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顺
白城。
白色的城。蒙古语是查干浩特。
白色的城,非常想象,非常文学。在车上奔赴白城时,仿佛不是去采风,而是赴约,有种喜悦和期盼。因为没有对象,不具体,喜悦和期盼还很飞扬。
我们来的季节,草原苍黄一片,树林则是烟灰色。苍黄和烟灰,格局规模都很铺张,接天连地;长河落日、大漠孤烟,揉碎碾细了,和在里面,不具体,但真真切切。
白城曾是匈奴的废都。想当年,金戈铁马,刀光剑影,死去活来。但草原上的城市纵使有历史,历史也很容易随风而逝。自然界的浩大无边在北方,在边地,占着绝对优势。游牧民族骑在马上,来去如风,狂风漫卷,活得激越高昂,快意恩仇。也活得来去一阵风,不落痕迹。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转眼就被风雪掩埋、消融,只有青绿草原和白茫茫大地,像草原的两面,随着夏冬季节翻转不休。
去白城前,先经过向海。
向海以前来过。这是二见。二见和初识差不多,着实惊喜。向海这几年观光客越来越多,能保持老样子,不易。
上次来是夏季。芦苇绿得泛油光,远看成了巨大无比的海绵,浮在原野上,中间拢着一汪水。水是从海绵里渗出来的。绿里面透着青,青里面出了蓝。这次是深秋,芦苇黄白,凋零但不颓废,是有了阅历后的从容淡定。向海仍旧被芦苇拢络着,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水在深秋,蓝成了冰,清澈、硬朗、智慧。
丹顶鹤也是老样子,仙风道骨,睥睨万物。它们在被放飞时,去天空开悟,被关回笼子里时,默立冥想。那颗鹤顶红,是般若,是心水练成的丹。
旅游季已过,向海清净、自在。
向海难得清净、自在。
天黑之前,抢时间去看野生黄榆。黄榆是思想家,孤绝于世间。根系发达,植株细弱,一生就是一簇,群而不党,文人气十足。黄榆不是学而优则仕的文人,朝堂上风生水起,青史上赫赫有名;黄榆是乡间宿儒,少言、寡笑、无用,偶尔吟出一句“寒来千树薄,秋尽一身轻。”但有他们在,乡村就有了中心,有了底气,有了传承。黄榆永远不会参天,也用不着。它们袖手站着,旁观着,够了。
往乡间小饭馆去的路上,夕阳西下,太阳的余烬在已经变成暗灰色的树林边上,仿佛一场大火,追着我们乘坐的汽车跑了一路。
第二天去看耕地。
耕地是常见的,但平时的常见,多是开车时的一掠而过。这次看耕地,是真正的看,是探亲,是执手相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才发现,同样的土地,很多东西都不同了。原来,秸杆不用挖掘、毁掉,不用烧埋,他们站在原处,根须在地下像爪子一样彼此抓牢,就是最好的春泥,为来年的新庄稼护青。这个道理如此朴素,却几千年下来没有被意识到。
同样淡漠的是关于粮食的概念。美食大餐、五花八门的菜系,烹饪花样、花招层出不穷,粮食的形象却越来越模糊。粮食就像长相平凡、没有化过妆的女子,见了也如不见,不见也不会想见。但真正站在田地里,跟庄稼促膝相对,定睛直目,才发现粮食是我们的乳汁、是亲人,是生命的最重。
白城。跟中國任何其他类似规模的城市一样,楼房林立,街道纵横。车辆在街道上飞驶而过。城市发展得晚,楼房都是新崭崭的,欣欣向荣的样子。一些楼房的楼顶,蒙古包似的设计了一个穹顶,有了几分个性,也寓意着天方地圆了。
白城最近几年河湖连接,疏通了地域血脉,连城市的地下水也要建成海绵式。早起的鸟儿有食吃。中国的江南,多少良田,鱼米之乡,衔草结窝般的历史、风俗、文化,在经济发展的流弹下面,瞬间倾覆。油菜花地变成国际代工厂,河溪清流变成了产品流水线。白城这样的偏僻小城,倒有晚福,在边地沉默自守多年,守得云开见月明,少了很多破坏与毁灭,即使出拳,也晓得要攻需先守,四两拨千斤。
其实城市不怕小,怕没有风情,没有精神。越是这种周边有无限扩充可能性的城市,越要以小敌大,把城市摊成一张煎饼,实在无趣得很,还不如用相同的力气,弄成个荷包蛋,外面白银,里面黄金,日月同辉。倘若真能把城市收缩、紧致起来,建成一个白色的城堡,配以先进的设施,和精致的城市配套,在科尔沁草原上,在黑龙江和内蒙古的交界处,这样的一个“白城”,多么令人神往,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传奇和梦幻,对白城的倾慕追想,也变成了倾城之恋。
单是这么想想,也觉得无比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