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要用什么来比拟一年的年末,檀香最合宜。它气味深静,像一双厚实的手,轻轻地拍你的肩,劝着你和这一年所有的过往,握手言和。
孙葛在26岁的那年年末,宿在南方小镇一个很有年头的旅馆里,一早醒来就闻到香樟树的气味,又冷又清冽,是树被寒冷逼出的寒气,坚硬又很有血性,她闭上眼睛,深深闻嗅。
小镇是她的故乡,母亲在这里也有一间年久的公寓。她离家多年,母亲早已不惯与她相处,在镇上逗留四日:一日老同学聚会,两日陪母亲打麻将,一日步行几公里去半山腰给父亲扫墓。父亲死在寒冬夜,他骑着摩托车,觉得冷,去掏怀里的手套,一抬眼,撞进对面雪地般耀眼的卡车灯里。索赔微弱,微弱得令母亲爱上成宿成宿地打麻将。那一小排“城墙”砌好,是悲伤的出口。
就像工作曾经之于孙葛。
旅游圈的同行都知道某社有个孙葛,外号拼命三郎,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不仅做销售,还拼得比谁都狠,酒桌上的那一套生意经她不懂,她比诚意,敬谁都是一盅白酒见底,签到了不少团,仗的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每次从狼藉的饭局里退场,夹在一群浑浑浊浊的男人中走出来,孙葛都会有一个时刻分神,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她送走客人,转身进洗手间抠喉咙,身体已经习惯到形成一个条件反射,喝进去的酒悉数吐出来,干净的水冲洗水盆里的秽物的时候,她想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整个景区此刻已经连保安都下班了,她等电梯的时候却意外碰见陈桉。春风得意的陈桉,一路乘飞机高升的陈桉,她记得他们同龄,他身上却早没有同龄人的笨拙、慌乱与逢迎。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他从小受西方教育,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客服妹妹们为了今天谁去给他送快件而争吵的事屡有发生。孙葛对这样的宠儿,敬而远之,拘谨地喊了一声陈总,退后两步欲等下一班电梯。
然而他却盯着她红红的眼睛看了会儿,慢悠悠地说:“女孩子工作可以不那么拼命,老得快,不合算。”
她低头笑了笑,“谢谢陈总。”
电梯到了一楼,她要赶末班车,匆匆和他告别,他却拉了拉她的衣袖,“太晚了,打车回去吧,问师傅拿张票,明天来找我报销。”
说话的样子是很真诚的,和两个星期后他在办公室问她愿不愿意来当他助理时一样的真诚。真诚是很硬的人身上的一点软,全在陈桉的眼睛里。
这样的知遇之恩,孙葛一把抓住。
孙葛新到岗第一天接到的任务就是打扫陈桉的办公室,熟悉每样物品的摆放,整理名片簿,还有给金鱼喂食,给他的零食小仓库补充薄荷味的汽水、方便炒面和蝦片。
孙葛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在心里对自己的领导翻了两个白眼。虽然对陈桉某些孩子气的行为不敢苟同,但他在工作上的严苛、不留情面同时保证了他手下的年轻团队屡次被大领导在会议上当众表扬。
陈桉确实忙碌,甚至急躁,孙葛作为助理,大小事都去请示,她被骂回来好几次,渐渐就摸出了门道,隔天准备好所有要请示的重要事项,按轻重排好序,一次请示完毕。另外一些琐事提醒事项,她就写在便利贴上粘在他的电脑屏幕上。陈桉有次请了事假,两天后过来一看,电脑屏全是便利贴,愣了愣,哈哈大笑。调侃孙葛:“你不知道有个爆红的APP叫微信吗?”
孙葛有点委屈:“是你说工作第一,生活也第一,不是火烧猴子屁股的事不要随便打扰你。”
陈桉捞起一张便签,“现在是火烧猴子屁股了。”便签上写着周三大会做本季度工作汇报,而今天已经是周三,他一个字都没写。
孙葛从背后拿出几张A4纸,是她提前加了几晚班替他整理出来的,工作分析得头头是道,连发言都是他惯用的四字短语加排比。陈桉拍了拍手:“好,很好,都可以坐我的位置了。”
孙葛从容一笑:“食君之禄,替君分忧。”
陈桉环顾四周,办公桌整齐,鱼儿养得肥,零食库充足,露出满意的神情:“甚得朕心,走,赏你口好吃的。”
孙葛有些想不通的是,陈桉这样爱超跑、爱美女的富家小子会对一家大排档情有独钟,因为他从小吃到大,他们一去那里,老板娘就熟悉得跟见了自己儿子似的,拿出特别消毒过的餐具摆好,菜也都是加量,煮得特别下饭,陈桉一下子划拉掉三碗。吃饱了他就逗桌底下转悠的流浪狗们,你一块肉,它一块肉,完全一个没心没肺的少年模样。
每次去那里吃饭陈桉都要点冰可乐,大冬天也是,冻得龇牙咧嘴的,还是喜欢。有次他进去添饭,她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可乐的照片。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就是可乐罐上印的那句“一生一起走”,让人觉得心里暖,却又暖得有点想哭。
青春对孙葛这样的人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她的人生好像就是自己为自己设定困难,再把这个困难解决掉,往前进一步。她参加公司的所有进修培训,为弥补自己英语的不足,她还报了一个学习班,每天连轴转,好像那只装了金霸王电池的兔子,一旦跑不动,它就歇菜了。
可是也孤独。孤独有时候是四面楚歌,向你杀伐而来。太疲累的时候,她会偷偷掩进陈桉的办公室。那是一个很大的景观房,躺在地板上,可以看到45度的夜空,幽蓝深静,她感到平静又安全,这里是她的秘密基地。
然而有次在这个时候接到陈桉的电话,慌张地接起,是他略带笑意的声音,“我的金霸王兔子怎么倒下了?”
从窗户探出头看,路灯下他穿着一件蓝色的羽绒服,左手插口袋,拿手机的右手向她扬了扬。
他走上楼,也不开灯,而是径直走过来,和她一起并肩躺在地板上,自顾自说:“以前竟然没发现,这里可以看星星。”
孙葛不说话,他沉默了会儿,问:“为什么不开心?”
“我有点想我爸。”
“那就打电话给他啊。”
“他死了。差不多就是这个季节。”她的声音干干的,既不难过,也不煽情。陈桉有些吃惊,回想起最初在公司见到她的几面,瘦弱的身形,却是孤胆英雄般的模样。他伸出手臂,放在她的头顶让她枕着,“靠过来一些,我给想爸爸的丫头唱首歌。”
他唱了一首英文歌,后来孙葛才知道,那首歌叫“Blue Mountain”,唱的是距离悉尼104公里的蓝山,曾被伊丽莎白女王誉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去过的人都不愿意离开。
那首歌唱完,陈桉也成了孙葛心里的那座无法翻越又不舍离去的蓝山。
那一阵他们团队忙一个竞标案,天天加班至深夜,有家室的同事先走一会儿,留下孙葛整理资料,陈桉继续在白板上圈划重点。又一次实在太晚,凌晨两点,他回过头,看见孙葛蹲在他的背后,埋头理资料,乌黑的长发散开了,铺满单薄的后背。那一瞬他动了恻隐之心,觉得自己太过苛责,走过去,喊了声孙葛。她抬起头,望着他,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触动,突兀地说了一句:“我可不可以握一下你的手,太累了。”
在回去的路上,车内暖气袭人,陈桉的手掌厚实又温暖,低低的布鲁士蓝调,我们的女战士孙葛终于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入冬后就是孙葛的生日,第一个为她过生日的人竟是陈桉。她以为是一贯的加班,走进办公室却是灯光一暗,一只甜香的蛋糕吐着温柔的火焰。看见他的脸,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让她许两个愿,她却说:“第一个希望你每天都吃早饭。第二个希望你抽烟喝酒都少些。”
两个都是关于陈桉,她对他的情意他多少知道,他无意扮演韩剧中拯救灰姑娘的完美男主角,可是在握她手的那一瞬,确实动了想好好在一起的念头。
单位禁止办公室恋情,他们谨言慎行,休息室的饮水机成了秘密基地,写了想念、画了爱心的小便签读后都塞在它下面。
只有出差的时候,可以略微放肆些。有次去上海,待同事都睡了,他悄悄带她出去,进衡山路的小酒馆喝一杯。酒吧是正宗的英式风格,老外居多,他们坐二楼,点了一支香槟,一瓶干白,慢慢喝着,有人开始到舞池里跳舞,是伦巴还是恰恰孙葛不懂,只是羡慕地看着他们,那些女孩儿那么风情,那么快乐,在舞伴的手指尖旋转,一圈,两圈,淡淡灰尘混着香水味儿,一切美得令人叹息。
陈桉向她伸出手来,她刚想拒绝,才发现曲子已经变柔和,可以让人静静地贴着面。她随他进了舞池。这是她第一次这么靠近陈桉,脸埋在他的肩膀处,幽暗灯光下,嗅到他身上珍贵的暖暖的汗味。
太好的时光,好到心里觉得怕。
深夜散场,他在马路边抽烟,脱下巴宝莉的风衣给她,又买了乞讨老太太手里枯萎的玫瑰。孙葛说:“陈桉,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他没有说话,只是拢了拢她的肩。
很多事情,当你觉得好得不像是真的一样,其实确实就会戛然而止。
他们在一起半年,陈桉夹在她和强势的母亲之间,犹豫又疲累。他那么有权有势的家庭,那么多人,只有一个爷爷对她笑,邀请她去家里做客,温了一壶黄酒喝,等半夜昙花开。老爷子养了几十年昙花,已经能预知花期。笑眯眯地对孙葛说:“昙花好香的啊,小姑娘你对我老头子笑一笑嘛。”
孙葛就傻傻地笑了,喝一杯笑一次,陈桉也被他逗笑了,祖孙三人笑个不停。昙花在深夜开了,香得那么沉醉,酒已换成茶,老人回屋睡去,天上一只话梅核般的月亮。孙葛有些醉意,痴痴地望着昙花,却对陈桉说:“很多苦都不能同你讲。能跟你一起看次昙花,也是很知足了。”
爱是与行之力,她心里很明白,有些路只能走到这里了,她到头了。
有次陈桉从家里负气出走,带她去醉桂堂喝茶,很别致的茶室,开在一座山和一片湖的深处,院落里栽满了桂花树,若是时节刚好来,茶客就要醉倒在这片桂花海里了。
可是他们来的时候是春天,都是别的花香得馥郁。陈桉要了一泡极品好茶,老曼娥,古树普洱,香味被闷了那么多年,茶是好茶,也是铭心的苦。陈桉问:“苦吗?”孙葛摇摇头,“一点都不苦,我现在是吃什么都带甜味儿。”
陈桉却没有笑,皱着眉,好像真的被茶苦坏了心情。
关于陈桉的新恋情孙葛都是听说的,女孩家世非常好,刚从加拿大读完研究生回来,很体面又不傲慢,见过的同事都对她印象很好,这里面也包括孙葛。陈桉惊讶她的镇定,竟然不吵不闹,就这样从他人生里退了场。那些深夜痛哭陈桉是不会懂的,所有感情里将发生的其实都有预知,在他们濒临分手的那一阵,有次孙葛在洗澡,外面手机响,是她设给陈桉的铃声,她急急忙忙地跑出来接,脚底打滑,下巴磕在洗手台上,那一瞬的疼钻心而麻木,把她浑身冰冷地定在了那里,而外面的铃声也在这个时候戛然而止。
陈桉不懂孙葛,以为她会恨。若他懂她的卑微,就知道她说的所有的祝福都是真的。
他们的恋情就这么被抹去了,本也没有多少人知道,退回到同事关系,偶尔一起值班,午休时在他办公室的景观房里,他在电脑前打游戏,她坐在会客的沙发前给他泡茶,阳光像积雪融化在地板上,这样平凡的午后,孙葛知道一生都难再得了。
她觉得难过,轻轻地走出去,掩上了门。
不过几秒钟,她就摔倒在了楼梯上。医院醒来,医生说脑子里长了个瘤,凑满钱就准备做手术吧。
她没有让母亲知道,陈桉则有情义地陪在她身边照顧,女朋友来过两次,一次带了鲜花,一次带了保姆煲的鸡汤。孙葛的手术很顺利,微创,没有开颅,只是恢复还要好久,走路都不平衡。
陈桉推着轮椅车带她出去晒太阳,医院的后山有很多老松树,晚来寂静,松香令人平静又觉凄清。陈桉隔开几步,望着她戴着绒线帽的背影,心下恻隐,想起从前她蹲在他背后,头发铺满背的样子,忍不住揉眼睛;从前她说“太累了,我可不可以握一下你的手”;从前她枕着他的手臂在地板上看月亮;从前她说“我只有两个愿望,你要吃早饭,你要少抽烟喝酒”……
从前他爱这个女孩,也只到爱过为止。
起风了,晚风吹动松涛,孙葛入迷地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我死了,梦就不会醒了。”
可是活着总比死了好。孙葛26岁的时候回故乡养身体,用陈旧的钥匙打开铁门,母亲在厨房里守着一锅鸡汤等她回来,灶边上的收音机里,混着杂音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阳光照着锈了的铁窗,慈悲又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