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乡愁作为母题萦绕在中国台湾三百年文学史中,归乡更是三百年绵延不绝的主题。蒋晓云于2011年出版的复出之作《桃花井》也同样书写了老人归乡后的无言之恸。本文试图从文本角度解析主人公如何在精神上融入故里,真正实现归乡。
关键词:《桃花井》 蒋晓云 归乡 返乡 台湾文学
一 引言
《桃花井》是中国台湾作家蒋晓云告别文坛三十年之后又一力作,也正是在这部作品中,蒋晓云将分离的情感诉诸于主人公的归乡故事,在一系列重构的努力中表现个体在整个返乡过程中所面对的现实阻隔,也正是在不断的努力中将个体的无根感倾诉。从《桃花井》的结构安排来看,小说一共六个章节,每一章节都具有独立的结构,不同章节以不同人物作为视角人物,从而在不同的章节中发出不同的声音,也正是由于视角的不同,读者能够从不同篇章中感受到特定人物的情感和思维,加深了对于故事人物的认同。虽然结构有一些特点,但《桃花井》的情节模式并没有什么特殊。早在1993年蒋朗朗就总结出了台湾文学的四种乡愁母题,其中总结出的“昂扬”类乡愁文学母题的一般情节模式为“离别——异乡——陌生——回归”。《桃花井》的情节模式同样能够契合进这一模式归纳中,同时,“今/昔”的对照模式也不出意外地成为《桃花井》书写返乡情感的基本元素。因此,单纯的模式归属分析并不能凸现单个文本的特殊性,选取新的角度阐释文本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桃花井》的背景在1949年建国之后到改革开放,这段时间正处于台湾与大陆的关系缓和阶段。它以平淡的笔法写出民国与抗战时期大陆与台湾大起大落之后小人物的生活变化。主人公李谨洲的家族在湖南岳阳颇有名望,自己也担任县长一职。但在台湾与大陆时局飘摇的时候,李谨洲不得不选择逃往台湾,却因为政治原因在台湾被投入冤狱几十年。从狱中出来时已是踏上返乡道路的七旬老人,他试图在故乡重新扎根,寻找自己的一席之地。通过小说文本的分析可以发现,他为了自己的“归乡”做了三方面的重建。
从台湾回到大陆,主人公首先面对的就是家庭中身份的重构。李谨洲回到故乡投靠儿子,不想却因为做父亲的“装大爷”被大儿子扫地出门,父子之间的强弱话语形成逆转。为了改变现状,李谨洲以最经济迅速的方式找到了续弦,重新创建了新的家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门户。在自立门户的过程中,李谨洲始终处于一种被孤立的状态,作者蒋晓云通篇刻画了李谨洲回到故乡面对的充满嫌隙的亲人们。大兒子慎思留在大陆,饱受苦难,认为自己的一生潦倒是父亲的罪责,因此父亲的回归于他而言被置于排斥的地位;二儿子慎行三岁就去了台湾,同样是穷苦人生;孙女家宝、家爱,完全不了解祖父祖母的往事,因此无法体会归乡带来的种种苦恼;续弦的董金花,出身青楼,少言寡语,逆来顺受,与书香门第出身的李谨洲无话可说,在思想上无法接续回归之后急需的联系纽带。续弦一家,以小红为代表,精明算计,只图李谨洲的钱。而李谨洲自己,则忙于对自己在故乡的身份进行重建。
个体身份始终处于变化之中,这种变化本身受到环境的影响。同时兼有离乡者和归乡者的双重身份,李谨洲的身份变化受到时局的影响,而归乡本身是对于原有身份的追寻。在乡愁文学中,离乡与归乡作为基本模式必然地要涉及到主体身份的变化,而恰恰是这种身份的尴尬能够体现回归重建的不易。李谨洲重建自己故乡身份的第一步,就是找到续弦,置办新家,脱离对儿子的依附关系,重新建立自己的父权与夫权。在中国传统的伦理秩序中,家庭是人际关系的基本单位,李谨洲回乡首先重建家庭关系说明了原有关系的破灭,而建构本身又是不成功的,重建的家庭关系并没有满足李谨洲的精神需求,形式上的满足无法填补内心的空白,家庭关系重建的失败作为典型凸显了重构的艰难。
重建身份的第二步对象是家族身份,李谨洲在自己负担不起的情况下,不顾家人反对,重修了李氏一族的祠堂,因为对于李谨洲而言,出资重修祠堂是“让列祖列宗的排位有归”的“福祚绵延的大功德”。他试图在宗族关系中重新确立自己的位置,从而在血脉上与其他亲属建立纽带。
不止如此,书中有专门段落描写李谨洲刚刚归乡面对与自己年轻之时完全不同的价值观的落差感:
可是人心变了,社会变了,他的家乡也变了,他一个过气的老人就只能叹息着练练字,写写“孤臣无力回天”之类的句子抒发郁闷之情。谨洲悲哀地想,他的时代真的过去了么?
于是他从家庭到家族进行拓展,试图将自己重新纳入到传统的家族谱系中,将孤立的自我与固有的血缘关系勾连,但这种重建并非基于宗族亲人的真心企盼,金钱成为这次重建的主导因素。以金钱取代亲情作为依托再一次体现了这种重建的薄弱,从家庭伦理关系重建的失败到宗族身份的回归都被现实扭曲,李谨洲在这两种身份重建中实际上处于一种名存实亡的状态。
虽然李谨洲通过这两种形式让自己的心理暂时找到了往日身为县长与宗族族长的荣光,但究其本质,身份本身并不是由个体自身决定的,他者的存在是身份获取认可的必要途径。父亲,丈夫,族长等诸多身份都依托于对应者的认可,儿子尊重父亲,妻子服从丈夫,族人听从族长,相应的身份才能够确认自己的地位,一旦儿子排挤父亲在家庭中的位置,妻子无法满足丈夫的需求,族人为了利益伪装服从,相应的身份不过是一种临时的虚幻的搭建。李谨洲在这种虚幻的身份重建中丧失了自己原有身份的尊严,而正是在这种失离感中,归乡所带来的身份矛盾问题得以凸显。
二 情感的重建
蒋晓云在这本小说中试图刻画的亲人群体,涵盖了一个个体可以拥有的种种亲属关系,但返乡的李谨洲,与他的各种亲人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嫌隙。这种间隙形成的原因在于情感纽带的断裂,接续本身就是情感重建的过程。他大陆的儿子记恨被父母与宗族的遗弃,决意做纯粹的无产阶级,处处与身为前县长的父亲做对;他台湾的儿子被父亲的入狱所拖累,错过很多晋升的机会,生活一直贫困,因此将李谨洲视为不负责任的父亲;从父子关系而言,李谨洲由于自身的原因割裂了父子关系的纽带,将自己置于情感孤立的状态,丧失了延续自我生命意志的可能。另外,孙女家宝和家爱虽然活泼,但完全不了解祖父祖母的往事,对于李谨洲怀念且试图重建的故乡一概不知。这种不了解建立在双重断裂的基础上,首先从血脉关系上看,情感联系之间祖孙之间隔着父辈,其次,从情感基础上看,由于时间的间隔,祖孙两代之间无法将情感建基于共有的情感记忆,丧失情感建构的故土在这个层面也处于缺失状态。续弦董金花,出身青楼,无法与有“新派”思想的李谨洲沟通,此外,续弦一家,以小红为代表,精明算计,只图李谨洲的钱。在固有血脉情感勾连断裂之外,李谨洲试图重建建构的家庭纽带其实也并不牢固,夫妻之间的情感笼罩在金钱利益的阴霾下,这也扭曲了本应有的情感的温度。
再从他者的眼光重新审视李谨洲,在出现的这些“亲人”眼中,李谨洲是一个迷一样的存在。在原乡族人的眼中,他是可以榨取的大富豪;在大陆儿子眼中他是只顾自己摆场,完全不考虑家里的爹;在台湾儿子眼中,他是不顾家的难民;而两个孙女则完全不理解大陆的爷爷,只是隐隐约约感到传统大家族的有趣;待他死心塌地的董婆,将他视为唯一可以生死相随的夫君。情感的重建需要双方共同的意志,他者建构的李谨洲形象同样的复杂的,这种复杂性产生的根源是离乡和归乡带来的身份震荡。李谨洲希冀的重新接续的情感并不能完全对应着他者的期待,他所寻求的根已不再是过往的陈迹,时间冲淡了情感,离乡又从地域上阻隔了情感的交流,处于离乡的个体必然要面临时间和空间上造成的陌生感。李谨洲所面对的情感的孤立是所有离乡者必然要面对的处境,而对于情感重构的努力则透露出大陆和台湾之间情感的隔膜,以个体的归乡而孤独作为典型,提喻了所有离乡者的困境,同时,这种情感隔膜的表达也倾吐了台湾同胞试图获得大陆情感认同的期盼,可望而不得是离乡者内在的隐痛,小说以李谨洲个体的悲凉处境昭示了归乡者对于现实的预估以及寻找解决途径的努力。
从结局的设置来看,离乡者对于最终的回归总是暗藏着双重的情感脉络。一方面亲情的真正回归是在李谨洲中风瘫痪在床时期,儿子开始对父亲有所理解。李谨洲试图重构的血脉联系透露出了一线生机,这是作者对于希望的寄托。而另一方面希望的透露却处在李谨洲的死亡时刻,以死亡换来的情感接续不得不戴上一种悲凉的意味,希望之中的绝望正能说明这种双重情感脉络的矛盾。
三 身体的归乡
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以董婆作为视角人物揭开了她自己的神秘出身。董婆作为李谨洲的续弦,到最后是否与李谨洲埋在一起成了一个未知的谜题。李谨洲动荡的一生都随风而去,至少最后他真的重新回到了故乡——作者是否想表达这一含义我们无法知晓,但我们确确实实是知道了李谨洲最后与原配夫人葬在了李家祖坟。他魂牵梦萦的归乡最终因为死亡而得以实现。
死亡带给他的真正的归乡,恰恰与第二章相照应,在这一章中塑造了杨敬远这一人物形象,他是与李谨洲一同在国共对峙前后漂泊于台湾的伙伴,两人虽然并不是一路同行,但曾在监狱中相见,出狱之后又相互告别。杨敬远死于途中,书中描述杨敬远的死亡为在亲人的簇拥下离去,似乎为李谨洲的四分五裂的家庭埋下伏笔。但关于杨敬远的最终结局,作者也明明确确地评论道“灼然白光一闪,杨敬远回家了。”两个有着相似逃亡经历的人,他们真正的归乡,都是他们的死亡。
死亡不仅意味着个体生命的终结,《桃花井》中的死亡有着真正归乡的意味,死亡意味着与断裂之后身份的再一次断裂,放弃了过往堆积的情感包袱,肉体重归过往,实现了真正的魂归故里。
四 结语
荣格曾提出“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同理,并不是台湾文学创造了乡愁书写,而是台湾特有的乡愁书写成就了台湾文学。台湾文学中的乡愁书写不同于大陆,大陆本身具有一个共通的文化基础,虽然地域之间也面对着重重阻隔,但归乡本身带有强烈了承续意味。而台湾与大陆的阻隔是由于政治因素,对于个体身份的定性将离乡者抛掷到一个无根的状态,归乡从而携带了浓重的断裂感。台湾作家对于大陆的情感是复杂的。一方面,回归的渴望试图承接中华文化固有的血脉联系,另一方面,回归本身有必然地要身份变动之后的陌生。大陆内部的远行始终能够与故乡保持一种精神上的羁绊,而从台湾回归大陆不得不面对意识形态带来的阻隔,这也正是所有台湾乡愁文学共同担心的问题。
《桃花井》的情节设置将作者的种种忧虑纳入其中,也正是基于对于复杂人性的洞悉,李谨洲具有悲凉意味的归乡过程承载了作者的思虑。对于这部小說的解读基于断裂和重建的思维,从断裂感中发现离乡与归乡带来的多重阻隔,从重建的种种努力中发掘个体的艰难处境。这种开掘本身基于不同人物的塑造,将现实感熔铸到虚构的情节中,以至于在情感上获得读者的共鸣。
参考文献:
[1] 黎湘萍:《文学台湾:台湾知识者的文学叙事与理论想象》,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2] 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3] 涂显镜:《发轫期的中国台湾女性文学的文化主题——乡愁情结》,《贵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3期。
[4] 张叹凤:《中国乡愁文学研究》,巴蜀书社,2011年版。
(石文婷,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14级在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