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苍茫

2015-06-08 23:47何也
福建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阿爹山崖师父

砬山崖

1

清光绪乙未中秋,借宿嘎山丫叉口的师徒俩吃了早糜,凌子罟指着远处的大莽山说:“翻过那座大山,再爬上砬山崖,就是为师的家了。”缪百寻望着莽莽苍苍的大山,也不知师父的家会在山地深处哪一个旮旯。

往塔尖山方向走完芒岭一段路,就进入深坑涧道,天空被茂密的树林遮蔽,但见山涧清流汩汩,路顺着水圳向大莽山脚下延伸。缪百寻依师父样子将脑后发辫缠上脖子,这是他第一次进山,心里好奇也有种未知的惊惧。

走下大莽山,凌子罟折了一把樟树枝叶,分一半给缪百寻,让他身前身后轻轻拍打,用樟叶香气驱赶蠓虫。“日后进山出山,百寻你要记住别随便喝山泉水,万一有毒蛇恶兽死在泉口,轻则浑身发痒,重则溃烂。”缪百寻问:“发辫缠脖也有讲究?”凌子罟说:“脖子是身体最薄弱之处,发辫可挡住蠓虫叮咬。在深山密林里,见身后长尾巴的,也会被猛兽认做同类,被尾随攻击。”

缪百寻抬起头来,见前方一道山脊,尽头是座石峰。“师父,那座石峰就是砬山崖吗?”凌子罟叹一口气说:“等爬完一千八百坎天梯,再说吧。”

砬山崖是深山密林里的一座巨幅崖磡。人们嘴里的“千八坎”,指的就是它了。砌的、凿的磴道崎岖,底下是危涧绝谷,稍有不慎打个滑脚就会摔个尸骨不存。“爬这道天梯,别老抬头望路有多远山有多陡,只需认脚下石磴,一步一个喘息往上登。”凌子罟指着石磴旁边的臭菊说:“下山时要记得在这里采一把臭菊,过深涧密林用于驱赶蠓虫。”缪百寻说:“这头有臭菊,那头有樟树,长得可真巧!”凌子罟说:“这叫天地造化,非人力所能为。”登上半山,山脊两侧出现成片正在孕穗的稻田。凌子罟说:“崖上人吃干喝稀的全靠这两片水田,农闲才走山打猎扒拉山货,由一个叫凌长庚的族弟带出去换钱换物来补贴家用。”

石磴末端是山门,进山门是一面石埕,左边嵌着一间类似岗哨的小厝,小厝仅容一铺小榻,开一面窗,侧卧即可俯瞰“千八坎”。右边护栏内堆放百几十颗大小不一的砾石。凌子罟说:“只需一个后生子守在这里,这些石头就变成石弹、滚石,任山下有多少人马也攻不上崖来。”

砬山崖是这巨幅崖磡打哈欠时张开的大嘴,嘴里囥着一个小村落,六七十口人,一色凌姓宗亲。登上砬山崖缪百寻就服气了,这里简直就是个世外桃源。

2

推开虚掩的门,一个十三四岁的查某囝冲凌子罟叫声阿爹,伸手从缪百寻肩上剥脱下包袱,嚷道:“阿爹,背你包袱的人是谁?”凌子罟说:“缨花,他叫缪百寻,是阿爹在兜螺圩收的徒弟。”这下她惊讶了,叫道:“阿妈,阿爹收徒弟了!”缨花将包袱放上八仙桌,转过身来揪住百寻的耳朵:“阿爹的徒弟,不得了的,我可要看个详细。”查某囝已有小姑娘身量,也不顾百寻满脸通红,说看个详细,其实也只是就近扫一眼,说声“还好啦”便放开。这时,灶间走出个姆子来:“收徒弟这么重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凌子罟卸下肩上的褡裢:“百寻你也磕个头拜见师娘,她要不认你就麻烦了!”缪百寻跪下磕头,叫了一声师娘。做师娘的忙拉起他:“叫百寻对吧?拜了师,师父师娘就是你爸母,缨花就是你小妹。亲像一家人,这有多好啊!”

师父说:“趁天色还早,缨花你带百寻去看看砬山崖。”

缨花说:“崖上的男丁除了阿爹和长庚叔,暗暝都要轮流,一人守一暝。守夜不许吃酒,床头准备三粒纸炮,只要石磴上有动静,也不问是不是土匪山贼,就点一粒往下炸,崖上的老老少少就会点火把,扁担、锄头全扛出来准备拼命。”

3

吃罢暗顿,缨花烧热两脚桶水,桶旁各摆一只杌子,要阿爹阿哥浸脚。缨花给浸脚的阿爹捉肩捶背,目光却落在缪百寻身上:“阿哥你是少年家,睡一暝,明早就没事了。”低头浸脚的百寻已经知晓,这小妹一直只管说她的,他答不答话无关紧要。

回到砬山崖,凌子罟要么串门闲谈,要么泡功夫茶自斟自酌,与师娘有一句没一句说话。一路上教习的功课,竟交由缨花负责督查。这日吃了早顿,缨花往客房送来《子平真诠》、《三命通会》几本命书。没想到不曾上过学堂的缨花,对阴阳五行及相生相克,地支人元及对应生肖种种,非但倒背如流还能熟练书写。缨花说:“阿哥你知道吗,阿爹一天学堂没上过,全靠他自己成了砬山崖上最有学问的人。”缪百寻说:“缨花你不也如此,读书认字也丝毫不差呀。”缨花说:“我可不能和阿爹比,我阿妈说阿爹是极聪明的人,他要是有钱上学堂读书,至少也考个秀才回来。”百寻回道:“要是师傅考中秀才,你就是缨花小姐了。成了小姐,日后嫁的不是官老爷就是大财主。”缨花说:“那好呀,我就等阿哥你当上官老爷当上大财主。”缪百寻说:“我家人口不安,在兜螺圩是个破落户。我阿爹心想人活着一定要有一技之长,非要我拜你阿爹当师父不可!”“这个不怕,”缨花神色笃定说,“我阿爹看中你,日后你就肯定会有大出息。”

山里火油金贵,未及二更,崖上已熄灯歇息。苍穹里的上弦月挂在客房窗口,百寻寻思这些天的行程,恍惚间砬山崖与兜螺圩的路途已是十分遥远了。

得意砬山崖

4

时间过了三年,也就是缪百寻十九那年初秋,兜螺圩的一个圩日,师徒俩走下顶圩时被请到奚记豆油庄。这日,大头家奚园在凌子罟下首也给百寻安排了座位。品茗寒暄后,奚园说:“这几年豆油庄新推了酱瓜、酱豆粒、红方腐乳几样货种,加上原先的豆腐、豆干、豆花,主营的豆油又细分了等级,生理非同往日,眼下这豆油庄已显狭小,却一时不知如何去扩大摊头,为这事特求教凌先生。”凌子罟说:“这几年来我徒弟百寻也算有所长进,要不先让他说说看,再作参详?”奚园说:“高足崭露头角我早有耳闻,敢情最好!”凌子罟说:“圃修先生胸怀大志,百寻你遵循平日所学法度,尽可依次说来。”

“大头家可先有个压地头之举,从鲍奅客遗孀手头把缪家老宅盘下。”缪百寻欠了欠身,“兜螺圩谁不知道是块凶地,大头家以他人不敢为而为之,气势已赢三分。既是凶地,一个遗孀妇道人家对此更是嫌弃,盘之好商量。大头家若出资让凶死三家前来移阴收魂,做的更是积德好事。生理尚未开张,已家喻户晓了。”

缪百寻只开了个头,已博得奚园赞叹:“这话有见地!”百寻接着说:“盘下这块宅基地,按天地人布局建造:前为店铺,后砌围墙,墙内向东三分一为七隔间棚房,向西三分二打大埕;大埕居中筑泥坛,坛内杵可放满六担水的大缸一口,泥坛周围先摆放中缸三十六口用于泡豆曝缸,生理益发兴隆时就摆放七十二口。只要用心经营,豆油庄定是此前几十倍的红火。”眼前这个少年家果然筹划在胸,其建造布局巧妙精当,奚园听了激情难抑,其陈述与他还不甚明确的日思夜想相吻合,只是不知其理据之所在而已。

凌子罟说:“缪家老宅是块火地,所以逞凶。百寻的见解,正好是天河水星的建造布局,重在水火相济方面作考虑,圃修先生经营的是豆油庄,可谓福德所至,据此而行定大可获益。”“名师出高徒,今日奚某开眼界了!”奚园大喜过望,酬谢纹银二两。

路过下圩桥头,师徒俩便在缪家老宅的遗址驻足,为老缪家曾经的辉煌与苦难凭吊一番。“对缪家而言,这块地运势已尽,却可在奚园手里获得重生,循环往复,这也正是地理阴阳之玄妙。”凌子罟说:“百寻你今日在奚园面前初露锋芒,万不可因此狂妄自诩。学识修养可经天纬地,于微见著却应是道德人心,从来造次不得。”缪百寻说:“师父言传身教,百寻铭记于心,自会时时警醒。”

5

师徒俩往三旗门的方向走。“奚园当年也是你这般年纪,在阪陀岭上遇见从北头逃难到嘎山的父女俩。奚园喂了命悬于一线的父女俩汤水,身背老货再搀扶查某囝回家,供养半月,总算活转过来。这查某囝就是奚园今天的查某。奚园一身豆制品的本领,都来自老货的秘传,不出几年奚园便发家了,富甲嘎山。可见人生起始基调不同,命运也就有所差异。一般人只接受看得见的,结果他只能得人生局面的一半。”凌子罟说,“百寻你一定要记住,睿智必先具容纳,饱读诗书而经历世情,识大小进退,知虚实盈亏,则胸怀自有。”

师徒俩来到百漠关下的槾茏岭,在缪百寻爸母的墓前坐下,供了酒肉,点了香烛,凌子罟禀告道:“老哥老嫂,谋害老哥的凶手已被烧死在缪家老宅,遵旧礼三年大孝已过。眼下百寻十九,小女缨花十七,已是适婚年龄,两个相处融洽,因缪家老宅已落他人之手,为公平起见又要合乎礼俗,子罟特地给百寻和缨花安排了‘半招嫁婚姻,日后所生孙辈,长姓缪次姓凌,不争不让依此类推,若老哥老嫂没有异议,请予明示。”说罢凌子罟取出两枚铜钱,让百寻磕头跋杯,落地一看果然阴阳合卦。凌子罟说:“老哥老嫂既已应允,十日后百寻、缨花就在砬山崖成婚。来年清明,子罟定会敦促小两口前来拜祭。老哥老嫂在天之灵要多加保庇,让百寻、缨花姻缘美满,连生贵子!”

跪在墓前的缪百寻闻毕号啕大哭,像当初拜师、料理他阿爹丧葬时一样,他又一次转过身来朝师父磕了三个响头。

6

在砬山崖客房里,缪百寻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跟随师父在山水间奔走了三年,他已可以在大头家奚园面前作慷慨陈述。若这三年,他还与沉迷于醉里乾坤的阿爹生活在缪家老宅,他大概只有迷茫困惑。可又因拜师离家,阿爹才又浑噩更甚而惨遭横祸,致使缪家老宅落入他人之手。说不清道不明的人事纠结与因果牵连,让百寻的心绪沉湎其中难以排解。

已是大姑娘的凌缨花,轻手轻脚溜下楼梯,钻入客房的床铺。缪百寻低声说:“要是让阿爹阿妈知道了,非打断你的腿不可!”“他们才不会像你一样死脑筋呢!”此刻的凌缨花摆放的是要把她的百寻哥拢在怀里的姿势:“我阿爹说了,在这厝内,我缨花认为对的就没有禁忌,就大可做去。”缪百寻说:“瞧你这样用力,憋死我了。”“男子汉就不该这么娇气!”凌缨花说,“要不你搂着我?”缪百寻说:“那样不好,有失礼体。”“我这样躺着总可以吧?”凌缨花说罢平展仰卧,缪百寻只好侧过身来——无奈两个躺的仅是六径床,说话的嘴巴已近在对方的鬓边:“求你了,你这样胡来,阿爹阿妈听了,不生气才怪!”凌缨花说:“我阿爹只要回砬山崖,每个暗暝也都这样和我阿妈在一起。”缪百寻说:“可你我几日后才结婚。”凌缨花说:“我就是不愿结婚那日还私底下糊涂。”缪百寻说:“水到渠成,可急不得一时。”“我阿爹说,我们家百寻千好百好,就是爱拘泥这点腻歪人。”凌缨花说,“我阿妈也说了,只要做了翁某,内心想做的就是美好的,就没有不可以的。”凌缨花笑着也侧过身来,这样两个就鼻子碰鼻子了。缪百寻赶快躲开:“缨花我真拿你没办法。”凌缨花说:“男女两个一旦做了翁某,就可以很亲近——知道吗?”缪百寻说:“缨花你连这话都敢说,也不见你脸红害臊!”凌缨花说:“这有什么,我就是暗地里看见我阿爹和阿妈那样,才感觉我阿爹肯定不会在外头干坏事。”这下缪百寻好奇了:“原来你缨花是这样推断人的。”凌缨花说:“我阿妈前天就开导我说,厝内守妇道的查某,人前人后尽可温良贤淑,在床上却要有本事留住自家查埔人的心,才不会被外头不正经的花间查某勾引了去。”这一刻,说话的两张嘴巴几乎掺和在一起。月光无语,砬山崖沉睡于恬寂寂的暗暝,就剩下两颗心的跳动了。缪百寻说:“缨花你知道吗,自从我到砬山崖来拜见师娘那一刻起,一走下砬山崖,我就开始不停地想念你。”凌缨花说:“那你说说看,到底怎样想念我?”缪百寻说:“就像你现在这样,都是极好的,我都渴望能触摸到、心疼到、呵护到。”凌缨花说:“我就想要阿哥你的整一个,在日间我会像阿妈一样伺候自家查埔人,在暗暝的床上,你就得由着我不讲理。”这样说着,也就有了一个短暂静谧的期许。

7

凌子罟说:“几日后结婚,百寻你也不用改口,还叫师父师娘。”缪百寻晓得师父在照顾他的心情。凌缨花却说:“婚后还叫师父师娘,外人听了成何体统!”凌子罟说:“师父师娘,阿爹阿妈,只要亲情所系,并无多大区别,何况师徒相称也方便在外面行走。”师娘说:“叫师父师娘,我听起来也习惯。”

这“半招嫁”婚姻,自古就有允许简办的习俗。一家人自始至终都是悄悄筹备,不予声张。尽管如此,山外来的几拨人,谁也不知他们听凭什么消息,反正是大包礼物,也不说破来由,连讨一瓯喜酒吃都没有,放下礼物就走人。那个专职跑买卖的凌长庚,为操办婚事下了四趟山,必需品基本齐备。

节后三日,凌家贴出大红“囍”字,置办喜宴,供崖上族人大吃大啉。叔伯姆婶、后生子查某囝个个前来援手,笑闹着,让缪百寻体会到热闹喜庆的心情。时至三更宗亲散尽,在二楼新房,新娘没有红盖头,只眼风习习坐床头等他,样子就像她已经在那里等了许久。缪百寻手脚放缓,生怕楼下听见。“我的亲哥哥,你的手脚可不算利落哦!”亲昵娇柔的耳语,虫子般一下爬遍了新郎的全身。“我的亲阿哥,你这副模样,像不像是中了邪?”说罢新娘往床上摆放了自己。见有机可乘,新郎一下主客易势,倾前说:“缨花你身上冒着香气,我怕拢不住叫它跑了,只想浑身上下先细细地嗅一遍你!”“我的讨债阿哥,你这举止可不算地道!”新娘似有怨怼,却明确不过是承着欢的。只见新郎的嘴鼻已凑近前来,心跳得像打鼓,反复不停地一阵阵紧绷又一阵阵酥放开去。在时时处处的激荡中,新娘说:“你这个坏透了的阿哥,我今日好想拿刀子杀了你!”新郎不理会她,只认自己的固执,在哈呼着拖泥带水的喘息里,反倒无力坚持,不一刻就歪倒一边累瘫了。新娘借此歇一口气,心想决不可轻饶了他,便撬动一下自己坐起来,不依不饶的那只手,在新郎身上戏耍着,指摘这个咒骂那个,新郎不知道自己是慌乱还是不着边际,在嘴上威胁说:“缨花你胆敢恶毒欺负我,我要牢牢记着!”新娘的手指,如同鸡啄米般四下嬉闹:“任由你记着,看你还敢不敢嘴硬!”新郎只好求饶道:“谁来救一救我,我就快死了!”于是两个拥抱在一起,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连新郎新娘也奇怪,刚刚成为小两口的一对新人,拨弄着这戏耍般的枕席之欢,恩爱呼应,竟于瞬间无师自通。

8

这日吃罢早顿,凌子罟决意下一趟山。缪百寻准备跟从,凌子罟说:“我去襄摇圩了却一件事,顺路走走圩市,七日内即回。你要静心多读书。家里的藏书,缨花早已烂熟于心,由她‘索引,你可以省下许多功夫。切记读书但求融会贯通,却不一定非要学而致用,读来自会活络许多。”

七日后凌子罟回到砬山崖,见母女俩去半山田地摘菜,便对缪百寻说:“丫叉口的汤佬死了。我路过时,几个窑工已将他潦草出葬。我带汤奒到襄摇圩‘旋风拳头馆,替他交了入馆习武的费用。馆主教大马南拳,学起来倒是适合汤奒的秉性。你日后路过襄摇圩,去看看他,期限一到就为他续上费用。这个汤奒,日后于你最是有缘。”缪百寻点头应承,给师父泡了茶。

凌子罟说:“奚园已依你陈述法度已破土动工,估计来年春末便可开张,到时三山地区的局面就改变了。有改变便有异动,异动于利弊之时,往往结果会不得其所。”缪百寻说:“木不可独秀于林,当有个制衡才好。”凌子罟说:“大凡人只看见利而不知其害,百寻你要用心为当地做下这个功德。”缪百寻说:“日后我设法引导畲厝大药房的马长溪,到兜螺圩奚园的豆油庄旧址开一家分店。豆油庄和大药房,之间互有照应,又利弊参见,世道人心也就更见将就。”

嘎山商贾

9

奚园延请兜螺圩老地保做了中人,与鲍奅客的遗孀签订宅基地买卖契约,口无二价付上纹银十六两。十六两纹银,在孀寡手里小心用度已足够把孤儿拉扯成人。动工之日,大头家奚园再度施予援手,资助凶死三家钱各四百,当做移阴收魂所费,雇请师公为其做法唱祭。半年后,兜螺圩桥头的奚记豆油庄开张了。

刚落成的奚记豆油庄形构独特。粉白的土墼墙,灰瓦厝盖。前为单层四间毗连的店面,一间接洽批发供货,一间零售各级豆油;一间销售豆腐、豆干、红方腐乳等制品;一间卖即食豆花、豆浆。朝东一间砌了三层,上为大头家居室兼会客,中为账房,下为大门过道。后围墙内向东是七隔间棚房,一间贮豆,一间浸豆、蒸豆,一间发酵,一间酿制,一间出油,一间化酱清,一间货库。大埕用于曝缸。向西大埕居中泥坛内那口灌满水的大缸,和周围摆放三十六口中缸,在曝晒豆油之前也灌满了水。只要你站在对面桥上,即可望见泥坛上那口灌满水的大缸,由三十六口中缸拥簇着,在日光下蒸腾水汽雾息。

除看热闹的,前来庆贺的亲戚朋友一早到晚没断过。刚执掌畲厝大药房的大头家马长溪,也从襄摇圩赶来。见马长溪前来贺喜,奚园连忙将他迎上会客室,奚园为马长溪泡了好茶说:“临川先生如此抬爱,给奚记豆油庄壮胆来了!”马长溪说:“我一向知道圃修先生的雄心壮志,但今日这等规模,怕是得到哪位高人指点吧?”奚园说:“承蒙临川先生垂问,奚某岂敢隐瞒,不过那高人,说出来临川先生定会吃一惊!”马长溪只好跟着他掉书袋:“愿闻圃修先生赐教!”奚园说:“他是凌子罟的高足缪百寻啊!”马长溪当真吃惊不小:“圃修先生的玩笑开大了,凌子罟的徒弟缪百寻我见过,可他还是个稚嫩的后生子!”奚园将当时缪百寻因循法度细加陈述,感叹道:“纠缠我多时的心结,可是茅塞顿开!”深知五行生克、阴阳医理的马长溪,一听大为折服:“可值此喜庆之日,怎不见师徒俩的身影?”奚园惋惜说:“临川先生只需设身处地想想,我建这大摊头的宅基地,就是缪家老宅旧址,今日要师徒俩露面,岂不是羞辱?”马长溪说:“这缪百寻了不得,日后我可要好好留意他!”

10

马彦年纪大了,只愿做坐堂医师,畲厝大药房便由大后生马长溪执掌。“医者,救死扶伤为己任也。世代行医,则后有俊彦。”这是马家高祖留给后人的家训。这日晡时,马彦闭目养神时做了个梦,孙子竟能吟诵《黄帝内经》,不想被莽撞赶回的马长溪给撞醒了。马长溪开口就是不由分说:“阿爹,我左思右想,决意盘下街尾那间店面,再开一家药房!”“没头没脑的,说什么昏话!”马彦甚是不悦。“畲厝大药房是祖公开创的事业吧。传到阿爹你手头,也就是修葺一番,再增加一面药橱。可马家人口已增长了几倍!我时常想,历经百年的马家药房,可不能只守着祖业,一成不变!”话这么说,马长溪却也明白,在街尾再开一家药房,面子上好看却未必能多赚钱。可他又心犹不甘,出药房朝街尾走去。

这一日,缪百寻到襄摇旋风拳头馆为汤奒续了半年费用,出门几步,看到站在街尾发呆的马长溪,招呼道:“大头家好兴致!”马长溪喜出望外,拉住他说:“看来是精诚所至,马某正寻思着要请教百寻你哩!”缪百寻说:“大头家客气了。有机会为大头家效劳,开口便是。”马长溪指着与拳头馆相邻的店面说:“有意盘下这间店面,今买卖两可,反倒起了忧心。这相距才百余丈地又开一家药房,心想做大摊头,又怕事与愿违,一时拿不定主意。”缪百寻说:“要我看,大头家不用多想,只管尽快将这家店面盘下来!”“这话从何说起?”马长溪不由攥紧缪百寻的手。缪百寻说:“大头家盘下这间店面,便与兜螺圩奚记豆油庄的旧址互换,长短可磋商弥补。你到兜螺圩开分药房,圃修先生来襄摇开分庄,两家通好,互为照应,天时地利人和一举全得,何乐而不为?”“我可是想破头也理会不了这一层!”马长溪大喜过望,当下改口称百寻你为缪先生。转念一想,马长溪又有了担心:“想法虽好,唯恐奚园大头家只顾眼下的生理,没兴趣襄摇圩的地头。”缪百寻说:“若磋商不下,百寻也可帮衬说项,互惠互利之事岂有做不成的道理?”“有缪先生鼎力相助,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马长溪说,“缪先生请随马某到药房一趟,马某另有一件事要缪先生代劳哩。”

到了畲厝大药房,缪百寻躬身向马彦行礼,马彦一时惘然,马长溪说:“阿爹你忘了,他就是凌子罟先生的高足缪百寻。如今他崭露头角,定是日后三山地区最可依仗的一个人!”马彦缓缓打量了缪百寻,说:“果然后生可畏。”缪百寻慌忙招架:“这可万万不敢,百寻尚未出道,大头家一顶帽子就把我给扣死了。”这时,马长溪从楠木匣子里取出一棵老参王,用纸包好,递给百寻:“凌老先生也太不讲情面了,查某囝婚嫁也不通知亲朋好友。今天补上薄礼,一是道贺,二是致歉,请他笑纳。”马长溪四下楔桩说话,缪百寻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这个礼补得在理,”马彦说,“我与子罟交往数十年,他倒好,连查某囝婚嫁也敢隐瞒!”缪百寻说:“既然马老先生也这样说,百寻只好替师父愧领了!”

赶了圩镇,缪百寻没少购买。回到砬山崖,从包袱里掏出一堆日常零碎物件。不消说,贵重的要数那棵老参王,其来历让凌子罟开怀大笑:“看来咱家百寻的三寸不烂之舌行情看涨了!”师娘说:“人家不是说给缨花的婚嫁补礼吗?”凌子罟说:“分明是马长溪看了刚落成的奚记豆油庄受刺激,心急火燎的,却不知道如何是好,恰巧遇见百寻,几句话救了他的疑难,心生感激,在年轻人面前下不了台面,便拉扯老夫当借口,老参王实是给百寻作酬谢的。”

“百寻的几句话居然这么值钱!”凌缨花怀孕五六个月,移动着有点笨拙的身形,笑意甜蜜。缪百寻说:“话要放在关口上说才管用,也得看对谁而言。人不对是对牛弹琴,人对了就会石破天惊。”“日后嘎山奚家、畲厝马家要发扬光大,靠的就是奚园、马长溪这两个人了。”凌子罟说,“百寻说得对。一个人成不成事,要看决断之时有没有长远目光,有没有规矩准绳,能否明辨是非。”

11

过了两日,奚园又差壮汉扛大包礼物爬上“千八坎”。礼物丰厚用心,件件都是砬山崖所需。“大方送礼,定是豆油庄开张的势头看好。”凌子罟说,“可正在千头万绪的奚园,却急着邀约会面,心中定有什么犹疑急需开解。”

隔天,在嘎山阪陀岭路口出现的奚园,到窑口接过窑工的大碗茶喝了,说:“缪先生请方便几步说话,我有要事讨教!”这一日丫叉口风和日丽,雾淞葱茏,几十步来到嘎山崖石埕上,只觉天空旷阆,视野晴朗一片。

奚园说:“马长溪找我了,说他在襄摇圩街尾有一间闲置店面,要与我兜螺圩的豆油庄旧址互换,各开分店。他说得有理有据,不由我不动心,大早赶襄摇他那间店面细加打探,虽比不上我那旧址,但马长溪所说不虚,店面就在圩场地段,也的确水陆两便。可我担心奚家刚开张豆油庄,已抢了风头,若在襄摇再开分庄,岂不是太过招摇了?”缪百寻说:“襄摇圩那间店面我也注意过,店面风水可算理想之选。奚家开分庄,只需将旧有设施搬迁过来,匀三两人手便可占有邻近数十个村寨的豆制品生理。豆制品和医药不同,多个雇工即可增开一家小店。马家在兜螺圩开分药房,也一样占有近百村寨的医药生理,短处是不能随意增设小店,药房要有声誉的坐堂医师,要有懂得炮制的配药行家。但短处也是长处,人才难得,就不容易被同行挤占。另外做生理要能镇住地头,若奚马两家通好,有强邻照应,可免去当地的诸多麻烦,外销推广也各有好处。比如马家雇船到县城、府地购药,去时就可顺带奚家豆制品沿途发放,节省的人力物力,长年累月便不可胜数。依我看来大风头都抢了,大头家还怕一个小张扬?”

“钦佩之至,缪先生年纪轻轻便如此周详!奚某今日拿定主意了!”奚园听罢大为叹服,“这前后两次听缪先生的筹谋,我确信奚家将大获裨益,非一般酬金能表达我的谢意。我想说的是,不管眼下还是日后,缪先生但凡有什么需要和心愿要达成,只要我奚某力所能及,尽可开口!”“若非大头家明辨视听,福力所至推动机缘,百寻的话不过是嘴皮功夫罢了。”缪百寻说,“大头家若能精心打理,不出三年五载,生理将如日中天。到那时候,大概丫叉口的瓦窑也停烧了,我建议大头家买下整座嘎山,给废弃的瓦窑安一扇门,借给百寻和师父过往时歇脚居住,则心愿足矣!”奚园说:“修整一口废弃的瓦窑,只是花点银两的事,哪用得着整座嘎山?”缪百寻说:“大头家有所不知,百寻并非全为私利。我们想想看,瓦窑之所以废弃,就是因为山头干枯留不住雨露、山涧水量变小之故。奚家能发富乡里,皆因前望元宝峰峦,身后远有大莽山、响廓山、鹩山崖大三山,近有塔尖山、嘎山、翠屏山小三山,它们推拥发力,地气汇集。如今若不保全嘎山,任由烧窑一样的外力破坏山头草木,非但瓦窑要废弃,嘎山一旦失水严重,山下奚家只能舍弃这风水宝地了。”

话说至此,大头家奚园含泪哽咽说:“缪先生恩泽嘎山奚家,日后歇脚居住丫叉口瓦窑一应日常花费,尽数包在奚某身上。”缪百寻说:“承蒙大头家的美意,能借住瓦窑居住已十分感激,日常用度但能自食其力最好。”“缪先生用心并不在财物上面,我奚某岂能袖手旁观,日后一切自有安排!”奚园取下包袱递给缪百寻说,“十多个馒头、几斤卤牛肉,委屈缪先生自个应付午顿。缪先生别见笑,我忙豆油庄开张一个多月了,今日是务必与缪先生会上一面,心里却也一刻不消停,只想能下山回一趟家。”

最后砬山崖

12

“缨花,腹肚里的细囝当真没有踢你?”师娘的口气有点焦虑,有时一日会追问几次。“没有啊,感觉不到。”凌缨花一直都是美滋滋的好心情。感到师娘变得焦虑的口气,眼里闪过的惊惧,这才引起师徒俩的警觉:缨花自有六个月的身孕后,腹肚居然不再往大里长。一旦意识到时间和预期竟没有携手并行,那样的情形就有点古怪了。到了预产期,凌家将畲厝凛婆子的徒弟阿袢请上砬山崖。阿袢碍面子蹲守,摸了几次孕妇的腹肚,最后说:“产期还远着哩!”认定是凌家人记错了日子,收拾包袱就下山去了。师徒俩不放心,几日后又将凛婆子请上崖,凛婆子瞄一眼孕妇的腹肚,当即破口大叫:“才怀孕六七个月就想生囝,你们这一家人是想呆了,想傻了!”经凛婆子这样一嚷,师娘到底兜不住心劲,赶快准备饯盒、香纸烛,拜了灶君,又去崖角拜了土地爷,许愿保庇。

师徒俩褡裢、包袱上肩,爬大莽山走村串户去了。缪百寻心里清楚,这一日其实就是逃避。当师徒俩返程登上“千八坎”,两条腿在无形中加快节奏。猴急回到砬山崖,见厝内宁静如许,这才放下心来。在披间的后门,缪百寻见师娘正在汏洗衣物,心便一时又要跳脱。师娘说:“百寻你当爹了,快去客房看看!”

躺着的缨花一副累极的样子。大床边的摇篮里,睡着出生才几个时辰的查某婴。有些事看起来不可能,偏在他缪百寻离开仅几个时辰就发生了。他蹭着查某的脸颊说:“缨花你太争气、太了不起了!”产妇睁开眼睛说:“你和阿爹走后不久,我的腹肚就揪绞大痛,正急得不知如何才好,查某婴没多少为难我就顺当生出来了。”百寻亲了查某额头:“缨花你省下气力别说话,我仔细看看查某婴!”

新生儿柔弱白净,在小窝里恬静睡着,想必十分舒适。缪百寻趴在摇篮上看得忘乎所以,感到自己涌起的是醉了心的那种疼爱。

当阿公的凌子罟给查某婴取名缪寄奴。缪寄奴性情不愠不火,与砬山崖所有的细囝不同,她自然而然地应对,让人觉得她即使离谱也离谱得恰到好处。此前不曾带过细囝的小两口,日复一日沉醉在啧啧称奇之中,完全没有察觉到有时候某种颖异也会带给人莫名的隐忧。凌子罟说:“这查某婴,生下来竟不哭一声,看上去极其柔弱,可她却不生病,活得比谁都稳妥。”师娘说:“这查某婴生得如此单薄,反倒不用你操什么心。一开始她就不依赖谁,她该吃时吃,该拉时拉;她什么时候会爬,什么时候会走,什么时候会说话,根本用不着学,你正担心着,她倒在不经意间动了动手脚、张了张嘴,你还来不及牵挂,她就全都学会了。”三年光阴过去了。老两口、小两口开始让小小的缪寄奴读书识字,教而不求记忆,过后以为忘了个精光,不想她冷不丁的应答总让全家人大出意外。

13

这一年开春后连续几月大旱,三山地区闷热死沉,似乎火气就焐在棉絮中,谁不小心擦出火星,山地就会是一片火海。过了仲夏,又不断大涝,暴雨过处,山洪瞬间灌满沟涧,接而汹涌奔突,大地如同在水里浸泡着。滑坡走山、泥石滚流随处可见,已有几个小村寨被掩埋于睡梦之中。田地作物在大旱枯焦或经大涝浸泡,所收不及三成。缪百寻从未见过这种旷日持久的旱涝,心里极是瞀乱烦焦。凌子罟说:“气候特异之年,往往也意味着人祸将至。”

畲厝大药房的大头家马长溪修书一封,派人送上砬山崖,称:“襄摇、兜螺两地药房,接诊疾患均数倍于往年,药材短缺已左支右绌,定于后日雇船前往府地香城批量进药,因要快去快回,沿途不作他想,凌老先生、缪先生若有兴趣可随行游玩,顺便也为三山一带民生,勘察一番山内外的民情异动,供长溪行医参考。不胜感激!”凌子罟说:“这个马长溪,已非昔日的大头家了!”缪百寻说:“近年来马长溪思虑缜密,图谋不亏世道,的确难得!”

这是缪寄奴出生后师徒俩第一次要出远门。走下“千八坎”时,多了个天真无邪的细囝牵挂,师徒俩不由得频频回首。

身患痧暑、风寒、痢疾、咳嗽的求诊者,挤满畲厝大药房,马长溪没时间接待师徒俩,只得由族侄马执时作陪去小炒店吃暗顿。当夜住在襄摇圩客舍,次日寅时梳洗餐毕,便赶往埠头。

在兜螺圩外的水域,师徒俩看见对面逆水行驶的船上,坐着砬山崖经理买卖的凌长庚。凌子罟喊道:“长庚,你不是带槟榔芋到蒲头溪换白米吗,不该是这时辰赶回的呀?”凌长庚说:“外头不安宁,沿路船家不接生理,行程快了不少!”两船擦肩而过,这时船篷又噼啪响着,下了一阵过云雨。怕在危险地段遭遇山洪,行程一直紧凑,在嗥头墩吃了午顿,到丰浦县城天色还敞亮着,本可再赶一段路,听说下游有几个地头流行鼠疫,便打消了念头。两个船家留船上守夜。县城的街道行人稀拉,到处可见天灾波及的迹象。在一家客店,小伙计竟将师徒俩和马执时拦在店外,听说客人来自三山,便见另一伙计端出火炉,朝客人身上薰了艾蒿,又要客人浪跳脚拍打衫裤抖落虼蚤,这才准许入内。店头家赔不是说:“近日多地流行鼠疫,不得已才这样做,三位头家切莫见怪。”结伴三个内心打鼓,加上马执时怀抱银两,整个暗暝都没睡好。天未亮赶往埠头,人到齐,乌篷船便在灰沉天色中启程。船经蒲头溪时,船家朝舱里喊道:“挂篷上的是一包煎饼,三位将就应付一顿吧。除路过的,埠头都不见船只,看来这里也发生鼠疫了!”

14

船到香城埠头的航运处领了看护牌签,船家也起水踅府地去了。师徒俩与马执时做伴,护送他到敦仁大药房,约了明日几时在埠头汇合才分开。

港口香城是闽地一大都会,此刻虽是暗暝,因家家店铺内外均挂大灯,似乎比白日更见富丽堂皇。师徒俩被锣鼓管弦吸引,来到府衙西南向文庙前,这里上演的是唱官腔的正音大戏,生旦戏服华丽,老生高亢,花旦缠绵,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棚角贴有红纸“倡议”,下方放“义捐”的木箱。近期香城府所辖多地鼠疫,当地的歌仔阵、车鼓弄、潮腔、北腔正音戏种轮夜义演,募捐钱物为瘟疫区域延医派药。师徒俩一则因旅途劳累心头悿势,一则鼠疫流行势难幸免,再无心踅街,返回埠头附近的客店住下。可躺床上,似睡非睡中凌子罟梦见一队缁衣夜叉,蹈空疾走,收罗死尸。死者多是生前相识,被夜叉捕获时面目狰狞。惊吓中梦醒坐起,好久才凭借窗口漏夜的弱光,看清躺在邻铺的百寻。百寻此时正好发出压抑的惨厉呻吟,凌子罟料想他被梦魇锁住。夜深更残,一阵阵的不祥无法排解,慌乱间摸出两枚铜钱,在草席上占了卦,凭手感摸到的竟是大凶之象!凌子罟一下心如死灰,枯坐着待到天色微明,才将百寻摇醒。徒弟醒了,他反倒躺回床铺小睡片刻。见过师父心神恍惚,想起梦里被恶鬼捉拿时的恐惧,百寻也一下浑身发软,天似乎要坍塌下来了。

吃罢早顿,师徒俩先到敦仁大药房看进药是否顺当。马执时说:“幸好二位赶来。大药房郇先生说,眼下鼠疫流行,想必三山地区也将被波及,他特许赊欠,建议多进些防治的药材回去。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请凌老先生帮忙拿个主意。”凌子罟说:“郇先生医者仁心,说的正是济世救急的话,你赶紧照办就是!”马执时说:“这样一来,怕要到晡时才能配齐药材。”凌子罟说:“你只管认真办理,该延缓几个时辰,船家那边由我和百寻前去通知。”

这一日,师徒俩去了“百里弦歌”一条街。这条街左右两层建筑,其间夹杂着青楼、烟舍、卜算等形色。凌子罟说:“这条街在百姓眼里是下九流、销金窟,寻常人家不敢涉足。”他带百寻去一家叫“金吊桶”的命馆。命馆楼的门上了铜锁,对门墙壁写着“金吊桶八字论命不议价,一命三十钱”。固定位置放两张靠背椅,便空荡荡别无他物。师徒俩面窗在靠背椅上坐定,一只金漆木桶徐徐从二楼缒下,桶里放笔墨纸。凌子罟执笔蘸墨,在纸上写了性别、生辰,压上三十钱,木桶便徐徐吊回二楼。一刻钟不到,再次缒下的木桶里,是三十钱压住一张字条。“阁下精通命理,心已自知,又何故相烦动问?身边随行若为至亲晚辈,祸与君同。同行不必拘礼,命金奉还。切记节哀顺应天时。”真可谓山外有山,缪百寻看了师父传过来的字条,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觳觫。

15

到埠头告知船家延迟归程,师徒俩在岸上找了家炒面店,破例吃了一瓯浓烈的米酒,慢腾腾地用餐歇晌。到了申时三刻,马执时方与药房伙计赶马车将十几麻袋药材送上船。草药虽分量较轻,但逆水行舟难免吃力。暝昏时节到沙河坝,见岸上有人扛棺材出葬。马执时说:“冒黑出葬,我头回见着。”“零星几个送葬亲属,扛棺材的还是披麻孝男,”缪百寻分析道,“看来沙河坝也起瘟疫了,当地杠房要么缺人手要么怕传染推脱了。”沙河坝停不得,船走到一个叫不出地名的河湾上停泊过夜。幸好船家有准备,翌日早顿每个人一个大饼。

接着又行了一日船,入夜时到达襄摇圩。十几麻袋药材已有人接应,师徒俩按捺不住,当下赶往畲厝大药房,马长溪捧上两碗香菇肉丝糜、两碗药汤,敦促师徒俩吃了,这才开口说:“凌老先生,这次我马长溪是犯下不可饶恕大错了!”凌子罟的胸口狠狠地堵了一下,说:“临川先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马长溪说:“凌老先生走后第三日,砬山崖上便有四五个人同时发了急症,短短一日时间,先是皮肤长了血斑,高热寒战,继而是谵妄、昏迷,等全身血斑变紫变黑,病人就无力回天了。根据症状我查阅了医案,果然是最为凶险的一类鼠疫。只得草草准备了药物和行头,连夜赶上砬山崖,眼睁睁看着又有十几个人被传染,病情根本无法控制……我能做的就是煮了浓稠的一大锅药汤,让所有人手脚、头部涂抹药汤,衫裤也经药汤浸泡煏干再穿。接着把逝者集中在石埕中央,壳灰垫底,再用大量的草灰覆盖……”师徒俩跌坐在椅上,半晌不能言语。“百寻,咱爷俩回去吧。”缪百寻应了个回字,瞬间便见泪水糊涂了整张脸。“先生急切是人之常情,但事已至此,也不急在一时。旅途劳累,又惊闻噩耗,哪还有冒夜攀爬砬山崖的力气?”马长溪说,“你俩刚才喝的,是我预备的镇静安神药汤。这个暗暝务必好生休息,明日打大早就让先生回砬山崖,到时我自有安排。”

这个暗暝,困顿不堪的师徒俩分不清是梦境还是醒着,但见天地间浑噩灰沉, “千八坎”似乎没有尽头,师徒俩拼尽全力,却无论如何也爬不完它……

16

时至寅末卯初就有人送来糯米桂圆糜,马长溪与一个背着大包的精壮后生子也出现在客房里。“求二位能吃饱早顿,砬山崖上有一大堆后事等着处理。”马长溪说,“我侄子马援身强力壮,护送二位回去。我准备了染药的套服、床单,蠓虫、虼蚤、蟑螂各种毒物不敢近前……我还有非说不可的话,那就是三山周遭几十里,虽说少不得马长溪,更少不得凌老先生和缪先生,万望珍重爱惜!”师徒俩含泪吃了早顿,当下往砬山崖出发。

师徒俩如同虚脱,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到了丫叉口,三个窑工捧茶站在路边,老大杜四眼说:“几位慢走,再喝一碗烧窑的茶吧。过了今日,窑工几个就到别处谋生了。大头家奚园已买下嘎山,交代要留下这口瓦窑,安上门供二位先生日后路过歇脚,为此还打赏每个窑工一百钱。”师徒俩与马援喝了窑工的大碗茶,接着赶路。杜四眼望着师徒的背影喊道:“凌老先生、缪先生,这世间大着哩,可千万想开啊!”

噩梦中的“千八坎”,此刻就在脚下。凌子罟脸色发灰,几次坐在石磴上走不动,缪百寻正要上前搀扶,却见他又吃力站了起来。走到石磴尽头的山门,凌子罟说:“马援你就到此吧。”马援几步上崖,取出套服说:“前几日我随大伯上崖,知道怎样防护自己。大伯派我上山,用意也是能帮先生做些事。”凌子罟心想也是,便不再强调。

见师徒俩回来,宗亲在恐惧中再次恸哭。听从马长溪劝导,崖上四处已摒扫干净,宗亲涂抹了药汤的手脚、头面呈棕褐色,浸泡药汤煏干后穿上的衫裤再没脱下过,但仍然有两个染病身亡。至此崖上病亡已达十九人。因师徒俩不在家,此刻还在石埕中央那堆草灰下躺着的,是一家三代女辈。百寻顿时天旋地转,昏厥倒地。马援抱起百寻放在靠背椅上,掐人中、合谷,捏脚后筋,又往他嘴里灌了几口水。渐渐缓过神来的缪百寻,听见师父正向宗亲询问瘟疫发生经过。

宗亲七嘴八舌的,话题渐渐归拢。师徒俩离开砬山崖的次日,也就是凌长庚带槟榔芋到蒲头溪换白米回崖时,他敨开米袋竟发现三只老鼠,闷死那只被他扔下崖去,两只蹿出袋口哧溜跑了。隔日大早笪姆子到半山摘菜,意外逮到两只禾鼠,回家宰杀炖汤,当了午顿菜配。第三日五个人同时发病,当中就有凌长庚和笪姆子。第四日又有十二个被传染。幸好大头家连夜赶到……

天黑透不久,襄摇圩杠房的两个土工举着火把来到砬山崖。土工自带饮食,光着膀子在“磡头厝子”啉酒吃肉。用心良苦的马长溪,想得可真周到。凌子罟对马援说:“劳烦你把楼上的书籍打扎成三副箩筐担子。”接着请族里的木匠制作神主牌,上写“束氏凌妈青环、妻缨花、女寄奴神主,阳世百寻立”字样,放在草灰堆前,这才烧香点灯。在石埕支上小桌,供师徒俩泡茶守夜。

时至四更,深陷困厄的师徒俩歪在椅上睡了。恬寂寂的砬山崖,石埕上亮着一枚油灯,香头上的那一点红也时不时地亮闪一下,延绵不绝的一缕青烟,经周遭墨黛山峦的映衬,在清凉的月光中,飘向了九霄云外。一只白鹤驮着身穿白衣的凌缨花母女,驾风展翅飞出砬山崖,沐浴清光渐远渐小,只见几重山外的嘎山临空擎起,迎接白鹤的歇落。站在石埕上惜别的师娘也化作一缕青烟,被一阵山风轻轻一刮,远远地向天边飘去……

同时从梦境中醒来的师徒俩,为刚刚在梦境中看到的一切惘然四顾。凌子罟说:“缨花和寄奴骑白鹤走了。”“白鹤歇落在嘎山上,看不见了。”缪百寻说,“师娘也化作一缕青烟被风刮走了。”没想到师徒俩做的是同一个梦。凌子罟说:“百寻你要好好活着,为师觉得,总有一天你还会见到缨花和寄奴。”缪百寻说:“师父你也要好好活着。”凌子罟说:“师父遭报应了,活着也怕是行尸走肉……”

17

次日天一见亮,师徒俩便与宗亲、土工还有马援到半山挖圹窟。被凌子罟看中的墓地,挥锄扒开草皮,搬掉几颗石头,露出的竟是三长一短的四道石槽。众人啧啧讶异。却见缪百寻脸色大变,已被熬得虚薄的身材差点踣倒。师徒俩心中最爱的三个人,出葬时没有任何仪式,只裹上洁净被单,安放在三道石槽里。开始弇土,坟堆未起,凌子罟便叫歇手收工:“就先这样吧。各位要趁早才赶得及下山。”众人疑惑不解,缪百寻看着那道放空的石槽,心情一下坠入谷底。回崖吃了饭,凌子罟付清工钱,让马援和三位土工将六箩筐书籍挑到丫叉口的瓦窑。

马援、土工下山去了,宗亲们也散了,空荡荡的家就剩下师徒俩。缪百寻说:“要是任凭师父用意安排,那我也不想活了!”凌子罟说:“三十年前半山那四道石槽是露天的,当时看到时就觉得它是归宿之地。为了占有它,我特意弇土填石,未曾想会是今日这样的结局。”凌子罟接着说:“百寻你明天下山,安顿好丫叉口的瓦窑,到襄摇圩把汤奒接回,让他与你做个伴。为师在崖上多呆些时日,砬山崖这伤心之地,日后是住不得了。”

缪百寻晓得自己无法在师父身上用心思,便直白说:“知道往后活着是什么滋味,可我反倒没了死的勇气。”“因为百寻你只有失去和想念,不用别的承受、负担。”凌子罟说,“为师年轻时气盛任凭自己,为达到目的不计后果,可说是耗尽了自我。善恶可有形无形,外人看不见,不等于自己的内心也能放得下。”“百寻有两个不解,请师父明示。”缪百寻说,“一个是四五日前的‘金吊桶,为何会做到那样的铁嘴神断?另一个是,师父凭什么认定百寻是可造之材?”凌子罟说:“那日先是为师疏漏了,在纸上写的性别是‘乾造,生辰是四柱干支八字,外行极少会有这样的习惯;再者为师八字偏神多又带华盖。据此断为师精通命理便十不失一。精通命理者前来问命,情形不外两种。若为探究命师深浅,应有挑衅的意气,只是那日‘金吊桶窥见你我面目灰沉、印堂晦暗,也就明白是心存困惑前来索解一件了。”凌子罟接着说:“兜螺圩缪家老宅灾难不断,百寻你心地仁厚,小小年纪深陷恐惧之中,内心渴求摆脱,却不曾颓废绝望。这就是可造之材必具的资质。”

缪百寻说:“师父是不是早就预知会有今日?”“凡人做事总是灯下黑,为师也不例外。天灾人祸之年,本就惶惶不可终日,谁能预知砬山崖会罹此劫难?”凌子罟说,“天意如此,无可转圜矣。”

凌子罟叹道:“昨暝四更奇异的托梦,那样的情景,一下就让我超脱了……可百寻你因缘未了,一定要好好活着……”

18

翌日,缪百寻起了大早,晡时即赶到襄摇圩,拳头馆已人去馆空,闭门上锁。除了“奚记豆油庄”伙计叫汤奒去吃两顿饭,他就那样呆呆坐在拳头馆的门碇上,度过他无家可归的第一个暗暝。见到缪百寻,汤奒又是哭又是笑。缪百寻说:“汤奒走吧,回丫叉口,我和师父住瓦窑,你住那间石墙草厝。”

奚园恰巧在“奚记豆油庄”巡查,见缪百寻,忙把他们俩迎进豆油庄:“发生在砬山崖的事我听说了,正为凌老先生和缪先生放心不下哩!”缪百寻说:“大头家金口玉言,修整了丫叉口的瓦窑和那间草寮,百寻感激不尽。”“应该的,缪先生用不着客气!”奚园招呼伙计伺候茶水及米糕,当下打点了白米、黄豆、盐、豆油、腐乳各项的一副担子,由汤奒挑上丫叉口暂时支应时日。

眼见日头就快落山,缪百寻有意绕开“畲厝大药房”。还好近百斤担子压在汤奒身上竟没碍多少事,不怎么费力就上阪陀岭。“缪先生你终于来了。”别的窑工早已离散,留守在丫叉口要与缪百寻当面交付的杜四眼说。缪百寻深表歉意接过两把钥匙,杜四眼这才带了随身物件离开。瓦窑安了一道门,门上还扣了铜锁。缪百寻给汤奒一把钥匙,打开那间石墙草厝,草厝里的床铺、锅灶厨具原封不动留着。回头打开瓦窑的门,六筐书籍就在角落摞着,窑工们利用拆下制坯棚的粗壮木料打了架子床,还为他留下一铺草席棉被。饭后缪百寻转到嘎山崖石埕上,一坐几个时辰,任由呼呼山风刮着,直到残月升上夜空。

离开缪家老宅六七年了,到了栖息窑洞的这个暗暝,缪百寻所经历的山水世态,回忆起来居然就像在梦中。师父言传身教,带他盘桓于三山地区,走水路游历丰浦县城和府地香城,几年之间为他掀开了风土人情的各个角落。在师父心目中,他缪百寻大概兼有多重身份,徒弟、囝婿、后生,还有可以说话的忘年交。那个温良贤淑的束青环成了他的师娘、丈姆甚至是阿妈,那个清纯聪慧的查某囝凌缨花成了他的小妹,成了他的查某,又成了小寄奴的阿妈……缪百寻恍惚间进入的依旧是那个四更天的梦境,师娘束青环化作一缕青烟,被轻轻一阵山风刮走了。那只白鹤驮着身穿白衣的凌缨花母女俩,驾风展翅飞出砬山崖,沐浴清光渐远渐小,歇落在嘎山上……不同之处在于,此刻的嘎山变得高可擎天,驮着母女俩的白鹤在嘎山上停了片刻,便又往深不见底的山下飞去,很快就见不到了……

缪百寻放心不下师父,天现醭色他就被惊醒,吃了早顿,要汤奒随他赶路。午后便回到砬山崖。缪百寻见师父一应如常,松了口气。凌子罟说:“百寻你离开砬山崖才一个日暝,何苦又费力爬‘千八坎!”汤奒放下白米黄豆,凑近前说:“凌老先生,我是汤奒。”凌子罟说:“我知道是百寻把你接回丫叉口了。”缪百寻向师父讲述了丫叉口的情形:“奚园安排妥当,已可居住,百寻也就上崖接师父来了。”凌子罟说:“你五日后回来,等为师把《子罟杂记》整理好。”

可是百寻等不到五日就坐不住了,带汤奒又往砬山崖赶,上崖时天已黑透。厝前厝后、楼上楼下都找不到师父。黑暗中,百寻和汤奒坐在门口的石埕上,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凌姓宗亲前来为他们俩点上灯,又送来食物,告诉他师父已然作古,于昨日出殡了。油灯下,百寻读了师父留给他的遗言。

“百寻:其实你心底清楚,只是不肯承认罢了。为师生意全无,没有活的理由了。为师去填那道放空的石槽了,只想和你师娘、缨花和寄奴在一起。等你读此遗言时,我委托宗亲处理的后事大概早已办妥,你就到半山的坟堆添把土吧。为师整理的《子罟杂记》五十七册,无所拘束,但岁次、月令、节气、时序对应精准,记录言行牵涉及所见所闻的风土世情,为师父一生的经历与作为从中也略可窥见。惟望百寻得闲翻阅,或有所参照,为师则于愿足矣。”

缪百寻颓然跌坐在砬山崖的石埕上,过了这个惨淡浑噩之夜。逝者已矣,生者的哀号在呼啸的过山风中飘散。

责任编辑 陈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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