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叔

2015-06-08 12:19郁群
湖南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侄儿和尚老屋

郁群

年二十九,侄儿从老家祭祖回来说见着和尚叔了,说和尚叔竟然还认识他,并且喊他的小名。我的母亲便问道,他还是在镇上流浪?侄儿说是。说他原本是给和尚叔一百块钱,可他不要。后来他就在镇上王老板的超市给和尚叔买了一堆吃的糖果,和尚叔抱着糖果,坐到龙兴市场里的案桌上吃。那他现在住在哪里?我父亲问道。听镇上人说,他有时候回村上,住在废弃的小学堂里面,有时候就睡在龙兴市场……

一大家人的话题都转到了和尚叔身上。

蓬头,垢脸,大热天也穿着一件破军大衣,大衣里面的棉絮有的地方鼓胀,有的地方空瘪,常年在老家游来晃去,吃东家,喝西家,这是我离开老家时对和尚叔的印象。只是他不偷不抢也不讨,吃饭时间他便站在人家门口,主人给就吃,不给他就走。没有人听他说过话,除了他自己偶尔喃喃自语。

那时,我还在老家镇上教书,老家离镇上大概半小时的路程,和尚叔有时也会到镇上来,我和他的一些本家就会给他一些吃的饭菜,然后他这些本家就会发些作孽哦之类的慨叹。

我不知道他作了什么孽,他作孽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外读书,然后是结婚生孩子,对老家的事很少关心,但我确乎记得我年少的记忆里和尚叔肯定不是这般蓬头垢脸的样子。

记得那时,还没有五强溪电站,我的老家在沅水边上,绝对算得上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两百多人口的村寨,依山傍水,有吊脚楼,有河滩,有沿河岸绵延几十里的平整田地;老家还出产李子,那李子比别的地方都要大、甜、脆。还有一样东西,那便是豆腐。老家村东头有口水井,叫老龙头,井水冬暖夏凉,水质特别好,磨出的豆腐又细又白又嫩。

我孩童时还依稀见过纤夫,短裤,赤膊,肩上扛一捆竹缆子(竹子破成细篾片拧成的绳子)。那时,大人们老吓唬孩子说“纤嘎吱”(方言:纤夫)捉小孩,所以每看到他们,我们一群小孩都会远远绕道,却又因好奇而躲着偷偷看。

和尚叔的爹就是“纤嘎吱”,我没有见过,因为生下和尚叔没有多久就淹死了。听我婆说,和尚叔他爹接清浪滩到双滩这段水路的活儿,水性极好。那年沅河发大水,和尚叔他爹拉船,水太急,船翻了,和尚叔他爹被船拖下水,不知道怎么人就没了,村里就有人说和尚叔命硬,克死了他爹,他娘就叫他“和尚”,意思是像和尚一样一个无牵无挂,以后就再克不到别人了,也图命贱好养点。

这以后,村里的前辈叫他和尚,小点的叫他和尚哥,晚辈叫他和尚叔,其实他爹死前给他取有名字,听说叫余从兵,只是这名字后面没有人记得了,倒是他娘取的这名一语成谶,这辈子他真的独身一人,了无牵挂。

其实和尚叔也有过一回女人,听我妈说那女的长辫子,大眼睛,人也还标致,她在和尚叔家住了几个月,后来就走了,后来和尚叔就开始神志不清,再后来他就离家流落村子里了。

那还是八十年代的事,五强溪开始修电站了,我们村要搬迁,也就是往后山靠。当时是政府统一在老家后山拦腰斩出一大片坪地,分成许多屋场,村民抓阄领取屋场修房子,我家与和尚叔家抓的屋场没有隔多远,我家靠后山,他家面河边。搬迁时他已经四十挨边了,头发不蓬,脸很白,很少和人说话。

那时,库区人民重建家园,轰轰烈烈的,除了本村的移民外,还有政府安排的其他搬迁户移到我们村来。人口突增,村子也空前热闹。政府给库区移民规划了一系列美好前景:家家有移民款,可以盖新房子,种果木林,搞养殖业,虽然没有田可种,但政府说有口粮发。乡民们都忙得一苞谷子劲,开山,伐木。几年时间,半山腰上竖起了一栋栋新房子。只是修完房子后,山上的树木也砍得差不多了,存折上的移民款也所剩无几了。

和尚叔也竖了一栋三扇两间的木房子。

刚搬家时,水还没有淹没山下的老房子,搬家的第二天,我五岁的侄儿到晚上六点都还没有回家,急哭了我父母哥嫂,他们四处寻找,都没有找到。后面还是和尚叔从我家山下的老屋把孩子找回来的。原来侄儿一直记住山下的老屋,他玩着玩着,就睡在老屋的门坎上了。下午和尚叔在山下搬东西,看到一群小孩子在下面玩,听说我家侄儿不见了,他就一个人摸黑到老屋场看看,果真找到熟睡中的孩子。

因为家住得近了,和尚叔十分喜欢我家侄儿,我侄儿也喜欢在他家门口滚玻璃弹珠,因为他家门前没有铺水泥,泥地可以凿小洞,这样就可以滚玻璃弹珠。和尚叔从不骂侄儿弄得他家门前坑坑洼洼的。似乎特别喜欢有个孩子在他家门口玩,他的母亲也喜欢。

后面就有人给他张罗媳妇。当然能张罗媳妇的一个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和尚叔家修完房子后还有那么一点闲钱,这个村里人都知道。移民前,和尚叔和他娘住着地主张大明的房子,房子是土改时分给他家的,当时这房子主人是被政府镇压的,没有人愿意要这房子。虽说是地主的房子,但我有记忆的时候这房子就是破破烂烂的样子,只是面积比我们一般人家的房子要大得多,所以移民的时候和尚叔家一下成了富裕户。

做媒的那女的是个外来移民户,姓刘,薄嘴唇,小眼睛,满脸雀斑,一搬来就走东家串西家的,很快就与和尚叔她娘亲热的不得了。

不久,那刘姓女人真的带来了一个三十左右的女子,前前后后在和尚叔家来了十多次。不到半年那女子说看不上和尚叔;再不久,那女子说她怀孕了,要和尚叔赔损失费。那边娘家还真来了几个男子,自称是女子的兄弟,拉着和尚叔要去镇上派出所。和尚叔和他娘哪见过这架势,自是吓得不得了。八十年代末的老家农村还封闭得很,交通和通讯都极其落后,连电都没有通,就更谈不上什么亲子鉴定。结果还是那刘姓女人在中间取和,和尚叔赔了那女子五千块钱青春损失费了事。

不久,和尚叔他娘便病了一场,几个月后便去世了,丧事还是村里的人凑钱办的。丧事期间,和尚叔就开始有点痴呆,当时都认为他赔了钱,死了娘伤心,没有在意。几个本家帮他料理完丧事,和尚叔除了房子一无所有了。

没有田可以耕,没有地可以种,政府说发的口粮便是人平每个月十七块钱的生活补贴,按照当时的粮价,够买十几斤次点的大米。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村民开始成群的去南方打工了,和尚叔也开始在村里游荡了。

刚开始,他白天在村里闲游,晚上捡点树枝回家做饭,饭后对着刘姓女子的大门骂骂咧咧的;再后来树枝也不捡了,劈了自家的壁板当柴烧,谁都劝不住;再后来就饭都不做了,村里人帮他买了米送进他屋,他连着米袋子一起丢进了河里。

和尚叔是真的癫了。

和尚叔癫了好几年后,那刘姓女子在河南被抓了,听说是一个骗婚团伙的主要成员,判了好几年刑,这些和尚叔应该是不知道的。

其实他不知道也好,福祸谁知道呢?后面发生的事是谁都料不到的。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老家山体整体滑坡,泥石流把这个新移民村冲得七零八落。

带着伤痛,含着眼泪,乡民们开始了第二次大规模的移民。一部分乡民最终选择了向有田有地的周边县城外迁,回归到以前的农耕生活。失去田地这么久,他们深切感受到农民失去田地便失去了生活的依靠。还有一部分不愿意离开,选择了随亲迁入县城。平时南下打工,年节回来看望老人和孩子,做了城市的边缘人。

除了故去的老人,老家就只剩下残垣断墙与和尚叔守着。

我不知道癫了的和尚叔一个人守着老家内心是否还有期盼,当一寨子的人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后,他是否感到过惊惶?

和尚叔癫了,他终年在老家的土地上流浪着;我的乡民们没有癫,他们终年说着乡话,却耕耘着他乡的土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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