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培元
题图/高莽
时值乾隆三十年深冬岁末。
夕阳即将沉落,古老的兴化城木然矗立。八字桥下东西市河的流水清幽得令人窒息。城门楼子上往日喧哗飞舞的暮鸦也静静沉落在屋脊。街面上行人很少,大小店铺都已早早地打烊关门。寒风萧瑟中,几条野狗夹着尾巴匆匆穿街而过。
整个古城好像得了痨病,悄然地喘息着、隐忍着,等待什么不祥事件的降临。
1
此刻,借居在“拥绿园”的郑板桥被“渴疾”折磨得骨瘦如柴,整个生命仿佛正在悄然化作一株经霜老去的竹子。他感觉自己这就要归去到母亲的身边,那是另一重天地。祖父、父亲、阿叔,还有费姨妈和继母、亡妻、不幸夭折的儿子……他们都在那边等着自己。
“郑田儿”,郑板桥唤堂侄儿来到近前,指着自己胸前佩戴的一枚圆柱形玉坠说:“你们知道,我一生孟浪清贫,没有给后人留下一砖一瓦、一垄田土,这个就留给你,也是个念想。”
说着,吃力地取下那玉坠,亲手戴在堂侄儿的脖颈上。清白光润的玉坠,在灯光下越发显得冰清玉洁。
这是好友金农送给郑板桥的心爱之物。上面刻有一枝竹子和一副对联:“清寒直入人肌骨,一点尘埃任得无。”
这对联,不仅是对郑板桥画品的赞誉,更是对他一生人格的概括。
世人都讲“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郑板桥10年知县任内,本该可以不仅“稍稍富贵”,而他却“官罢囊空两袖寒,聊凭卖画佐朝餐……”
晚年,他往来于兴化与扬州之间,漂泊不安、居无定所。他在范县任上时,堂弟在家乡兴化城边的鹦鹉桥南买得一所屋宇。他得知曾传书言,希望堂弟在新宅就近也帮自己买一块地皮,将来也造一所宅院归老为居。
他所渴望的也不过数间草屋,一圈土墙。院内只要植竹、种树、栽兰、育花之外,铺一条碎石的小道曲通书房而已。书房也就两间足矣。一间存书,一间会客,客厅亦可写字作画、品茗饮酒。另有专供起居的两三间主屋,一进两开,两代人亲近居住,侧屋则是两间厨房,一间客房。
这一切对于他这个县老爷、大书画家而言,不算奢望呀!
2
“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郑板桥是清代独领风骚的文人画家。做官前后,均以书画营生。
1742年春天,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郑板桥突然被选派为山东范县县令。这时他已年过半百,50岁出仕,由民到官,开始步入一个新的人生阶段。
在封建社会,地方官老爷“走马上任”有一套特定的礼仪,足以令官员得意洋洋,尽显威风。像知县这一级,按规定是应该坐着四抬大轿,并有打旗护卫,鸣锣开道,令黎民百姓望而生畏。若要从简,至少也应披红挂花,骑着高头大马。
郑板桥却对“喝道排衙招摇过市”这一套十分反感。所以,他一不坐轿,二不骑马,更不前呼后拥,而是一头毛驴一介书童,外加一捆行李一箱子书和那一张他喜爱有加的古琴……晓行夜宿,一路北上,直奔黄河岸边的范县而来。
范县,乃山东曹州府所辖的一个僻静农耕小县。不过县衙却修得排场。衙门阔大,围墙坚固,高高在上地蹲在镇街中心,鹤立鸡群一般富丽堂皇。
话说郑板桥此日进了县城,他一边走,一边扬头瞅着那夕阳照耀下的高墙大院,再回头看看百姓的土屋草棚,不由得叹气摇头。
上任后,他亲自从街里雇来了工匠,监督着把县衙临街的墙壁挖出许多比人头还大的窟窿。
众人摇头不解:“敢问大老爷,把好端端的衙墙挖那么多窟窿,有何用处?”
郑板桥笑道:“县衙与外面隔着几尺厚的高墙,百姓呼吸的鲜活空气吹不进来,衙门里头的官僚腐朽死气也透不出去,这还不把老爷我憋煞?”
其实,他在县衙挖洞的真实用意正在于要彻底改换衙门风气。作风恶劣的、民愤大的,打一顿板子,撵出衙门;作风较好的、老实办事的,就奖励表彰重用提拔……如此这般。
为了刹一刹那些土豪劣绅的威风,他还挥毫写了一副对联公然贴在衙门外:
“两袖清风敢碰硬,一身正气能压邪。”
横批是:“七品正堂”。
整顿官风、体察民情、防涝治碱、肃盗审案、兴利除弊……郑板桥范县任上将近4年,政绩突出,官声向好。
乾隆十一年,朝廷决定把郑板桥由这个穷困小县,调到许多人争着抢着想去的富庶的潍县。
要动身了。不料一出衙门,就见街道两旁聚满了男女老少拱手相送,还有的捧着好酒好菜……郑板桥一路挥泪揖别,心中不禁吟道:“范县民情有古风,一团和蔼又包容。老夫去后想思切,但望人安与年丰。”
范县人怀念亲民爱民的郑老爷,“郑板桥是清官,不图银子不爱钱”的民谣广为流传。范县人还自发在城南门外的黄河金堤上,为他树起一座“德政碑”。
3
“行尽青山是潍县,过完潍县又青山。宰官枉负诗情性,不得林峦指顾间。”
郑板桥这一首绝句题为《恼潍县》,就形成于赴任道上,在驴背上得来。
傍晚时分,到了潍县城门洞下,就见穿着官服迎候新县令的人们站在那里焦急地张望。他于是翻身下驴,牵着驴从旁边慢慢走过,直到进了城门,竟然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这也难怪,他只身单骑、麻鞋布衣,满身满脸的尘灰,哪里还有半点县太爷的威风。
第二天,潍县城里就传开一首儿歌:“好一个稀奇又古怪,新到老爷像乞丐,脸黑人瘦个子矮,骑驴不需大轿抬,可怜兮兮是猴胎,可怜兮兮是猴胎。”
郑板桥听得,只是苦笑摇头,心中并不认真恼怒。心想猴胎又咋的?论起辈分来,猴子还是人类的祖宗哩!
郑板桥对潍县繁华之下掩盖的种种社会矛盾充满了担忧。但他并不是退缩,挺起了单薄但很有傲然骨气的腰板,下决心要把畸形散漫而不无肮脏的潍县,缔造成淳朴洁净充满阳光的理想之地。
然而,灾害却像恶魔般袭来。先是一连几个月没有落过雨雪。旱风照例趁机肆虐。都到四五月天了,农田还是一片枯黄。农民们盼雨盼得都快疯了,四乡都可以看到跪天祈雨的人群。但是抬头望去,依然还是烈日高悬。
在干旱了四五个月之后,又降下淫雨霏霏,连日不开。田里即将收获的那一点庄稼,就被雨水浸泡成了湿漉漉的影子。淫雨还使白狼河水猛涨,疯狂的洪水漫上了石桥、坝崖,直涨至城墙的一半。桥梁冲毁了,城墙倒塌了……
除此,潍县还有带着难闻咸湿气味的台风,常常推动着渤海的海潮暴涨。海潮席卷所过,天水一汪。等到水退之后,农田、村落和庄稼就又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盐碱滩涂。
郑板桥禁不住暗暗嗟叹:貌似富庶的潍县呀,百姓可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其实最可怕的还不是天灾的肆虐,而是粮食的匮乏。面对愈来愈多涌入城中的灾民,眼见日日增多的街头饿殍,郑板桥夜里睡不着觉,把师爷和各司头目叫来商议。大家说城内的粮仓中倒是有粮食,可那是官仓,没有皇上的圣旨,谁也不得动用。否则就有革职查办甚至杀头的危险。
却见郑板桥从容提笔铺纸,毅然写下四个大字:开仓赈灾!
大灾过后,县城街头到处都是滞留下来的灾民。男女长幼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随处都有哄抢与盗窃案子发生。
师爷和各司头目无不建议:增加捕役,加强镇压的力度。
郑板桥厉声喝止:“百姓系你我衣食父母,休要胡言!各位都看到了,那些被洪水冲垮的石城、土城,城墙上的谯楼、炮台和那一堵堵的短墙、垛口急需抢修,我郑某人决计开展以工代赈。招募那些逃难来的灾民投入劳动,这样既解决了他们的温饱,也避免了社会秩序的混乱。”
人们惊异地看到,数十年不遇的天灾不但没有损毁潍县这座古老的城市,反而使它焕发了新荣。大灾之年,城建工程大上。资金从何而来?
所有的工程费用都由郑板桥设法筹措。众人传颂着他的功德:
“郑知县平日省吃俭用,竟以360千文捐修石城60尺!”
这个消息一经传开,比任何动员令还要管用。富豪士绅们纷纷效仿,慷慨解囊资助恢复水毁工程。全县先后有240多位士绅,捐资计8786两白银,修筑了1740尺的石城。而土城的修补费用,则由郑板桥动员城内各烟行捐献开工。
乾隆十二年的除夕夜,郑板桥没有回乡过年,而是同潍县百姓一起过的。
这天夜晚,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似乎听到屋外风中的竹子发出萧萧的声响,想到了灾民们呼天唤地的祷告与呻吟。于是提笔写道:“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浑黄色的大地又渐渐呈现一派迷人的葱茏。郑板桥带领百姓夜以继日地重建被洪灾冲毁的家园。等到屋子修葺一新,已是来年春暖花开时节。屋角的桃杏花又开了,招来满园的蝴蝶蜜蜂,还有那旧日的燕子在房梁上重新结巢,开始了新一年的繁衍生息。
4
乾隆十八年,郑板桥要离开治理7年之久的潍县了。
街上的百姓闻讯聚拢来,纷纷跪倒在门前。“老爷您走好”的话别声还有哭泣声,浑然响成了一片。
但见书童牵着两头毛驴等候在县衙的门侧。其中铺着毡褥的一头,想该是老县令要骑的了;另一头驮着装书画的箱子和那张跟随他多年的古琴。
这便是郑老爷的全部家当。
“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当郑板桥风尘仆仆辞官归来,牵着毛驴站在家乡的土地上,望着兴化城中的一片青色房舍,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人家做官告老还乡,都是前呼后拥,张福显贵不胜荣耀,而他却是身孤影单、两手空空。破败的老屋早已变卖,妻女都借住在亲戚家中。好在堂弟郑墨倒是热情有加,把他迎进自己的屋中安脚。
郑板桥实实在在当了10年县令,钱都哪里去了?清正廉洁的他,所得有限的俸银除去花销,仅周济贫士、捐款修城所费银子竟数百两,再加上官场的应酬花销,归来真是山穷水尽,只好靠卖画来维持生计。
郑板桥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即1765年,73岁,他强忍病痛创作的一张扇面、一副对联和一张墨竹,当属他告别人间的三件墨宝,臻于板桥书画的至高境界。
扇面是为蔚起先生写的:“雾里山疑失,雷鸣雨未休。夕阳开一半,吐出望江楼。”五言一绝,雨雾空濛,雷鸣电闪,残阳如血,声色呼应,堪称绝唱。且用墨清淡,行款随心,不板不凿,可谓神品矣。
对联则最为脍炙人口:“琢开云雷成古器,辟开蒙翳见通衢。”加以别开生面的边款,书法凝重不失飘逸,诗句写实意境浩淼,可谓人书俱老,实乃极品。
《墨竹》则题句为:“参差错落无多竹,引得春风入座来。”奋发自信,春风得意,全不像即将告别人世之病老所言,更见笔力硬朗挺秀,元气饱满充沛,与平日所画相比,更显苍劲无比。
郑板桥这三件最后的墨宝,是他肉体涅槃前留给人间的精神舍利。
1765年12月12日,郑板桥溘然病殁于“拥绿园”中。按照他的遗愿,遗体安葬于兴化管阮庄的“椅把子”地里,坟旁植一片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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