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永远没你远

2015-06-08 12:03范晓波
湖南文学 2015年5期

范晓波

他躬身坐在田径场的水泥看台上,似乎下面正上演精彩的足球赛,其实绿丝绒草坪上什么人都没有,这种时刻疯子才会出来运动。塑胶跑道蒸腾着呛鼻的胶皮味,干干的臭臭的。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草坪上的那团白炽的反光,直到听到凉鞋跟轻快的脆响。

他回过头来,两人的笑迎面相撞,她的视线有点糊,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领口下的红条纹在白色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这么热的天,你不热吗?”她心头一热,把领带的下摆撩起来又弹回去。

他答非所问,“我辞掉了。”

“辞了什么?”

“你知道的。”

……

“真的,辞掉了?”

“真的。”他笼罩性地看定她,就像老虎的俯瞰覆盖着绵羊的仰视。

虽然隔了一年多的距离,她仍熟悉那宽阔的注视中热沉沉的力量。

两年前她二十二岁,本科毕业第二年租住在离家一百公里的一座县城里写小说。

读者看到这里,或许以为这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故事,一个本科毕业生不去工作或深造躲到乡下写小说,显然不像这个时代发生的事。

同学大半选择读研,少数人考了公务员,更少数的人,因为家族有企业,拿了学位证跻身土豪的队列去了。

“我是古代人,穿越过来的。写小说是为了穿越回去。”她这样解释从大二开始的小说写作。

小说全和爱情有关,朝代是历史书上没有的,她记不起自己究竟来自哪个朝代,来自哪个小国家。这样说当然是敷衍同学好奇心,有次网站编辑采访她,她的回答是:“每个朝代都有很黑暗的一面,不设定具体朝代是为了享用每个朝代的好,也不受历史常识的约束。”

她的小说和市面上热卖的宫斗小说差别很大,她写的是室外戏,有桂花香,有菜花黄,有粉蝶飞,有鹧鸪天。也不写勾心斗角,主人公多是富家小姐和赶考举子,主题一般关涉盟誓与失约,思念与断肠。

这类作品在网上的点击率不会太高,却有独树一帜的清新,从大三开始就有出版公司找她出书,大学毕业时,已有三部长篇出版,每部版税三四万元,第二部还卖出了电视剧改编权,只在合同上签下名字就赚了十万。公司本想邀她写四十集剧本,每集一万五,她已开始第四本小说的写作,情绪撤不出来,谢绝了六十万元的合作。

和妈妈的隔阂从不肯考公务员就开始了,谢绝六十万后,妈妈就总在两米左右的距离自语,“有钱不肯赚,人家还以为我女儿精神出了问题。”在阳台上和隔壁瞎聊时又替她解释,“她们作家和我们普通人总是不一样的,要不然也当不了作家的。”言语里透着自豪和炫耀。

哪种腔调都不是真诚的理解,听多了总扰乱心绪,刚好男朋友老家所在的S县有个东周古墓,不久前出土了震惊世界的精美织锦,她就以考察古代文化为借口,躲开妈妈,在S县宾馆租了一间房,埋头用“小黑屋”软件赶写小说,每天五千字。男朋友白天去父亲开的煤矿帮忙,一般只在晚餐时来陪陪她,晚上又回父母家睡觉。

期间,当地宣传部的人找到她,问她能否以古墓发掘的文物为线索写个电视剧本。是男朋友表哥的父亲跟宣传部的人举荐的她,她想都没想就辞掉了。小说正在以每天一万字的速度奔向高潮,哪有心思节外生枝。

半个月后,书稿已发给出版公司签订出版合同。准备离开S县了,她决定去古墓看看,对于那些改写了中国纺织史的文物,她还是很感好奇的。

离县城不远的一处山坳被帆布大棚遮盖着,下面是一个篮球场大小的黄泥坑,三米多深,低洼处积着泥黄的水,高处整齐排列着三十具棺盖,看不清本来的颜色,接触空气氧化后一律变成黑灰色,远远望下去像是一地反扣的葵花籽壳。

男友用本地话嘀咕了几句,保安把他们放进去转了一圈,但不能下到坑里,看不到什么文物。

据说,葵花籽里装的是三十具年轻女子的遗骸和陪葬品,主棺却一直没找到。

“宝贝早运到北京了,一般人哪看得到。”老年保安不理解这么热的天还有人来这种地方。

男友表哥的父亲是县里一个什么局的局长,说运到北京研究的是部分文物,大多数还在省考古所保存,等县里的博物馆建好了再搬回来。

上网查阅了央视等媒体对古墓的报道,专家初步推断,两千五百年前,S县是中原小国徐国王族的最后落脚地,墓葬有可能是末代徐国国君的陪葬墓。

这信息火球一样在大脑里炸亮,那些年轻的女子,不管是末代国君的嫔妃,还是王妃的侍女,她们集体赴死时是怎样的心境呢?有过怎样的纠结?

回想起墓地周边翠绿的丘陵和一洼洼白亮的水田,两千五百年前,这边的田畴上肯定种满了桑麻吧,要不然纺织业的原料哪里来呢?暮春天气,天空因蓄满水分和花粉而散发着微醺的气息,一群披着白纱的豆蔻女子挎着竹篮在陌上采桑,阔大轻薄的衣袂在温软的风中漫飞如云……

这个画面显现后,一本小说的气质已如桃核般清晰实感地攥于掌心了,至于故事在哪里,人物是怎样的,这些都不是难题,寻找它们的过程,正是写作的过程和乐趣。

她翻出宣传部的来电记录,回拨过去,却忘了来电者的姓名,或许,当时压根就没问对方叫什么。

一个有点官气的女声不耐烦地质问她,“你哪个单位的?到底找谁……名字都不知道人打什么电话?”

第二次拨打,她直接说找部长,是男朋友的主意。这回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声,“找江部长吗?怎么拨这个号码?”她礼貌地请问了部长的号码马上拨过去。可惜没有人接,热情就消褪了一半。

下午再打时她想,再没人接就回市里算了。这次电话很快就通了,“你好,我是江X。”

“您是江部长吗?”

“我是江X,”对方重复道,两秒后,又补充,“我是江部长。”

她这才反应过来,说自己就是他们找过的写剧本的人。

这回轮到江部长接不上电,她听见他偏离话筒冲一个人问了几句什么,然后回过脸,“你是丑—奴—儿?”endprint

“我是丑奴儿。”

“上次他们说你没空合作。”

“我现在可以有空吗?”

“当然,呵呵,你随时可以有空的。”没想到对方居然会顺着她的句式走。他提出下午去部里面谈时,她爽快地答应了。

部长办公室的老板桌后没人,靠背椅朝着墙空着,一个穿驼色休闲裤戴耳机的人对着窗户站着。“请问这是江部长的办公室吗?”她喊了好几声脸才回过来。

“我就是江X。”戴着耳机听音乐的脸转回来,面孔比想象的年轻很多,斜披的刘海遮挡着微凹的眉眼,蓝领带像个感叹号描在弧形隆起的白衬衣上。后来她知道,那时他的耳朵正在接待《花房姑娘》。

“我是丑奴儿。”

那张几无表情的脸才像被蜻蜓吻过的水面荡开笑纹,是涟漪而非波浪,一种习惯性的自我控制。

之后他们曾无数次地回味最初的会面。

她说原准备见的是一个古板的官僚,没想到是个潮叔。他说一直以为能出版几部长篇小说的作家至少有三四十岁,没想到会小到那个程度,不光年纪小,体型也小,还有种林黛玉似的孱弱。笔名也很奇怪,谦虚得接近骄傲。

“那你喜不喜欢这种意外?”她总逼问他。

“第一反应不是喜欢不喜欢,而是,这个小孩不是冒充的吧,那段时间毛遂自荐想写剧本的人可不少啊。”

第二天他就和秘书带她去省考古研究所参观古墓出土的文物:青铜鼎、漆器、每厘米经线达二百四十根的织锦、黑色的人脑组织、骨头上的绿色磷酸铁盐类结晶,还有古尸体内的香瓜子。

“织锦的纺织水平超出我国以往出土的同类文物,现在的人就是用机器都很难达到这个水平。”他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古代很多先进的技术都失传了。”她似乎真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

“是吗?”

“我只是好奇,香瓜子过了这么久居然没腐烂。她们胃里有香瓜子,说明死亡的季节是夏天,那她们可以穿漂亮的裙子啦。这样漂亮地死去,也挺好的。”她望着玻璃罩自语。

此后他就请考古所的专家向她介绍,很少再说什么,似乎被她的见识和想象力镇住了。

回S县的车上,他问她凭这些能否写出东西,她说一周后准确回复。

回到县宾馆时,发现他居然也住在宾馆,她在二楼,他住在四楼顶头的一个套间。是早晨在自助餐厅遇上时知道的。

“你怎么也会住宾馆?”她对此似乎比看见那些文物还惊奇。

“我家在市里。”

“那县里不给你安排房子吗?”

“安排了,正在重新装修,气味重。”

“哦,那说明你来这里工作也不久吧?”

“不短,很久啦。”

那家里人住哪里呢?她心里想,可没机会问了,不断有人过来和他打招呼,谈工作,秘书夹着硕大的公文包站在餐厅门口等着。

关在屋子里查资料苦想了四五天,那些只剩青丝和骨渣的古代女子重新找回了肉体,披上了色彩斑斓的锦裳———比棺椁里出土时的颜色鲜亮一千倍,以一种半戏剧半家常的步态款款行走起来,她走近她们,不仅听清了她们的方言,甚至还嗅到了群褶间飘散出来的青春的气息。

从床上蹦起来,她直接去他的房间,这是第一次敲他的门,他从门后露出脸时,抬腕看了看表,迟疑片刻才请她进去。进到房间她瞥见墙上的石英钟的时针已靠近十一点了。茶几的青花瓷盘里摆放着一把银色的二十四孔复音口琴。

他要给她沏茶,被她拦住,她要阻拦一切妨碍那些人物自如行走的客套。

“我知道为什么没主棺啦,因为压根没有,他在遥远的前线战死,马革裹尸。”

他穿着白绵绸睡衣在门边犹豫,她走过去把门关上,“你觉得我的想法很荒唐吗?”

“很有意思,也有学者有类似分析。”他眸光闪亮,坐到电脑桌前搜给她看,她俯下身时,脸离他的脸庞和手臂很近,被浓郁的男性的体热熏得脑子发懵。

学者推算末代徐王卒时不到三十岁,她说:“不,他起码要四十岁,二十几岁的君王不可能懂得爱情。”

“为什么?”

“年轻的男人太自恋,谈恋爱爱的也还是自己,到一定年纪后才懂得爱别人。”

“没想到,你还这么深刻。”他站起来,刮目相看的眼神。

“你觉得帝王心里有纯粹的爱情吗?”

“不多,但肯定有,英国的爱德华八世,中国的唐玄宗,清朝顺治皇帝……我就不班门弄斧了。你是从古代来的。”见笑意从她紧抿的唇线下浮上来,他有些犹疑。

她显然不是嘲笑而是满意,她说:“那我就有信心把剧本写下去了。”

接下来的情节,也是他们后来反复回味的。因为讨论构思,她们常一起座谈,按他的意见,地点改在她房间。除了小说,也讨论各自的生活。大约是第四次面谈吧,他承认了外界的传闻,他确实和妻子分手了,至于原因,只用最常见的性格不合带过。第五次,情节陷入俗套,他在她房间呆到凌晨四点才回自己房间。

在后来的回忆中,根本理不清情节演变、递进的脉络和因果,他承认对她的喜欢,却否认第一次拥抱是他发起的,“我比你大十七岁,这样感觉不太光彩,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但你说过的,和小姑娘在一起你也有点虚荣。”

“这个我承认,既虚荣又羞耻。如果你大十岁,一切就不一样。”一谈到这个话题他就语气急促脸色潮涌。

她感到不解和好笑,一个已在她身体里陷落得很深的人,很久之后仍不肯承认一些细枝末节的事。她把这理解为男人的骄傲和虚荣,他大学时被两个风格不同的女生追过,骄傲一直延续到现在,这正是他的可爱之处,心里还住着个年轻的自己。

其实她也想不清怎么会接纳一个政府官员,在大学时,她连班干部都看不惯。第一任男朋友是系团委书记,标准的高富帅,相处两个月后,她就逃离了那种以少年老成为荣,整天设计远大仕途的气场。男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可能找到比我更优秀的人。”这话让他把做普通朋友的机会都葬送了。endprint

“我喜欢你身上的反差和意外。”

“对,我知道,我本身也没什么好的,只是和你想象中的官员不一样,你喜欢的只是你的好奇。”

他分析得不无道理,但这些不足以让她放下陪了自己三年的男友,更不是让她向往婚姻的原由。他不仅和一般官员不一样,和一般人也不一样。不抽烟,不吃肉,每天坚持跑步,听摇滚乐,看书,吹口琴,站到了社会的制高点却郁郁寡欢。他在私人空间里眼内常有种迷人的空寂感。

融合得越无序就说明越自然,理想的爱情往往就是如此,她想,就像,你永远无法看清两条汇合的溪流是谁先扑到谁身上的。

“那你带我走吧。”她说。

他用行动回答,一把揽过她,抱起,离地半分钟。她陷入晕眩,不知是因为粘稠的汗味,还是这种熟悉的离地依傍的漂浮感。

一年时间形成的陌生感被身体挤压得流进了空气,就像电影剪辑,两年前的时光和现在连在了一起,可能是心里的某根线从没有真的斩断过,连粘合的痕迹都看不见。

暑假还有半个来月,她跟导师打了招呼,抛下留在学校写论文的室友,把拉杆箱和笔记本电脑往他新买的智跑车上一丢,就切入了另一种生活。回到了过去,或者说,从原点出发的另一种未来。

他们去离城二十公里远的一座小岛上住了两天。她和室友去那边玩过一次,只是没在渔家旅馆里住过,那些设置暧昧的情侣小屋,两个姑娘住进去觉得怪异而浪费。游泳,看书,她很享受岛上的松散,他却不是太自在,“都是小伙子小姑娘。”

“你身材比小伙子还棒。”她说的是实话,有人喝水都长肉,他不是那类体质,成年之后体重一直恒定,还坚持锻炼,小腹平坦得像是刀削出来的。

“我带你去更好的地方吧,比这边安静。”

“好吧。只要跟你在一起。”她总是这样,平常很有主见,和他在一起,就平抛开大脑落得轻松。

从海边往内陆开的六百公里,他们花了两天多,他开车时,她总在边上捣乱,摸他平直陡峭的鼻梁;松开安全带,把头靠在他下颌,摩挲,顶撞。过收费站时也这样,中途他们去两座佛教名山游览。他对宗教很有兴趣,平常每路过一处寺庙或道观都要进去看看,虽不烧香膜拜,但神情虔敬。人群中她挽着他的手,他并不反对。她很喜欢这样的光明磊落。不管在S县还是市里,她都不能这样。

剧本写到一半,她才找到发酵剧情的情感核。徐王出征到国境抵御强敌时,不肯再像同日一样对王后说“永远爱你”。他派最亲信的部队把王后和随从护送到国境之外的江南,也就是现今的S县所在的江南山区,希望她们在此隐姓埋名生存下去。徐王战死沙场后,部将送来他写在锦衫上的遗书,里面有句话,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我永远爱你,但我的永远没你远”。她准备用《我的永远没你远》做主题歌歌名。

想出这个名称时,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也从来不说“永远爱你”。每次她用类似的话启发他时,他只说:“我也爱你。”

“为什么不说永远爱我?”

“我不能说自己做不到的承诺。”他笃定地说。

问及原因,却无法自圆其说,时而说年龄是障碍,时而说身份是障碍。“如果我是个商人而不是官员,情况会好很多。”他说。

这年头中年官员娶年轻女孩的比比皆是,堪称官场时髦。何况他是单身,并不存在道德问题。她觉得他在撒谎,因为他爱自己还不够深。不过,某一点顾虑她是理解和支持的,他不能把工作和私人情感混为一谈。在他们的合作完成之前,不能发展和公开情感。

虽然一直住在同一个宾馆,她也极少去他房间,特别想念时,他就开车带她去乡下某个没有灯光和闲人的野河边。

他吹过口琴给她听,读大学时他是新闻系口琴分会的会长。他不爱唱歌,但吹奏口琴就如同呼吸一样自如,熟稔而陶醉。《天空之城》是他们交谈的背景音乐,他总是在说话的间歇不时吹一段,神情就像一个失恋者回首昔年春光。

她常取笑他,“你这么多情,有过不少女朋友吧。”

他摇摇头,更愿和她谈论自己的少年时光。

她挺纳闷,他的少年其实乏善可陈,四岁之后父母离异,父亲另组家庭,母亲带着姐姐和他在外婆外公家长大。他最爱回味的年份是一九七八之后那几年。

“你知道吗,那是个好年代,所有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大人,学生,高考也刚刚恢复,我也是从那时起爱上读书的。”

那时世间还没她,合成她的两个不同细胞还相隔千里,父亲刚去读大学,母亲还在念初中,几年之后他们才会认识。她只是通过妈妈的唠叨和一些老照片、电影略知一点那个年代,全国人都穿着一种色调和款式的衣服,买肉、买米都要凭票证。

“外公回到县中当校长,我跟着他和外婆住,每周有三天的早餐是稀饭加白馒头,遇上过节还能加一份油炸花生米。妈妈从下放的公社调到县电影院工作,每个星期天就带我看一场免费的电影。我似乎一下子过上了富人的生活,觉得报纸广播上说的共产主义社会就在不远处招手。”

他最爱回味的就是每天吃两个白面馒头,每周看一次电影的生活,她理解那时的物质匮乏,但不是很理解他反刍的热情。

“现在我们可以天天看电影,吃比馒头更美味的早餐,但是,我觉得没那时幸福,差太远了。”

“和我在一起也不幸福吗?”她总这样打岔,把他从往事里打捞出来,下次见面,他很容易又沉入到过去。

他读大学那阵子许多人都在为文学发烧,他也被传染了,写过一整子诗歌,投过几次稿没发表,热情减退下去,毕业时分配到市报当了要闻版记者。干了几年被市委宣传部调去写报道,升到科长的位子后,提拔到县里当副县长、常委宣传部长。她认识他时,他已当了三年副县长六年宣传部长。

他偶尔会提到这些数字,她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他常捧着《南方周末》《新周刊》等报刊说:“一直留在媒体就好了。”又瞟瞟她,“或者像你这样,当个自由散漫的作家,可惜我没你有文采,真羡慕你的才华。”endprint

“当领导不是挺好吗?整天做报告做指示。”

“你以为他们说的话是心里想说的吗?”

他耳语或吻她时会习惯性地用右手松松领带结,似乎整个脖颈都被它束缚了。

“不舒服就解下来嘛。”

他不同意,他常在休息时间接到重要电话,必须在几分钟内赶到县委大院,不想在整理领带上耽误时间,他往上一收领带结说:“我平常穿得太休闲,总得保持一点严谨吧。”

她无法说服他不打领带,就上网给他买了一副灰底红条纹的boss领带,德国的老品牌,既低调又有点亮色,他悦纳了,从此跟她见面时常扎这款领带。

有段时间他驶离高速和国道,与一条河平行弯弯曲曲地前行。“你想试试越野的性能吧。”

“对,还没开过这么难开的路呢。”

路两侧的民居和村镇越来越少,稻田倒是越来越密,中间点缀着些鲜绿的荷叶和水红的荷花,却少有农夫农妇,一些光着头的人排着松散的队列在田埂上缓慢地蠕动,似乎体内的能量不足以支持躯体的运动。

前方是一座比大学城还小的冲击洲小岛,靠一座老旧的灰水泥桥与这边的堤坝相连。小岛像只巨大的龟背,驮着些鸽舍般整齐低矮的长条形屋舍。房子虽多,却没什么闾巷烟火味,像影视城里搭建的道具房。

“你想带我去哪里呀?私奔啊?”

“私奔你愿意吗?”

“我最喜欢私奔啦,可是需要私奔吗?你不是已经辞了职嘛!”她似乎有点遗憾。

桥头有个路牌,xx农场。

过了桥,横过路面的标语牌上写着:建设平安监狱。

“你这是要干什么呀?”她感觉到什么。

“去看个老同事。”他望着白花花的沙石路面说。“辜县长,你还记得吗?”

她跟着他一起和辜县长见过两次,一次因为写剧本的事,一次是饭局上遇到的。忘了辜的面孔,却记得他讲的一个故事:县里一年轻女干部去市里给某男领导拜年,晚上住在宾馆为怎么送礼犯愁,后想出一主意,准备好银行卡揣在兜里,如果领导热情,就把卡交给他;万一领导真讲原则,就当是礼节性拜访什么也不送。登门后领导果然热情,她一激动,把卡拿给领导就走了。回到宾馆才发现,忙中出错把宾馆的房卡送给了领导。那一夜,女干部和男领导都通宵没睡好觉。

她记得他说过,辜县长和他同岁,模样也算周正,她却一直熟视无睹,那个类似于小小说的故事,极像是县长本人的经历。没有任何迹象和证据,在她的感觉里就是如此。

“辜县长调到这里来工作了吗?”

他瞟了她一眼,见她望着窗外的街道出神,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镇上只有一个大点的冷饮店,支了三把红蓝相间的遮阳伞在门口。

“你不愿跟去就在这边喝东西等我吧。”

“我对你的朋友可没什么兴趣。”她从包里取出平板电脑,一路上只顾跟他说话,正好利用这个空档上网逛逛。

她买了两种蛋筒和冰激凌,只吃了两口就扔了,几乎能从里面吃出糖精和自来水的味道。

她回复了三封邮件,更新了小说连载,去淘宝买了两条裙子,给他买了两条内裤,又对着泥地上刺眼的玻璃碴想了想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他的智跑才披着黄尘的斗篷从远处摇晃着驶来。

重新出发后,他有一刻钟不怎么说话,后来还关空调开窗吹自然风。

“谈得不愉快吗?你们。”

“你觉得辜县长这个人怎样?”

“我对你之外的男人没兴趣。”

“我不是指这个,你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师兄,在一个写小说的人眼里,不存在简单的好人和坏人,人性是多面的立方体。”她知道他高考前在她的母校借读过半年后,就常戏称他为师兄。他也很喜欢这个中性而自然的称谓。见他沉默,她补上一句,“和你相比,他人品肯定算不上好。”

她这样说不仅仅是平常的直觉印象,她第一次在创作上做无用功,就是拜辜县长所赐。电视剧末代徐王的故事她只用四个月就全部写完,和导演沟通又花了四个月,前后五易其稿,剧本磨合成熟,主创人员陆续到位时,却传来消息,县政府承诺的一千万元拍摄经费却无法到位,电视剧成了无法竣工的烂尾楼。

原因没人说得清,同一时期,以考古发现为依托的古代江南民俗文化园正在征地,期间,S县发生多起抗强拆事件,酿成多起流血事件。有人说,拍摄经费被县长划走征地去了,也有人说,县长和开发商合伙骗人,根本没打算投那么多钱拍什么电视剧。开发商投资民俗文化园的动机是圈地。

她弄不懂那些,问他,他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代表宣传部表示抱歉。并提出补偿方案:如果她愿意,可以作为特殊人才引进到县文化馆工作,解决事业编制。

她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她每年的版税收入比公务员还高很多,没必要关进那个笼子。

“可是,十年二十年后呢?你还有这么多故事可写吗?”他说不是不相信她的才华,只是觉得人生多一个保险会更稳当些,“到文化馆也没什么忙的,你同样可以写小说,不过是多了一份稳定的收入。”

她对此感到不悦,“你放心,我肚子里的故事写不完,写到老都没问题。”

他赶紧点头附和,“可是,你还是问问你父母的意见吧。”

“不用问,他们肯定想拿根绳子把我系住。如果我们能在一起,我就留在S县上班。否则我跑到小县城来做什么?”她这么一说他就像吃饭噎住了,停在那里运气,松领带。

“如果我是个老师,或者别的职业,情况会好很多。”他没法正面回答他,有时就这样解释。

“那你不当部长到学校去当老师不可以吗?”

她的主意让他刚顺畅些的喉管又堵车了,然后摆手自嘲地笑笑,“那所有人都会以为我犯了什么错误,在学校还待得自在吗……你还是个小姑娘,不懂人心的复杂。”

他也极少同她提到工作圈里的烦恼,她听说辜县长过去当过他的下属,曾问起过他。他证实了这个事实,倒没有过多的抱怨,只说这证明人家比自己更优秀。甚至,当她提到其他官员贪腐、拍马,并以此作反面教材大肆赞赏他时,他也并不得意。endprint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第一个说出这句话的人真的很厉害,从古代到现在还很深刻。”他倒替那些人开脱。

有段时间网上每天都有贪官落马的消息,她曾枕着他的臂膀问他是不是也是贪官。

“你觉得呢?你听说过一个贪官在副县的岗位上干九年不提拔的吗?”他反问她。

“如果是贪官肯定不能提拔呀。”

“谁的脸上会写着贪官二字吗?实际情况是,贪官才提拔得快。跟你说这干什么,你还是个小姑娘。”他每遇上难题时,就想起她不过是个小姑娘。

这是她对他最不满意的地方,当然,差不多也是唯一不满意的地方。

谁都没有提到过分手二字,她在S县等了他一个月,回到市里后又等了他一段时间。他还是不肯说永远爱她。

似乎是要弥补辜县长的工作失误带给她的损失,征得她父母的支持后,师兄给她办好了特殊人才引进的手续。文化馆馆长亲自去她家欢迎她加盟,“你平常上不上班都没关系,我们要的是你这个品牌。”

父母都被她这个所谓师兄感动了,她却并不领情,突然报考了外省的研究生,远远离开了S县和这段让她无法想清楚的感情。

他明明是爱她的,从他每次罩向她的那种热沉沉的目光可以鲜明地感觉到。但他的疏离和逃避也是真实的。

他只愿做她并不看重的事,她最看中的东西,他从不松口。他甚至都没给她买过花。

车子重新回到高速路后,以一百二十码的时速疾驰起来,农田和水塘风一样往后刮去,给人一种很有奔头的感觉。

“我还是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我那么爱你的时候你都没放弃,现在倒放弃了。”

“没什么,我早就想跳出来的,人没必要一辈子只过一种生活,只是,那时条件还不成熟。你知道,在中国,很多事情做起来没那么简单的。”他扭过脸笑着问她,“你是说,你现在不如以前爱我了吗?”

“不,比以前更爱了。”她又把头斜着顶过去。

她说的是真的,读研后,她迅速地接受了一个做地产代理的男朋友以覆盖旧情,当然比师兄更年轻,也可以说,更帅。当然,她看重的不是这个,是他的无所忌惮。新男友每到周末就开着蓝色宝马到学校接她,不是情人节也给她买花。围观者越多他越得意,或者说,他想达到的效果就是被围观。不过当他开始在宿舍楼下用蜡烛摆心形,去摩天轮上打爱情标语时,她顿时有些兴味索然。

“你给几个女孩做过这些?”有天她突袭式地劈头盖脸问宝马男。

“没有啊,你是第一个。”对方满脸无辜状。

“我倒是想相信,可是你操作得那么老道,我怎么骗得了自己?”她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对方只要稍稍青涩一点,她都会说服自己进入感动。

勉强坚持了几个月后,她以要安心做论文为由撤了出来,临别给宝马男建议,“以后泡妞别再用这些从影视小说上学来的过时桥段。”

“那什么是不过时的?”

“好好读下我的小说吧,最新的一本叫《我的永远没你远》,网上有卖。”

车子路过S县路口却没下去,一直漂移往前。

“你不是要带我去你老家吧?”再下一个口子就是他的老家J县。两年前他们多次经过那个路口,不过每次都没下去。“时机还不成熟。”他每次都这么说。

方向盘右拐,下匝道,直行三公里就到,如此简单的动作,从起念到成熟酝酿了足足两年。似乎是为了展示等待的效果,他操练得极其优雅,轻点刹车,减速,打方向盘,轻松手回正方向盘,整个动作像一条光滑炫亮的弧线,圆融而美观。

还卡缴费时,满脸青春痘的收费员恭敬地称他张常委,他笑笑,“你干脆叫我班长得了,我中学还当过三年班长呢。”

“对不起,张总,我慢慢改。”穿着蓝色制服的姑娘伸缩了一下舌头,作羞愧状低下头去,眼垂下去前瞟了副驾驶一眼。

“她在看你,你猜她在想什么?”

“很羡慕我呗,幸福的一对!”她答。

“不,她在想,哦,原来他的女儿都这么大了。”他有些羞涩,看上去并没她那么开心。

“好讨厌啊,你占我便宜。”后视镜里她的脸上又急又羞。忽然想起什么:“有你孩子的照片吗?”

……

“他妈妈不给吧?”她想肯定是这样的,孩子妈妈封锁了孩子的最新信息。

他点点头,没有继续深入的意思,空气霎时静寂,橡胶摩擦柏油路面的沙沙声浮到半空。

抵达县城时夜幕已落,他带着她在城边的“稻香居”开了一间小包厢吃饭,他尽量避免,还是在大厅遇上几个熟人,没人开口问,但所有的目光都会在他和她之间比对几个来回,黏黏的粘得她很不舒服,他反倒坦然,佯作不知地和他们一一寒暄。

饭后他带她去看他的小学,小学晚上关着铁门,门面有两只钢钉铆出的五角星,越过门上的钢刺远远地望见一棵大樟树的树冠。

“我们一下课就跑到树下攻城。”他推挤着门试图让她从缝隙里看到什么,里面黑咕隆咚,只隐约看见一两点不知从哪里射出来的灯光。

县中正下晚自习课,大门洞开,车子一直开到田径场。他指着田径场边上的那排老宿舍楼,“有美人蕉的那家,以前是我外公家,我在这住了六年,现在是学生宿舍。那时早上一起来,眼都没睁醒就跑步,跑上三圈再刷牙洗脸。冬天想赖床外公就来掀被子,为这事外婆总和他吵架。”

两年前她就知道他外公和外婆早已不在,他每次谈论他们时眼波就会打旋,随时要旋出泪花一样。

学校在新拓展的校区铺设了四百米标准塑胶跑道,这个老田径场就荒废下来,白天供寄宿生晾晒衣被,晚上基本看不到什么人影。

他拉着她的手走到那丛美人蕉跟前,让她嗅花瓣的味道。她只闻到了宿舍水沟里泔水的馊味,他也闻到了,仰脸吸着鼻空品咂着,“这才是八十年代的气息。”

她闻不惯那他所说的八十年代的气息,却挺爱他说这话时的陶醉表情。他极少那样夸张地情绪化地表达自己的感受。endprint

绕着老宿舍转了两圈,他忽然兴起,回到车里换了身李宁运动服和回力跑鞋,在她的瞩目中围着煤渣跑道跑了十来圈,重新回到她面前时热气蒸腾像只刚出笼的馒头。“痛快,还是在煤渣上跑步舒服。”

“很怀旧吧?”

“煤渣路确实舒服,缓冲好,不伤膝盖,就是有点脏。长度也小点,两百米一圈吧。”

他读书时爱打球,篮球、羽毛球和乒乓球都是高手,现在基本不碰,所有的运动只爱慢跑。

她不爱运动,如果一定要选择,她会选羽毛球,球的飞行和人的体态都轻盈舒展接近舞蹈,最不能接受的是长跑,辛苦而乏味,读书时长跑考试每次都像过难,嗓子发甜腰酸疼,心脏变成炸弹随时要从喉咙蹦出来爆成满地血污。

“长跑美就美在枯燥,不需要人合作,你可以一边慢跑一边想心事。”

“那散步也一样啊。”她实在理解不了他对长跑的迷恋,还会买《跑步圣经》之类的书来钻研。

“长跑可以放松神经,减缓心跳,治疗焦虑。”他们对比过脉搏,她每分钟八十,他五十五。按照书上的理论,心脏跳动的总数是大致相当的,那么,他的心率正好可以弥补年龄的劣势,同她大致同时抵达终点。

因为这点,她又很支持他坚持长跑,似乎他正在时间的洪流里逆水划行向自己靠近。

母亲退休后跟着他姐姐在省城带孩子,县里只有几个远亲。他们在中学逗留了一个多小时,在老街走了一圈,就去宾馆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去城后的公墓,在一座大理石碑石上,她看见了他常提起的两位老人,笑盈盈地望着注视他们的人,很温厚、慈祥的样子,他跪在墓前拔杂草,用餐巾纸擦拭烤在瓷板上的黑白相片。她想起昨晚他讲了一晚的二位老人对他的疼爱,瞬间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外公,眼泪渐渐地升上了眼眶。她去边上的灌木丛里采紫色的野花,编花环时,听见他站在墓碑前轻声说着什么,她等了一会才把花环摆到墓前。

下山时她忍不住问他,“你刚才说了些什么呀?”

“告诉他们我的现状,辞职之类的。”

“哦,那有没有和我有关的内容呢?”

“当然啊,我告诉他们我要开始全新的生活,这里面就包含了你啊。”

她攥紧他的胳膊,在他的感觉里,似乎是要把整个身子攀上去。“你真的说了我的名字?”

“是的。”他轻声说。

“哦,”她卡通地吐着舌头。“这就是古书上说的认祖归宗吧。”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也难为情地笑笑,“就算这个意思吧。”

他说的好地方,是个依山傍水库的大农庄,滨水的这一半种着瓜果蔬菜,有葡萄、水蜜桃、橘子、梨等,山坡那边的旱地种着药材。十来个工人带着草帽在绿茵茵的沟垄间劳作。山坡上有幢凹字型的三层水泥楼,大小房间估有二三十间,却不见有人在阳台上走动。水泥楼旁有两栋二层木楼,做成休闲别墅的样子,有回廊和露台。白花花的被单在小楼前迎风飞舞,在地面投下飘忽不定的影子,几只鸡在影子下的草丛里咯咯咯地刨食。

她也去过一些可供采摘或餐饮的休闲农庄,说实话,这里的风光说不上特别,只是比任何农庄都安静,不是对外开放的那种。不过他说这里是他现在的工作场所,靠外侧的木楼是他们的家时,眼前的一切顿然亲切生动起来。

中午吃饭时见到了他的合伙人董总———他的中学同学。董高中毕业后到福建当兵,复原后进入福州一国企工作,后跳出来自己开公司,酒店、房地产、药材无所不及,这个农庄只是内地的基地之一,交给自己同学打理,主要种药材。

董黝黑精干,粗犷豪放,一点也不像身价近亿的样子。一见面就囔,“同学给我出难题,你这么年轻,我该怎么称呼呢?叫名字不礼貌,叫嫂子吧又把你叫老了。”

饭桌上董向她道歉,“对不住你啊。”

“你怎么叫都没关系的。”她觉得董也太小题大做。

“不是这个,两年前他就想辞职,是我打了破嘴,他在里边,我在外边,做起事来更容易。我的意思是,他当官和娶你也不矛盾,男单身女未嫁,你管舆论怎么说呢!”

她望望师兄,他淡然一笑,“你也别大包大揽,还是我自己没想透。”

董夫人打量着她作羡慕状,“这年头像江部长这么重情义的男人是极品,这几年心里一直装着你。”

“对对对,要美人不要江山。”董也附和。

师兄大笑,“这话就不对了,这几百亩农庄不是江山?你不是后悔给我股份吧。”

董也大笑,“委屈你了,几十万人不管来管这十几号人,我们两口子敬你们两口子。”

董平常驻福州总部,这次来J县主要是为他们二人接风洗尘的,以示欢迎和重视,J县和S县的两块基地,主要还得靠老同学的人脉运转。

“我平常在这住,等你毕了业,如果要回市里工作,我们就市里和这边两头住。”下午在木楼里休息时,他这样计划。

“不用不用,我陪你在这边住,你都从机关逃出来了,我还钻进去做什么,你当农夫,我写小说。”

木楼里配备齐全,厨房、浴室、厕所,电视、网线,真是一副家居的架势,她住了一晚就爱上了。农庄离最近的村子也有三华里,夜里特别安静,除了虫鸣只有风声,轻柔地拍打着窗棂。早晨她是被斑鸠的啼鸣和栀子花的浓香弄醒的。

“真有种忘记今夕何年的感觉,似乎是在宋代的某个深巷醒来,门前有村妇挎着篮子卖栀子花。”她赖在床上望着蹲在地上擦拭鞋面露水的他说。

他刚去水库堤坝上跑完步回来。那里栽满垂柳,像个绿色的回廊。

“我还怕你过不惯乡下的日子呢。你放心,我会按照你的喜好,把农庄重新规划一遍,做成当代的世外桃源。你昨天说的宫灯,我派人去买了,晚上点在果园里还能灭虫。”

那段日子,是他们认识以来最好的时光。

早上他跑步,她睡懒觉。上午他到办公室处理工作,她在房间写小说。傍晚一起去院子里散步,跟着工人辨认田七、铁石斛、天麻、半枝莲、败酱草、白术、山药、七叶一枝花、白花蛇舌草等药材的花草。这一带的土质特别适合药材生长。endprint

有时去附近的村落闲逛,看村口的风水树,老石桥。

每个村落几乎都有一两株古樟树,树龄少则百年,多则千岁,他常望着攀满古藤的老树发呆,“它见识过多少朝代更迭人事兴衰啊,人啊,再厉害也活不过一棵树。”

“可是人的一生比树的一生精彩呀。”

“未必,万物生而平等,你不是树,怎么知道它活得没人精彩呢?”

无伤大雅的争论给平静似水的相处平添了波纹,反倒更显生动丰富了。

农庄里的蔬菜完全能自足,都是绿色有机的安全食品,口感与餐馆的相去甚远,她没几天就产生了心理依赖,不愿吃外面的东西啦。她尤爱的是西红柿和黄瓜,他每天早晨跑步时会摘几个过来,带着露水放在床头等她醒,

“我不去读书算了,现在就想在这里长住下去。”虽然知道他不会同意,可她又想任性了。做不到说说也是很爽的。

他果然说:“人不能总由着性子生活。”

“我当初考研就是想忘掉你,现在可以在一起,就没必要再去读书受罪了。”

“不可以总这样随意的,历史学对你的写作很重要,你必须坚持下去。其实,还有一个现实问题,你父母会同意吗?”他看着她。

“他们不会管这些的。”

“我说的是,你和我在一起。”他望着别处说。

“这个呀,也是我做主,不过我想他们肯定会同意的。”

剧本快写完后,妈妈到S县看过她一次。

S县和市里只离着一百公里,她和师兄的交往很容易就传到了父母耳朵里。她做好了妈妈带来狂风和冰雹的准备,结果带来的是她爸。爸爸是女儿的的铁粉,这意味着一切太平无事。

爸爸只是嘱咐她少熬夜多吃蔬菜水果。

妈妈坐在宾馆的床沿表情奇怪地说:“我上网查过他的照片。看上去还蛮年轻的,不像有四十多岁。”

“他本来就不算老嘛。”她强调说。

“那也还是比你大十七岁,小孩都快赶上你了吧。”

“没见过,跟着他前妻,肯定比我小啦。他看上去顶多三十出头的样子。”

“这么年轻,那你带来给我看看。”

妈妈可能是说着玩的,她把这话告诉了他。

“他们没问你和我的交往细节吧。”他有点忐忑。

“这个倒不会,只是怀疑呗。”

“那好,我请他们吃个饭。”他果断地说。

饭局上,他还是不如平常那么镇定自若,从各个角度夸她有才华,对S县的宣传工作帮助很大,语速急促,生怕冷场似的。又不停地敬她父母的酒。

她爸当了一辈子老师,平常见官躲着走,这回不知哪来的底气,有点拿腔拿调,像是领导面对下属。一会儿说S县高中生源流失厉害,要引起重视。一会说进程的广告牌上有个错字,不改的话影响县里的形象。他频频点头称是。

倒是她妈,本以为会审贼一样盯着人家看,问各种奇怪的问题,以前对待来家找她的男同学就是这样的,这次却反常地谦恭,一口一个“江部长”地叫着,说些“她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这类的话。客气得让听者颇不自在,她这个做女儿的都有点害臊。

不过总的氛围她还是喜欢的,他的紧张让她相信了他对自己的在意,妈妈的态度也让她发现有些担心不过虚惊一场。

后来他提出给她在文化馆解决编制时,妈妈还对她说:“还真是个有心的人,想得长远。”然后就唠叨,“只是以后你要吃苦头了,一个人要照顾三个老人家。”

这几乎等于默许了他们的关系。

夏天结束前,她回家住了一晚。原计划是多住几天的,争执改变了行程。

父母早忘了她那个所谓师兄的存在。当初她报考研究生时,就等于宣告爱情已成往事。父母太了解她了,她是视爱如空气的人,如果爱情还活着,她不可能远走他乡读研的。

至于结束的原因,妈妈曾企图打探,她却只字不提。父母也就作罢。对于这样的走向,他们也挺满意。

两年后,她突然重提师兄的名字时,妈妈还以为是幻听。她从电视上收回目光转向她,“你是说,他结婚了?”

“不是,我想和他结婚。”

她爸正仰在沙发上享受她买的电动按摩器,也一倏忽直起身子,似乎哪里漏电被击到了。

“你们不是早分手了吗?”两人异口同声。

“谁说我们分手了,我们一直热线联系。”她只撒了一半谎,这一年多他们确实保持联系,只是谈不上热线,每隔两三个月,他一般会给她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她和宝马男的事,她也告知过他,电话里听不出吃醋的感觉,也没有故作潇洒的祝福,他只是嘱咐她,“多交往一段时间再决定吧,了解人需要相处。”

“那你每次放假回来怎么也不去县里找他?”

“我不是刚从他那里回来吗?”

“以前呢?你寒假还不是天天猫在家里写小说,我还不是了解你!”妈妈深信自己的感觉。

她不想绕弯子了,“他那时顾忌很多,不敢跟我结婚,现在他辞职了,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她这句把爸妈电到了一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有电视里的洗衣液广告在深情地告白,“爱,是一种清洁的浸润……”

她以为爸妈被感动得石化了,余下的话就不必多说了。第二天一早准备去学校,妈妈却堵在房门口。“我和你爸商量了一晚,你和那谁的事,我们不同意。”

这是父母第一次对她和师兄的关系明确表态,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你凭什么说人家是为你辞职的?哪有官当得好好的为了所谓的爱情辞职的,真要是为了你,当初他为什么不辞?”妈妈的唾沫星都喷到了她脸上。

“当初是我没等他,不怪他。”这倒是她的心里话。

每次母女舌战,爸爸就去阳台上浇花,不愿被流弹误伤,偶尔帮她说几句,这次却站到妈妈一边,他称呼她的小名,“你知道S县去年出的案子吗?我都问清楚了,县长、常务副县长、土管局长,一起抓了八个人,就是为了名俗文化园的事,开发商在里面把什么都供出来了。”endprint

她想到路上她去看辜县长的事,似有所悟,“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管文化宣传。”

“和他没关他辞什么职?人家一辈子的努力就是爬到那个位子,他无缘无故就辞职他有病啊?”妈妈咆哮。

“我说过,他早就想辞职,他刚认识我时就说想换一种生活,他的性格本来就不适合官场,以他的起点,要是适合早当县长市长啦。别人坐牢关他什么事嘛?”她也罕见地咆哮,泪花被声波的震动甩出眼眶。

爸爸表情一软,“他看上去确实不像官场人,也可能这件事确实和他无关,否则县长都关了那么久他能还平安无事?”

“和他有没有关系我不管,反正我女儿不可以嫁给一个公职都没有的老男人,一大把年纪去乡下给私人老板打工,能有什么前途!”妈妈的话持续地冷硬,像锋利的冰锥直插她的胸口。

师兄那几天和董总一起到外地考察项目去了,她就直接坐火车回了学校。卧铺车厢灯熄得早,她坐在走廊墙壁的悬凳上跟他打电话。

见她情绪低落,他猜到了这边发生的事,“你爸妈不同意吧?”

“也不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能做主。”

此刻她很想听到他的鼓励,但是手机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车轮叩击铁轨的咔哒哒声格外刺耳。她喂了几声他才从手机里重新冒出来,“你早点休息吧,把重要的东西放在枕边。”

这些话平常听很温存,此时却像是不负责任的逃避。

一股怨气突然升起来,“辜县长明明是坐牢,我问你是不是调到那里工作你还点头?”

这个话题他显然也没有准备,延时了好几秒回答才传过来,“哦,我只是不想费口舌解释那些你不感兴趣的事。他毕竟和你无关嘛。”

“我对他们的案子确实半毛钱兴趣都没有,我只想知道,这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和我?怎么和我有关系呢?和我有关我还能这么自由!”他有点急,在那头苦笑。

“那你为什么还要绕道去看那个贪官?”

他又无语了,她听了好一阵咔哒声他的声音才浮出来,“我们过去的关系挺微妙,人在落难时最怕的是世态炎凉落井下石,他得意时我其实离他挺远的,现在情况不一样。唉,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还是个小姑娘。”他一说她还是个小姑娘,她就看见夜色从窗外粘稠地涌了进来。

过去她对自己的单纯挺满意。在肮脏芜杂的成人世界面前,保持单纯也是一种抵抗和态度。

爸爸作为市里唯一的语文特级教师,却长期被那个大学都没读过的校长欺压,脏活累活离不了,提拔和奖励总不记得他,他带的实习生都当了副校长,他还是个语文教研组副组长,订阅复习资料都是校长、教务主任和组长抓,因为回扣丰厚。他只负责得罪人的事,检查同组老师的备课和作文批改情况。妈妈算是精明能干,可惜上头没人,在医院的财务科干了大半辈子连个副科长都没混上,却因为岗位特殊,每天要见识各种龌龊,白天消化不了,就带回来给家人分享。

她小时候趴在桌上写作业时,常被妈妈声音尖利的讲述惊得满脸惶惑,觉得上班真是件无聊而危险的事。

她爱写古代小说,或许与此相关吧,她太不喜欢现实了,就觉得古代有相对干净的桃花源,至少,古代有许多类似于竹林七贤和陶渊明之类的不群之士。

她也意识到师兄对自己的喜爱同她的单纯有关,可相处一久,她又发现,这单纯又成为他们交流的障碍,至少,造成了信息的不对称,她在他面前几乎是透明的,他随时能画出她的心电图。对他的生活和心思,她却无法洞若观火。这和她的关注面太窄有关,她只关心他是否可爱,是否爱她,对他工作里的纠葛,她从无兴趣问,他也不愿多说,偶尔提到,就说她还是个小姑娘。两年前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她把他的口头禅发给了网络作家莲如雪,“一个男人总这样说你,说明什么?”

莲如雪是某市发改委的公务员,以官场小说而闻名。在现实生活中,她鲜有闺蜜,莲如雪和她从未谋面,却是无话不谈的密友,每天都要在网上海聊一两个小时。

莲如雪丢过来一个坏笑,“是你的那个假师兄吧,你们不是早分开了吗?”

当初她和他的起承转合,她都在QQ上零星地告诉过莲如雪。

莲如雪原本是反对的,她就把她用手机拍的他跑步、听音乐、吹口琴的照片发上去一堆,对方就改口了,“还是有点姿色嘛,不像比你大那么多,难怪你色令智昏。”

后来他坚持除非辞职否则不好娶她时,莲如雪又劝她,“这可能是个借口,用一个过于崇高的理由逃避过于现实的责任。有些男人尝过鲜后就是这样脱身的。”正是这句话,促使她离开他来读研。

“我们只是分开,又没有断交。”她也懒得绕弯子,把刚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你觉得他辞职跟那个案子有关吗?”

莲如雪回答得很果断,“这个肯定无关,有关就不是辞职的事。”

“那是否可以说,他辞职是为了和我在一起?”

“可能,”莲如雪迟疑道,“至少,你可以这样理解。”

她又回到第一个问题,“他总说我像个小姑娘不愿谈官场里的事,这说明什么?”

“第一,说明他喜欢你的单纯。第二、他想保护你的单纯,不愿你了解太多生活的阴暗面。”

有了莲如雪的分析,她心里扭结的那股怨怼顿时消散了。

心里的平静大约保持了一个多学期,期间他来学校看过她一回,她回J县住过两回。这些无法瞒过父母的眼睛。

像许多竭力阻挠女儿飞蛾赴火的母亲一样,妈妈采用了各种或磊落或卑琐的伎俩,哭劝,威胁,盯梢,发动亲友团围剿。

她妈忘了自己的女儿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网络作家,亲友说得越现实,她就越觉得自己高尚,父母愈是封锁,她愈有越狱的冲动和快感。

她只要确认一点,师兄真爱自己就行。别的都与爱情无关。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一切,每次见面就强调,“父母肯定是爱自己的女儿,你还是要多听他们的意见。”endprint

“那你不爱我吗?”

她一句话就把他顶回去了。他就垂着头,自语般地解释,“我当然是爱你的,只是希望,我们之间的感情,不要和你跟父母之间的感情发生冲突。”

他每次像蜗牛一样表现出收缩触须的迹象时,她就一把拽住他,不让他像两年前退回坚硬的壳里。

最大的危机发生在春节期间。

妈妈的情报工作取得重大进展,她从市一医院一位老同学处获悉,一医院有个三十多岁的女医生跟S县的江部长关系特别,保持了好多年,她老公常跟她吵架,还到医院来找过院长。

如此重大的机密被侦破,妈妈反倒格外平静,晚饭时用传明星八卦的口气讲出来,之后就出去跳广场舞了。她从爸爸那里问到那个女医生的名字———马丽娟。

她压根就不信妈妈说的那个江部长就是他,是不是他的前任,或者说错了职务呢?

到山庄见到他后她都没想起这事,第二天一起去村里看农民做屋上梁时才记起来。周边村落里但凡有红白喜事他都会带她去见识。他一方面很赞赏她的想象力,另一方面,又总是有意识地引导她多了解现实生活。

“你认识马丽娟吗?”她一路揪着田埂上的狗尾巴草随口问。

他停下步子,“你怎么知道马丽娟?”

见他目光愕然,她心一沉,“原来真有那么回事啊?”

“哪么回事?谁跟你说的这些?”

她把妈妈的话复述了一遍。

他示意她一起在田埂上坐下,肩并肩,眯着眼对着深冬的阳光讲了他和马丽娟的交往。

刚进机关时,他特别想干出点名堂来让母亲骄傲,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在工作上。老婆是大学在学生会认识的学生干部,毕业后在师专教了一年书后兼职做起了律师,也常出差。两人都不肯牺牲各自的职业规划,家庭生活就乱得不可收拾,孩子都顾不上。

“事实证明,我对仕途的选择是错的,我原以为自己很适合,时间长了才发现很不适合。对婚姻的选择也是错的。两个工作狂走到一起对家庭绝对是灾难。”他叹口气。

冷战了一段日子后,他突然收到老婆同事转交给他的一份离婚申请。他爽快地签了字,却无法承受巨大的打击,一度极端厌世,失眠,悲观,没法正常生活。后来有人把马丽娟推荐给他,她是全省都有名的心理医生,还在德国留过学。

“然后你的问题就解决了对吧?”

“解决也谈不上,缓解了很多吧。”

“你多久见她一次?”

“这个不好说,一开始一两个星期一次,后来一个月一两次。”

“哦,这种频率足以发生故事。”她忽然从当事人变成观众,因好奇心得到验证而俏皮起来。

“真没他们说的那么严重,曾经,有过一点点萌芽,但我们都是有理智的人。我也不可能去破坏别人的家庭。离婚受伤最大的还是孩子。”他艰难地耸动喉结做了个吞咽动作。

“她漂亮吗?”

“还不错。”

“那就是很漂亮啦,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她愉快地笑出声。

“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他观察着她的表情,似乎不知她是真轻松还是假轻松。

“男患者和女心理医生,这样的故事也很美好啊,可以写小说啦。”她眉飞色舞,语调夸张。

他揽过她的肩头,“我们认识时,我和她已经基本不见面了,有事就电话联系。”

“现在还有来往吗?”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以前是如此,现在更是这样。”他无力地辩白。

这件事的曝光让他足有一个多月没敢主动找她。她的直觉告诉她他的话是真实的,他习惯于隐晦,但从不对她撒谎。她不满意的是这事为什么不是他主动提起。她和他分开后找男朋友的事都主动告诉过他。

“你的师兄像座冰山,有一大半是藏在水里的。”莲如雪帮她分析。

“你是说他很复杂?”

“冰山其实并不复杂,藏在水里的部分再大,和露出水面的部分化学元素还是一样的,并不是两种物质。或许,他只是习惯于把心事埋藏在冰冷的海水里罢了。”

莲如雪这句诗歌式的表白不仅促使她原谅了他,还对他讳莫如深的身世追加了更深的怜爱。

这件事之后,他连续三次向她提出分手,当然,表达得很委婉,“你还是尊重你父母的意愿吧。”或者“别在我这浪费时间,我不值得你这样。”

他越这样说,她就越相信,自己不可能再放下这个男人。

研二的下学期,她几乎每个月都要去J县找他一次。她去之前,他总找理由推脱回避,人真到了,一切照旧,他陪她到晚霞和月光下散步,偶尔还吹曲子给她听。有时半夜醒来,发现他居然半坐在床上爱意绵绵地注视她。像刚认识不久一样,那时他总是说,“睡觉挺浪费时间,我想多看你几眼。”

快放暑假的那次,他真的没见她。

像往常一样,她快到市火车站时打他手机要他来接,他说不在J县,在省城有事。她只好回父母家。

回学校后给他电话,他仍在省城。说母亲身体不舒服,在那边陪一段时间。

她给他短信,他有时回,有时不回。

她有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回狼真的要来了。她打算订机票飞到省城去探查究竟。忽然接到他的电话,和去年来学校接她一样,也是在田径场等。

这回是夜晚,初夏的凉风把许多情侣吹拂到绿草坪上,以各种舒服的姿势彼此倚靠着,东倒西歪,玩手机,或彼此的肢体。

他仍坐在看台的半腰,视野开阔,又相对隐蔽。只是她太熟悉他的轮廓了,远远地就把他从那些落单的身影中找了出来。

白衬衣、暗红条纹的领带,装束一如去年,那种热沉沉的注视却没了。她还来不及谴责,他就告诉她,他妈妈生病去世了,从出现症状到离开不到两个月。

准备好的所有话题和情绪都瞬间作废,她没有经历过失亲之痛,他过于平静的嗓音却像针扎在她体内某个部位,她坐过去抱紧他,眼泪淌了一脸。他也抱紧她,轻拍着脊背安抚道,“别难过,那边也许比这边更好。”endprint

他平时最爱看些宗教类的书,佛经、圣经、古兰经什么都看,也常同她讨论生与死的话题。他非常认同一个观点,生与死并不存在分明的界限,只是生命的两种不同状态。如果把人世间比作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屋子,所谓生不过是鸟飞进屋子后在灯光下的显影,死是它从窗户里飞走之后的状态,屋里的同类看不见它,但并不表明它不存在,它在黑暗中悠游,说不定下次还会撞进屋子里去。

想起这些她心情稍稍舒展些,“你妈妈那么善良,为了子女吃了一辈子苦,去的地方肯定是天堂。”

他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没让她被化疗折磨。她是在寺庙里走的,很平和。”

“你的选择是对的。”她放心了很多。

“谢谢你这么说。”他也松弛了不少。

她想像往常一样陪他去北区后面的“堕落街”吃东西,然后陪他去宾馆。

他谢绝了,说马上要赶到福州去和董总会合,前段耽误了太久的工作,有很多事需要商量。

“我这次过来,主要是想当面告诉你,我努力了很久,还是没法那么自私。”他垂看着地面,手握拳搁放在两腿之间。

“这关自私什么事啊?”她伸手过去想解开他的拳头。

“我比你大十七岁,我不能让你老年活守十七年的寡。”

她想起他之前讲的一件事。县里有个领导五十五岁时娶了一个年轻姑娘还生了第二胎,孩子进幼儿园上学,他去接孩子,孩子的同学就喊,“某某某,你爷爷来了。”领导非但不羞愧反倒很自豪地到处炫耀,他认为那领导特别自私。“他能不能把孩子抚养成人都是个问号,就算他能活到八十多,孩子一成年就要接受丧父之痛,她老婆就要中年丧夫。这个太悲惨。”

“谁说你一定走得比我早,你身体那么好,我身体这么弱,到老了刚好一起走。”她费了半天劲还是解不开他的拳头。

他摇头苦笑,“就算是这样,让我再重新结婚,生养孩子,一切从头再来,我觉得实在是冒险,人生太无常,我没把握这个过程不会出现闪失。”

“很多人不都是这么过的吗?能有什么闪失呢?”

“突发意外不说,现在的人连一口安全的水和一口干净的空气都保证不了。假如孩子还小,我却出现情况,无法尽到父亲和丈夫的职责,那就太对不起你们了。”他这么说时,眼眶里已有了泪光,似乎假设的事已然发生。

他就那样深情而绝望地盯着她,她一下子被他的目光和情绪罩定了,瞬间陷入迷茫和伤感,只是出于一种本能喃喃地说着,“怎么可能呢?你最近太悲伤了,想什么都悲观。我们现在不谈这些行吗,不谈了吧。”

整个暑假,他都没再见她。也基本不接电话,偶尔打通,就说在忙,她知道他正沉沦在悲伤之海的幽暗海沟,也就不刻意打扰。对于精神创伤,时间是唯一的止痛药。她想,也许到了秋天、冬天,或者最晚明年春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段时间,父母也不再提她和师兄的事,对于他们,不提就是缓解。她不愿回家,他们就来海边旅行了一次,顺便探望她。

在学校对面的海岛上爬日光岩时,妈妈说,“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找你爸去谈过,说你毕业后如果愿意回市里工作,可以把你的编制弄到群艺馆去,不用坐班,当专职创作员。”

“看来,我们女儿现在真是名人了,这么好的事,都主动找上门来了。”爸爸说,他替她摆了三分钟谱,就慌忙答应了,怕煮烂的鸭子从嘴边飞走一样。他总是那样,心里存不住一点悬念。

她对这些无所谓。那时,新的小说已开工,现实生活又变得无足轻重。令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是,故事背景又放到了S县的山川当中,灵感仍旧和东周古墓有关。她想写一本桑与纱的书,主角是一群豆蔻年华的宫女,她们领受朝廷的旨意在江南御用桑园里为新皇的登基大典织锦,一位进京赶考的举子路过此地,与最美的宫女私定终生,举子放弃功名,带着宫女驾一叶扁舟遁往山高水远的故乡,他们上路时,江南正桃花满天红……

九月中旬的一个中午吧,小说才写了一半,她接到了董总的电话,铃声响得急促,接通后却语气迟疑,“他的事,你知道了吧……”

“他的什么事?”她以为说的是他妈妈的事。

“你们多久没联系了?”

“快一个月吧,他老关机不接电话。”董的语气让她有点心悸。

听筒里的电流声持续了大概半分钟,董突然说,“你不要太难过,他不像话,撇下我们走了。”

董是打这个电话之后一周才来到她学校的。他和夫人在校门外的咖啡厅开了个包间等她。

她和莲如雪一起去的,这个星期,莲如雪特意向主任请病假来陪她。

董用最简单的语言概括了师兄最后的情形,他们一起在云南文山谈项目,有天早晨,发现他到了九点还没下楼吃早点,他平常总是第一个到自助餐厅的。就派下属小陈去房间找。发现时人已走了好几个小时,躺在浴缸里用电话线和领带完成的。

董此行的目的是完成师兄在信里交办的事,把J县农庄里的木别墅的产权过户给她。“乡下的房子过去没办房产证,我找你是落实这事,你知道,办理这些需要你的证件和协助……”

“没有给我的信吗?”

“目前没找到,这封信是在他裤子口袋里发现的。”董似乎没有把信给她看的意思。

她不等他说完,一把把信抢过来,厚厚的一叠,足有四五张纸,字迹潦草密集,充斥着各种数字和工程术语,她什么也看不清。董见状俯身过来指认,“平常都是她给我买东西,我从来没给她买过像样的礼物,木别墅你帮我给她,可让小陈去镇上办个房产手续让我安心。”

“就这些。”董歉意地说。

她看信时,董的夫人一直担心地看着她,随时要起来搀扶的架势。

她自己都觉得意外,看见他又熟悉又陌生的字迹,她居然没像前几天那样不时晕倒,甚至都没让泪水从眼眶里漫出来。

离开包厢时,她问了个让大家都很诧异的问题,“他用的那条领带,是灰底暗红条纹吗?”endprint

董有点懵,“这个,我倒没注意,回头我问问小陈。”

“是平常他常戴的那条吗?”

“这个好像是,这个好像是。”董忙不迭地说。

她深吸了一口气,没再提任何问题。

一个月后她专程回到六百公里外的老家,到市一医院心理干预工作室拜访了一次马丽娟。她的动机很单纯,想从对方那里知道他是不是患有抑郁症。

她自报家门,马丽娟果然说知道,“电话里谈到过,这两年我们没见过面。”

“你别误会,我没多想。”她低着头,想了想,补充道,“其实,应该要感谢你对他的帮助。”

马丽娟摇摇头,“这正是我最遗憾的地方。做心理干预时间越长,我就越感到我这项工作的局限性。从长远效果来讲,失败的案例其实比成功的多。”

助手在边上整理资料,不时怪异地瞟她们一眼,马丽娟把她从灯光粉红的诊疗室带到了阳光充沛的办公室,秋天的阳光薄薄地照在三十八岁的女心理学博士脸上,使得她白皙面庞的左侧散射出玉石般的光泽。

“在我看来,他的抑郁症症状倒不明显,至少,以前并没有太明显的症状。真正严重的是另一个问题。”

在马丽娟的讲述中她才知道,师兄和前妻离婚的主要原因是儿子。

儿子读幼儿园后,他到县里任职,几乎每天都有会议、检查和迎来送往的工作,经常大半个月都回不了一次市里。前妻的父母年迈多病,他就请母亲来家里帮忙。但前妻看不惯婆婆对丈夫的亲昵。

“一个终生没有再婚的女人,对儿子有情感依恋也算不上太过分,但他前妻无法忍受,常冷言冷语讥讽她变态,把她逼回了他姐姐家。在大学校时还是前妻主动追的他,没想到婚后会这样,这对他打击也蛮大的。”马丽娟说。

那时他前妻的律师事务所刚打开局面,常出差学习和办案,就从娘家亲戚中请了个表妹做保姆,孩子上幼儿园就由保姆接送。那年梅雨季,有几天暴雨成灾,市里的排水设施跟不上,水漫到街道上,他儿子在家门口附近跌入井盖丢失的下水道,三天后才在郊外的河滩被发现。

“那年市里发生了两起类似事故。两对夫妻最后都散了伙。孩子走了好几年,他都无法接受现实。也不愿对外承认这件事,他在S县工作那么久,很多同事都不知道真相。都以为孩子在他前妻那里。”

“他跟我也说孩子在前妻那里。”

“问题就在这里,他不是刻意要骗你,他在努力营造孩子还在的假象。他要骗的是自己。”马丽娟说,“这在心理学范畴内也是一种病态。”

“但他身边没有孩子的照片,家里也没有,他在S县一直住在宾馆。”

“对,这也是症状之一,在S县他有套房子,因为儿子曾在那边住过,他就转让给他人了。他不敢正眼看街上的孩子,不敢路过幼儿园、小学,特别是儿子读过的市机关幼儿园,在疾病心理学里这叫……”马丽娟说了个音译的名词,她没听清楚,脑子里回味他的种种反常。

“他如果能尽快成家有了新的孩子,情况也许不会这么糟。”马丽娟说,“他跟我说过你,他很爱你。”

“但他不肯跟我结婚。”

“他在混乱的状态里封闭得太久了。他辞职就是为了跟你结婚,想重新开始人生。”

“他跟你说过吗?”

“是的。”马丽娟果断地说,“官场的角色也让他很累。他觉得和你在一起很轻松很快乐。”

“可他一直很犹豫。”

“他是善良的人。”马丽娟叹息地说。

她当然知道他很善良,可这些和善良有什么关系呢?

马丽娟酥松的嗓音渐渐低缓下去,歪头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回忆里走远了,也像是为自己工作的前景感到迷惘。

在助手多次催促下,马丽娟去了诊疗室。

她穿过住院部院子时,闻到了浓酽的桂花香。

她记起市机关幼儿园门口的林阴道,她读幼儿园时那边就种了很多桂花,每到深秋,就香得她打喷嚏。

她出门拦了辆的士,急匆匆往那边赶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