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老风口

2015-06-08 12:06丁燕
湖南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馆长风口年轻人

丁燕

一九六六年一月三十一日,因风雪迷失方向,二十六人被冻死,多人被冻伤;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一日,大风将县城数万只牲畜刮出境外,数十名前来救援的人员被冻伤;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塔城道班两名工作人员被冻死。

———《托里县志》记载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从塔城到克拉玛依的后山公路还未修通,塔城、额敏、裕民等地的对外联络只有通过老风口。作为省道221线,这条二十八公里的路常年刮风,八级以上的大风有一百五十天,最大风速每秒可达四十米。冬天,雪助大风,道路常被一米以上的积雪覆盖,车辆受阻后,常致使司机或乘客在车里被活活冻死;若冒雪下车寻路,会被风吹至百里以外,一样冻死。

县文化馆馆长是个“托里通”,给我说了个风和绳子的故事:有一年,从乌鲁木齐来了个工作组,专门救援因风受阻的群众,有个年轻人穿了双黑皮鞋,在一色大头鞋中特别扎眼,大家问他冷不冷,他抬起脚说,这是棉皮鞋。

“是真正的棉皮鞋!”

他分在馆长和两个本地年轻人的办公室。无论转身迈步,或抬脚拿材料,他都格外麻利优雅。那两个年轻人,不知怎地,一下子对这个外地人及他的鞋子恨之入骨。他们的父母把他们生在这个北疆小县,他们仅去过几次乌鲁木齐,如果他们能住在乌鲁木齐,一定会和这个年轻人一样,穿上轻便的棉皮鞋,并在那里干出一番大事业,出人头地。

馆长对那双皮鞋并不在意。风让受损数据节节攀升,他正为那些数字闹心。他一抬眼,看到年轻人伸手拉门,马上站起来,拦住他。馆长从墙角敞口的尿素袋里捞出根绳子,塞进年轻人手里,让他一头拴在腰上,另一头拴在屋里的哪个东西上。馆长说,这样安全。年轻人匪夷所思地瞪大双眼,像在听一个笑话。那两个本地年轻人,其实,他们本可以为馆长的建议提供旁证,可他们不是趴着写材料,就是忙着算数据。

馆长费劲地说,这里的风,厉害得很。

馆长是哈萨克族,掌握的汉语词汇实在有限,当他说出“厉害”这个词时,特别加重了语气。他认为自己已表达得足够充分———那呜呜叫的风,在我们这里,能要人的命。他朝自己的助手望去,知道他们都听明白了他的话,知道让绳子捆住自己,是必要举措,绝非马戏团滑稽戏。可他们一声不吭,忙得没时间抬头。

塞进年轻人掌心的是截麻绳,纤维一束束交叉纠缠,硬撅撅扎手。这样的绳子,如果当缰绳,套在马或牛的脖子上,一定般配极了,可用来拴人,人不就跟牲口一样了?年轻人变得不安起来———后来,馆长想,如果他没穿那双黑皮鞋,麻绳捆在腰间便不会那么突兀;问题是,那双黑皮鞋,显然为出门而买。年轻人无法让麻绳和皮鞋共存。他将绳子放回袋中,摆手道:“没必要,没必要。”他俯下身,贴着馆长的耳朵轻声说,我就撒个尿,很快回来。

馆长听到了关门声。和屋外风雪的嘶吼声相比,那声音显然小得多;他还听到年轻人走远的声音。他真是个害羞的人。如果是本地人,一定会扶着墙就稀里哗啦。黑皮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向前。

一股寒风从门缝里灌进,让馆长的身子变得僵硬。他无法将大风造成的灾难浓缩到年轻人面前,同时,又怀着一丝侥幸心理。也许……他坐回桌前,却无法继续工作。当他再次眺望那个尿素袋,心跳得激烈起来:年轻人只看到那些绳子像蟒蛇,模样丑陋,却不知那是救命索,那是本地人长期与风抗争的生活中,总结出的逃生武器。

年轻人当然认得“老风口”三个字,但却只把它简单归纳为地名,而这,是对这个词的弱化处理。恐惧、害怕、战栗、噩梦,这是本地人读懂的老风口;老风口的风,是个橡皮擦,能把人的全部特点擦掉,只剩一具虚弱的躯体。

三分钟后,年轻人没有回来。

四分钟过去了。

到了第五分钟,馆长猛然站起身,说,不好!

他快步走到尿素袋跟前,捞出截绳子往腰上拴,又招呼那两人过来,捆住自己,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门把上、桌腿上。

打开门,风雪旋转而来,像置身搅拌机内部,看不清地面。馆长让两个年轻人摸着墙,分东西方向寻找,自己则朝正对着门的那条路走去。人走在风雪中,像被撕裂的碎布片,随时能被吹飞起来。这时,那捆在腰间的麻绳,像拽着风筝尾巴的线,让人命悬一线。

每一个凸起的雪堆都那么相似,像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几万年。根本看不到脚印。风雪的耙子将坑洼、痕迹、细节全都扫荡得平坦、绵软、光滑。这是风雪制造的天堂,里面没有人走过的一丝证据。可馆长还是瞪大眼睛,仔细搜寻每一个鼓起的大雪包。

他埋怨那个愚蠢而天真的年轻人———他太清高,认为捆上麻绳就会有失身份。他怀着帮助别人的心态而来,忘记了自己同样置身危险之中。

二十米开外的一个雪堆下似有隐约的黑色,馆长快走几步,拨拉开积雪,看到了那双鞋。他招呼两个年轻人过来,将尸体拖回办公室。

馆长是在那个瞬间变老的:他的头发在那一刻变白了。尽管两个年轻人也目睹了这一切,但却没有看清,以致无法说明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他们听到馆长自责地说:怪我,怪我……那个城里人躺在地上,躯体一动不动,在微弱灯光的照耀下,那双依旧簇新的皮鞋格外扎眼。这间办公室变得阴森可怕:惨白的墙壁、黑皮鞋、紧闭眼皮的脸庞、红头文件、正在统计的数据……死亡改变了全部,真相被袒露:人所能控制的疆域实在有限。

当那个城里人穿着黑皮鞋,走进暴风雪时,这两个年轻人的内心一定涌起古怪的恶毒。那个城里人像棉花团般被吹倒,被雪砌成了个大鼓包。那场景没人看见。围绕着他皮鞋的嫉妒早已消失,这两个本地人开始重新审视自己那笨拙的大头鞋。

三个人默默陷入沉思。他们都很懊恼,觉得自己要对这个城里人的死亡分担一份责任。他们知道,此后很久,他们都不会忘记这个暴雪之夜。

这就是老风口的生活:没有灯火辉煌的大街、剧院、餐厅、美妙的音乐,只有呜呜的风雪,它们呼啸在屋外,没有善恶标准,它们仅仅是风,是雪,而那个从乌鲁木齐来的城里人死了,这是不能被允许的事情,所以,当风雪再次哀号时,人们的头脑中充斥着三个字:杀人犯。endprint

但人们依旧生活在老风口。

生活在这里的人,不了解别人的生活,他们只了解自己,只了解自己的感觉和判断,只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构筑起属于自己的尊严。

一位在县里有些名气,出过几本书的作家,很会耍贫嘴,当麦克风往他眼前一摆,整个人就像通了电,天文地理,人情世故,无所不知。他五十来岁,黑发中夹杂着银丝,但却不显苍老,反而因梳理妥帖而显得练达。

我记住了他,并非因他所讲的那些乡间笑话,而是他无意间说起十五岁出门,路过老风口的事。他说当他瞥见世界真相时,两只眼睛像敲碎了壳,打在平底锅中的鸡蛋,渐渐扩大膨胀起来。我为这个比喻喝彩,而他,瞬间引我为同道中人。

他携带着笔记本电脑,很方便地为我调出那时的照片。

那少年瘦小单薄,眼神胆怯,嘴角没有装饰性的笑容,是个典型的乡下少年。大多数这样的孩子,最终成长为农夫、工人,或小贩,而他成了作家。

他是如何从容蜕皮,把那双羞怯的眼睛,最终磨砺得像食肉动物般放肆而略带残忍,我不得而知,但他一定不是一下子就变成这样的。我记住了那个故事的发生地:老风口。他说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愿提及这三个字。无论人们用什么语调说出老风口,无论是开玩笑或认真,他都控制着自己不插话,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让自己再次沉入回忆。

他说,成年人的感觉麻木而粗糙,可少年不同。

那个十五岁少年,在黄帆布大包中装了几串阿魏菇,从沙湾县坐班车,去塔城舅舅家送年货。车在老风口停下后,说前面有暴风雪。人们无可选择地进入路边旅店,坐在四方桌前的木凳上,僵硬地等待吃饭。

店里只供应一种饭:拌面。

风大雪大,没有多余的菜做别的饭。少年随大流,从口袋里掏出钱(若在县城,只需花一半钱),顺从地交了。他坐在不起眼的拐角,像省略号的最后一个小点。他生怕引人注目,眼神慌张,将小身子蜷在暗处。

从这个角度可直通通看到厨房:即便是中午,因暴风雪肆虐,天空昏暗,厨房也亮着灯。裹着油污围裙的三个伙计,正在大锅前忙活。少年盯着那里,看清每一个步骤:一团膨胀的面被拉扯成细长条,锅盖掀开后,开水腾腾,不一会儿,波浪中翻出一条条银鱼;炒菜的铲子和小铁锨差不多,炒的是羊肉、白菜和皮芽子(洋葱)。那堆高高的白菜,倒进锅里后,没炒几下就变少了。少年沉迷于每个细节,忘掉了暴风雪,忘掉了自己。

饭后的整个下午,人们都在等待中度过。男人们抽烟、吐痰,女人们讲笑话,谈论着天气,说暴风雪通常要持续两三天。那些笑话令少年脸红,他便起身在门外去撒尿。

屋外的雪越积越厚,榆树拼命摇晃着树干,云朵像在逃跑,少年站在雪地上,像有人用小锤子敲太阳穴。他抖抖索索地提上裤子,推门进来,简直不能相信这种变化:仅仅几步路,狂风、暴雪、危险和恐慌就被挡到门外,人们在烧着炉火的的房间里聊天,发出阵阵大笑。

天黑了下来。正如大家预料,暴风雪没有停下来,一干人便再次坐回饭桌,等着吃晚饭。炒面上来了,散发着一股葱香,人们吃得大汗淋漓,打起饱嗝。少年吃了一半。他并没有吃饱,但胃口却有股奇怪的力量,正奋力阻止他进食。

那是他看到了不该看的场景后,受到的惩罚:伙计们将中午收拢到大铁盆的剩饭倒在案板上,用刀切碎,再拨拉进锅里,翻炒时加上葱末、蒜末。

他的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不知该说什么,该对谁说,脑子里乱糟糟的。吃过饭后,他的嘴里泛出股怪味,像吃的不是炒面,而是苦艾。

虽然房梁发黑,门板歪斜,碳火将息,可十几个男人还是挤到一张通铺上,脱了衣服。有人给少年让出点地方,他便躺了下来,但人挤人,只有一个身子宽,不是别人碰到他,就是他碰到别人,没办法,他只能将身体绷紧(不像在家里,可以获得足够的释放和舒展)。空气里弥漫着脚气味、汗腥味,混合着打鼾声、磨牙声,让少年浑身发疼。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和腿,发现它们有了改变:更瘦了,更高了。

一种不熟悉的新生活,就要展开。

他对自己说,一定要睡着。

第二天清晨,醒来,走到屋外撒尿时,榆树的枝条已变得纹丝不动,天色依旧阴沉,但却寂静无声,好像昨夜的风暴根本不存在,那些棉花团般的雪堆,也不那么无聊乏味。呼吸了清冽的空气后,他不想再回到大通铺,便一个人走到餐厅,习惯性地坐在昨天的角落。在那里,那团阴影像从没离开过,将他的身躯淹没殆尽。可是蓦然,他猛地站了起来,浑身颤抖。他张了张嘴,想喊,却像失声了般,只站在那里,脸色苍白。

厨房里的伙计们正在做早饭:将昨晚的剩炒面倒入大锅,兑上几瓢水,就火熬煮起来,变成汤面。汤面摆在每个人面前,碗里分不清是灰色白色还是绿色。客人们吸溜着,齿缝间发出嘶嘶声。

少年觉得那汤面是口放大的浓痰。

他将碗推开,跑出门外,在白雪的旷野里呕吐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出门。昨天是他十五岁生日,他自告奋勇给舅舅家送年货。出门前,他往大头鞋里垫了厚毡垫,在鞋前鞋后塞上羊毛团,在棉袄外套上洗干净的罩衣,戴上棉手套和长耳风帽……他认为自己已能应付这个世界了。可现在,他摸到了自己的眼泪。这世界,远比他想得更浩大。

他擦干眼泪,回到桌前,把那碗汤面喝了下去。

汗滴从他的额头冒了出来,他什么都不想,或者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和他不相干。他为了赶路而吃。他必须吃:为了性命而吃。他在吃的时候说服自己,说这味道不错。之后,他将空碗朝前一推,站了起来。

之后,他长大了。

“风从十月开始刮,到第二年三月底;五级不算风,八级才算。风刮起来也不是没完没了,有规律可寻,大致以三天、五天、九天为期限。”岳秀丽精干爽快,黝黑圆脸,中等个,扎马尾,牛仔裤,旅游鞋。她很爱笑,语速超快,语调中暗藏着一种奇怪的尾音。我听出她的汉语里掺杂了哈萨克语的味道。她点头说,她的哈语比汉语流利。endprint

在新疆,这并不奇怪。我曾在南疆和田见到过很多说流利维吾尔语,而汉语却结结巴巴的汉族人。所以,我们的话题依旧回到了“风”。

岳秀丽说:“上小学时,父母叮嘱我,一定要牵着妹妹的手回家。有一天,风来了,我一扭头,身旁的妹妹不见了———她不小心松开手,一下子被吹出十几米远。我在后面喊,趴下趴下,可风太大,把我的声音全吞没了,妹妹听不见。她不知道她走得那么快,是被风推着,也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在我身边。我吓坏了,不知该咋办。如果这时,风力再大一点,她就会被吹得看不见。有个过路的大妈看见了,马上知道该怎么办。她顺着风跑,边跑边冲着妹妹的背影喊,风来了,快趴下。妹妹终于听到了,一下子,身子就软在地上。我的眼泪哗啦流了出来。我知道,妹妹今天捡了一条命。”

岳秀丽有些不安地问我:“这些事是不是太小了?”我说,不小。

在老风口,有一块属于自己的钟表,人们按照那块表上的时间来看待世界,人们有独属于自己的节奏,他们在自己的节奏中和历史发生关系。

“那一年,还是我上小学时,村里看露天电影,正看到半中间,刮起了风,我爸一看风向,马上让我们拾起凳子走,我们不想走,可看到我爸皱着眉头,就磨磨蹭蹭地拿起凳子往家走。走到半路,风大了起来,我爸说,快跑。我们举着凳子就跑了起来,风声越来越大,大得吓人。我家住在村西头,十几分钟后,回到家,拿木头把大门顶住。这时,风变得更大了,可我们一回到家,就不那么害怕。我妈准备烧火做饭时,我听到有敲门声,来的是王老汉,他家住在村东头,说电影还没完,风就把人吹得散了场,他往家走时,硬是被吹得迷糊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爸笑着说,我一看天就知道,今天要刮大风。王老汉在我家吃了饭,睡了一觉,第二天才回去。”

我出生在东疆哈密,上小学时见识过刮黄风:天空猛然发乌,风卷着土,让一颗颗黄土粒子掉下来,像下雨,到处都是泥腥味,简直没法呼吸。学校的大喇叭通知紧急放假,让学生们快回家。吃午饭时,因看不见桌上的饭菜,母亲拉开了灯。傍晚时,听母亲说,邻村有个小孩被刮进坎儿井,给活活闷死了。但这样的事仅发生过一次。老风口的风不仅酷烈,且发生频率极高。

“有一年冬天,风吹着雪,把房门埋住了,雪从院墙堆到房顶,我们去找人,就直接上房顶,朝底下一跺脚,喊,谁家?下面的声音从烟囱里传出来,我家!门被堵死了,外面的人要把雪朝外挖,里面的人要先把门推开道缝,朝屋里扒拉雪,再从门缝爬出去,往外挖。”岳秀丽抬起胳膊说,挖出的雪道比她的头还高。

我问她,村里人是不是很讨厌刮风下雪?

她摇摇头:“也不全是。风雪消停后,我们可高兴了,可以玩陷人坑游戏。先挖出个洞,在洞口盖上雪块,再撒上浮雪,根本看不出有坑。大人一脚踩虚,掉进去后一身白,爬上来后呵呵笑,也不生气。冬天雪大,野兔断了粮,就爬到雪堆上啃树枝,能把一片林子齐刷刷啃断。我们追兔子玩,嘴里嗷嗷叫着。用爬犁滑雪,一滑滑出上百米。要朝树矮的地方滑,那里的雪厚实。到五月化雪后,反而不好玩了,到处是泥巴,天看着晴朗,可风里掺着雪粒子,刮到脸上生疼,还不如冬天。”

风所代表的自然让人害怕,人努力想掌控它。人建起摩天大厦,发明空调,以为可以不用再理会风霜雨雪,然而,置身于人工襁褓中,人虽获得暂时缓冲,但却并没有真正理顺和大自然的关系。

我对岳秀丽描述的这个小村充满好奇,想去村里看看。岳秀丽说:好办。十分钟后,我们上了车;三十分钟后,阿合别斗乡也格孜库勒村到了。

和新疆大地那些缺水的小村没任何差别,这里林带稀疏,田野贫瘠,陋屋稀疏,尘土飞扬。这片旷野几乎等同于西西伯利亚的流放地。在这个袒露的空间,看不到一个人,环绕着土屋的田地,看起来,像被遗忘了很多年。这里没有一星绿色,田埂上的茅草枯干,甚至没有鸡鸭,听不到狗叫。

这场景将我带回到童年岁月,我原以为此生永远不会再见这种场景。等我长大后,东疆农村已很少能看到这种赤条条的田地,塑料大棚成为重要景观。农民种大棚菜,反季节销售,可获取更多报酬。

在都市,人们通过辨别建筑物,很容易就能找到中心,但在这里,却找不到中心;或者,根本不需要中心。历史遭到停滞,令其依旧保留史前蒙昧状态:没有人,没有车,没有水泥楼房,天和地空空荡荡。

刁永江家的土屋被院墙围住,人站在墙外,能高出一个头。院子的角落七零八落地堆放着农具和杂物,屋门很窄,仅能通过一人。进入后,先是间放着蔬菜的厨房;朝右一拐,是主屋,摆放着圆桌、双人床、写字台、沙发等家具,这些物件显得很古怪,像被画家用铅笔描过,带着浓重的阴影。原来,这屋子仅有一扇朝南的窗户,长宽都不超过一米,光从那里透进来,不仅没有带来亮堂,反而更增加了抑郁之感。我在南疆克孜尔千佛洞见过这种小窗,知道这种设计并非为节约木料,完全是为了防风。

坐在圆桌前的男主人身陷昏暗,看不清面容,听到岳秀丽的介绍后,从胸腔内爆出一阵大笑。那笑声毫不修饰,充满草莽气,令整个房间随之抖动。这种原生态的笑容,在都市早已绝种。这是个自然人发出的天真笑容,和身份、地位、学养、财产皆无关。

在访谈开始前,我想方便一下,女主人带着我,并没有走出门,而是穿过厨房,来到左边屋子。这里堆满杂物,在靠墙的一角,有个用木板和塑料布隔出的空间,那里,安放着一个抽水马桶。

那马桶的白简直像月色般皎洁。它出现在这个空间,宛若公主落难。它像块闪光的玻璃,将此地的衰败、混杂照得更为透明。它完全不可能属于这里,而它,就出现在这里。

女主人看出我的迷惑,解释说:“没这个不行……风刮起来,说啥也不敢出门……”

我忙点头。我想起那个穿棉皮鞋的年轻男子。

刁永江一开口,那些黯淡的家具像被镀上了光,慢慢变得亮起来。逐渐,逐渐,他的面部也从阴影中显露出来:他的额头上除了有刀刻般又深又长的皱纹外,还布满无数条细纹,两颊消瘦黧黑,眼白清晰,眼神放肆偏执,又不乏热情。风霜在这张脸上留下了肆无忌惮的痕迹,让他看起来比实际更显老。深蓝色衣裤有些发皱,头发蓬乱。endprint

“我家是村里第一个买小四轮的,我十二岁就会开手扶拖拉机,十六岁拿驾照。我们村虽然属托里管,但到托里县要五十公里,到额敏县只要三十公里,我常开车往额敏跑。开得顺时,三四个小时就能到,如果风大雪大,十二三个小时到不了也是常事。在村里,如果有人坐上我的小四轮,我又不问他要钱的话,说明这个人很有面子。坐小四轮,可不能穿平常的衣服,要穿上棉袄棉裤,外加皮大衣、皮帽子、毡筒。就这样武装,如果连坐十几个小时,也会冻坏手、脚、耳朵。”

窗外的天空似乎没有一点要转亮的兆头,我们围着圆桌而坐,听刁永江说话。他说话的声音很大,词语像西瓜,毫无遮拦地滚出。他总在某个关节点上开始停顿,然后大笑,像个好奇的大孩子。在这个小村,他没有一刻感觉自己受到了局限,相反,他活得自在、自如、自信。他会开车、有旅行经验、对两个县城都很熟稔……这一切,都让他从传统农民的形象中跳脱出来。

“有一年冬天,我出门办年货,背了个大口袋,回来时,风把袋子刮出道口子,里面的大米快漏光了,可人走在风里,一点没感觉肩上轻松,根本不知啥时候漏的。”

“还有一年,也是冬天,风大得很,我从额敏县开车返回村子,跑了五六个小时后,车上有个哈萨克族孕妇说肚子疼,我停车一看,路走了一半,返回去和朝前走都要再花六个小时。我愣住了:咋办?路两边是戈壁荒滩,看不到一户人家,更别说卫生所、医院。可那女人已经疼得不行,像马上就要生。有啥比生孩子更要紧的事?我自己当爹,知道那滋味。我想了想,把身上的皮大衣脱下来,招呼车上的人,把盖在腿上的毛毯取下来,把孕妇围起来,再让个中年妇女进到圈里,就在车上接生。我没人可商量,觉得只能这么办。没人说我疯了;也没人抱怨停车。用毯子围起的人墙肯定不暖和,我心里也虚虚的,怕有闪失。俗话说,人生人,吓死人。在我的车上,我就要有交代。我跳下车,朝路前路后看,希望能碰到一辆车。可是没有。那么,只能这么办了……我心里想。终于听到小娃娃的哭声,一车人都松了口气。剩下的路,我跑得又快又仔细。一想到娃娃生了下来,我就想笑。一笑,满嘴灌的都是风,都是雪。那家人给娃娃过满月,请我去喝酒,我去了,喝多了,心里痛快得很。他们感谢我,我说,我和这娃有缘。”

“一九九六年,我买了辆八座车跑运输,到县城一人五块钱。有一次,我拉了七个人,走到老风口靠西四公里的雪山头,雪大得看不清路,我就打开窗户看路基,凭着感觉开。开着开着,觉得有些不对劲,刹车后下车一看,出了身冷汗:前面停着一辆车,车头钻在路基下面,和我的车就差几厘米。路被这辆车给堵死,我只好返回,朝道班开,在离村子还剩五公里的地方,车掉进沟里出不来,车上的人都下来挖雪,挖得铁锹把子全断了,还是不行。我一看,说,不要车了,走!路两边是雪山,中间夹着条沟,有个小伙子走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来,我拽他的袖子说,不行不行。我知道,在雪地里一坐,就再也不想起来了。他不听,我就硬拽;他骂我,我还是拽;他发了狠,干脆躺在雪地上。我跪下去,把他的脑袋抬起来,吼着,起来,起来。你不起来,我就不走。他被逼急了,狗熊一样,慢慢爬起来,嘴里说,我杀了你。我说,你杀了我,我也不能让你躺在这。他跟着我们慢慢朝前走,风像凿子、锤子、矬子,把人弄得血肉模糊。可人还得往前走。不走不行。五公里的路,活活走了三小时。一进村,那小子就跪倒在地上,抱着我的脚磕头,说我救了他。他年轻,不知道轻重,我知道那地方能要人的命。一九七六年,有个骑马去县城看儿子的妈妈,就在那里失踪的。老马单独跑回家后,被邻居发现了。邻居骑着马,一路找来,马在一堆雪前刨,刨出了老人,人早都冻僵了。”

从这个落满灰尘,处处被杂物填塞的院落可知,即便如此有头脑,受人尊敬的村民,其生活,也谈不上阔绰,其它人家则更弱于此。他们的生活,像《呼啸山庄》中国版:风雪用鞭子抽打着这个西北小村,人们被自然束缚越紧,梦想就越野。风在这里让生活被迫变形后,人们必将以更苛刻的标准要求自己。他们要比别人更严谨、更赤诚、更热情,才能将日子过下去。

“我们村只有一千人,哈萨克族七百人,汉族三百人,学校一个班才有六七个学生,时间长了,大家成了一家人,不分彼此。我每天早晨习惯喝奶茶,不喝绿茶。五岁时,我父亲到牧区教人开面粉机,带着我住了三年,八岁时,我的哈萨克语已说得相当流利。我们周围都是哈萨克人,不学语言,生活不是不方便,是简直没法过。我父母那么大年纪,都学会了哈萨克语。哈萨克人大方,开放,喜欢开玩笑,出门不带水,不带馒头,看见毡房就进去,总能喝上奶茶吃上馕,临走,还有奶疙瘩拿。冬天他们宰羊宰马后,喊我们去吃肉。我们过春节,也喊他们来。”

女主人在丈夫的谈笑声中进出了好几回,但都刻意不让自己成为焦点。她总是微笑地望着我们,从某个角落摸出个东西后,悄悄出门。她中等身材,容貌端正,对丈夫有种单纯的、看不出任何造作的宽容。因此,我决定向刁永江打听些关于恋爱的事。可是,当我问他,村里各民族之间是否通婚后,突然又有些不安。我害怕自己太过冒昧和唐突。

出乎意料,这个问题在刁永江这里,得到了没有任何纠结的答案。他用肯定句回答:“在我们村,汉族男人可以娶哈萨克族女人,汉族女人也可以嫁哈萨克族男人。”

他指了指岳秀丽,咧嘴笑起来:“她妹妹就嫁给了哈萨克族小伙,听说过得不错。”他没有直接说岳秀丽妹妹的名字,因为岳秀丽在这个小村太有名:作为村里第一个走进哈语学校的汉族女孩,她初三毕业后考上塔城农业农机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县里工作。

现在,我终于明白,岳秀丽为什么哈语比汉语流利。

岳秀丽说,有一次,她想吃盘子里的胡萝卜,可满脑子都是哈语,就问妹妹,这个东西,汉语怎么说。妹妹受她的影响,上的也是哈语学校,后考入伊犁农业农机学校。

岳秀丽说,当妹妹想嫁给哈萨克族小伙时,两边家庭都曾表示过反对。理由都是:习俗不同。可两个年轻人是同学,根本没有语言障碍,加之共同成长的经历,他们执意结合。婚后不久,妹妹生了个聪明的儿子,令两家大人皆大欢喜。endprint

妹妹的儿子在家里说哈萨克语,到外婆家串门时,和岳秀丽的儿子打了起来。两个小家伙指着凳子,一个说哈语,一个说汉语,都认为自己说得对。

离开小村,低矮的土屋瞬间消失在倒后镜中,天地被简化成土灰色,人像从未存在过,再次隐匿于尘土中。需要用另一种观察方式,才能对这些土屋和生活其中的人有所了解。如果没有暴风雪、婴儿的初啼、顽强的爱情,这个小村就像一幅古老无言的风景画;但它却因人而变得鲜活。风雪加剧了人们生活的艰辛程度,同时,也让一颗心靠近另一颗。

人们在最严酷的自然内部,进行着自我调整,努力寻找最合适的生活方式。在小村,任何一种简单的概括、归纳和定性,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都是一种伤害。他们活着,按照他们的钟表时间;他们的浪漫,我们不懂。

我到达老风口时,传说中的大风已被降伏,只能从路边倾斜的树干看出过去的痕迹。防风林看起来并不自然,在姜黄色调的画面中,作为两条绿线笔直地拉长着,作为“人定胜天”思想的具体实践延展着。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人们便在这片长二十八公里、宽三公里的地方,开始修建防风林。至今,已栽种出二十四条林带,形成乔、灌、草立体防风屏障。

托里县的人几乎都去老风口种过树,包括中小学生。关于种树的记忆,曾和孩子们的成长深刻地连在一起:用铁锨将戈壁上的冻土挖出,还没端起,那土就已被风吹走。每栽一棵树,都需几个学生合力。坑要合乎规定尺寸,否则风就会将树苗拦腰刮断,或连根拔起;每挖一个坑,都有技术员来测量。

起初,人们没经验,没有掌握林带和路面的距离,建起的林子将风雪挡住了一部分后,另一部分,却从缝隙漏出,恰好落在路面上(非但没防住风,反而帮助了风)!人们总结:一道林墙挡不住。加修第二道、第三道!直至———两边林带的间距拉大成两百米,才契合了风的波次,将风送走。

不同种类的树木簇拥着,杂糅着,高低错落,最终形成两条绿毯。一棵树,当它变成防风林中的一员时,它就已不再是平常的那棵树了。它成了武器,成为人们完成某种使命的工具。为了让风消失,还是幼苗的树被栽种在路边。

我想起黑剑般劈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公路,在它的两边,同样也有着两道防风林。那些树通过打井后提取地下水滴灌而活。这种硬生生长出的林带,和野生果园有着完全不同的风貌。

在离老风口不远处的一片洼地,真有一片野果园。拨开树枝,躬身钻进,高大的苹果树洒下稠密阴影,一条小溪汩汩流过,丝带般将整个园子串起来。树下的青草并非连成片,而是东一坨,西一坨,随性乱长。那些树木间的空隙,覆盖着厚厚的,从未被扫帚清理过的落叶,一层又一层,棕黄褐黄。踩着它们时,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叫声。

我在果园之外所受到的惊吓与恐惧,在这里,神奇地得到了理疗。我嗅到股奇怪的味道,不仅是清香,更兼清丽、清纯、清澈。

一抬头,叶片间还藏着些拳头大小的绛红小果。我想起来:在松泉市场门口,乌斯曼的母亲卖的就是这种野果。

有个男作家,居然,攀着树枝爬了上去。他曾是军人,刚刚退休,依旧保持着超常的行动能力。他将自己有些秃顶的脑袋从树杈间探出,咧嘴大笑。当他摆脱掉军装、单位、朝九晚五的坐班后,变成了个大孩子。是野果园给了他这个机会;也是野果园,让我们看到了貌似平庸的他潜藏在内心的激情。单凭这个举动,我便确定,他前半生的作品都没有得到完满的释放。

这个曾在制度中挣扎的前军人,现在,从树枝上小心摘下果子,献宝般,递给女人。女人在衣服上蹭了蹭,放进嘴上咬,酸、甜、香。这是久违的,童年的味道。

这个野果园,到底给了我们什么?许久之后,我都梦想着,再次回到它的怀抱。它像个子宫,让我安全、自在、舒适。而我却不想第二次参观防风林。尤其,当我听说这些杨树、榆树、柳树,蔷薇科灌木,以及周围五百多公顷的农田,全靠打井汲取地下水(已打出五十多眼机井),而那些农田依旧使用渠灌,并未采用节水的滴灌时,不觉骇然:我们目光所及的这些绿色,多么奢侈!

挖井抽水,会令地下水位节节下降,一直到达两百米以下,而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在草原,蓦然耸起了金矿、煤矿、铬矿……不仅破坏了植被,更破坏了牧人的安宁。树没了,草矮了,拨开稀薄的草根,阴险的沙已悄然露头,干旱让羊群从清晨就冲到水井边卧下不动;干旱让蝗虫大摇大摆,将卵产在通往萨孜湖的公路上,每平方米的密度超过两百只。

随着新井深度的寸寸下移,牧人被抽去判断明日危机的经验,变得心慌意乱。有些矿主,背地里私设暗管,利用自然沟谷,将选矿废水、尾砂直接外排,致使饮水河变成乳白色,漂浮大量泡沫,散发刺鼻异味。

即便知道河水含有矿物质,周边人畜仍旧饮用———再无其他水源!

老风口东南七公里,有个“亚欧大陆内心”纪念馆:大门模仿长城造型,城墙上有三个拱门。从最大的那个进入后,是一片用大理石拼贴而成的地图。大理石拼得粗糙,缝隙明显,亚欧板块用姜黄和紫红标识出;在中心位置,有个凸起的白色半圆,那里,就是全球最大陆块的地理中心。十六根白柱,分四组,环绕在这片大理石周围,柱上雕有龙形图案,在白杨树的映衬下,显得很不搭调。

这个纪念馆所处的位置和它本身所宣扬的内容并不相称:

当老风口的人们还在为生存做最蛮荒的挣扎时,这些信息(世界历史的中心地带,占世界陆地的五分之二,囊括世界人口的十分之九),大而无当。过去的文明试图输送一种优越感,显得虚弱无力。那个夹在中心的白色半球,作为设计品来展示,看上去很现代,很符合潮流,证明这里离世界并不遥远(甚至是中心),但当人们离开,扭头就会忘掉。

它的漂亮造型只是一种形式,并不包含对本地人当下生活的解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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