抢救过另外一位老太太。切开了气管,做了心肺复苏。她的孙子强烈要求:医生,你们一定要像打一场战役一样救我奶奶,这场战役只能胜利,不能失败。这位几经折腾被抢救过来的奶奶多大岁数呢?105岁。
这使我想到了巴金老人。巴金老人最后的6年时光,都是在医院度过的,先是切开气管,后来只能靠鼻食管和呼吸机维持生命。周围的人对他说,每一个爱他的人都希望他活下来,巴金老人不得不强打精神表示再痛苦也要配合治疗。但巨大的痛苦使他多次提到安乐死,他不止一次地说:“我是为你们而活。”“长寿是对我的折磨。”
也许,今天的补记不应该记下来吧,这好像与重症监护室救死扶伤的宗旨相违背。
怎么能不心肺复苏,气管插管,心内注射呢,这些惊心动魄的急救措施,就是为了避免“因病抢救无效”。在现实生活中,无论多么高龄死亡都是“因病抢救无效”,这不是一句讣闻中的套话,而是一种社会意识。再也没有寿终正寝,唯有高技术抗争。
可是,当我们从死亡的深井里向外拔人时,能不能做得从容一点、郑重一点?
生,需要尊严,死,也需要尊严。
补记至此,脑子开始跑火车:当有一天,我的生命无法挽回走向尽头,我会选择“体面”地离开还是“插满管子”地活下去?
活着还是死去,还真是一个问题。
脑子继续跑火车:《阿甘正传》中,阿甘的妈妈对阿甘悄悄地说:“别害怕,死是我们注定要去做的一件事。”
2014年2月27日
被遗弃的母亲
八床在搜寻我。在一大群忙碌的身影中,只有我是最闲的,最有可能和她多说会儿话。
我却不敢多说。
我害怕成为众矢之的,我的安抚对比出护士们的淡漠,我也害怕我在那儿听她絮絮叨叨,影响其他病人的治疗,我不得不回避她的目光。我侧着头,低着头,尽量不向她的床那儿看去,她的眼直勾勾地向我这边望着。
我等着被她诅咒。科室里每个人都被诅咒了。有时,我们刚忙完一阵急救,坐下来喘口气。她就开口诅咒了,诅咒我们不得好死,诅咒我们断子绝孙,诅咒我们被车撞死。这三个句子使用频率之高,让我们防不胜防。如果她诅咒我们,还能证明她的存在,比如说她还活着,还能骂人,还有言语功能。那么,诅咒吧。
75岁的八床,因为一场车祸住进了重症室。几经抢救保住了命,现在只剩下腿部骨折。考虑到老人年纪大,不宜动手术,应该回家调养,保守治疗。但我们找不到肯接她回家的人。
她清清楚楚地念出了儿子的手机号码,真是不可思议。她在科室里躺了3个多月,躺到时间都模糊了,她报给我的号码竟然一个数字也没错。
拨打了三次,无人接听;第四次,通了。
快,快。我赶紧将手机贴到她耳边。
大旺,大……她急切地叫着。电话断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没事,没事,手机信号不好,我再来打。我一边安慰她一边再拨过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清晰的语言提示。护士小李投给我一个冷笑:看吧,就这样,你以为你比我们能干些?我又拨打了两次,还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王婆婆,那您还记得谁的号码呢?
我小姑娘的。刘小香,在深圳的小姑娘。
她一边在脑子里搜寻着号码一边断断续续地念着,中间停了三次,但最终还是正确地记出了刘小香的号码。
接通电话了,一個年轻的女人喂了一声。王婆婆高兴地叫道:小香,我是姆妈。
这一次,刘小香承认自己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叫了一声姆妈。她可能在吃早点,声音有点含糊,但我和王婆婆都听到了这声姆妈。这真是个良好的开端,我索性打开了免提。
小香,你在上班啦,仔仔呢,上学去了?
是的。我们在到处筹钱,要把您转出来做手术。
小香,我想出去了。
莫急,莫急,我们现在都没钱了,钱都交给医院用完了。不是我们不管你。
大旺呢,我刚才让这个医生帮忙打大旺电话,电话打不通。
我们筹到钱,就马上过来接你。我们在找那个撞你的司机家的人,他们不赔钱,我们就要打官司,非得让他们赔。您想,我们都在外面打工,哪来的钱。
那你们什么时候来这里?
哎呀,给您说了,让您耐心点,我们筹到钱,就马上过来接您。
小香,我想出去。
我们现在哪有时间照顾您。您在医院里要耐心点。
小香,你来看我,我想吃肉。
上次,我来看过您,您不记得了?上次,我来了的。
哦,那你下次再来呀。
晓得的,晓得的,我在上班,不说了,我们在筹钱。
不等那端挂断电话,护士小玉一下子冲过来,抢过我的手机,迅速给挂断了。
刚才电话声在科室里响起时,不断有人向我这边恶狠狠地皱眉头,她们要摔我的手机,摔死电话里的骗子。护士长一直给她们使眼色,才勉强拦住了。现在,小玉听到“我们在筹钱”,她听不下去了,她冲着王婆婆的床头大叫:医院没收你们家一分钱,你也不用做手术,就是要回家调养。她把你扔给医院不管你,她这个骗子,你儿子也是骗子,都是骗子!
我惊愕地望着小玉。她的胸口急剧地起伏,口罩遮住了那张气得通红的脸,只有露出来的眼睛在冒着火。这是一个细心的姑娘,每次给王婆婆处理大便都少不了她。王婆婆的右腿和右胳膊完全不能动弹,因此做起日常护理来,要格外小心。小玉趴在那堆大便面前,先用卫生纸擦一遍,再用湿纸巾擦一遍,最后还扑上一层爽身粉。前一刻挨了王婆婆的诅咒,后一刻照样趴在大便面前眉头都不皱一下。可是,她现在的眉头皱成了陡峻的山川。
她生这个骗子的气。
这却不是我要的结果,我拨通长途电话就是要给王婆婆一个安慰。她的子女再怎么回避医院,逃避责任,面对这个具有“母亲”身份的人,总会找理由为自己开脱。
小玉,你为什么要戳穿呢?
面对小玉冒火的眼睛,我只得无言地将手机装回口袋。王婆婆留恋地望着我的口袋,望了好大一会儿。
下午,我去六床边帮忙翻身,王婆婆一眼就认出了我,她招招手,示意我过去。我靠近她,她又招手,我低下头,贴近她的脸。
我儿子姑娘都在筹钱,准备接我回去。她小声说着,有种压抑不住的满足。她的脸上放着光亮。
我再次掏出了手机,这一次不敢用免提了。小玉她们可以尽心尽责地照顾这个被遗弃的母亲,她们就是不能接受一群遗弃者的愚弄和欺骗。我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呢——也许王婆婆脸上的光能维持更长一段时间。
对不起,小玉,这一次让我站在你的对立面吧,我拨通了刘小香的号码。
嘀,嘀,嘀,电话在冗长地响,好久,好久,始终没有人接。我羞愧地躲过王婆婆热切的目光,她痴痴地望着我。
肯定是她将你的号码存起来了,一看见这个号码,就不接了。小玉告诉我。小玉说护士长隔个三两天就拨打她儿子和女儿的电话。最开始他们接了,再后来一看到是医院这边的电话,就再也不接了。
今天腊月了?
腊月了。
腊月初几了?
初七。
哦,初七,初七。她想搬起右手帮忙左手算算,但右手还是不能动,她就反复念着初七初七。呃,还有23天过年。
对,23天。
快过年了啊。她的眉头舒展了一下,眼神又暗了下去。她说,我不想在医院过年,我想回去。
当然要回去,过年嘛。
我家里有田有房子,我还养了20几只鸡,一天下10几个蛋。我还喂了两只鹅,一只鹅有十多斤重,我回去过年做卤鸡蛋,还做年糕。到时候,你到我们家来,我给你吃。
好哇,到时候,我去看您。
我做的年糕蛮好吃。
可怜的人啦,你到哪里过年呢?我心里暗暗叫苦。摆在她面前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她无家可归。
医院通过报纸网络等媒体,报道了这件事。相关政府机构也找到了王婆婆的子女协商,让他们将老人接回家,但他们百般拒绝,一会儿说应该找肇事方负责,一会儿说在筹钱给老人做腿部手术。事实是,肇事方已在车祸中死了,老人保住了一条命已是万幸,现在年纪大了,不宜再做手术。前期所有治疗,医院不收一分钱,只需要他们将老人接回家调养。
护士长说政府打算请律师,与她家儿子谈判,要告他不赡养罪。可是,到了法律程序,那是一天两天的事吗?
春节的步子却不等人,它是一天一天被王婆婆逼近的。
她先是逼问元旦的日期。
我每天听她说话的一个主要内容就是时间。
现在1月份了?
不是,是12月。
2月?
不,12月。
那是不是要过元旦了啊?
是啊,快了。
那我能回去过元旦。
好的,回去过元旦。
我在这里是不是住了一年了哇?
不是,您是10月份进来的,快3个月了。
哦,3个月。3个月了,怪不得我睡觉有点冷。
不会冷的,这里有空调。
你们把我送回去,我要睡我家里的床,木板子的,睡木板床好。
送回去家里没人照顾啊。
哦。
她停了会儿,不再说话。她咧了咧嘴巴,想挪动一下右腿。右腿被抬高搁在一个铁架上,一根粗钉子横穿过脚板心,牢牢地固定着她。她艰难地动了动,没成功,她像一块死铁粘在了床上。
哎,受罪呀,不如死了,不如死了。她又开始说话了,这时,话题就转到第二个内容了。
我不该恨他。那天,我用扫帚扫他的遗像框子,扫完后,撮了垃圾去倒。垃圾桶就在马路对面。我过马路,一辆车就撞过来了。
不是您的错,是那个人骑摩托车太快了。
我是不该恨他。他不成器,嫖娼,和他侄媳妇搞上了。把我的大房子都给她了,那个女人不要脸,巴望我早点死。
呃,呃。我支应着,接不上话。她也不需要我接话。她就是要说说她死去的老伴,说说那个不要脸的侄媳妇。侄媳妇欺负她,先是把她男人霸占了,又霸占了她的房子,现在又霸占她儿子。她骂道,她不要脸,她叫我儿子不认我。
是你儿子不讲良心,不到医院来看你。
他黑了良心,都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教的。我儿子被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压着,不敢来看我。我儿子遭孽,12岁就出去打工,赚的钱都被侄媳妇哄去了。
他的腿长在他身上,他想来就可以来,是您儿子不对。我替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辩解着。
上次我儿子来,你们医生推他,吼他,他吓着了,不敢来了,我儿子胆小。就是她们,吼他。她伸出指头,偷偷地指了指在一边忙着的护士们。
我无奈地苦笑。上次,是她儿子3个月内第二次来医院。护士们气恨他良心被狗吃了,斥责他不接电话,不来探视。
你们医生坏,吼我儿子。你们医生……她兀自说下去。她是不是又要诅咒了啊,我赶紧冲她摆摆手。您别这样说,您看,我们没收您一分钱,成天照顾您。
有医生好,像毛主席一样好,像毛主席一样伟大。来问我好不好,给我带东西来吃。你看。她很急迫地用左手掀开一个塑料盒盖子,盒子里放着两根火腿肠,一盒“好吃点”饼干,一袋榨菜。她这又是说的哪一天的事呢?旁边的护士们被她的神神道道闹得哭笑不得。她情绪好了,就来一句毛主席一样伟大;情绪坏了,就诅咒斷子绝孙。但不管怎样,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她绝对不说儿子一个“不”。这激起了科室全体护士的公愤:她这是在姑息养奸,在自作自受。
你白养了他们,你当初怎么不掐死他们,你做母亲怎么就做到这个地步?护士们被她诅咒得承受不了,会批她,斗她。但她绝不开口说儿子的一个“不”。
有母亲说儿子的坏话的吗?她固执地将母亲这个身份死死地捆在身上。
她是四川人,原本在四川有段婚姻,生有一子。离婚后,经人介绍,嫁到我们湖北孝感,与那个“不成器”的结婚,又生有两男一女。然后,又丢下他们回了四川;然后,又回了孝感。这来来回回的缘由呢?没有人解释得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振振有词:我们小时候她没抚养过我们。
到目前为止,王婆婆在医院里住了3个多月,她在孝感的大儿子刘大旺来过医院两次,小儿子一次也没来,他的电话也从来就没打通过。女儿刘小香来过一次,送来两件换洗衣服,就再不见踪影。她是来要密码的。王婆婆一个月有65块的养老金,存折上估计有几个钱。刘小香要到密码了吗?我问护士小天。他说,应该没要到,王婆婆说记不得了。
这位母亲如果能顺利出院,即使她的两条腿全坏掉了,她也能生活得很好,她有回忆,有憧憬,她有和人说话的强烈欲望。这是一个病人强大的力量支撑。
她不知今昔何昔了,却一直计算着时间,计算着元旦、春节。她就是要回到“人”,回到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回到给人做年糕做卤鸡蛋的春节。
你给我拧条毛巾吧。王婆婆吩咐我。
她抬起唯一能动弹的左手仔细地擦着。耳朵根、后颈窝、手指缝、肚脐、乳房、大腿两侧,她一丝不苟地擦了又擦。
我说我来帮您。她说你帮我拧毛巾就好了。我帮她拧了8次毛巾。
那边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我看不见帘子后的真相。
昨晚,我扔了3次硬币,一面阴一面阳,第3次卡在砖缝上了,因此,我无法猜测王婆婆还在不在那张床上。
王婆婆的床在最里面,靠近玻璃窗。先前探视时,那边的帘子并没有拉上,家属们总是站在这儿尽力向内望。呀,看,看,他的脚又动了一下,动了,动了。她的头在摆,是不是不舒服?惊喜的,担忧的,难过的,每一张脸都和玻璃贴得非常近。但没有一张脸是属于王婆婆的。王婆婆会张望着外面一张张脸,日子久了,再轮到探视时,她就干脆埋着头,一副睡觉的样子。护士们也意识到这样对她是一个打击,再探视时,窗帘拉严实了。
我撩起帘子,一开口,“新年好”就长了翅膀飞出去了。飞出去了,我就后悔。
她还在床上,认出了我,还给了我一个笑脸,说新年好。
打开科室门前一分钟,我属于春节。我喝酒,我穿新衣服,我做指甲,我看电影。我在ICU窒息过,我需要这样热气腾腾的生活。可是,我爱这窒息,我爱它的挣扎,它的苦痛,还有它的新生。我迫不及待地推开门,然后,我放轻了脚步。
每一步都是地雷,都是暗区,不知道哪一脚就踩上心衰、肾衰……我轻轻地在病床间移动,查看床头片。上面写着姓名年岁和击倒他们的凶手。二床脑干出血,五床尿毒症,一床肾衰。
从大年三十到今天,每一张白茫茫的病床上从没有缺少疾病和死亡。我在外面衣香鬓影时,觥筹交错时,它们都在。我们谈一场恋爱,我们结婚,我们与老友重逢,我们为什么挑选良辰吉日,这才是我们唯一可以作主的日子。其余的,由一双无形的手操控。
这个还给我“新年好”的母亲,她有什么可以作主的呢?春节,这个良辰吉日也由不得她。她说,过年,别人都吃好东西,我连一块肉都没吃。
她凄惨地说着。我看见了她瘪下去的嘴巴,瘪下去的腮帮子,瘪下去的眼眶。我看见了她眼角里面一团液体凝聚着,非常饱满。因为眼眶的凹陷,那液体被深深地包在里面。
4个月了,我终于看到了它们。她骂我们的时候,她给儿子打电话的时候,骂那“老不成器”的时候,她看着不属于她的探视家属的时候,她都没有让我看到它们。
它们叫——眼泪。
2014年3月13日
5厘米厚的铁门都挡不住。
挡不住号啕大哭,呼天抢地,撕心裂肺。
他们就在铁门外,我站在铁门这边,不敢开门,不敢把她交给他们。
10分钟前,我和王医生去告知一个事实。门一开,他们冲上来了。可是没有声音,像默片。他们围在我们身边,谁也不发问,只有眼光虚弱地望着我们。心脏复苏成功了?心跳了?活过来了?这些话在心底翻江倒海,他们就是不说。不敢说,只怕一说就成空。我们却不能不说。
王医生先是环视了人群,似乎在决定将这个事实落在谁的眼里,然而,他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眼睛,每只眼睛都是待宰的羔羊。他实在下不了决心,去逮住谁的眼睛,他只得收回目光,看了看自己脚下,然后,他将视线抬高,放远,放在对面一堵苍白的墙壁上。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说,走了。我几乎没听清楚“走了”——哭声扑来,压住了。
哭声混合着哭声,分不出谁和谁。哭者抱着哭者,看不清谁和谁。
一个中年男子趔趄地走向窗户边的椅子,他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的头低得那么深,低得快要放进胸腔了。仿佛受伤的刺猬,蜷缩着将满身的刺扎向自己。
他是走了的五床的爱人。现在,五床松了手走了,留他一个在原地。他承受不了这失重,只好靠紧着一把椅子。
我们折回科室和太平间里的工作人员一起处理五床的遗体。主要是将破损的器脏收拾整齐一些,拔掉她身上的管子。它们分别叫鼻饲管、导尿管、输液管、引流管。
他们拔掉了五床身上15根管子,我从来不知道身体里有那样多的纵深容忍那些管子。一根鼻饲管拔出来有近50厘米深,胸部拔出的管子带出了满管的淤血,乌黑乌黑的血,像黑夜。他们又在拔她的导尿管,我拿起一块医用尿布盖住了那里。太平间的工作人员说不用的,等会儿要用床單包。他要揭开它,我按住了他的手。他望了我一眼,将手拿开了。
他们抖开了一条白裹单,平铺在平板车上。包了头部,包了脚部,整个裹单又往两边折了折,裹得紧紧地扎在下面。是包着的一根木头,还是一枕铁轨?这条白茫茫的裹单,已分不出哪端是头哪端是脚。我还得开门,把她还给他们。
我一咬牙,打开了铁门。哭声冲上来,包围了这白茫茫。那个被椅子撑着的男人抬起头,空洞地望着一群交错的哭声,仿佛这哭声在遥远的地方,与他没有任何关联了。车进了电梯,工作人员按了下行键。突然,男人蓦地站起来,像疯了一样猛扑过来,扑向推车,他要揭开裹单,要看看她的脸。两个满脸是泪的男人赶紧拦腰抱住了他。让她走好,让她走好。他们一边说一边将差点被拉开的裹单又严严实实裹好。男人趴在床沿上,失声痛哭。他终于找回了哭声。我的心安稳下来,我多么害怕他不哭。哭是一种救赎。
送到太平间后,我返回科室,准备给他们拿死亡证明。在电梯门口,突然看见他们。我的心一惊,呆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刚才一直没看到他们,我还感到一丝庆幸。
她是五床的母亲。每次探视,我都下意识地尽量避开她,我无法面对那张脸。因为衰老,她的整张脸都垮了下来,就好像里面的骨头挂不住外面的肌肉,五官完全错位。可是,她的眼神,因为恐惧,又格外向往突出,好像一下子就要扑过来,紧紧地抓住你。求求你们,要救活她呀,我的儿,你们大菩萨,大菩萨要救她!她嗫嚅着嘴巴,呜咽着。她双手合十,举起,停在额头,停顿片刻,深深地向我们作揖。我们害怕这作揖求救,她是我们的母亲,她是天底下所有人的母亲。
让我们害怕的还有五床的父亲。高高瘦瘦的个子,患有高血压、心脏病。每次探视时,看着他颤巍巍的步伐,我们都不忍心给他交代病情。他也不发问,只是静静地听着,默默地望着玻璃窗内。有一次,探视快结束了,家属们都从侧门出去了,他还失神地望着窗内的五床。我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回过头,笑了笑,那样隐忍,那样慈祥,让我心疼了好久。
在后来两天的探视里,我又犯了主观主义毛病。我说,老爷子,您要放宽心,应该会好起来的。他安静地听着,安静地微笑。他越这样安静,我越不停地犯病,不停地主观臆想。会好起来的,会的,您要好好的。负责探视的王医生一再用眼神阻止我,我假装没看见。
在探视时,这样宽慰的言辞一般不能轻易给家属讲。除非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起死回生。你讲了,就是给他们一根救命草,而这根救命草是如此的摇摆,它要历经九死一生的考验。
比如说脑出血,要起死回生,起码得挺过三关。脑部还会不会继续出血?这是一个问题,挺过这关,还得挺过水肿关。脑水肿的高峰期一般三至七天,你会看到病人的整个头部面部发馒头一样肿起来。因为长时间的水肿压迫,也可以使脑组织产生损伤性,甚至坏死性改变。渡过这一关,还有炎症关。一关一关渡过来,你不知道哪一个关口就卡住了。
妖魔四起的病菌,将病房里的人与病房外的人都流放在一条叫死亡的路上。因为隔离,因为一天只有一次探视,家属们的流放之感更重。他们迫切地要做点什么,来打破这无能为力的僵局。他们一直希望医生可以明示,给个指引。医生,您告诉我们,我们能做什么。家属们往往会遇到两个答案。
第一筹钱。第二准备“人财两空”。
我多么不喜欢“人财两空”这个词语,不仅是不喜欢,而且是愤恨。我给治疗班的医生说出我的愤恨。她淡淡地笑了,说,那你指望我说些什么?
不能将病情说得乐观一点?
病情是能被“乐观”的东西?
有些病人本来就是随时可能死亡,我现在不说,明天病人死了,家属就会找我们的麻烦,会认为是我们没处理好。你知道的,ICU是与外界隔绝的,很多突发的死亡他们都不可能看到。家属们对我们质疑很多,我们得保护自己。
她用上了“保护”,我还能说什么。事实正是如此,有家属泪流满面地感谢嘱托,也有家属气急败坏地质问:怎么越治越坏,用了呼吸机没有,做了血透没有,打了免疫球蛋白没有?他们会让医生标好免疫球蛋白瓶子数,一二三地数清楚。他们探视时,会偷偷地准备好录音笔,会偷偷地拍下医生的样子。
谁也不想说出“人财两空”,可是……医生叹了口气,说,我们天天给他们近乎残酷的预告,其实是在给他们打预防针。将他们的神经磨迟钝,增强抗体。当死亡到来,疼痛会少一些吧。在一个一个渡过的难关里,他们提前支付了那份痛。
我不知道五床正在渡过哪一关,我却一再放纵自己犯病,主观主义病。我说了那么多的“放心”。现在,我该如何面对这位父亲。
他耷拉着头,右手抖抖地在口袋里摸着什么。摸了好久,他摸出了茶杯,抖抖地拧着瓶盖,拧了好久。他站起来,颤巍巍走到老伴面前,将杯子递给她。那遭了雷劈的老母亲,还嗫嚅着嘴巴,呜咽着,求求你们,要救活她呀!我的儿,你们大菩萨要救她!只是她的双手抬不起来作揖了,老年丧女的悲痛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怎么会相信那个被裹单裹得不見头不见脚的是她的女儿。
你、你喝口水,你、你不是说要坚强吗?你、你要坚强些。老父亲一双手颤巍巍地伸过去,抹着老伴脸上的泪水。他一抹,再抹,怎么也抹不完。
夜里十点,一个比我年少十岁的朋友来煲电话粥。此女结婚三年,尚在婚姻磨合期。今晚,和我谋划一起癌症晚期患者失踪事件。
谋划先从讨伐婆婆开始,婆婆怎样偏心小姑子,怎样怂恿她儿子不做家务事,怎样抠门,一直讨伐她家老公。老公当然更不是个东西了。罪行累累,恶习滔滔,在十字架上钉上一百次,都不能赦免他的罪孽深重。
最不可饶恕的:她感觉他不爱她了。
我昨天植了眉毛,问他,我脸上有没有变化。他看了半天,说,没有。我今天在单位挨了头的训,心情不好,让他陪着看场电影,他说,我晚上要赶个材料。他肯定不爱我了。他不把我放在心上,他眼里心里都没有我。
他肯定不爱我了,肯定的。她在电话那端怨气冲天。
要不,我们做个实验,看他把我放不放在心上。她又不甘心这样的结论,便提出实验建议。
怎么做呢?
你在医院帮我弄个诊断证明,比如说子宫肌瘤、卵巢癌、乳腺癌,反正哪一种要人命就开哪一种,最好是晚期。
开回证明后再怎么办呢?
我就离家出走,我还要在诊断证明旁边放一封我的亲笔信,一起放在床头柜里。
信?
我走了,请不要找我。当一切结束时,请记得“珍惜”。
你说,他看到这诊断,这信,会怎么样哟。会不会急死啊,我才不管他,我去旅游去。
呵,你不怕他事后知道这是假的诊断。
不怕,我就说不小心拿了个同名同姓患者的诊断。这种情况存在吧,同名同姓,诊断拿错了的,是不是?对了,你要告诉我晚期患者的临床表现是什么,在出走前几天,我要表现出来,等我离家后,让他懊悔死,恨自己没长眼睛。另外,等我走两天后,你就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你带我做过检查,怎么没看到结果,打我电话又关机,不知是怎么回事。我肯定要关机,你放心,我用一个新号和你联系。
你说,我这样能不能搞定他。
亲爱的,做你的失踪美梦去吧,晚安。我挂了电话。
这孩子,把生活当剧目来演。殊不知,当剧目成为生活,多少人难以承受它的跌宕起伏。有机会,得把她带到重症监护室里走一遭。
那个一脸苦大仇深的,母老虎一样的,呵斥孩子的妈妈是好的。我说好,是指她好好地活着,连同她那被呵斥得满面鼻涕的孩子,连同她扇在他屁股上的两巴掌,连同她的气急败坏,她的无可奈何。这一切都是好的。
那个拎着塑料袋的中年妇女是好的。我说好,是指她好好的,包括她失了光泽的脸,包括人老珠黄这个词语,包括她穿着大背心和菜贩子声嘶力竭地讨价还价。这一切都是好的。
那个在斑马线上抓紧了儿子手的老爷子,那个惊恐地等待红绿灯的老爷子是好的。我说好,是指他枯木般的手,枯井般的眼,趔趄的步态,手心里微微沁出的汗,冷汗,都是好的。他还活着。
我说的好,包括男人扔在沙发上的臭袜子,包括他骂人,他放屁,他二愣子一样混账。我说的好,包括女人堆在眼角的那摊眼屎,眼屎边纵横的,长的短的皱纹,还有那挖向鼻孔的手。
我没有了原则,没有了底线,我见到的都是好。
我感受到的每一缕呼吸,只要它是热腾腾的,都是好的。骂娘也好,挖鼻孔也好。我相遇的每一具肉体,只要他能眨眼,他能笑,能哭,能告诉我,他在,就都是好的;他老得不像样子也好,他被酒灌失了方向也好。
我粗俗。
我粗鄙。
我粗糙。
我是“体面”的败类。
从我踏出重症监护室的大门那一刻起,不要再叫我美人,不要再叫我教授,不要再给我那些光芒。叫我“人”吧。
人,还活着。粗俗地粗鄙地粗糙地,好好地,活着。
足够了。
花红柳绿的你,人五人六的你,锣鼓开道的你,你不会知道:
在那白茫茫的病床上,在那一望无际的金黄色葡萄球菌、大肠杆菌、芽孢杆菌中,你将虚弱得像一个影子,可有可无的影子。血和死亡是影子的前生和来世。你是一个逃不掉的影子。你不过是个影子。
你不能伸伸你的手指,握一握我的指尖我的掌心我的纹路。
你不能眨眨你的眼睛,调笑的,妩媚的,勾引的,秋波一样,你眨眨你的眼睛。
你不能动动你的面肌,向我笑一笑,我只求你的一个微笑,一个涟漪,像晚风吹过的荷塘。
亲爱的,你什么都不能。你的名字叫失去。失去你的江山和美人。
只有床头的监护仪是真实的,存在。
心率。呼吸。心电图。血氧饱和度。每一组数据里都隐匿着生和死。我盯紧了它们,我盯死亡的梢,我看它走到哪里才是尽头。
死亡没有尽头。从前在死亡,现在在死亡,将来也在死亡。
可是,亲爱的,活着也没有尽头。
从前活着,现在活着,将来也活着。
死亡与活着是情人,如同我们和这世界。我们和这世界有过情人般的争吵,我们还会一直争吵下去。
你挺住了。亲爱的。我们争吵。
我牢牢地盯住了那组数字,我祈祷,它们永远在山峰,绝不要一条直线,指向虚空。
重症室的日子,我的苦痛,我的辗转反侧,我不能做个言说者,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是指那些还被光鲜包围的人。他们会骂我神经,骂我不講体面。当我将果汁杯端向他们时,他们很快躲开,我的手沾了太多的血,和死亡。我是不净的,我晦气。
有一天,我不小心说出我送那个32岁的肝癌逝者去太平间。他们不约而同地全体起立,从椅子上跳起来,惊恐地望着我,像在哀悼我的死去。有人让我赶紧向上天三作揖三鞠躬,有人让我赶紧去买三炷香。“你怎么和死人沾上了,你呀,你。”我这个体面的败类,仓皇地逃出了酒席。
我是个潜伏者,默默吞噬那些所谓的体面之外的东西。我蜕去了许多光鲜,潜伏在这可能的死亡里。
如果,我曾经的体面是蝶,那我便是化蝶成蛹,那污秽不堪的蛹。疼痛,挣扎,呻吟,或者默然无声,死亡的大翅膀覆盖下来。
可是,我爱这蛹。这是一只蝶死亡后生出的新的蝶。我从内科走过,从儿科走过,从妇科走过,从化疗室走过,我在每一缕消毒水的气息里泪流满面:我见过生命的大挣扎大苦痛,也有大喜悦。
让我成为体面的败类吧,我有我的体面。
作者简介
周芳,女,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著有文集《执手何须倾城》和《沽酒与何人》。获第五届、第六届冰心散文奖。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