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切线

2015-06-09 06:45刘振
安徽文学 2015年6期

刘振

1

下行到第一个拐弯处时,老乐不自觉地又回头望了一眼。隔了点距离,鸳鸯瀑布已经不像刚才他们贴近它时那样狂躁咆哮。

老乐冲着瀑布处大喊了一声,老叶——

没有回答。老乐有些呆愣。他期待着那个如风铃般清脆的女声:叫什么,死不了!

但是没有。老乐的心底掠过一丝不安。他反身向上爬去。等他爬完这段七八十米长的山路,目光所及,泉水清澈,但清澈的泉水并没有映照出他要找的那个人的身影。

老乐的心里有些焦躁。他暗暗骂了一句,臭娘们,开什么玩笑!他故作轻松地向四周大喊了一句,老叶你要是想当“动物饼干”你就留这儿吧!我可要先走了啊!“动物饼干”是他们这帮驴友对总是跟不上队伍的家伙的打趣说法,但是下意识的,只在集合的时候说起,行进的途中绝口不提。老乐希望这一声“动物饼干”能讓四周林木葱茏的某处,闪出一张略带狡黠的面孔,然后是一阵彻头彻尾的大笑,响亮得盖过轰鸣的水声。

但是,水声依然是主角。老乐作势转身欲走,走了几步,心里一沉,又转过身来,在附近的一小片树林边缘走了一遭,眼睛鹰隼一般搜索着。没有任何踪迹。对面是瀑布,陡崖峭壁,除非长了翅膀,不可能飞到那上面去。他掏出手机,啪啪按了几个键,没有信号。无所不能的现代通讯工具在这高达2000多米的深山中卡了壳,像雄心勃勃的河神突入大海时的无语。

老乐没有再犹豫,手脚并用地爬下了这段石坡,一到了较平坦的砂石路上,便小跑起来。前面的人走得不远,听到他的喊声,惊疑地回过头来。

老叶不见了。春水你跟我一块去找,其他人先原地待命。老乐冷静地说。做为领队,他知道在山林中披荆斩棘地寻人所面临的风险几乎十倍于在路上行走的风险,没有足够的户外运动经验与随机应变的智慧,只怕要找的人没找到,自己也成了被找的人。

春水是个健壮的年轻人,走在前面当领队。老乐断后。一前一后,是这支6人队伍的主心骨。其他四个人,不,现在应该说是三个人,刺猬,大脚,还有一个女的叫甘辛,虽然也都自谓为强驴,但遇到这种事儿,还是头一遭。还没等几个人缓过神来,老乐和春水便已折回了头。

老乐简单说了刚才的经过,又说老叶不可能不知道这条下山的路,只有这一条,她明明看着我们下去的。而且我下到一半的时候还喊了她,听到她应了一声,我才接着往下的。怎么会这么快就不见了呢?老乐突然后悔起来。他应该像一个态度强硬毫不留情面的将军一样,要求他的士兵必须跟上队伍,可是那时他催促着正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对着瀑布猛按快门的老叶赶紧下来时,老叶居高临下地对他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你先走一步,我有点事。“有点事”就是要方便一下的意思。被文明驯化的人类不可能脱掉这最后一层遮羞布,除非是关系亲密的男女——等与不等之间的微妙差别,也就在这里。等了,是一张特殊的身份证,藉此证明已经实地浏览了一切风景,也就有资格做了这风景的守门人。不等,一切都无从说起。当然,老乐也可以等,如果他足够强硬的话。但在那一刻,他扭过头去,有些无可奈何——她让他的强硬像是一脚踏进了棉花堆里,轻重不分。他只好抽回了脚。

却没想到,真的出事了。

2

夜半时分,突然醒来的解峥嵘觉得口渴难耐,晚上喝下去的大半斤白酒像是在他身体里凝固成了一台抽水机,将他原有的水分吸收殆尽,让他整个人皱皱巴巴,一片狼藉。他习惯性地支起身子,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水杯。没有。再摸,还是空的。他颓然倒在床上,一只甩开的手臂摸到的是另一边的空白。

她已经不在乎这只水杯了,他想。如今她不在乎的又何止是这只水杯。

他勉强起身,晃晃荡荡地去厨房倒水,脚下一不留神,踢到了什么东西。脚背上传来一阵巨大的疼痛,立时将他砸醒了。他咝咝地吸着凉气,摸索着开了灯。果然是那只古旧的香樟木凳子。那是叶秋华有一次去山里玩时,从一户农家手里买的,兴冲冲地扛了回来。及膝高,圆面,下面的四条腿弯曲有致,确是古时的式样,但照他看来,肯定不是什么像样的古董——叶秋华只不过对一切沾染了旧时气息的东西很容易心血来潮罢了。他踉跄着倒了水,坐下来,余恨未消地望着那只凳子。转过脸,又看到博古架上的一堆破烂瓶罐,比凳子还不如。他置身其中,唯有苦笑的份。他曾经问过叶秋华,你一个记者,应该对新鲜的东西感兴趣啊,怎么老是摆弄这些破烂,你以前也没这毛病啊。叶秋华对他一口一个“破烂”并不以为意,而是很认真地回答,那些新鲜的东西都靠不住,倒是这些旧东西,还能让人安心些。他鼻子里“嗤”了一声,说,我可不是跟你讨论这么高深的问题的,你这些破烂放在新房子里,怎么看怎么不像。她斜斜地瞥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她的眉毛是平直的,很黑,眉梢略微扬起,安静下来的时候颇有点眉清目秀的味道,然而每次她这样看他,他都觉得有一簇小箭正向自己飞来。

在这醉酒后狼狈而又无忌的夜里,他放肆地想,真应该早点让她生个孩子,是哪个哲人说过的,让女人光着脚在床上一个接一个地生,她也就折腾不出什么花样了。

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都这么晚了,谁还会给他打电话?是晚上吃饭时那个笑靥如花,频频向他举杯的策划部经理?他拿起手机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铃声一阵比一阵紧迫。他眩晕了片刻,手指终于在屏幕上滑过。手机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在随后的几分钟里,他有一种恍惚之感,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铁路桥上,脚下微微震颤,一切都在真实和虚幻之间,纵横的轨道随时可以将他抛入另一个时空。

下半夜,他完全无法入睡,脑子里左冲右突地想捕捉到什么,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那真的好像是另一个时空的事了。

那时,叶秋华是省城一家晚报风头正健的记者,动辄眉毛一扬,箭雨如飞。他讨厌那箭,也喜欢那箭——他自认技高一筹,她的箭,在他看来,观赏性远大于实用性。可是现在,身处这煎熬的夜晚,他多么希望她的那支箭能穿过时空,射中他的担忧与焦虑,给他一个答案。可是,没有。

一切还要从几年前说起。

省城以南十几里外,有一座芒山,面积不大,也谈不上雄奇秀美,但山中林木茂盛,

尤以翠竹为多,便有了几分清幽之气。这里原是一片森林保护区,稍加开发后,也成了市民休闲游玩的好去处。有一次叶秋华和市园林局的人一起吃饭,一个副局长多喝了几杯酒,便涨红了面皮问她要不要为家里的老人准备一块地,依山傍水,位置绝佳,连风水大师都来看过的。叶秋华刚开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待到听说那地竟是在芒山景区的核心地带,吃了一惊,便问墓地怎么可能建在景区里面,人一进去就撞到了鬼,哪还有心情玩?副局长笑嘻嘻地说,是在山的西面,背阴,活人很少去,正好给死人住。叶秋华嘴上不说,却把这事记在心里。她打了一通电话,联系上市规划委员会的老专家孔凡生。电话里孔凡生的声音温和的有些软糯,让她有些怀疑有着这样声音的人怎么能承担得起一座山的重量,但她还是如约前去。

那天下午快下班的时间,她来到市规划院5楼,推开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迎面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图纸——桌子上、地上、沙发上,那些图纸大的仿佛囊括了整个世界,衬得窝在其中的那个人愈发瘦小。那个人从一堆图纸中探出头来,眼镜挂到了鼻梁下面。叶秋华有点想笑,这样的情景让她瞬间想到某个动画片里滑稽的角色。但当孔凡生站起身迎她,她却没能笑出来——他竟然佝偻着腰。空气中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重量,压得他摇摇欲坠,却也扛住了,以这样一种古怪的姿势。在城里,像他这样佝偻着腰的老头真的很少见了,现在多的是腆着肚子昂首挺胸的人。孔凡生的这个姿势给叶秋华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以至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因为一个老人古怪的站立所带给她的莫名伤感。

孔凡生的声音如电话里一样糯,不过听久了,叶秋华才发现,那软糯里是有骨头的,丁是丁,卯是卯,分毫错不得。墓地的事情,说起来也并不复杂。那个投资客说是个外商,其实是个地道的中国人,出去得早,不知用什么办法狠赚了一笔,便回国寻找投资机会。那几年各地大兴修陵建墓之风,死后居所与活人房子一样,俨然成了身份与地位的标志,只不过在那位见识了诸多西洋景的投资客眼中,内地建得一座比一座豪华的墓地皆脱不了一副暴发户的嘴脸,而他要建的陵园,却是中西方文化的结合体,优雅的艺术设计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内涵,毫无疑问地将引领一场殡葬文化的革命。投资客的革命热情与市长的发展欲望一拍即合,摩擦出的火花便落在了芒山景区。据说芒山西面的具体地点是投资客从国外带来的一位风水大师勘定的,该大师说这里“入首气状鳖蕴行,左仓右库斗金星”——这种神乎其神的论调显然并不能让所有人信服,但在市长的强力推行之下,无人敢言。孔凡生是有骨头的,但他的骨头在里面,而市长的骨头在外面,外面的骨头总比里面的骨头更强硬些,起码看起来是那样。

那天晚上回到家,叶秋华在饭桌上说起了孔凡生。其时解峥嵘在省建设厅下属的建设学校当教务主任,这所中专学校在高校扩招的背景下,已是每况愈下,他虽有应酬,远未到夜夜笙歌的地步,时间上倒比叶秋华还宽裕。听说叶秋华采访了孔凡生,他嘴角现出一丝讥笑,然后一边给她盛萝卜排骨汤,一边说这个孔凡生他是见过的,两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的建筑系,在省城的校友会上见过面。孔凡生个子瘦小,又佝偻着腰,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像个晃晃荡荡的皮影,在一群无论年老年轻皆气宇轩昂的校友们中间颇为扎眼,有个校友还私底下告诉了他孔凡生的绰号。叶秋华等着他说下去,他却停住话头,抬头挺胸,作正气凛然状,又清了清嗓子,绷了半天吐出三个字:孔老二。叶秋华一口汤没咽下去,嗤的一下喷了满桌。两人嘻嘻哈哈地站起来打扫,关于孔老二的话题也就没有继续下去,尽管叶秋华隐约觉察这绰号背后的戏谑与轻浮。

隔天写稿的时候,叶秋华长了个心眼,稿子写得不长,随手传给了部主任,也没说什么。她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果然误导了部主任的判断,竟然将稿子顺利发了出去。接下来的事情,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市政府办公室和市委宣传部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火气冒得能将电话线引燃。报社老总被叫到宣传部里磕头如捣蒜地做说明,攒了一肚子的火回来大骂部主任和叶秋华。自作主张!不理性!不成熟!没有大局意识!在老总无比正确不带一个脏字的大骂中,叶秋华频频走神。她瞄到老总办公桌上的一尊玉雕弥勒佛,那个光头老和尚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唾沫星子乱飞。还有一块石头,她认得那是比较稀少的画像石,奇的是这块画像石青灰色的底子上斜逸出一枝白梅,疏疏淡淡,甚为清雅。叶秋华便想,他摆了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呢?

出来后,部主任苦笑着对她说,感觉如何啊,被现实打了一记耳光。叶秋华一本正经地回答,佛说,谁打了我左脸一记耳光,我还把右脸贴上去给他打。部主任揶揄道,不得了,你这都成佛了,我们这座小庙哪还能供得下你。叶秋华撇嘴笑了笑,说,我这哪是成佛,我是被一巴掌打到了尘埃里,却开不出花。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着机锋,然后回去各干各的事。叶秋华嘴巴不服输,回到位子上坐下来,心里却觉得一阵阵的疼——虽然不是很厉害,却疼在了关键部位,像有一只小虫子硬生生地拱了进来,一点一点地啃噬着。她赶不得,骂不得,只好由着它啃。她知道那是必然降临的命运,躲也躲不过去。因了这疼,她坐在电脑前发了半天呆。周围是热闹的,凌乱的,可是那热闹和凌乱中,每个人又都有着自己的秩序,便交织着形成一张生机勃勃的大网——以前她也被罩在其中而不觉,现在她却看出来,那张网有洞。丑陋的洞。也许每个人都能看出来,可是看出来之后,是不是还被理所当然地罩在其中,却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来路。想到这里,叶秋华便有些默然。

但还是不甘。也许是因了那不时出现在脑海中的佝偻着的身影,她又把稿子添油加醋了一番,贴到当地一家知名网站上。可是不过一晚上,她发现帖子已经被删除了——效率之高,令人咂舌。解峥嵘知道后,不以为然地说,删了好,省得给别人当枪手。叶秋华问他什么意思。他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了不得的公知啊,你知不知道芒山景区以前的规划就是孔凡生做的,还得了个什么国家级的奖,老头子引以为傲,动不动就拿这个奖说事,不许别人动景区一根毫毛,好像那是他自家的东西。他让你写这个报道,也不过是借着你来维护他自己的权威罢了!叶秋华听得又好气又好笑,问解峥嵘是听谁说的。解峥嵘冷哼了一声说,还用得着听谁说吗,他这个人,在圈子里是人人都知道的。叶秋华又追问,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不是为了保护景区,而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呢?解峥嵘带着洞察先机的笑容,半是嘲弄半是怜悯地说,老婆啊,看着你聪明,其实一点不聪明。很多事情,外人看到的是表面,是大道理,其实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圈子里的人才清楚。外人看着决定一个事情的是那些大道理,其实呢,是背后那些微妙的关系。关系是怎么回事,人是怎么回事,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那些大道理,也就是糊弄你们这些记者的。你好好琢磨琢磨我这话,以后给人当枪使也落个明白。叶秋华不甘地瞥了他一眼,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又突然反问道,那你们又何必叫他是“孔老二”呢?如果真是这样,他倒当不起这个美称了。解峥嵘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眼看着叶秋华不自觉地扬了扬眉毛,一簇小箭嗖地向自己飞来,只好装出一副被射中的样子,塌下身子嬉皮笑脸道,老婆,跟你在一起可真累啊,害得我不但得賠上那么多小兵哥,还死了那么多脑细胞,你得赔偿!

叶秋华白了他一眼,自己却瞬间软了下来。那簇小箭转了个弯,落入虚空。是啊,说到底是别人的事,又何必煞了自家的风景。那点儿自以为是的理,又哪能比得上眼前的这点黏腻,这声嬉笑。那彼此心领神会的一个眼神,已经让她刚才用头脑武装起来的盔甲溃散了一地,代之而起的,是身体里渐渐涌上来的一片潮水——人说到底,不过是趋乐避苦的动物罢了。

但是当潮水退去,礁石重新露出来,她发现自己仍然绕不过去。这纷纷扰扰的世间啊,失去了初心的,到底是谁?

3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老黄和另外七个村民兼向导裹着一身晨雾而至。老黄是砚池山后山脚下黄村人,家中世代以采药为生,这两年砚池山发展旅游,他也做起了当地向导,但他的生意主要是在前山,后山崎岖难行,除非上山采药,连当地人都很少上去,更别说翻山越岭地搞什么大穿越。去年,老黄第一次带老乐和几个驴友走后山路线时,看到他们打出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子,上面写着“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 乐途户外”,心里便想,其实哪里有没有走过的路呢,好像只有他们走过的,才算是路。但他并不反感老乐,这个年龄和他差不多大小,看上去却年轻精干得多的城里人,每次来都会送给他那上中学的儿子女儿一摞书,两个小家伙喜欢得不得了,所以一接到电话,他就赶到了寓仙宾馆。

听了经过,老黄皱起了眉头。鸳鸯瀑布那一片是山上居中的位置,并不算险,怎么会在那里出事?而且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踪迹?甘辛问这山上是不是有野兽,老黄说别说这些年很少见过野兽,就算有,也不是人怕野兽,而是野兽怕人。他分析老叶多半还是迷路了,好在现在只是初秋,山里并不算冷,一晚上冻不死,何况老叶的背包里还有帐篷和一点干粮。他顿了顿,又说,除非,她从悬崖上掉下去。老乐心里格登一下,说这不可能。

昨晚从省城包车赶来的六个驴友组成的临时救援队也在夜间到达,躺在沙发上凑合了几个小时,天便蒙蒙亮了。一共16个人,分成两大队,每队又分成二至三人的小组,分别从寓仙峰的东面和西面上去,呈扇形展开搜索,最后在鸳鸯瀑布会合。老乐和甘辛留在宾馆做后援。甘辛负责购买食物和补给。老乐负责向当地政府反映情况,争取支援,而且,他想,兴师问罪的人可能也快要到了,他得提起精神应对。

随着一阵刹车声,宾馆的门被推开了。是个穿着讲究的深蓝色风衣的男人,脸上带着宿

醉之后的浮肿和疲倦,白得有些发青,便有了一种凛然。老乐已经猜到了他是谁,连忙站起来。本以为是一番暴风骤雨,那男人却摆了摆手,径直坐了下来,开口说,我是叶秋华的老公,姓解,接到你的电话就赶过来了,到底怎么回事?老乐说了经过,口气里带了歉疚。男人随后问,你们有没有跟当地政府联系,让他们帮忙找人?老乐说,我在这儿的一个熟人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但是好像作用不大,他们说没那么多人手。男人又问,那县里呢?老乐踌躇了一下,说打了政府热线,接热线的人说是给转上去,后来再打电话问,对方就很不耐烦,说三更半夜的,怎么能什么事都惊动领导。这帮子鸟人!男人瞄了老乐一眼,似是有些责备,但没说什么,掏出手机到宾馆门外打了几个电话,回来时眉目稍稍放松了些,说你们先按计划去找,我这边等消息。老乐想问他等什么消息,见他闭口不谈,似又陷入一片沉思中,便没有追问,心想叶秋华的这个老公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可听他刚开始的话音,似乎并不知道叶秋华到砚池山来,倒是令人费解。

对面,解峥嵘皱紧了眉头,岿坐着不动,半天没有讲话,似乎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理解这件事,又似乎沉浸在另一种遥远的情境中,焦灼的目光终于一点点地渗了出来,却又是涣散的,和旁边的人没有交集。自从昨天夜里接到老乐的那个电话后,他就陷入了一种似乎隐隐约约知道些什么,可是又完全无法摸清楚的茫然情绪中。他努力地去想,想把那些过去的碎片串连起来,可是他又害怕去想,似乎那会触动某些内心最深处的东西——总有一些东西,是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这使得他的周身像被罩上了一层空气罩子,隔膜,森然。

打破这层空气罩子的是一个旋风般冲进来的女子。初秋的天气,她已经蹬上了及膝高的靴子,浑身披挂得像名女战士。一开口,声音如环珮般叮当作响,却也兼做了武器的用途。她大嚷道,老乐你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挑的都是精兵强将,安全绝对没问题吗?现在丢了一个人,你让我怎么向张总交代!

解峥嵘惊疑地望着女子。昨晚的酒桌上,正是她,房产公司策划部经理杨鸣,笑靥如花,满桌敬酒,那些喝下去的酒又化成了流淌的眼波,不经意间就淌到了他身上。他虽也喝多了,却并未忘形——酒桌上的虚虚实实,原就当不得真。他实在没想到仅仅隔了一晚上,两人竟会在隔了几百里外的砚池山相遇。做梦一样。也不知道昨晚的酒和今天的相遇,到底哪个是梦。但在最初的惊疑后,他突然就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怪不得昨晚上他接了那个电话后,总觉得“砚池山”三个字颇为耳熟,原来是在酒桌上,杨鸣说起了近期的宣传计划,包括赞助一次去砚池山的户外登山运动!

说起来,这次砚池山后山大穿越并非一次单纯的户外活动,而是带了商业性质。

不过几年时间,各地陵园开发因为种种非议已悄然转入幕后,代之而起的是房地产业欣欣然登场。省城新开发了一个高档别墅群“丹碧国际花园城”,也在芒山景区内,朝阳的东向,地理位置独一无二。能拿到风景区里的土地,可见开发商背景有多深厚,而且据说这是省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绿色节能建筑,省里市里对此都颇为重视。眼看到了“金九银十”的销售旺季,老总授意杨鸣策划一次独特的宣传活动,要符合楼盘“尊享自然 巅峰人生”的理念。杨鸣受著名地产商兼登山爱好者王石的启发,觉得组织一次精英人士的登山运动,既有新意,又符合当下的潮流,于是通过朋友找到了骨灰级驴友、“乐途”户外用品店的老乐,委托他来具体负责。至于地点,山的景色要美,又要有些难度,融合了贴近与征服的双重意思,最后就定在了距省城三个多小时车程的砚池山后山。老乐同时也是资深摄影师,负责全程摄影。这次登山过程将分别以图文的形式用于媒體报道和广告宣传,作为交换条件,开发商赞助了全程费用,每人一整套价值数千元的户外设备,另外还有厚厚的红包。参与人员是老乐联系的,名单也经杨鸣过目,她还比较满意,6个人的职业、社会地位,包括外形、气质,都能与“精英”挂上钩。当时她还跟老乐开了句玩笑,这么多“精英”在你手上,可不能出事哦!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人意外失踪了。她也是昨天晚上接到电话,今天一早赶来,一路上都在盘算着,能尽快找到人更好,如果不能尽快找到人,或者对方受了伤之类的,她要做的,就是不让外人知道这次活动的商业目的,否则,就会被人认为出师不利。这个行业多的是不理性的事情,老总们迷信的,又何止是风水。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失踪者竟然是解峥嵘的老婆。

解峥嵘当时已在省城一所大学建筑系任教,主攻方向是前景无限的绿色节能建筑,他也因此兼任了“丹碧国际花园城”的建筑规划师。

世事如棋。在自己的那盘棋局上,解峥嵘从来都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当然,即使这样也免不了有懈怠的时候,那是他下到中局,才发现规则已悄然变化——以前的规则,也不见得公平,但起码是能摆上桌面的,而现实则更荒诞也更残酷,太多的规则,不但摆不上桌面,甚至也不能说出来,只能心领神会。他的懈怠,不仅缘于面对中专学校里一群精力旺盛却不愿发泄到书本中的孩子的厌倦,更深的,其实是对看不见的规则的困惑。好在,懈怠是短暂的,他一旦适应了新的规则,倒觉得自己的那盘棋下得风云再起,趣味无穷,甚至,比以前亦步亦趋地遵守规则还要有趣。

他以为叶秋华栽了个跟头后,也能如他一样决然转身,将自己的棋局重新盘活——两人之间一向是比较默契的。他没想到的是,他的那盘棋,和叶秋华的那盘棋,也许并不是一回事。

这一点,他在很久以后才明白。

4

现实很快又给了叶秋华一记耳光。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去采访市政府的一次会议,例行公事地拿了材料,找了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她现在习惯于让自己处于隐身状态,她觉得相比站在舞台的中心唾沫飞溅,这样反倒能够看到更多的东西,也更有意思。这天的会,照例有着宏大至极的背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发言,让叶秋华看到的意思,是极其没意思。她坐了十几分钟,便不耐烦起来,拿了材料从后门溜走。断章取义地写稿,别把领导的名字漏了就行。谁知稿子又出了问题。原来在她溜走后,一个重要领导也因有事中途离开,重要领导的发言是由副手代念的,而在叶秋华的稿子上,“某某领导语重心长地说”之类的话赫然在目。知情人无不觉得这篇报道具有冷幽默效果,但显然不是人人都愿意去理解冷幽默。很快,叶秋华被“下放”到夜班当编辑。

这一记耳光,不像上一次还能扇出点悲壮效果,还能让人在反复的品咂中找到点痛并快乐着的感觉。它像一出正儿八经的恶作剧,搞得人啼笑皆非又无力还手。叶秋华就浸染在恶作剧的情绪中,回到桌前一点点地整理以前采访时留下来的文件、资料之类。那堆东西,她几年来不断往上添枝加叶,心想着指不定以后就有哪个派上了用场,现在一一翻来,却禁不住好笑。瞧那摞了多少行的红头单位!瞧那严肃庄重的大黑体!简直像老太太的裹脚布,散发着霉烂陈旧而又自以为是的味道。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掃了一眼便揉成一团又一团,扔到脚下的大垃圾袋里。部主任端了杯水从旁边经过,看了看那些被她无情揉捏的文件,说,你这些东西,不能就这么扔了吧,有些还是保密的呢,按规定,得交上去统一处理,或者拿碎纸机碎掉。叶秋华“啊”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部主任颇为认真的神情,差点笑出声来。她试探着问,要不,这些东西都给你?部主任想了想,又说,算了算了,你还是自己处理吧,不过不能这样扔,得先撕碎了再扔,防止泄密。于是叶秋华便嗤啦嗤啦地当起了人工碎纸机,一撕为二,合起来再撕,又合起来再撕,一直到纸片厚的撕不动,才颓然扔下,心想,这哪是恶作剧,大家一起演,就变成荒诞剧了。

也有关系不错的同事私下里劝她,你这事,可大可小,就看大老板怎么看。办报纸要不出点事,那还叫报纸么!再说,大家也都这么干过,只不过这次你不走运罢了。等大老板的气消了,找个机会在一起喝喝酒,说两句好话,争取早点调回来,不就结了!

同事这边掏心掏肺地说着,叶秋华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她淡淡说道,几年前吧,我有一次跟朋友吃饭,饭桌上有个诗人,据说办了个民间诗刊。你知道我对这些湿(诗)不湿干不干的也不懂,随口就问他诗刊叫什么,他说叫《圆切线》。我想这名字奇怪,就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大部分人的人生都像一个循规蹈矩的圆,但总有那么几个人,在圆的某一点上,突然就脱离了那个圆,飞出去了,变成了圆切线。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个诗人,但一直记得这个名字,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想了起来。

同事是个聪明人,呵呵笑着说,飞出去了,还能飞到哪儿去呢?中国人啊,还是喜欢圆圆满满吧。

叶秋华也一笑。之后再也没提过这个话题。

那段时间,她每周上五个夜班,熬得鼻青脸肿,最糟糕的是,下了夜班回到家后,无论如何睡不着。头疼,胳膊疼,腿疼,身上的每个细胞都疼。那只可恶的虫子不仅啃噬着她的关键部位,而且挟着余威在她身体内到处游走,所到之处刺出了一个个细小的伤口。伤口小的看不见血,可那疼却是实在的——她疼得浑身无力,手脚都动不得,偶尔努力挣一挣,也挣不出疼痛的包围圈,不得不松懈下来。也有困意,有时困意还很浓,眼皮沉得实在睁不开,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她总以为自己是醒着的,因为时时觉得疼,还觉得屋里并不黑,是灰白色的,有个影子乱晃,又好像有另一个自己,逼着床上那个僵硬的身体赶紧起来,把影子赶走,起码,把门关上。那个僵硬的身体只好努力想动一动,却凑不出一点力气。突然,她就醒了。一场梦魇。

几次三番下来,她被折腾得愈发没了精神。人前,她还撑着面子,该干什么干什么,也没忘了不咸不淡地说两句玩笑——不是她想说玩笑,而是她不想成为别人嘴里的玩笑,就得让自己先笑出来。但是白天撑着的一切,到了晚上就撑不住了,涣散了,在接踵而至的疼痛和梦魇中,她明白自己虽未成为别人嘴里的玩笑,却成了演给自己看的一出独角戏。独自悲伤,无人喝彩。

终于在一个蒙蒙亮的早晨,她钻进解峥嵘臂弯里,嘤嘤嗡嗡哭了起来。解峥嵘叹口气,侧过身从床头柜上扯了张纸巾,在她脸上抹了几下,问,怎么了,谁又让你难受了?她抽搭了半天才说,没,就是睡不好觉,身上哪儿都疼。解峥嵘捏了捏她的肩膀,狐疑地问,哪儿都疼?白天疼吗?她说,白天倒还好些,就是到了晚上就不行了。他说,你这是上夜班上的吧,生物钟紊乱。顿了顿,他又说,不是我说你——后悔了吧!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嘴里却不肯承认。他沉默了半天,说,你还是想办法调回白班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古如此。她躺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明明窝了一肚子的话,却说不出来。

隔天,解峥嵘给她带回了几本书,从学校图书馆里借的。她拿过来一看,是几本装帧得像模像样的心灵鸡汤,《赢家决定一切》、《积极心理学》、《成功人生36计》、《职场指南》什么的。她以前从来不看这种心灵鸡汤,扫一眼题目,鸡皮疙瘩先掉了一地。但想想他终究是为了自己好,还是翻了起来。可是看不了几页,又不耐烦地扔到一边。这些书让她无端想到新闻里整天曝光的传销窝点,还有张艺谋的商业大片,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伸出来,非得把你摁倒一个模子里,还激情澎湃、信誓旦旦地告诉你,这个模子是多么多么好,经由它塑造出了多少伟人,步调一致地干出了多少伟业!世界就是一个模子,就看你往不往里钻。

什么玩意儿!她愤愤地想。

她想不通解峥嵘那样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鸡汤们的洗脑性质。她委婉地抛出这个问题,不料后者直通通地回答,我就是要给你洗洗脑,不要老是沉浸在你那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调调里。理想是什么?理想一点儿不高于现实,它就是现实。——很俗是不是?我知道你看不起那些俗人,但最后可能那些俗人才是对的。顿了顿,他又颇为揶揄地说了句,起码俗人们不会整天晚上睡不着觉。

叶秋华索然。他的逻辑多么强大!强大到他在现实的路上一往无前,并且把那些现实之外的东西一脚踢开,就像踢开一颗无足轻重的、挡了他路的石子。

当时是周末的夜晚,叶秋华难得不上夜班,两人正躺在床上亲热,解峥嵘的手先还在她身上游走着,说到激动处,干脆抽出手,在半空中挥舞着,脸上一副与这个世界和光同尘的,深谙其趣的表情。

当然少不了他自己的现身说法。

他把在建设中专的这几年说成是“一场漫漫长夜”,而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不错,他厌倦那些学生,厌倦给那群“整不成形的次品”回炉再造,但他知道在这个系统内的学校,不少学生都是有家庭背景的,他正是通过某个学生的家长的帮助,终于脱离了教学岗位,调到了教务处。干教务主任的时候,他几乎揽下了所有和建设厅联系沟通的工作,颇得分管他们学校的林处长的赏识。现在看来,他这步转型是多么关键,如果他也因为种种不如意而就此沉沦,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丢了几个子就没了势子”,之后的一切都无从谈起。很快,中专学校在种种大环境的冲击下已是江河日下,难挽颓势,几个领导或等着退休,或忙着在外挣钱,想上调厅里的也走的是地下路线,乐得把事情都推给他干。在随后到来的高校扩并高潮中,建设中专被撤,并入省城一所高校已是定局,人员除退休的和分流的以外,一部分到高校,一部分到厅里。傻子都知道,像他们这种中专学校的老师到了高校,只能打杂,连学生干部都不如,当然也可以学海无涯苦作舟,再拼个硕士博士什么的,但那是人过的日子吗?相比之下,省厅真是风景这边独好。风景独好的地方自然是人潮汹涌。他也是其中一员,而且几乎是志在必得,因为他的学识、能力,还有这几年苦心经营的人脉,不多,但关键时刻足以发挥作用。现在,已经到了敲定人员去向的紧要关头,他虽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表面上只是不动声色,因为这里面的潜流暗涌曲径通幽实在是太多了,他也只敢在暗处体验一把前途一片光明的快感。

叶秋华倒有些不以为然,说,去高校不也挺好,教教学生,做做学问,活得干净一点,犯不着把自己搞的一身浊气。

解峥嵘鼻子里“嗤”了一声,一脸不屑。你以为高校就是净土?现在哪儿还有净土?

叶秋华哑然无语。

这样一个夜晚,本来还有点花好月圆的意思,可是渐渐地,两人之间的隔阂就像月中的一片阴影,花上的一根刺,让两人都失去了深入下去的兴致。

5

春水走在前面,他和一个当地老乡一起沿东面较缓的坡往上慢慢搜索。两人左右散开,保持着二三十米远的距离,以扩大搜索面积。脚印。倒伏的草地。残留的篝火。哪怕是一截断鞋带,一片纸片。如果一座山是一个人的躯体,那些前山的游客们不过是刚刚窥见了这个人的脸,驴友们也不过在这个人的脊背上摸索了一遭,只有这时他们才真正进入这个人的躯体,游走在骨骼与毛细血管之间,搜寻着本不属于这个躯体的那一点点碎片。这碎片先还是新鲜的,时间长了,也许就成了这躯体的一部分,和那些树,石头,云雾一起,讲述着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

下午三四点钟,几支队伍陆续赶到鸳鸯瀑布下会合。疲累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他们又分

頭在周围找了一圈,依然一无所获。下山时,每个人都垂头丧气。第一天无疑是最关键的。时间越久,希望越渺茫。时间是匀速前进的,而希望是俯冲下去的过山车,短暂的停留后便带着加速度毫不留情地冲向深渊,任呼呼的风声吹散满车人的呼喊。

山下,老黄接了个电话,兴奋地对老乐说,你猜怎么着?是派出所所长打来的,说是县里下了命令,要集结公安和武警一起来帮我们找人,他马上过来看看情况。妈了个巴子,昨天还是冷屁股呢,今天就变成热脸蛋了!

老乐隐隐觉得县里的态度转变可能和解峥嵘有关,但不管怎么说,能有这么多人来帮忙总是好事,在山里救援,最怕的就是人力跟不上。

果然,腆着将军肚的所长一见到他们就大着嗓门说,昨天怎么不说清楚丢的是个省城来的记者,害得他今天还挨了领导一顿臭骂,说这事要是上了新闻,就是给浦源县抹黑,他这个所长也别想混到退休了!明天他就是使出吃奶的劲,也要把人找到,但那个什么报的记者要是长了翅膀飞走,他也没办法,谁让这里大雁多呢!一副骂骂咧咧的热情。老黄说,就你使出吃奶的劲有屁用,你们公安不是有什么高科技的玩艺,手机丢了,一定位就能知道在哪里吗,不能搞来试试?所长说就你懂得多,那人手机开了没有,要是没开,什么高科技也跟废物差不多!

老乐连忙打开手机,拨打那个其实他已经打了无数遍的号码。同样的提示关机的声音刺激着耳膜,渐渐地越来越遥远,像是去向另一个世界。放下电话,他想了想,又拨打了一个号码。对方淡淡地说,已经知道了。

解峥嵘半躺在宾馆房间里的沙发上,一口一口啜着红茶。红茶是宾馆里的茶叶末泡的,不知道放了多长时间,有一股怪怪的苦味,第一口喝下去,他皱了皱眉,再喝几口才觉得习惯——不是好喝,而是在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需要这不知道经过多少年月捂闷才散发出来的苦味来刺激自己的神经。一口,又一口。

今天,他打电话给过去的林处长,现在的省建设厅林副厅长,其实是颇费了一番踌躇的。他知道林副厅长与浦源县的一个副县长关系不错,如果请他出面,县里肯定会积极营救,但那样一来,也会将自己置于不利之地。事实上,他的确连叶秋华去了砚池山都不知道。有一年了吧,叶秋华频繁地和驴友们一起出游,先还跟他说到哪里去,后来越来越简洁,只是一个短信“走了”。而他总是太忙。要给学生上课,自己还要读博。在房产公司的兼职又让他打通了政学商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一切都柳暗花明。只是,当他在这条路上以加速度前进时,叶秋华也在那些知名和不知名的山里越走越远。

刚刚林副厅长对他说,已经找到浦源县的主要领导,县里会尽全力进行搜寻。人肯定要救,但是,林副厅长的口气一转,这不仅仅是救人的事,这事关整个项目的进展,现在网络那么发达,如果传到网上被人爆炒,项目会很被动,这里面的轻重,我想你能掂量出来。

他当然能掂量出来。正因为能掂量出来,他才显得心事重重,目光迷离。他甚至不能和老乐在一起,老乐的忧心如焚到底还是单纯的,不像他,夹杂了太多不能言说的内容。

有人敲门。他开门一看,是杨鸣。昨天晚上还媚气十足的眼睛,现在充满了问号。他没说什么,任她径直进了房间。她却没坐下,倚在电视柜前,便有了风摆杨柳的姿态,又斜睨着解峥嵘,半晌才慢条斯理说道,我还以为大教授无所不知呢,怎么连夫人去哪儿都不知道呢?解峥嵘说,这个活动可是你一手操办的,找了哪些人,我怎么能知道?杨鸣说我倒是知道找了哪些人,可我万万没想到尊夫人也在内,而且恰恰是尊夫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真是巧合哪!说起来,咱们都脱不了干系。解峥嵘心中有些着恼,这个杨鸣,聪明是聪明,可是太聪明,说话便没轻没重,不懂得节制。于是也不客气地说,照你这么说,倒是我让她故意失踪的?那么敢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杨鸣轻笑了两声说,我可没这么说呀,谁不知道咱们这个项目的大手笔里,少了你的那一笔,就写不成字,我只是觉得奇怪而已。喏,刚刚接到大老板的最新指示——你放心,我还没告诉大老板丢的人是谁,大老板说我们出钱来找人都可以,但是不能让外人知道和我们这个项目之间的关系,能尽快结束就尽快结束。她顿了顿,又拉长了声调说,还有啊,我也挨了一顿臭骂——也不知道是替谁挨的。

解峥嵘听了这婉转如珠落玉盘的声音,心下却只觉得烦躁。杨鸣的做派,他当然有所耳闻,天生丽质难自弃,随时随地都需要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且,她也懂得适时伏低做小,你来我往一场拉锯战,才有意思。如若在平时,他大可以逢迎一场,但是现在,一场真正的拉锯战正在无声上演,割心割肉又不动声色,岂是眼前这个女人所能了解的?因此他微微一笑,说,杨经理的心意,我领了,等这件事结束,我专门感谢你。麻烦你告诉张总,不管人找不找得到,都不会影响公司的项目。不要说是我说的,你当然有办法让他相信,你们心意相通嘛!

话已至此,杨鸣站直了身子,正色道,我要的就是解教授这句话,上次对付那个孔老头的时候,咱俩合作愉快,希望这次不期而遇,还能合作顺利!等尊夫人找到后,咱们再喝一次压惊酒!说完,腰身一扭,拂门而去。解峥嵘听出她话里有话,还合作顺利呢,分明就是逼他早点结束!

他突然恨极了叶秋华。他设计好的棋局,她总是不经意跳出来破坏掉,本来眼看着已经胜券在握,被她一子落下,搅了全局。他下棋,无论是明规则,还是潜规则,总还是有规则的,而她,任性而为,全无章法,似乎全不把一得一失放在眼里,似乎不奔着失败去,就不能证明她那颗纯洁的初心。哼!初心!他承认当他第一次从叶秋华嘴里听到这个词的时候,不是没有一点点震动,然而世事艰险,人情难测,当他知道了什么才是硬道理,也就不会在这震动上稍作一点停留,而是快马加鞭,一骑绝尘。

事实上,他跑得那么快,在周围人的眼里,已经把叶秋华远远甩在了后面。只是他偶尔向后看去,再也没有那簇黑的眉毛,像小箭般地向他射过来了。有时候,他也会怀念被小箭射中的感觉,可是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即使是两两相对,平常叙话,她的眉毛也没有飞扬过——它们依然是平直的,可是看上去,又好像整个耷拉下来了。

6

不明原因的身体疼痛一直折磨着叶秋华。白天,浑身乏力,只想赶紧躺到床上睡一觉,可是等到晚上上了床,四肢百骸无不酸痛,仿佛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任人敲打。这样熬了一段时间,她实在撑不住,到医院去检查,可是一堆机器在她身上扫了几遍,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来,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有朋友介绍的一个骨科老中医,说是老中医,也不过50多岁,在烟雾缭绕中打量了她半天,说了句,你没有病,你可能是癔病症状。叶秋华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一下子被这个看上去目光混浊的老中医看穿了。

回到家,她上网百度了一下“癔症”。网上是这样说的:癔症表现为短暂的精神障碍、身体障碍,这些障碍没有器质性基础。癔症患者在病前常有情感丰富,富于幻想,易受暗示,以自我为中心等人格特点。癔症临床表现多种多样,如癔症性运动障碍,有心理社会因素作为诱因,病情轻时病人常感无力,严重时可引发瘫痪。又如癔症性幻听、幻觉,癔症性神游症等。

葉秋华盯着这几行字看了半天,一时不知该做何感想。有点明白,有点沮丧,也有点可笑。自己怎么就成了“发癔症”了!幸亏没瘫痪。看来得赶紧想办法。还有那个什么神游症,名字起得倒好,神游!

她到底还是调到了白班,做了健康版的编辑,说起来,更加边缘化了。本来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单位,她又没有什么过硬的背景,哪里容得她挑肥拣瘦?再说,她也不想回到原先的岗位,其中的原因,她却没有向任何人说过。的确,如解峥嵘所说,如果她在栽了跟头后,愿意转过身来,花点心思,用点力气,就眼前的几步棋来说,并不是没有重新盘活的可能。可是,说起来不知是自己太矫情、太脆弱,还是现实太残酷、太荒诞——她隐隐觉得,放眼全局,自己的那盘棋,其实避免不了失败的命运,小范围的辗转腾挪,看上去固然可喜,但对于改变最终的结局毫无用处。

也罢!

不再为日夜颠倒所苦后,她的疼痛症状有所减轻,虽偶有发作,不至有太大影响。渐渐地,她也找到了点爱好。先是为了调理身体,煲各种各样的粥,虾粥、鸡粥、皮蛋瘦肉粥、白果腐竹粥、鸡蛋燕麦粥,花样出新,轮番上阵。温厚清淡的味道一点一点地滋润着她的胃,又一点一点地平和着她的心。随之而来的春天,她跑到花鸟市场逛了半天,捧回了一堆花。说是花,却是不见开花,或花开得极不显眼的植物,芦荟、迷迭香、小叶榕、玉竹之类,没有娇艳之气,没有争宠之心,就那么朴朴素素地生长着。花鸟市场的隔壁是古玩市场,下次再去时,便顺道逛了一圈。有正儿八经的店面,也有随地铺开的小摊。她不懂,也不想进到那些装潢考究的店里去,便在外面慢慢看。那些铜钱、玉石、字画、瓷器,不知是何年何月,也不知是真是假,但都收敛了光芒,暗暗沉沉,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即使无人眷顾,也并不落寞,倒有几分经见了世事,也看淡了世事的自在。看得久了,她想到不知在哪篇文章里看到过,起初是人收藏物,几世之后就成了物收藏人,物比人长久,相比之下,人倒成了过眼烟云!人本身尚且如此,何况人孜孜以求的那些新鲜玩意!如此说来,这些老物件还更可靠些。

当然,像这样发发思古之幽情,她也只是偶尔为之,更多的时间,她还是窝在家里煲粥、熬汤,研究菜谱。她似乎已看到,那些热气腾腾的小日子、小确幸、小乐趣,正在前面向她招着手,她如果不想太多,大可以兴兴头头而去,和它们“小”成一团,也乐成一团。

这一切,解峥嵘都看在眼里,心想,到底是女人,受了点挫折,就打回了原形。也好。他们也该要个孩子了。两人都已三十大几,双方父母都催得没了耐心。等他调到厅里,一切安定下来,造人计划也不能再耽搁了。

但是没想到,他的去向是高校。得到通知的那一刻,他真是如坠冰窟,百思不得其解。到高校去一段时间后,他才从林处长的口风里得知,在研究人员去向的内部党委会上,本来他去厅里是一致通过的,却在最后关头,常务副厅长说了一句,小解同志的家属曾经因为芒山陵园的事到处写举报材料。会上一下子冷了场。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在这么个关头,把家属拎出来说事,不过是找一个理由罢了,连冠冕堂皇都算不上。但是也没有人明确反对。或者因了说这话的人是有话语权的,或者有的人原本不明白底里,不敢轻易表态。虽然家属怎么样并不在考察范围内,但这确实是犯忌的事情,非常犯忌。

那天他的头脑轰鸣不已,一团炽热的岩浆在里面搅来搅去,奔突着寻找突破口。捱到下班回了家,打开门就看到叶秋华正在博古架前上上下下地挪移着几个破烂瓶罐。就那几个烂玩意,还值得捣鼓来捣鼓去的!那团岩浆轰地一下爆发了出来。他一把拽过叶秋华,将她推搡到里间卧室的床上,便开始扒她的衣服。叶秋华在片刻的惊疑过后大叫起来,拼命反抗。刺耳的尖叫只是加速了岩浆的喷涌,他一声不吭,使劲动作着。她在挣扎中,随手抓到了床头柜上的水杯,向他背上砸去。那是一个淡青色外壳的保温杯,她怕他喝了酒之后半夜口渴,特地准备了这么一个杯子,盛了不冷不热的温水,在那些狼奔冢突的暗夜里温柔以待。现在,杯子成了武器,砸得他背上一阵钝痛。他扯过她的胳膊,一把夺下水杯,咣一下扔到地上。

这个令人惊悸的黄昏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急转直下。

开始,他没有告诉叶秋华到底是为什么,似乎直接说出来,实在有失君子风范——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件事其实和叶秋华无关。他这才惊觉自己身体里藏着一头恶魔,那种肆无忌惮的报复快感令他颤栗不已。他既想把它关起来,又忍不住释放。白天,他温文尔雅,谦逊有礼,在新的环境里努力经营着大好形象。他经营得那么用力,以至于浑身上下仿佛罩了一层气罩般,自成一体,风雨不透。只有当夜晚来临,他的那层气罩才有了些许变化,白天看上去还昂昂扬扬的,到了晚上就露出了颓势。有时,他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扑到叶秋华身上,粗暴地扒去她的衣服,但是又不会很快结束,而是翻来覆去地,将一场原本欢洽的性事变成了漫长的折磨。

叶秋华当然也不是逆来顺受的女人。解崢嵘肚子里窝着一团火,她不是看不出来,但没法问。她不能像电视剧里受了委屈的女人那样,凄凄切切,或者咆哮怒骂。人活着已经很累,何必再把自己搞得如此不堪。如果非要披头散发地去解决问题,也就没有解决的必要了。至于坐下来坦诚面对,平心静气地交流,说到默契处再来一个眼神,一声嬉笑,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在身体上,女人总是处于弱势,如果他通过强暴她的身体来把她硬摁到一个弱势的位置,再想求一个平等对话,无异于与虎谋皮!

她只能冷脸以对,用逆反的方式逼着他袒露自己。饭桌上没有了可口的粥汤,几盘小菜就勉强打发了肚皮。她知道他讨厌看电视,更不能容忍电视的声音很大,她偏把声音调得震天响,看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抽得云山雾罩。和他一起出去应酬的时候,她极没有分寸地和任何男士喝酒,说笑,花枝乱颤,全然不顾解峥嵘屡屡投射过来的目光。但是当一些重要的场合需要她去的时候,比如系领导专门宴请贤内助们,比如他在老家的弟弟结婚,她又不去。没有任何理由,就是不去。

最后这一次,解峥嵘终于没了君子风范。那天早上,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西装太过笔挺,搞得他像穿了一身盔甲,盔甲的寒气也传到了脸上,他就带着满脸寒气,冲着赖在床上不起来的叶秋华大吼道,你还有完没完?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去成厅里?就是因为你写了陵园的破稿子,被人抓住把柄了!你知不知道这对我影响有多大!可我说过什么吗?我什么都没说。我已经很宽容你了,你就不要再作了!你这样作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你不想上进,我还想上进!

叶秋华起不来。身体的疼痛,或者说是癔症,又犯了。一想到要和他一起回老家,在众人羡慕的眼光里扮演一出夫唱妇随的喜剧,她就怵得慌。人情虚伪,莫过于此。她在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批判了一晚上,这时正挣扎着该不该起,就听到了他的话。

开始,她失笑。宽容?原来他对她很宽容?是啊,他没打她没骂她,竟然把委屈埋在心底,表面上依然事事尽责张弛有度,她真应该感激涕零!

可是随后,她觉得自己整个掉进了冰冷的深潭里。原来如此。因为她的缘故,他没能华丽转身。她成了挡在他前进路上的一颗石子。她吃心扒力地奔着那些小日子去,以为有些东西破碎了以后,起码那些小日子是真实的,可是没想到她已经“小”成了挡在他前进路上的一颗石子!他没把她一脚踢开,已经是恩赐!她蜷缩起来,一动不动,任两把刀子在身上划来划去,左一刀,右一刀,划得她遍体鳞伤,却也有着洞彻的快意。那两把刀子,一把叫“宽容”,一把叫“上进”。

被那两把刀子凌迟了的,不仅是她自己。

一次晚饭的时候,解峥嵘照例没回来,叶秋华懒得做饭,下了几个速冻饺子。她刚咬开饺子皮,看到里面碎碎的混沌一团的东西,哇地一声便跑到卫生间呕吐起来。然后,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凌乱,干枯,如一棵被人连根拔起又随手一掷的小草。她在镜子前失神了半天,才确定自己怀孕了。几年前的那次怀孕,反应也是如此。那次她做了流产,因为两个人都还年轻,工作要紧,没做好要孩子的准备。这次不同。觉得怀孕了以后,她立刻浑身发冷,赶紧披了件外套,慌慌地坐在沙发上,不知该干什么。她对孩子,一向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很久以前,在那些缠绵悱恻的夜晚,她常常在激动之后的回味中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得亲密到什么程度,才会有一个孩子呢?这样的回味常常使她浑身绵软,有种想哭的冲动,但那不是为了孩子,而是因了那隐秘的欢喜。也有单位里的大姐迫不及待地传授心经:咱不说那些靠着孩子拴住男人的话,那太俗气,要个孩子是为了自己——人得活得完整!她不是没有一点动心,她隐约觉得在自己的一系列“小”计划里,那个小孩子也是在其中的。但却不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知道她的“作”后面是什么,她也知道他的“宽容”后面是什么,可是两人都不能再说出来。走到这一步,他们如履薄冰,似乎都看见了那层薄冰下面的湍急流水,不得不止步于此。她不知道,那層薄冰是否还能承受一个孩子的重量。也许,她想,孩子的不期而至是一个转机,可是,随即她自己又否定了。他最近喝了太多酒。她不能拿孩子当试验品。

她一个人到医院去,医生毫无表情地给她做完了各种检查,然后说,做个无痛的吧,现在都做这个,睡一觉就好了。仿佛那真是一场美梦。叶秋华很坚决地说,不。医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她听着叮叮当当的器械作响,一阵阵难以言说的绞痛从身体内部传来,又在一种更大的疼痛面前化为无形。她一声没吭。结束的时候,医生说,看不出来,你还挺勇敢的,那么多人裤子还没脱,就哇哇大叫起来了。叶秋华平静地对医生笑了一下。

回到家后,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睡了一觉。醒来,疲惫地把窗帘拉开,还没适应直刺过来的阳光,她就看到了窗台上的那盆何首乌。那是一年前单位组织员工到下面县里一个刚开发的溶洞景点去玩时,她在洞口附近简陋的小摊上看到的。没想到这座低矮平常的山里,不但内里别有洞天,还到处生长着这种野生首乌。黑黢黢的根,厚实,茁壮,上面伸出的藤叶却是嫩绿粉红,通透可爱,造物之手将原本不同的两种美揉合到了同一种植物上,便有了这种奇异的效果。她看着喜欢,便抱了一盆回家,精心侍弄。现在不过十多天没有眷顾,它已经藤败叶枯,连最经得起考验的根部也皱皱巴巴毫无光华,如一张历尽沧桑的面孔。

叶秋华呆呆地看着这盆何首乌。然后她想,也许,该到山里去了。

7

山里的夜,黑得像一块遮天蔽地的沉重大幕,幕一拉上,人便噤了声,似乎只有消融在这无边无际的黑色里才是安全的。间或也有一灯如豆,却脆弱得如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黄叶,抵挡不了最终掉落的命运。老乐静静望着窗外,半晌,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半人多高的背包中掏出一架尼康相机,打开,一张一张地翻看起照片。叶秋华的脸在巴掌大的监视器镜头里对他敞开了灿烂的笑。她的眼睛不大,却在笑起来的那一刻有着泼墨山水般随意的生动,一瞬间将周围的景色也渲染上了灵动的色彩。只有一张照片,是在昨天下午登顶后,老乐在不经意间抓拍的。叶秋华侧坐在一块石头上,眼神定定地落在前方,像在专注地看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便有一股茫然的阴郁之气,悄悄地流泻出来。老乐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半天,便觉得心里一紧一紧的,想自己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怎么会以为她只是累了?

其实叶秋华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阴郁之气,老乐并不陌生。

那还是叶秋华第一次和一帮驴友到山里去的时候,她有些不适应,体力跟不上只是一个方面,她放不开——说说笑笑放不开,合住帐篷放不开,脱了鞋袜在小溪里悠游放不开。她和他们一起在这大山的里面,又好像在他们的快乐的外面。老乐很照顾她,歇下来的时候就给她讲自己的故事。他原来在政府机关上班,老婆出国后很快和他离了婚,他为了摆脱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踏上了登山的险途。8年前他和一帮人在登秦岭一座山峰的过程中经过一个悬崖,他们将抓钩在悬崖上方固定住,一个接一个顺着绳索滑下来。在老乐离地面十余米时,听到上面传来一声惊呼,他根本来不及抬头,就下意识地偏了偏身子,尽量贴近岩壁,电光火石间,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与他擦肩而过——后来才知道是一个驴友的背包,重达10公斤,因为肩带突然断裂而掉了下来。登山途中,什么样的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在一阵阵的后怕中,他突然发现,他已经用后一片黑暗遮盖住了前一片黑暗,如果那后一片黑暗是如此虚无缥缈和不可捉摸,反而不用害怕——连带着那前一片实在的黑暗。后来,他辞了工作,开了一家叫“乐途”的户外用品店,他的名字也就被叫成了“老乐”。

那个头顶繁星的夜晚,听了老乐的讲述后,叶秋华沉默良久。

每个登山的人,都有一段故事,他们习惯将那段故事层层叠起,塞进背包里最隐密的角落,然后,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是去远方,也是回到起点。逃离的意义与回归的意义同时存在。也许,他们会在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打开背包,掏出那团被挤压得皱巴巴的东西,便奇怪于自己怎么从来没有看出它的丑陋与不堪,于是笑了笑,轻飘飘地将它掷在脚下,轻装前行。但这一切都是独自进行的,像一个在母亲的子宫中挣扎着的胎儿,只有靠着自己的力量挤出那段狭窄的通道,才能真正有力气去对抗外面的世界。

也只有独自进行。

叶秋华的那个故事,她没说,他也没问。他只是渐渐感到了她的些微变化,有一次她竟然大大咧咧地卷着裤脚,光着脚丫,躺在小溪边睡着了,醒来后正是彩霞满天,她整个人沐浴在金黄色的霞光中,满脸幸福地说了句,好久没睡得这么香了!当时他还嘲笑她上辈子肯定是只贪睡的猪。她笑着回答,能做只贪睡的猪也不错。顿了顿,她又放低了声音说,如果有下辈子,她要做一棵树,不做城里的,就做山里的树。

她要做一棵山里的树。隔了那么长时间,老乐再品咂这句话,不由暗暗心惊。他的心里有一团小小的迷雾,现在这团迷雾已经越涨越大,让他无法安寧。

叶秋华的失踪,实在是太蹊跷了。

昨天下午他一发现叶秋华不见了,就喊上春水,两人一起往回找,又回到瀑布下的那片石滩上。春水突然发现一个隐约的湿脚印,在一块树林边的石头上,脚印的方向朝着树林深处。他喊老乐过来看了,脚印不大,像是女人留下的。两人当即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林子里走去。他们在这片林子里转了一个多小时,并没有发现老叶的踪迹。曾经他们一度穿过了树林,却发现很快就来到一处悬崖边。山岩陡峭,凌空的那块巨石前部有着鹰嘴般的凸起,鹰背上挣扎着长出一棵松树。两人对望了一眼,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向下望去。山下有一团云雾,缥缥缈缈,是轻悠的,却又似乎翻腾着,跳跃着。老乐在那一瞬间有种心被抽走的虚无感,从来没有恐过高的他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惧。那团云雾在他心里生了根,他想,明天他无论如何要再去看一看。

第二天一早,打破砚池山宁静的不是叽喳的鸟鸣,而是一辆接一辆疾驰而来的警车、军车。100多名公安和武警集结在此,竟然还带来了一只警犬。县公安局长拿着大喇叭坐镇指挥,扯着嗓门说要拿出追捕犯罪嫌疑人的劲头去寻找失踪者。老乐在旁边听着,觉得怪怪的,便没有跟着大部队,而是一个人上了山。

他看到那座悬崖了。上山时,他下意识地选了大约是悬崖下方的位置。站在现在所处的坡面向上看去,悬崖并不算高,30多米的距离,那块鹰背只是山体中一个简单的凸起,并没有振翅欲飞的姿态。老乐在附近仔细搜索起来。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一切感觉都像是一场梦幻,阳光照进来,便散了个干干净净。一时间,他的脑子里有些空白。大山依旧沉默。以前,老乐是感谢这沉默的,它让他感到无限的包容与温暖,可现在,这沉默像一片渐渐上涨的海水,已经淹到了他的胸部,压迫得他艰于呼吸。每一声冲出肺腑的大喊,虽然也得到大山的些许回应,可是渐次减弱的回应中少了焦虑,少了关切,倒像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声音的游戏。

老乐沮丧不已。直觉告诉他,叶秋华没死。可是这中间有个巨大的断层,他没法把它衔接起来。

他只能在周围继续搜寻。阳光跟着他,在那些布满了岁月印痕的山石间奔波跳跃,渐渐地就疲软了,散漫了。他的心里越来越沉,直到做梦样的,接到了派出所所长打来的一个电话。

叶秋华找到了。

8

30岁以后,叶秋华常常觉得,人的记忆很奇怪,很多所谓的大事,事隔多年后想起,竟然云淡风轻,没留下多少痕迹,倒是那些看似琐碎的场景,或某些擦肩而过的人,从来不需要刻意想起,却牢固地占据着你的大脑,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之后,便若有若无地浮现出来,显现出它们和你之间隐秘的联系。比如,《圆切线》。比如,那个面目模糊的老中医。再比如,佝偻着腰的孔凡生。

有一天,叶秋华在单位的电梯里碰到一个同事,同事看到她便一脸神秘地问,你知不知道那个孔老爷子的事?叶秋华莫名其妙,问,哪个孔老爷子?同事说,还有哪个,不就是你以前写芒山陵园的稿子时采访的孔凡生嘛,他死了!听说是被活活气死的!叶秋华吓了一跳。

原来同事去规划设计院采访,正好听到办公室几个人热烈讨论着孔凡生之死,他也听了个大概。那几个人对孔凡生之死的一致结论是“不值得”、“孔老二气又犯了”。

说来话长。芒山陵园事件之后,孔凡生几乎处于赋闲状态,规划委员会开会讨论重大问题,也不再通知他参加。他勾画了一辈子城市图景,却突然成了这大建设大开发时代的看客,便有种种不适应,犟脾气上来,也不免引经据典地骂骂“一代不如一代”。心里不痛快,身体便来捣乱,中了一次风之后,他便极少出门。这年立秋,天气很是凉爽,一个老同学,现在也已是陈老,打电话约他周六一起到芒山陵园去,送另一个老同学最后一程。他一听是芒山陵园,本不想去,但送老同学最后一程,不去的话说不出口,便答应了。那个周六,逝者的家属找了一辆商务车,载着几个老人,一车开到芒山陵园。孔凡生看这陵园依山势而建,颇有气势,清一色的白色大理石建筑,有名人墓,有家族墓,不同的墓地设计绝不相同,彼此隔着距离,错落有致,的确有份内敛的奢华。他心里暗想,如此奢华的墓地,能葬进来的非富即贵,可惜了一片好山,还要为这些人死后的名声陪葬!又想在自己原先的规划中,这山的西面也是开辟了登山步道的,登山途中还可见到火山遗迹,正好做科普之用,如今却成了死人的名利场!越想越是不忿。转眼又看到几个老人已经悼念完毕,立即就有一个笑模笑样的陵园经理赶上前来,引导他们拾级而上参观,每到一处别致的墓地前便停下来细细介绍。孔凡生跟在后面,冷眼看去,几个老人竟然如同看新房子般的兴奋,尤其陈老,眉毛一耸一耸,脸上的表情生动而复杂,全无了往日的平和淡然。孔凡生心下很不以为然,待那陵园经理走了,便对陈老说,我以后死了,是不往这儿埋的,现在不是提倡绿色殡葬么,随便把骨灰撒在哪里,山里,海里,都行!陈老嘴里“哎呀”了半天才说,老孔啊,我看你是过激了,你一把撒了,什么都不留,你儿子孙子到哪给你扫墓啊。孔凡生硬邦邦地说,心里有我,不扫也行,心里没我,扫也没用!陈老听了,心里甚不舒服,便说,照你这么说,人做的这些都是假的了?孔凡生说,假不假的我不知道,但这人非要跟自然争名夺利,恁没意思!陈老说,这算什么。说你是孔老二,你还真是个孔老二!现在人都讲究这个,要和自然融为一体!你没见山前还开发了一片别墅,那才真叫豪华!孔凡生惊问,什么,山前还开发了别墅?

就这一句话,把孔凡生引到了“丹碧国际花园城”。他佝偻着腰,晃荡着外套走进水晶宫般的售楼处时,几个售楼小姐还当他是附近的农民,没一个偎上来。他自顾自地看了半天模型,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往上冲。这得毁了多少林木不说,还把周围一大片林子都圈起来,成了它的私家花园!看看吧,芒山已经被这帮子家伙糟践成了什么样子!今天的所见所闻,加上几年来赋闲在家的郁闷,搅合在了一起,他当即问一个售楼小姐,你们这项目是违反景区规划的,你们知不知道?老头子衣着像个农民,口气却并不粗俗,乍一听还是有些软糯的,那软糯里又包裹着有节制的严厉,以至于整个人有一种拼凑不好的错位感,让人摸不清底里。售楼小姐低头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眼前这个老头,半晌不耐烦地说,怎么可能呢,没有规划,我们哪能建起来?没想到老头提高嗓门说了一声,要是都像你们这样规划,这山还是山么!当时售楼处还有其他几个看房的人,此时都朝这儿看过来。售楼小姐又急又气,不知该拿这个怪老头怎么办。售楼处二楼是几间办公室,有人在走廊里探头探脑,过了一会,有个穿着经理服装的女子下楼来,笑容可掬地对孔凡生说,她是这里的策划部经理,孔老先生有什么意见,请楼上叙话。孔凡生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姓什么。女子说,做我们这行的,怎么会不知道孔老先生的大名,然后天花乱坠地恭维了一番。谁知孔凡生并不吃这一套,说自己不上楼,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明明白白地说,让大家都听见。女子颇有些尴尬,说要上楼向领导汇报一下,再次下楼时便变了脸,说项目证照俱全,你老先生要查,可以到那些部门去查。孔凡生冷笑道,有一百个一千个证,就能说明你们没有破坏景区了么。女子话里带刺说道,这景区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也没资格说我们破不破坏景区。要是都像你这样守着几十年前的规划不变,社会还怎么进步。这句话刺到了老头子穴位,一时气得他说不出话。这时冷不丁从旁边蹿过来两个保安,连推带搡地把他搞了出去,像架犯人一样架到了大马路上,又硬摁到了一辆出租车里。老头子哪里受过这种屈辱,回到家便失了神,连续几天没法睡觉,直叫头疼,终于一头栽倒。家人慌忙把他送到医院,脑溢血,而且是最危险的脑干出血,抢救了半个月,还是没抢救过来。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孔凡生的追悼会上,据说芒山陵园的人还塞给他的家人一大摞宣传册,家人悲愤不已,差点引发了一场斗殴。

听了同事活灵活现的转述,叶秋华半天没言语。说起来,她和孔凡生不过一面之缘,谈不上什么深厚的感情,也便沒有亲人般的伤痛。那是另外一种东西,混杂着无奈,无力,失落,厌倦,忧伤,愤恨,而又只能压抑着的东西。和孔凡生有关,但又不仅仅和孔凡生有关。是的,那个佝偻着腰的,既谦卑又骄傲的,既刻薄又宽厚的老人走了,留在这世上的,是一群腰板挺直,昂首向前的君子们!

从那一刻起,叶秋华的意识,变得有些飘忽了。周围有一堵透明的墙,把她与众人隔开。隔着这堵墙看过去,一切都变了形。她觉得有种不对,巨大的不对,可是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更没法去化解。她心里堵得慌,也没法干事,只好跑到“乐途”户外用品店去。老乐忙着招呼生意,没时间陪她,她就坐在“乐途”楼上一间用于驴友聚会的小茶座里,默默地喝着水,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外面是一条热闹的大街,车来车往,人流不息。每辆车都有自己的方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行动迅速,毫不迟疑。可是——他们到底要到哪儿去呢?他们到底在忙些什么呢?他们还记得自己来时的方向吗?这些问题没头没脑地就冒了出来。她控制不住地一遍遍问着自己,直问到头皮发麻,自己也觉得真是发了癔症,才起身慢慢回家。

她迷糊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竟没觉得多难受,好像有一股莫名的气撑着似的,于是把早饭准备好。鸡蛋煎饼。牛奶。解峥嵘看上去心情不错,一边大口吃着煎饼,一边翻着刚送来的报纸。哗啦啦翻到他要看的那一版,大概扫了一眼,放到叶秋华跟前。叶秋华一看,印刷精美的房地产版上,登着两个人的访谈,其中一个正是解峥嵘,他以大学教授、绿色节能建筑专家的身份在谈“丹碧国际花园城”所追求的绿色理念与美好未来,旁边还配了一张他侃侃而谈的照片。最近他太忙了,瘦了许多,以前模糊不清的五官现出了棱角,从这张照片看上去,很是精神,真有点青年才俊的感觉了。

叶秋华觉得喉咙有点难受。有多久了,她和解峥嵘之间的谈话已是就事论事,云淡风轻,再也无法深入下去。无法深入下去,却也知道对方是在哪条道上跑着。她犹豫了一会,问,上周六你在哪儿,去上课了,还是去公司了?解峥嵘说,去公司了,那天正好安排了记者采访,哦,就是你的同事,他们还说认识你来着。叶秋华问,好像孔凡生那天也去你们公司了,是不是?解峥嵘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说你怎么知道。叶秋华说,我也是听同事说的,听说他到你们公司闹了一通。解峥嵘说,这老头子,老了还不在家颐养天年,非要跑出来多管闲事,正巧记者还在采访,搞得大家都难堪。叶秋华有点说不下去了,拿起杯子喝了几口牛奶,放下杯子,一句话在喉咙里打了几个滚,才冒出来。孔凡生死了。她说得甚是安静,只是脸上有些微的发热。哦,是吗?解峥嵘淡淡说了句,依旧正常地吃喝,整理报纸,完了抬腿就走。他没看她。她也没看他。但是空气里有许多小分子们骤然加快了运动,无声地来回碰撞着。

他出门后不久,叶秋华的手机“叮”的响了一下。他发来了短信:希望你不要再次因为一个外人而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对你已经很宽容了。

她想了半天,回了一句:你觉得是一个外人影响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吗?

他一直没有回应。

叶秋华再次觉得飘忽起来。周围的一切,是实在的,也是空虚的。那些锅碗瓢盆们,那些她心心念念的小日子们,被掉了个个,头重脚轻,没有了根。家里一片死寂。她从这屋蹿到那屋,看那些新崭崭的家具、灯饰,一样样看过来,好看,可是空洞洞的,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存在。她对这一切感到厌倦,深深的厌倦。她整个人如同一种会流淌的灰暗,淹没了家里,又流淌到大街上去。她不再关注女人们飘动的秋衫,新上市的累累水果。她茫然地看着情侣们的微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快乐。她甚至不想看见所有人,他们是她厌倦的源头。她只想摆脱这一切。前面好像有一座山,她一直往前走,就可以走进去,于是她走啊,走啊,走得两腿酸痛。

电话响了,是老乐打来的。他先是说抱歉,昨天下午店里太忙,他没时间陪她。她轻轻说了声没什么,她本来也没什么事。老乐又说,正好有个事找你,好事,又能玩,又能挣钱,你愿不愿参加。于是说了个大概。叶秋华一听是“丹碧国际花园城”搞的活动,一口就回绝了,不由分说地挂断了手机。可是过了一会,她又打给老乐,说她改变主意了,她要参加。

9

下午5点多,一辆黑色公务车开到黄村,车上两个人找到了解峥嵘。三个人关起门来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解峥嵘面色平静地出来,给老乐打了个电话,说他有点事要到浦源县城去一趟,麻烦老乐等到武警把叶秋华抬下山后,先把叶秋华安顿一下。

公务车直接开到了县政府办公楼,迎接他的是一个笑容满面的副县长。两人到了四楼办公室,副县长亲自给他泡了茶,说这是本地山上出产的野茶,不出名,量也少,但别有一番滋味。解峥嵘喝在嘴里,全无感觉,但少不得称赞几句。这才步入正题。副县长说他们按照林厅长的指示,一定要把找人放在第一位,县里能出动的力量都已经出动了,幸好把人找到了,否则如何向林厅长和解教授交代!解峥嵘放下茶杯说,为了找一个人,县里花了这么大的力气,作为我,当然是感激之至,我想林厅长知道你们的工作效率,也会很赞赏的。副县长转而说,这次请解教授来,是想请解教授参加我们的一个新闻发布会。解峥嵘不解道,什么新闻发布会?副县长说,哦,是這样的,我们打算在晚上召开一个紧急新闻发布会,主要是因为今天不断有记者打电话过来问有没有找到人,我们得有个交代,再说,如果我们不掌握主动权,谁知道这帮子人会乱写出什么来!解峥嵘心里一惊,说,可是这次活动性质不一般,林厅长应该也告诉你了,似乎不适合开新闻发布会吧!副县长呵呵笑着说,这一点你放心,跟你们那个项目的关系,我们是不会提的,主要还是讲讲怎么找人的。解峥嵘说,那我就不用参加了吧,功劳都是你们的,改天我专程陪林厅长来感谢你们。副县长说,解教授就不要推辞了,邀你来也很简单,作为家属表个态,说句话就行。解峥嵘没有言语,心想怎么平白来了这一出,县里这是大张旗鼓地表功呢,都不是傻子。可是自己怎么能露面呢,又不是什么好事,传开了,回去后岂不是一堆麻烦。正想着无论如何要推辞掉,副县长又说了句,哦,这也是林厅长的意思。要不你再给林厅长打个电话?解峥嵘马上说,不用了。他有些无力地往椅子后背一靠,心想着恐怕也只好答应了。

新闻发布会定在晚上8点半。发布会开始前,解峥嵘突然提出自己两天没睡觉,身体不舒服,能不能不发言了。副县长关心地问要不要找个医生来给他看看,解峥嵘摆了摆手。副县长说,那我们安排一个人替你念发言稿吧,你坐在那儿就行了。

先是县公安局长浓墨重彩地介绍了大队人马搜寻的过程。他们是在距鸳鸯瀑布五六公里远的一个山洞附近发现失踪者叶女士的。发现的时候,叶女士的一只脚崴了,行动不便,其他地方没有伤,身体状况总的来说还好。但是可能在精神上受到了惊吓,她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失的。根据了解到的前后情况,他们目前推测,叶女士可能是从鸳鸯瀑布往下时,从石坡上滑了下去,当时可能是摔晕了,所以没听到同伴喊她的声音。她醒来后,试图自己走出去,但是却迷了路,直到几个武警找到了她。

解峥嵘注意到,在局长的介绍中,这个活动是一次“驴友自发组织的登山活动”。它的商业初衷,在字正腔圆的发布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悄悄落了地。

替解峥嵘念发言稿的是县政府的一个秘书。他念得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听得解峥嵘直皱眉头。他实在听不下去,只好低下头来,把眼睛闭上歇一会。这两天他太累了,几乎没吃饭没睡觉,精神绷得像在走钢丝,时刻害怕会一头栽下来。现在他终于走下来了,虚脱得没了一点力气。这虚脱,一半来自于有惊无险的放松,另一半,却隐约地来自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

他想,应该只有自己才知道,叶秋华为什么要去砚池山,又为什么会在山里莫名失踪。

这个女人,到底还是不听他的话。

那天,看到叶秋华的短信后,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的确,他心里明白,一个外人,充其量是个导火索,那个炸药包,其实深埋在两个人之间。表面上,他春风得意,处处凌驾在她之上,可是再往里看一层,她也在用她的方式对他步步紧逼,逼着他不得不拿掉面具,露出那些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真相。——可是,人生就那么长,追求人前的风光尚嫌不够,又何必看得那么透彻!

曾经有好几次,他心里都恶狠狠地冒出了离婚的念头。在他没能去成厅里的时候。在她一次次任性胡为跟他“作”的时候,在她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的时候。这个得了失心疯的女人!每次,他都已经盘算着怎么开口对她说离婚的事了,可是,到了最后关头,竟然说不出口。他一向自以为杀伐决断,果敢坚毅,唯有这个时候,才感到了内心深处的一丝疼痛。——其实他们是相知的。爱是一种相知。恨也是一种相知。彼此的爱与恨,又与更多的东西纠缠到了一起,百转千回。他始终狠不下心来斩断最后的一丝联系。

他忽然间就明白了,自己的那盘棋,和叶秋华的那盘棋到底有什么不同。他的那盘棋上,目标明确,利益第一,而她的那盘棋上,似乎还多了一点点她称之为“理想”或者“初心”的东西。仅仅多了那么一点点,但局势就完全不同。这也是他数次嘲笑过她的,没想到她却越走越远,如此决绝。

她的出走,几乎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上。就像现在,他不得不坐在这新闻发布会上,忍受着无言的难堪。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摆出一副“宽容”的面孔。

同一时间,在寓仙宾馆里,老乐和甘辛几个人将刚刚被武警抬下山的叶秋华安顿下来。叶秋华脚不能动,嘴唇干裂,神情疲惫,身上的外套也烂了一个大口子,显见得独自在山里的这两天,经受了不少折磨。见到他们之后,她勉强露出笑容,沙哑着嗓子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真对不起!老乐连忙朝她摆手,说,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你好好休息,别想那么多!她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握了握老乐的大手,握得没什么力气,老乐却觉得,她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精神上大受刺激,相反,她的疲惫里倒有一份隐约的安详。

只是,她不愿意说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失的。

事实上,老乐有着满肚子的疑问。她是从石坡滑下去的吗?可是他和春水回头找的时候,明明注意了石坡下面,并没有发现她。他们喊了她那么多声,如果她都没听见,应该伤得很重,不会是只崴了脚。还有,她随身带着充电宝,怎么会手机一直没电呢?但是这个时候,他不能再多问。她需要安静地休息,也需要让时间来消化一切。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后,叶秋华会在一个无事的下午,来到他的茶座,一边喝着茶,一边和他说起曾经的历险。他等着那一天。

时间已经很晚了,叶秋华一再说自己没事,催促老乐和甘辛几个人回房睡觉。老乐在临走前对叶秋华说,解教授已经打来了电话,问了你的情况,我对他说你没有大碍,他让我跟你说一声,他在县里开新闻发布会,结束后就太晚了,山里路不好走,赶夜路不安全,他明天一早赶回来接你。

叶秋华点了点头。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一个逃离了又回来的人。她不再独自在草木森森荆棘遍地的山里行走。真好像一场梦。她不记得这场梦的开端在哪里,是在那个如鹰嘴般的悬崖上,还是在那段湿滑的石坡上。她只记得自己控制不住地要完成一场逃离,就像圆上的一个点,突然就飞了出去,成了圆切线。她还记得独自在山里,清醒过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身处何方,该往哪里去,这才知道,在自以为惊天动地的一飞之后,没有人再告诉她路在哪里,她只能自己寻找前行的轨迹。她不是没有恐慌,但谈不上后悔。人不走到绝境,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他明天一早来。也好。他们都需要一个晚上,来想一想如何面对绝境之后的彼此。

这个晚上,可能很短暂,也可能很漫长,可能痛苦纠结,也可能,平静异常。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