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俊
小小连环阵是几代人童年的美好回忆。1925年,上海世界书局首创连环画册,“小人书”从此一炮而红。上海街头巷尾遍布小书摊,在许多人的记忆里,都有那段花一分钱看小人书的日子。解放后,连环画迎来一个黄金时代。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这座连环画的“远东第一大车间”里名家云集,“一百单八将”各显身手,精品辈出,其中一套《三国演义》 引发的追捧狂潮至今波澜未息,在拍卖行里被众人竞相追逐。
2011年4月17日,在上海国拍首届连环画拍卖会上,随着一轮轮此起彼伏的叫价声,“4700,4800,4900,5000,8000……8200,8400……”。最终,一本1957年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赤壁大战》 (《三国演义》 中的一本) 在拍卖会上拍出了15000元的高价。这些许多人童年记忆里的连环画,今天以大身价现身收藏市场,可能谁也没有想到。
弄堂口的风景
风靡半个世纪的小人书,受到老百姓的追捧,那时在上海找小人书摊,就像现在的便利店一样方便。画家陈云华是上海美术家协会会员,面了几十年连环画,创作过 《小城春秋》 等广为人知的作品。最近,他又画了一幅画,还没完工就早被心仪买家预购。
他画中描绘的就是上海弄堂口小书摊的模样:马路边的墙角,一排排的小架子,摆满小人书,外面用根麻绳拦住,像极了现在商店里摆放CD的架子;一块木板上花花绿绿地贴满新到的小人书封面,招徕顾客;小矮凳,长条凳,随意摆放,供看书的人坐下来慢慢翻阅……在陈云华的画作里,画册可以摊开、合起来,恰是弄堂口的一个墙面。
葛振纲是原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第二工作室的主任,现任总编室主任。在他的记忆中,“那时的上海小书摊达到了两千多家。可以说,每一个街道都有那么一两个、两三个小书摊。”
杨宏富是上海美术家协会会员,因为勤奋,被称为上海画坛“拼命三郎”。提起小书摊,他还有一份特别的感情。杨宏富清楚地记得,那时候他还在上小学,偶然间开始摆摊租小人书,却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有一次杨宏富放学回来,看到别人摆小书摊只有几本书也摆在那儿看,而他家里也有几本书,所以也拿了一张牛皮纸,把这十几本小人书摊在上面。不过,一张牛皮纸、十几本小人书,算不上什么正式的小书摊,但是丰厚的收获却令杨宏富喜出望外,短短的两个小时,居然赚了2角5分钱。
他家中人口很多,五个姐妹,杨宏富是老大。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上班,母亲没有丁作。当他们发现摆书摊确实好赚钱,就由母亲去开了一个执照,开始正规地摆书摊了。正式摆小人书摊后,杨宏富全家上下总动员,一家之主的父亲也不例外,下班回来也一起奔向新华书店。当初出的书很多,就像现在的电视剧,买不及的书,由父亲去他单位图书馆里找,有时也会从单位里借许多好看的小人书来充实家里的小书摊,不过,如果书给弄坏了或丢失了还是要照价赔偿的。
在那个物质生活并不丰富的年代,没想到靠摆小书摊,杨宏富一家解决了很多实际的生活问题。逢节日的时候生意更好,一个佳节下来,孩子们的读书费就在里面了。小孩的学费就是这样一分一分地积少成多攒下来的。在当时,这样的书摊一个月能挣到五六十块,杨宏富很自豪地说:“这五六十块,现在算来,最起码相当于五六千、七八千。这种情况,是非常富裕的。”
杨宏富每天在小书摊里转悠,连环画看得也多,耳濡目染之下,动手描画几笔,不成问题。遇到小人书缺了页,就是他派上用场的时候了。书看的人多了,旧掉,有的时候封底也没了,他就拿张白纸头,拿本书出来,把缺掉的几页补上去。人家看到,“这小赤佬”本事蛮大的嘛,还能把这个画出来。受到鼓励的杨宏富就这样开始对连环画产生了兴趣。没想到就是这样简单的涂涂画画,在无形中为自己打开了一扇命运之窗。从此,他与连环画结缘,开始走上了专业绘画的道路。
一分钱去看小人书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物质匮乏,娱乐生活也很枯燥,当时戏院、电影院的票价是很高的。如果租看连环画,普通新书一分钱一本,旧书一分钱两本,薄一点的还可以租到三本。所以就成了许多孩子的兴趣爱好,也是很普及的一种阅读形式。
梁大明是一位连环画爱好者。和那个年代的所有小朋友一样,当时的梁大明热衷于看连环画,零花钱基本上都花在了小人书上,有时为了省下一分钱去看书不得不绞尽脑汁。有一段时间,家里大人让他去泡开水,由于他家离弄堂口的老虎灶较近,与开水间的老板蛮熟悉的。他跟老板说:“阿姨,我这壶水分两次泡,今天泡半壶,一分钱先给你,下次我再来泡半壶。”老虎灶里泡壶水一分钱,这里面还能有什么算盘可打?原来,梁大明每次泡半壶热水,兑半壶冷水。一分钱,分两次用,这样就相当于泡了两壶水。但是大人会问,这水怎么是温吞水啊。梁就说:“老虎灶水没烧开,你叫我这么早去泡就是这样的呀……”大人想想就算了。“有时候混过几次,多混不好混的,不可能一直不开的。要混个两三天才能混下来一分钱。钱混来以后做什么?一分钱没派别的用场,马上冲到小书摊看小人书去。”说起这些,梁大明至今记忆深刻。
当然,小朋友聚在一起还会有各种古怪精灵的主意,有的想着法儿的少花钱、多看书。杨宏富回忆说:“比如说你也借一本书,我也借一本书。两个小朋友也晓得省钱的,偷偷地趁不注意就对调。被看书摊的看到,便提醒说:‘不好调的,你再调你要付钱的。而遇到一个比较有钱的小朋友,拿着五分钱去看书,旁边三四个同学围在边上一起看,揩油,还指指点点讲……”就是这样,连环画伴随着几代人的童年,度过了美好时光。
华东第一大连环画“车间”
看图讲故事的图书形式很早就有,但是现代意义上的连环画,起源于上海,可以说是上海海派文化的一朵奇葩。19世纪40年代,上海开埠,成了中西文化的交汇点。而随着国外先进印刷技术的引进,又推进了上海连环画的发展。1925年,上海世界书局率先推出了第一套连环画册,这套开天辟地的连环画包括 《三国志》、《西游记》、《水浒》、《封神榜》、《说岳》 和 《红楼梦》6大部。这种上图下文、不识字也能大概看懂的“小人书”,从此一炮打响,迅速走红。1932年前后,上海出版连环画的大小书局有30余家,占到了书局总数的一半。到1949年的时候,私营的连环画出版商达到一百多家。
这一阶段,上海涌现了一批优秀的连环画名家,其中最出名的要数被称为连环画界“四大名旦”的赵宏本、沈曼云、钱笑呆、陈光镒。他们风格各异,擅长的题材各不相同。四大名旦的出现,标志着上海的连环画走向成熟。图文并茂、形象生动、通俗易懂的连环画,受到了一大批青少年甚至成年人的欢迎,同时也受到了国家领导人的重视,成为了新时代的宠儿。毛主席也曾说:“连环画,小孩爱看,大人也爱看,文盲看,有知识的人也看,我建议成立个美术出版社,多出一点新的连环画。”
1952年,华东人民美术出版社成立,后更名为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社专设了连环画创作室,各路画家聚集在此,高谈阔论、挥毫泼墨,最多时有一百多位。于是,大家照着 《水浒》 里梁山好汉的气派,封了个“上海人美有‘一百单八将”。著名连环画家王亦秋老先生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走进办公室,“我们一分配下来到这儿的时候,哎呦,这么多人啊。这个倒蛮难混的嘛。”办公室可以集中大概四五十个人,人均一两个平方左右,十分壮观。每每回忆至此,王老先生都会自豪地说:“人家说这个华东的,世界的一个大车间,一个画连环画的大车间!”
老一辈画家的精益求精、勤勉踏实,为新中国留下了一大批经典的连环画。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推出了《三国演义》 《红楼梦》、《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山乡巨变》、《铁道游击队》 等一系列经典作品,使连环画成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美术界的一座高峰。
连环画大师贺友直
贺友直先生是中国连环画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也是当年“一百单八将”中的一员。2009年,贺老获得了新中国成立60年来首次评选颁发的“中国美术奖·终身成就奖”。谈起自己的成就,贺老谦虚地说:“那是捡便宜捡来的。我命活得长,这是第一个便宜,第二个便宜,成绩比我大的人走得比我早嘛,落下来就是我了。”
贺老是个奇人,他只读过小学,没什么文化,但是他去中央美院当客座教授,场场爆满,美院为此还专门设了“连环画系”;他一句外国话也不会说,法国的昂占莱姆连环画博物馆却把他的脚印印在地砖上,铺在了广场上。他从出版社成立起一直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画了一辈子的连环画。代表作有《山乡巨变》、《朝阳沟》、《白光》、《十五贯》 等。他的独到之处在于能够根据主题的需要,在画面里制造情节。而仔细品读贺老的连环面,你会发觉其中的生活细节贴切真实,妙趣横生。当年,为了创作 《山乡巨变》,贺老更是两下湖南农村去体验生活。那时强调“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劳动,劳动关好过,但对于贺老这样从大城市下去的人,生活关却很难过。
如今,九十高龄的贺友直先生还在巨鹿路这间小房子里,不知疲倦地创作着,对连环画的热爱,让老贺显得依然健朗。他总说:“做人就是要像上海人讲的寻开心寻开心,开心是要寻的。”在连环画的世界里,贺老找“寻”到了属于自己的“开心”。
《三国演义》 最经典
在连环画的黄金时代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大量优秀作品,其中全套60册的 《三国演义》,自出版以来,多次重版,成为了中国连环画经典,到现在印了l亿多册 (套)。
陈钢伟是一名连环画收藏家,在上海古玩城里,经营着一家自己的小人书摊。因为从小对连环画的热爱,1998年他关掉了手头上正赚钱的灯具店,开始一门心思从事连环画收藏工作。他记得那时候的 《三国演义》 画几本出几本,书一上市,就会被画迷们一抢而卒,不久就要重版。所以,要攒齐全套 《三国演义》 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当时是一本一本“跳着出,一边买一边还要做记录——哪一本买好了,哪一本还没有配,哪个新华书店有了,就到哪个新华书店里面去。
在 《三国演义》 刮起的这股旋风里,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每一册连环画的出版。那时候,没有看过文字读本的 《三国演义》 很平常,但是不知道这套连环画的人几乎没有。梁大明回忆说:“当时从看第一本到看最后一本相隔了较长一段时间,天天等着,这个心情是比较焦急的。希望早点来、早点来,拿到旧书以后,又不舍得一下子看光,这个心情蛮怪的,慢慢看、慢慢看,生怕一下子看光了。”
戴晓明是上海电影集团公司的一名美术师,小时候就是因为接触到小人书,才走进了绘画的世界,提起连环画对自己的影响,他首先想到的也是这套 《三国演义》。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同学给了他一本 《三国演义》 的连环画,叫 《截江夺阿斗》。政治课,听广播。他把那本书放在台板底下,躲在那里偷看,看得很入神。班主任悄悄踱到他身后,一下子就把书收掉了。不过,老师没收后也拿着看,同样觉得很有意思。其实连环画不仅仅是吸引了孩子,就包括一些成人看到好的连环画也会欣赏。
可以说,那个时候下至平民百姓,上至国家领导人,都对它爱不释手。毛主席的卫士长李银桥,就曾经在回忆录上讲过这个约上世纪六十年代时发生的故事。有一天中午,李银桥发现毛主席没有休息。捧着一本 《三国演义》 连环画在读着,而且还不断发出笑声。李银桥就说,主席你也看小人书;主席笑着说,小人书意义大。
《三国演义》 连环画,有七千多幅图画,115个人物形象,它云集了上海30多位连环画高手创作而成,描绘了三国战场上千军万马、气势磅礴的景象。王亦秋说:“画刘备要像那么回事儿,要画曹操也得要像那么回事儿。这个要去刻画人物,就非常吃力了。”张伯诚也是著名的连环画家,他回忆说:“那么多人物形象都要统一,六十套,每个人不能自己画自己的,风格不一样,但是形象要统一。”而在葛振纲的记忆中,“甚至于一个香炉,都是从博物馆考证了当时的一个香炉的造型来进行勾画的。”
连环画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以至于再来拍摄电视连续剧 《三国演义》,创作人员也参考了这套连环画里的人物造型。戴晓明第一次看到 《三国演义》 是其中一册——刘锡永先生画的 《虎牢关》。他看了以后简直是被震住,脑子里三国战场上的那种气氛应该就是连环画画的那样。以至于后来他看 《三国》 的电视剧、电影,凡是说到 《虎牢关》 的这一段,脑子里马上就出现连环画上的那种画画。
《三国演义》 连环画里人物的飒爽英姿,一度还是那时人们描摹的范本。陈钢伟也曾跃跃欲试,自己动手照着连环画临摹过。他觉得 《三国》 画得太精彩了,当时很冲动要画,把所有的人物,名将名人,用铅笔先画个样,打个底稿,然后再把它勾出来。
连环画提供了一个时代的大众阅读,启蒙早期教育,连环画作品中所贯穿的传统价值观,影响了几代人的成长。如今,六十多岁的梁大明回过头来看,认为的确影响了人生一段道路。虽然是一幅幅画,下面一段简短的说明,但当中包含了许多东西。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李新也说:“在 (上世纪) 六十年代前后,所有人生活当中,连环画是最重要的一个阅读体,所以这个影响力,我是觉得是今天任何一个出版物很难相比的。”
2011年7月3日,上海国拍第二届连环画拍卖会,一套60本的 《三国演义》 又拍出了十万的高价,连环画在收藏市场里如此受到追捧,这也从一个侧面表达了那一代人对小人书的不了之情。
(选自《档案春秋》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