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叙述,多重文本

2015-06-09 13:35韩红萍张春梅
作家·下半月 2015年10期
关键词:黑骏马现代文明

韩红萍 张春梅

摘要 小说《黑骏马》发表于上世纪80年代,是张承志的代表作之一。小说在优美而抒情的叙述中包含着人物之间的冲突和对立,而这种艺术的张力中内蕴着草原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之间差异和矛盾,而在这些矛盾和差异的背后则是作者深沉的思考——对草原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的双向反思和批判。小说发表以来,阐释和评论的文章便纷至沓来,且至今鲜有中断。本文试运用结构主义“符号矩阵”理论对张承志的《黑骏马》进行分析。

关键词:符号矩阵 《黑骏马》 草原习性 现代文明

“符号矩阵”,又称格雷马斯“符号矩阵”是分析文学作品的一种矩阵模式,它通过寻找文本中的两项对立因素,与有差异但不对立的两项非对立因素构成符号矩阵。本文借助“符号矩阵”理论寻找出张承志小说《黑骏马》中两项对立因素和两项非对立因素,构成符号矩阵,并根据“符号矩阵”理论,分析小说的深层意蕴。

一 现代文明和草原习性的对立

小说《黑骏马》中的两项对立因素来自现代文明与草原习性的对立,具体表现为在追求索米娅的态度上,白音宝力格所代表的现代爱情观与黄毛希拉所代表的草原习性之间的对立;两项非对立因素则来自对待现代文明与对待草原习性的态度。

现代文明和草原习性构成小说的主要矛盾,具体表现为白音宝力格和黄毛希拉之间的对立。在小说中,蒙古青年白音宝力格追寻现代文明的理想的生活,而黄毛希拉则浸淫着古老的草原习性。他们的冲突的焦点集中在对索米娅的追求上,即在现代爱情观和草原习性之间的对立。

白音宝力格追灵肉契合的现代爱情。他与索米娅两情相悦,情意相通。他对索米娅的爱深沉、执着甚至忘我。在索米娅送他去学习的路上,他把身上仅有的一件皮袍裹在索米娅身上,在没有顶盖的敞篷车里,任寒夜的风吹彻他单薄的衣衫。学习结束后,他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回到索米娅身旁。他认为千金难买的机会不是继续上大学,而是与心爱的姑娘在一起分享劳动和生活的喜悦和甜蜜。九年后,他成了畜牧厅的科学工作者,依然骑着黑骏马,执着地跨越千山和万水,去寻找曾错失的“莎娜”(对索米娅的昵称)。

与白音宝力格相比,黄毛希拉对索米亚的行为显然只是天性的冲动。他占有过草原上的众多女性,留下无数个小黄毛。对索米娅的纠缠只是他类似行为的一次特写。草原也因此又增添了一个小黄毛——小琪琪格。黄毛希拉的行为象征本能自我对古老草原习性的延续。草原习性是指在草原上延续下来的两性随意结合的古老习俗。“在原始状态中的人,既没有房子也没有窝棚和其他任何种类的财产;他走到哪里就住在那里,而且往往只住一夜。男人与女人的结合是偶然的,是随机会和双方的愿望而定的……他们聚得容易,散得也容易。”在人类社会的源头两性的结合聚散随意。而草原民族是一个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生活流转迁徙,人类源头的这种的两性随意结合的规则在这里得因循,从而成为草原习性。严酷的自然环境威胁着生存,所以他们的创生意识也格外强烈;他们格外看重生命,甚至视生命高于一切,当然也高于爱情。小说中黄毛希拉的行为仿佛是对草原习性的诠释。

黄毛希拉强行占有了索米娅后,依然游荡在草原上,继续恣意妄为。尽管白音宝力格一拳将黄毛希拉击落马下,把他踢倒在河水里,却难以挽回他和索米娅的爱情。当白音宝力格想杀掉黄毛希拉时,他的刀却被草原习性轻轻碰落。草原习性的存在,彻底改写了他和索米娅的命运。他深爱着索米娅,却要离开索米娅,离开草原;索米娅也深爱着白音宝力格,却也同样带着心灵的创伤重复草原女性的日子。在这场现代爱情的悲剧里,不仅展示出草原习性的根深蒂固,同时也显露出了现代爱情观本身的局限。

白音宝力格追求纯洁神圣的現代爱情,而这种爱情观里隐藏着只针对女性的贞操观;而这种贞操观里也潜伏着不易察觉的男权意识。它以要求女性洁身自好、保持贞操的面目示人,根底里则是私有制社会为了保证其继承人血统的纯正,给女性套上的枷锁;圣洁的爱情里潜隐着自私和狭隘。白音宝力格在这种“贞操”观念的指引下,认为索米娅失去贞操,不再贞洁,索米娅也有错。他希望索米娅能扑倒在他的怀里向他诉说委屈和痛苦,向他忏悔,他终将会原谅她的。但是,当他看到索米亚没有按照他预想的方式回应,而且还为自己腹中的孩子准备衣衫时,他感到哀伤、孤独,甚至绝望。他体验到爱情幻灭的痛苦,更体验到尊严被践踏的屈辱。他要去寻找更文明,更美好的理想人生。他离开了草原,离开了索米娅。“贞操观”成为左右他离开草原的一个重要因素。九年后的他已是省里的科学工作者,在更文明的世界里有了自己的事业。而刻板的公务、冗杂的事务、庸俗的人际关系使他曾经的理想碎成一地鸡毛。白音宝力格依然活在在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中,这种挣扎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注定要付出的代价。文明这把双刃剑,在斩除野蛮的同时,也在打造逼人就范的枷锁。

白音宝力格的现代观念里隐含束缚人性的枷锁,而草原习性也带有对人尊严的漠视。正如前面的引文所述,在远古的自然状态中“男人与女人的结合是偶然的,是随机会和双方的愿望而定的”,不存在强力、强权和金钱的胁迫,是出自双方的自愿。它体现出自然状态中人性根底里的温和、善良。而黄毛希拉在大草原上用强力胁迫、侵犯女性,则是人类远古习俗的一种异化行为。他无视索米娅等草原女性的个人意愿和尊严,像对待物一样亵玩和玷污。尽管索米娅以沉默、屈辱而麻木的方式接受了做母亲的身份,而小琪琪格这条生命来到人间却是对这种行为的无声控诉。她出生时还没有一柄勺子大,七岁了看起来像三岁的孩子;整天郁郁寡欢,用忧郁阴沉的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她虽有完整的身躯,但却没有健全的身心,而这种隐形的残疾将伴随她终生。如果草原不容忍黄毛希拉这种行为,就不会有像琪琪格这样的孩子。然而,正是草原习性的存在,黄毛希拉的犯罪行为得到了宽恕、甚至纵容,他依然游荡在草原上,为所欲为。小说正是借索米娅的爱情悲剧和小琪琪格的不幸命运对草原习性进行了反思和批判。

二 文明的传播者与草原习性守护者之间的融合与对立

现代文明的传播者和草原习性的帮手之间的关系并不对立。白音宝力格与佛爷、达瓦仓等牧民的观念虽存在差异,但并不对立。白音宝力格来自牧民,只是他曾经和索米娅一起受过三年的小学教育;少年时喜欢钻研牧业知识和技术,喜欢读《怎样经营牧业》之类的书籍;十七岁时,到公社兽医站参加了为期半年的牧技训练班。他接受过现代文明的启蒙和陶冶,自觉追求具有现代意识的爱情,逐渐疏离草原习性,从而思想观念与普通牧民有了差距。他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帮助牧民医治牲畜,向牧民们传播现代文明,用科学知识驱除蒙昧。但他这个现代文明的传播者缺少卡里斯马式领袖式人物的魅力,缺少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号召力。在强大的草原习性面前,他是如此脆弱和渺小,被迫逃走。作品中的女教师是白音宝力格败走草原后依然在坚守的现代文明传播者,她的力量虽然微弱,但似在启示,草原的文明进程也许艰难,也许缓慢,但仍在继续。

佛爷、达瓦仓等牧民是草原习性等传统文化观念的守护者。他们被自身因循的草原习性遮蔽了视界,对黄毛希拉的恶行熟视无睹,浑然不觉草原习性的野蛮。但在他们的愚昧麻木中包含着淳朴善良,他们对现代文明也不拒斥。达瓦仓是他们当中的一员,空旷的月夜救助孤弱无依的索米娅,并给了她一个家;他对白音宝力格充满兄弟般的信任。在他们身上既积淀着传统文化的杂质,也散发出人性的美好。他们那顽强的生命力,就像泥沙俱下的黄河,沉重浑浊而又奔腾不息,歌谣《黑骏马》既唱出了他们生活中缺憾、忧伤,也唱出了他们的坚韧、不屈和顽强。苍茫的草原养育了他们,也磨砺了他们。

三 文明传播者与其帮手之间的差异

文明传播者与其帮手之间的观念存在差异。奶奶和索米娅是白音宝力格的帮手。奶奶在白音宝力格成长的过程中,扮演了部分代父的角色。幼年的白音宝力格被父亲托付给奶奶,是老奶奶呵护他长大成人。她极力撮合白音宝力格和索米娅的爱情,盼望他们走在一起。但是她对白音宝力格的支持和帮助源于她的仁慈和对白音宝力格的爱,而不是对他的理解;同时,她也不是个强有力的帮手,白音宝力格外出学习时,她也无力阻挡黄毛希拉对索米娅的欺侮;而当白音宝力格想提刀教训黄毛希拉时,又遭到她的强烈反对。她认为黄毛希拉的行为没什么大罪过,那只不过是“古老草原上比比皆是的一些过程”。她对草原习性的认同使她的位置移向了佛爷和牧民一边,从白音宝力格的帮手变成他的阻力。索米娅同样也不是一个强有力的帮手。她虽然很爱白音宝力格,默默支持他所做的一切,但她的力量很微弱。面对黄毛希拉的欺侮,她不是像白音宝力格那样奋起抗争,而是忍气吞声,麻木忍受。草原习性的观念在她心中根深蒂固。但索米娅远嫁达瓦仓后成为一名专管学生的内务的老师,成为女教师的帮手。这时索米娅的位置又移到了文明传播者帮手的一边。

四 草原习性与其守护者之间的差异

草原习性与其守护者的关系。草原习性的化身黄毛希拉和其守护者佛爷、达瓦仓等牧民之间的差异关系展示出蒙古草原上传统文化的多向度和人性的多侧面。这里面往往美好和丑恶杂糅并行。黄毛希拉展示出传统文化中野蛮和丑陋;而达瓦仓们淳朴又善良,但他们生活在被自己传统观念所也遮蔽的世界里,麻木愚昧,对自己所因循的草原习性没有省察和反思,看不到黄毛希拉行为的罪恶。黄毛希拉游荡在草原上,對自己的恶行同样浑然无觉,在草原习性的庇护下,四处欺侮女性。

五 交融与共生

文明的帮手和草原习性的帮手之间并不对立,他们的差异主要表现在对待现代文明和传统习俗的态度上。奶奶和索米娅是白音宝力格和女教师这些现代文明传播者的帮手,正是她们的存在,现代文明的传播才得以进行;而达瓦仓等牧民们的麻木和惰性使传统的草原习性等陈规陋习陈陈相因,使草原上现代文明的传播变得更困难。现代文明的发展要有传播者,更要有帮手,所以奶奶和索米娅的存在对白音宝力格和女教师来说,非常重要,她们是文明传播的依托。而达瓦仓等牧民们的存在为黄毛希拉的提供了包容的空间。草原则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悲悯地俯视着草原的芸芸众生,她包容着达瓦仓们,也宽恕着黄毛希拉们。

这个矩阵,有两根主轴线,分别代表了两组关系。一组是现代文明的传播者与其帮手的组合,这组关系表现出以白音宝力格为代表的草原民族对现代文明的追求和向往,同时展示出草原文化的人情美和人性美。另一组是草原习性和其帮手的组合,这组关系折射出草原传统文化的复杂而凝重,既有对生命的敬畏,也有对尊严和爱情的践踏,美和丑、善与恶交织在一起。这两组关系不断斗争、对话、互渗和制约,使现代文明的传播在草原具有了自己的特色。而现代文明自身也是把双刃剑,在砍掉野蛮的同时,也在为人类自身打造枷锁;在除去旧恶的同时在助长新的弊端。也许人类的历史就是不断探索和追寻的历史,但向善向美是人的天性,这种天性也终将引领人类走出歧路和泥沼,寻迈向心中的麦加。

参考文献:

[1] [法]卢梭,李平沤译:《爱弥儿》,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

[2] [法]卢梭,李平沤译:《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

[3] 张承志:《黑骏马》,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

(韩红萍,渤海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讲师;张春梅,包头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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