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磊
1
在李庄,人们习惯将时间交给身边的动物来安排。比如:鸡叫是起床的时辰,猪叫是吃饭的时辰,那么鸡鸭归舍,则是该睡觉的时辰。但每家每户关于时间的安排也不尽相同:锄禾日当午,头顶落下来一声鸟叫,鸟叫就成了回家做饭的理由;看见两条花蛇扭抱在一起,这就成了回家看媳妇的借口。
但在农忙时节,李庄人的时间都无一例外地交给了牲口来安排,具体到我家,就是交给父亲的驴子。昨天晚上,父亲将一家人集合到了驴子的面前。父亲对我们,更是对他的驴子说:“时令不等人,麦子再不下地就要误过季节了,明早老灰一叫,我们就去‘老孤堆种麦子。”父亲还拍了拍老灰的脸,以示对它的重视和提醒。
老灰是父亲的驴。它已跟随父亲多年,能听懂一些简单的人话。它点头之后,我们的时间便离开了自己,来到这头且老且慢的驴的身上。我们便按照一头老驴的生理节奏,安排未来几天的行程。按照惯例,凌晨驴子醒来,一泡长尿之后,便会扯着嗓子喊父亲,直到父亲抱草料出来才善罢甘休。这是两者间多年来的默契。可是第二天,父亲醒来时天已经透亮,别人家的男人和牲口大多出村种麦子去了,全村只留下我们一家。父亲去找老灰算账,他来到驴舍时,老灰还趴在地上没有起来。父亲怀疑老灰在偷懒,就踹了它一脚说:你再不起来,我可要请牛二来了。牛二是我们这一带的驯动物的高手,据说他能猜出动物的心思、听懂动物语言,再牛气哄哄的牛、脾气再倔的驴都经不过牛二的劝。牛二劝不好,只有动刀子骟了。
驴子睁开了眼睛,大而无神的双眼像一潭被浓雾笼罩的深水。父亲拍了拍它的额头说:我知道你老了,见活就害怕了,尤其今年,天干地硬,你是怕坚持不下来,收不了场对吧?其实,我早有了打算,等种过这一季麦子就给你找个帮手,你看,李现珠家的花腚不错吧,四脚有力、脾气又好,它肚子里的崽子我已经用两捆烟叶给预定了,明年你就有帮手了。别装了,快起来干活吧,一家人都在等你呢。
驴子爬起来,站了几分钟,便栽倒在地上,身子撞倒的一把铁锹,砸碎了墙角一口空闲多年的水缸。父亲这才意识到驴子真的病了。可前几天还是好端端的一头驴,拉车时还拼着老命跟李广银家那头三岁的小毛驴较劲;遇到一匹华而不实的高头大马,还不服气要跟它比一比输赢;吃草时还趁父亲不注意,偷偷舔了几口豆料。这样一头对自己充满信心,对未来充满希望的驴,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父亲觉得老灰病得蹊跷,他想了半支烟的工夫,好像是找到了病因。父亲又拍了拍老灰,就像我病时拍我那样,温柔而深情。父亲说:昨天我说你要是拉车还比不过人家,我就把你给卖了,那是我跟你说着玩的,你知道咱家重活、累活全靠你,如卖了你能还指望谁呢?这话不假,在我家极度贫困那些年,父亲甚至有把我们姊妹中的一人送给他人的想法,但他都没有动过驴的念头。父亲说:我只不过跟你开一个玩笑,你怎么就当了真?
父亲扔给老灰几只红薯,这头偏爱甜食的老驴并没有张口。父亲说:你老糊涂了吗?你稍微动一下脑子就知道我是不可能卖你的。我还经常对“梅子”、“磊子”和“晴子”那三个孩子讲,谁不听话我就把他送给小周村的那个疯婆婆,我送了吗?我那是骗你的,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连这都不懂?
这是驴子到我家的第十二年。这个年岁的驴在牲口中当属高寿。在这十二年间,很多人家嫌驴子的劲小,种地不出活,就换成了牛马那样的吃货,有的人家干脆一步到位换成了拖拉机。我家也有换牲口的机会,有一年,村西头的李广民急着出门打工,想给自己的中年黄牛寻找下家,他看我父亲对待牲口好便找上门来,要价也不高,差不多就是一头驴价。可父亲站在那头高大威猛的牛跟前,腿便筛糠打软,某个地方还发生了跑冒滴漏的状况。父亲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接手那头和他脾气不投的牛。
近两年,老灰进入了加速衰老期。父亲在旁边不停地给它加油打气,鼓励它年复一年地朝前走。父亲认为老灰的病不是在身体上,而是在思想上。他抱出几怀的干草堆在老灰的面前,然后点起自己的草料蹲在地上抽。他想留一天时间给老灰想想,毕竟是头驴嘛,头脑简单转不过弯来,所以有时难免会犯一犯驴脾气,等脾气消了,自个想明白了,病也就该好得差不多了。
2
一夜过去,老灰寸草未进。父亲端一盆稀饭去喂它。平时对美食一直惦念于心、冷不丁地要到父亲的碗里偷喝两口的老驴,没有表现出一丝半毫的兴趣。
父亲拿出两只碗来,自己倒了一碗,给老灰也倒了一碗,父亲的意思是和它一起喝,请驴子吃一顿人饭,但老灰它并没有领父亲的人情。父亲自己喝了一碗,然后掰开老灰的嘴,硬是将另一碗稀饭给灌了下去。不吃不行呀,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何况,也不是让你白吃的,别人家的麦子都睡到土里了,可咱家的麦子还在袋子里睡觉呢。一家人都准备就绪,都等着你老驴呢。
父亲说:你要还不好起来,可别怪我对你动手了。父亲请人来治老灰,但请来的不是牛二,而是村里那位人畜共用的医生。村里没有兽医,村里人生病和牲畜生病请来的都是同一位医生。这医生用治人的方法医治牲畜,治活了不少,也治死了不少,但更多的牲畜要在主人的陪伴下度过七日,接受命运的裁决。父亲问医生:老灰得的是什么病,怎么一点前兆都没有。医生没说驴子得的是什么病,他说好歹就看这一针了。父亲把驴头夹在胯下,人还没有站稳,一支粗大的钉头就扎进驴脖子。老灰一仰头,就将父亲给甩到了墙角。
父亲送医生回来,看地上的红薯被老灰啃了几口,垫在帽壳里的麦秸也被它嚼得七零八落。父亲兴奋地喊我的母亲,说他的老驴已经有了起色。可母亲正被一群饥肠辘辘的猪包围着,根本抽不出精力搭理父亲。在李庄,饲养动物是有分工的,以猪为界,比猪小的动物归女人管,比猪大的动物归男人管。在我家,父亲管的动物就是这一头驴,而母亲要管的动物有上百只。母亲一出门便被鸡、鸭们围追堵截,每天还要伺候一个男人、三个孩子、十多头猪和几十只羊的吃喝,哪有闲心去关心一头驴?
父亲认为母亲是对驴子有偏见的。他不同意母亲用看待鸡、鸭那样的态度看待驴。在父亲看来,驴子为我家立过汗马功劳,是这个家庭的功臣,其排名甚至在我们几个孩子之上。事实上,母亲的确是对驴子有偏见,可是与其说是对驴子的偏见,还不如说是对父亲的偏见。这事还要从驴子迈进家门那一天说起。
那一年,父亲、母亲已经生育了三个孩子,完成了一家人的组建,正是放开手脚、干事创业的年龄。农村人干事创业,无非是多开几亩荒地、多收几袋粮食、多盖几间房子,我的父母亲也不例外。按照父母亲的想法,他们想把村庄西北角那座废窑给开了荒,整出十几亩地种红薯,这样一家人便能衣食无忧了。父亲在开垦那座废窑时,掉进了窑洞里摔伤了腿。父亲便拖着他的伤腿,揣着咱家六百多元的巨额资产和一家人拥有一头牲口的强烈愿望,远赴山东的畜牧市场去买牲口。十几天后,在一家人的千等万盼中,瘸腿的父亲牵着一头瘸腿的驴走进了李庄。
母亲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她说:那么多好脚好腿的牲口你不买,怎么就买回来一头瘸驴?家里已经有一个瘸腿的,现在又多了一个,这日子还怎么过?父亲说:这不是瘸驴,牲口贩子讲是耕地时崴的脚。养半年之后,才知道这是一头货真价实的瘸驴。
父亲买瘸驴的事,在平原里热炒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家也因此享有很高的知名度。父亲上街,有人指着他的后背说:这个家伙就是那个买病驴的。人家介绍我:这小子就是病驴家的孩子。至于父亲为什么会对一头瘸驴情有独钟,我曾做过无数种猜想:是父亲当时腿部有疾与它同病相怜,是他们脾气相投、习性相通,还是其他一些我猜想不到的原因呢。
关于这头驴子,母亲和父亲一直争吵多年。好在,这头驴子吃苦能干,没有给父亲丢脸。它身材小、食量少,但耐力惊人,饱食一顿能默无声息地劳动一天,这多么像我的父亲;它性子慢、脾气好,虽然偶尔犯一犯驴脾气,但总体上性情温顺,这也多像我的父亲。我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推测:低调内敛、与世无争的父亲,在家里没有气场,在村里没有人缘,在李庄是一个心灵孤独的另类,他多么需要一个脾气相投的精神伙伴呀。
这头驴子给我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它的驴缘好。它低头拉着粪车在村庄里行走,一言不发,却能引起别人家驴子的骚动;它在李庄边缘的土地里耕作时,总有一些来路不明的驴,不远数里跑到它的身边。而我们也沾了驴子的光,别人家的孩子因为驴子的喜好,故意跟我们套上了近乎。有一年,邻村一个放驴的少年,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免费接送我和我的姐姐去看电影。当然,我也单纯地以为是沾了驴子光。
因为这头驴子的优异表现,一度引起李庄男人养驴热。有几年,路上驴来驴往、村里驴头攒动,驴村一度成为李庄的别名。在李庄驴多的时候,父亲的驴就这一头,在李庄的驴子行将绝迹时,父亲的驴子还是这一头。为什么只养一头驴呢?原因之一是父亲身轻体弱、精力有限,伺候不了更多的牲口;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们三个孩子已经茁壮成长,在需要劳力的时候,完全可以挺身而出,站到驴子的行列。
驴老之后,关于驴子,母亲和父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打算给驴养老吗?父亲默不作声,他一直在用行动回答着母亲。
3
驴病三日,父亲仍没有找到它的病根。
没有找到驴子的病根,倒成了父亲的病根。父亲问我们有谁欺负过驴没有,尤其是有没有当面骂过它。父亲说:牲口年长了就有了灵气,能听懂人的话、能看懂人的表情,所以不能随便骂驴,更不能和一头老驴谈生死。
我和我的姐姐、妹妹虽然还没有找到女朋友和男朋友,但我们还没无聊到和一头驴谈心的分上。说句实在话,青春叛逆后,我对这头驴有发自内心的鄙视:它灰头土脸、低头佝背,跟它在一起我的自信就少了几分。我鄙视它还有一个原因:我看上了邓庄一匹高头大马,它通体枣红、英俊无比,每到傍晚,当那个扎马尾辫的高个子女孩给它刷毛时,我就不由自主地血脉贲张。我经常跑到邓庄看马,或者以看马的名义去看那个女孩。而此时我的姐姐和妹妹也肯定有了自己的心思,谁有闲心去计较一头驴呢?
父亲围着驴想了一天,把近几日与驴接触的人都摸排了一遍,最后他想到了自己。父亲想到今年秋天,他跟驴子一起到镇里卖粮食,闲逛时,他相中了一台红色拖拉机。那机械高大威猛,据说犁地比五头驴并肩做战还要快,拉车比十头驴齐心协力拉得还要多。父亲动了心。回来的路上,驴子的腿就打起了软,拉着空车还跌了两跤。难道是这件事情给驴子埋下的病根?
父亲又想起了一件事,也是今年秋天,他在从豆地回家的路上,一个牲口贩子从后面追了上来,扔给父亲一句话:这么老的驴留着还有什么用,不如卖给我做驴胶吧,保证给你一个好价钱。父亲顺口搭了一句话:能值多少钱?父亲说完就后悔了,他扭头看了驴一眼,驴也在看他,黑漆漆的大眼睛瞅得父亲心慌。难道驴子跟他计较起了这件事?
父亲开始责怪自己了,说自己白活了五十多年,说话嘴上没有把门的,那么多的好话不说,偏偏挑了一些伤人心的话。如果这样伤人心的话是在说一个人,比如说我的母亲,大不了就是赔个不是、吵一架的事,出不了大问题,可是,为什么说的是一头心眼比女人还小的驴呢?
这时,耕种结束的人家,人和牲口陆续回到了村庄。母亲提出来要借别人家的牲口用两天,当着驴的面,父亲坚决不同意。父亲说:别急嘛,容我再想想办法。情急之中,父亲果真想出了办法,他要出趟远门为驴子讨一服中药。据说这服草药有奇效,邓庄有条汉子卧床多年,一剂汤药下去,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在村庄里疯疯癫癫、不停不歇地跑了三年。父亲说:驴子吃草,人其实也吃草;驴子有四只脚,人其实也有四只脚,驴的原理和人的原理都是一样的,所以能治好人的草药也应该能治好驴。
父亲出门去讨那服草药。多年来,因为驴子的原因,父亲习惯有一只动物陪伴身边,这次出门父亲也带了一个,我。我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父亲说:小孩嘴里讨实话,你说咱家的驴还能不能治好?我觉得驴子好不好跟我没有多大关系,我更希望能有一匹马来到我家。我说八成不能好了。父亲的自行车就撞到了树上。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没有问我有没有摔伤而是问:驴子真的是八成不能好了?我说:“啃腚。”父亲眼里放出光来,他说:还好,那还有两成的希望。
父亲说:这头驴子虽然身子骨软但命硬,多次与死擦肩而过。一次是累的。驴子年少时轻狂,有股不服输的劲头。有年冬天,我们需要在平地里挖出一条河流,在淮河和一面湖泊之间建立一条快速通道。这头年轻的驴顶替我家两个劳力去工地干活,别的驴一天拉一百筐土,它却要拉两百筐。工程持续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完工后,男人们将扁担、铁锹往身后一丢就朝家跑,驴子跟在人的后头,刚跑一截地,就栽倒在地上。一次是被骗的。那次父亲和驴子拉土到窑厂卖,他和驴子约好了,拿到钱后在窑厂前的老槐树下碰头。可父亲拿钱回来,却不见了驴子。父亲跑到附近的几个村庄喊驴,喊到了邢庄时,驴子咬断了绳索跑了出来。父亲说:它一定是被人给骗走了,有人对它说,你家主人到哪去了,我带你去找他吧。它驴脑子怎么能精得过人呢?还有一次是在拉土的路上,被一辆卡车给撞进了沟里……我说怎么又是在拉土,还干没干过别的活。父亲说:农村人一辈子不都是和土地较劲吗,我的腿脚不好,这些动土的活都指望驴了;它替我干活,我负责养它,你说我该不该对它好?
第二天,我们在垓下村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医生。那人见父亲一脸忧郁,便猜定是父亲的至亲生了重病。他问父亲:卧床多久了?答:四天。问:吃饭怎么样?答:半根草都没吃。医生便按最重病情给了父亲一包草药。我们带着那包药即将离开垓下村时,父亲一拳砸在自己的脑门上,他说他干了一件蠢事,驴的体重比人重三四倍,吃药也比人多才对。父亲折回头去,又多买了两包草药。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关心我的伤势来。他问我昨天摔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地方摔出了毛病?很显然,父亲的心情不错。这时,我问起那些在我心里盘旋很久的问题:我家为什么不养一匹马呢?父亲说:马嘴挑剔,爱吃粮食,养不起呀。父亲说的是实话。邓庄那个高个子女孩喂马,每天一瓢粮食还不够。那么为什么不养一头牛呢?父亲说,牛劲儿大、脾气犟,不好使唤。父亲说的也是实话。那年土地承包到户分牲畜时,我家抽到一头水牛。父亲将牛绳拴在手上,拉着那牛就朝家走,可牛却不知道生产队解散这事,就和父亲较起劲来,结果,硬是将父亲给拖进了牛舍。那么为什么要买一头驴呢?父亲突然激动起来:驴子好呀,老实听话,吃苦耐劳,除了驴,还去哪找这么实诚的牲口。
最后,我问父亲:为什么非要买一头病驴呢?父亲把我从自行车后座上拎了下来,他说病驴怎么了,病驴也是驴呀,难道它有病就不该养了吗?记住,这可是一头替我们受苦受难的驴呀。
4
驴药取得了奇效。汤水灌下去,驴子便睁开了眼睛。我家被驴病笼罩多日的天空,开始拨云见日,重现青天白云。
父亲像那只即将停摆的座钟,突然拧足了发条,充满了动力。他同时在紧锣密鼓地安排两件事。一件事,是请人家帮忙种麦子。麦种是从后门偷运出去的,人是从村里找的,拖拉机是从邻村租来的,而这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另一件事,就是骗驴。父亲让我和姐姐、妹妹陪在驴子身边,示意咱家的麦子还没有下地,种地这事还要指望它,给它战胜疾病的压力和动力。
近十亩地的麦子,没用一天就耕种完毕。父亲仍是一脸的忧郁,因为他听到了一些对驴子不好的消息。一件消息说,西北风带来一种强流感病毒,优先考虑年老体弱者,邓庄村已经有几位老人的肺部出现问题,开始为人生的最后一件事做准备了。另一件消息说,今年驴子得了“该死病”,所谓的“该死病”就是不知道是什么病、也治不好的那种病。李庄以前有很多人因水肿、鼓腹、厌食等原因病死的人,因为不明病情,就统称为得了“该死病”。得了这种病,当然是治不好的,全镇的驴子得此病已死掉了好几十头。
父亲趴在驴的胸膛之上,听肺的动静,其实,不需要靠得那么近,就是隔墙也能听到。父亲的驴当属年老体弱者,又出现了“该死病”的症状,这两件信息叠加起来,对老灰极为不利。当父亲带着半脸的驴毛,表情凝重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时,“凶多吉少”这四个字像刻碑一样地刻在了他的脸上。
与父亲相比,母亲表情舒展多了:麦子种下地了,一年中最紧要的事情终于落地生根,来年,一家人至少是吃饭无忧了。不远处,那群猪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母亲,到了它们开饭的时间;猪认为吃饭这件事对它们来说刻不容缓,胜过生死。母亲又回到了她的猪中间。在猪的眼里,拎着猪食桶的母亲就像怀抱净水瓶的圣母,神圣而美丽,已经有一些猪直立起身体趴在围墙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我的母亲。
我们的心情也不赖,没有驴子的参与,我们竟然躲过了一场痛苦的劳动。此时,连平时听起来像刀刮耳膜的猪叫,都是如此美妙动听。那个骑自行车接过我和姐姐看电影的青年又来了,不同以往的是,他变得又高又瘦、屁股下的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他只接走了我姐姐一个。他带着我笑靥如花的姐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他们共同丢给我一个许诺:以后送给我一匹马。我妹妹的抽屉上多了一把锁,她把公共的空间强行分割出一小块私人占用,把心里装不下的东西锁在了里面。而我想那个扎马尾辫的高个子女孩了,我确定想她的原因不是因为马,我想和她探讨除马以外的事情,甚至是遥远的人生。那时,我对未来有一种畅想:一定要竭尽全力地养活一匹马,我什么活儿都不让马干,就让它每天干净漂亮地站在屋前,给我和父亲长长脸面。我甚至还物色好了那个和我一起养马的人。
总之,一头驴子的病,并没有对除父亲以外的人产生多大影响。我又去邓庄看马,来到那个熟悉的马厩前,看见那个高个子女孩和一个青年搂在一起接吻。我的胸腔突然一阵灼痛。在朝回奔跑的路上,我看到路上停着一辆绿色吉普车。我自小就对汽车充满敬畏,老远就闪在路边为它让道。可这辆吉普车开到了遥远、偏僻的邓庄了,我是不是还应该让道呢?一辆吉普车和一个优质的青年,彻底断了一个养驴家孩子的念想。
驴病的第六日,我开始莫名地为一些事情担心和忧伤。
我为我姐姐脸上的笑容担心。因为,一天夜深人静、流星落尽时,我听到父亲和母亲在谈论我姐姐的婚事。有两家人登门提亲,一家姓车,是牲口贩子,据说家里生活比较富裕,每天吃的菜都不重茬;另一家姓曹,是种地、养牲口的,家境也和我家差不多。母亲说嫁给姓车的,嫁过去就不再受苦受穷了。父亲说嫁给姓曹的,种地养牲口的人心善,知道疼人。他们为这件事争吵,从睡着吵到了站着、从床上吵到了床下,结果,父亲离家出走,留下母亲在黑夜里哭泣。其实,真正该生气、该哭泣的应该是我的姐姐呀。我为我妹妹的秘密担心。一个年龄不过十六、体重不过八十的少女,能有多大的秘密,犯得着一个抽屉上两把锁吗?那些被锁住的秘密,会不会压弯妹妹的少年。
我也为这头驴子担心。李庄驴子的一生不过三五年,它们最终的命运,都是交给邻村一个单门独户的阎家来安排。阎家是这么安排驴的:阎家的父亲伺候驴,一手喂它粮食、另一只手给它挠痒,挠到最痒时,虎背熊腰的阎家大儿子,抡起油锤就砸在了驴的头顶。与其他的驴相比,老灰已属幸运,它找到一个善待它的人家、找到了一个善待它的人。毕竟,在李庄,除了我家、除了父亲,还有谁能容忍一头倚老卖老的驴呢?
我担心的不是老灰的死。我担心的是老灰死后,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已经习惯了有驴子的生活:在遇到困难时,会毫不犹豫地把困难交给它;当心情不快时,便自然而然地把脾气撒在它的身上。还有,我那个习性与驴相投的父亲,如果没有了驴子,他“人”字的那一撇一捺,会不会缺失其中的一笔?
此外,我还担心老灰不死怎么办。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如把身上每个角落的力量都集中起来,也跟一头驴子的劲差不了多少。此时,老灰在家庭中的地位,已经不再那么举足轻重、不可替代了,我们姊妹三人,随便站出来一个都能完成驴子的劳动。我还存在过这样的杂念:如果老灰不在了,说不定我们还能从父亲那里分到更多的父爱,那么,我们的生活也许会因此变得美好一点。
在漫无边际的担心与期待中,我们度过了第六日的白昼。当夜色淹没李庄时,我突然有陪陪父亲的想法。我们在通天贯地的夜色里,不停地搬运着麦秸,给驴子铺了一张温暖、厚实的草床。我们和衣睡在了驴子的身旁。我那疲惫的父亲,刚钻进草里就发出了鼾声。他蜷曲着身体,多像一头驴子呀。我莫名地为驴子和父亲担起心来。
5
第七日,我们在驴子的梦呓中醒来。驴子梦到了什么呢?我们无从知晓,也许经过数日的沉思,它对自己的去留已拿定了主意,它正努力将自己的决定告诉我们。
天色鱼白,母亲拉动风箱为我们和牲口做早饭。那只年近百岁的风箱,像一只苍老、干渴的肺,在拼命地喘气。母亲做好早饭,风箱的喘息声停止了,大家才发现驴子呼吸不知什么时候也停止了。父亲跑去请医生,他压低了身子向外跑,冲锋在前的额头撞在了门框上。父亲捂着额头,东天有一部分的朝霞溅到了他的脸上,沿着手指的缝隙向下流淌。
驴子的病终于有了结果。这个像荆棘藤蔓一样漫长、带刺的等待过程,终于结出了果实。对于驴子,我们已经尽力挽留、没有什么遗憾了;对于我们,驴子已经过七天的痛苦抉择,也做出了自己的努力。死亡是命中注定,而且来得正当其时。
貌似只是走了一头驴子,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简单。父亲狭小的心胸,就像一只盛放很少泥土的瓦盆,瓦盆里唯一一棵萝卜被连根拔走,留下一个无法填平的坑。父亲就带着那颗有坑的心,来到我们的身边。父亲说:那是老灰自己嫌弃自己了,你看它种地、拉车被其他的牲口远远地甩在了后头,和拖拉机更是没有办法比了,它性格要强,不想拖咱家的后腿,所以自己给自己收了场。
我突然非常怀念老灰,想起一些与它有关联的事情来。比如,老灰刚到李庄时,邻村一个小伙子用驴子驮着礼物来相亲。可那驴子见了年少时的老灰,竟然有了长长的生理反应。姑娘家人说:驴跟人学的,这家伙流氓,不能嫁过去。老灰竟然毁掉了一门亲事。老灰到我家的第五年,怀胎有了喜相,一个即将到来的新生命,一下子改善了父亲、母亲僵持的关系,那一年,我频频发现父母亲的房间里有月光的晃动……如今,这样的日子,随着老灰的离去一去不复返了。老灰带走的不仅仅是它自己,还有我们建立在老灰身上简单的幸福和父母亲灰飞烟灭的青春呀。
老灰走了,我们的生活还要继续。也许,不久之后我家就会有新的动物到来,它会生活在老灰的位置上,也必将代替老灰来主宰我们一家人未来的时间。那将是一头什么样的牲口,它又将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改变呢?我们都不愿去想。送走老灰后,我带着一颗有坑的心离开了家乡。在漫无边际的城市里,每当我无法填平自己的内心时,老灰那浅灰色的身影便浮现在了眼前。我会双掌合拢,对它低低地念一声:亲爱的驴。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