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一簇开无主

2015-06-08 12:18朱彩辉
湖南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阿芳柏树木屋

朱彩辉

成语“学富五车,书通二酉”中的二酉,如今叫做二酉苗族乡,是阿芳的家乡。二酉乡离县城三十里,阿芳的家乡在二酉山的后背,一个叫长坡的村庄,距离二酉乡政府还有三十里。同事要去长坡做一个调查,请阿芳带路。我自告奋勇作陪。

《荆州记》曰:小酉山,山上石穴中有书千卷,相传秦人于此而学,因留之。这一留,便有了辰州两千年的文化渊源。恢复高考后,小小二酉山更是出了不止百名教授学者名人。阿芳自称是秦人的后代,读书千卷,走上仕途,走出了偏远的长坡村。

二酉山如今被誉为文化名山,可山上除去有一个空空的洞穴,有近年来修葺的可观酉水汤汤流淌的二酉亭、善卷亭,便只空剩一个远古的传说。偶尔有出差至此的人,因了那个久负盛名的成语,便慕名而去,倒也成就了三两家农家乐。不过,更多的二酉人则是汇入南下打工的行列。二酉山两千年如一日静寂寂地望着酉水消消涨涨。

我们的目的地是长坡,小车跨过二酉大桥后,公路抛下酉水,像一条游走的长蛇向着大山蜿蜒挺进。三十里山路上没有第二辆车,公路成为一辆车的公路。公路两边山峦有时是青青翠翠成片成片的松柏树,有时是稀稀拉拉几棵松柏树。是的,除了松柏树,沿途没有其他树种。同车的人告诉我,并不是这里适合松柏树生长成材,而是只有松柏树耐得住这贫瘠的土地,就像贫穷的人耐得住岁月的煎熬一样。

一路上,山野里偶尔跳出一片油菜花来,金黄的油菜地镶嵌在尚未返青的山坡,有些突兀,有些鹤立鸡群。在公路边看到一株开得极其浓烈的樱花,满树雪白雪白的花朵,如一只雪山飞狐从山林里探出头来。我刚想要伸手去捉住它,车子嗖地一声飞过去,飞狐转眼没了踪影。

长坡村村名真是名副其实,上一道长长的坡,再下长长的坡,如此反复,我们一直在山里转悠。我敢打赌,车子拐了绝对不止九九八十一道弯。终于看到村落。三三两两的木屋结伴立在公路边、山腰上。一只黄狗懒洋洋地站在坡上打量着我们这群陌生人。看不到半个人影。几树桃花倒是开得热热闹闹。忽然想起一句诗: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后来,一位满脸花白络腮胡子的老汉像个山神一般从一栋木屋里钻出来,他披着一件蓝布衫站在梨花下指着左边一栋木房子说,这一家去了广东,又指着右边一栋红砖房说,那一家去了深圳。我们按照名册再问他,某某在家不?他道,他一个月前倒是在,现在不晓得他住在县城他儿子家,还是长沙他女儿家。

这是一个百十户人家的村庄。二三十年前,这里应算是人丁兴旺的村落。阿芳父母现在居住的青砖房曾经是供销社,业已破败,但结架宏大,能窥见当年的景况。供销社的隔壁是村卫生室,它其实只不过就是乡村医生家的厢房。厢房低矮黑暗,一个破旧的矮柜,一个像货架一样的壁柜,柜子里零碎地堆放着一些药瓶药盒,壁柜边有一架挂着粗麻蚊帐的大床,蚊帐蜡黄肮脏,与黑屋相得益彰。乡村医生是阿芳的姨父,已年过六旬。我晕车。阿芳要他姨父给我吃两支葡萄糖。我不想吃药,我说,我想去屋后挖胡葱。乡村医生说胡葱吃了糊眼睛。老医生可能是学中医的,说了一大通中医药理,听得我云里雾里。不过,我想去挖胡葱的心思却没被说动摇。

虽然人口日渐寥落,但政府竟然还给配有乡村书屋。书屋大门紧锁,锁锈斑斑。我透过结满蛛网的老式玻璃窗户,看到左面靠墙的书柜里有满柜的新书。有一些书甚至连包装薄膜纸都未曾拆掉。是些什么样的书呢?真想进去看看,可没有人有钥匙。

这一天,我看到的村民是:一位孕妇,一位聋哑女人,一位阿婆,三位男性老人,一位乡村医生。那个年近四十的孕妇是新近才从浙江回来的,她肚里怀的是二胎,政府要她生下孩子后即刻结扎。她说,结扎完她便回浙江去。她是云南大理人,多年前嫁到这里,成为这个村庄的一员。她头发黝黑,皮肤也黝黑,不过,头发像鸡窝一样。她用普通话与我交流。只是,她和我一样对这个村庄一无所知。

我是在开满细碎小黄花的田埂上看到那个阿婆的。阿婆大概有许多天没有见到生人了,看到我一个人坐在田埂上对着地米草花发呆,赶着她的牛过来给我作伴。隔了老远,笑笑地问我:妹妹,你是从城里来的吧?我将目光从嫩黄的细花中移开,看着她长满皱纹的脸嗯了一声。

你们是来收电费的吗?阿婆再问。

我摇摇头。我也不好意思告诉她,我是给同事们作伴来的。同事们来村里做一个调研,我天天窝在办公室,被文件材料憋坏了,专门来深山老林喘口气。城市里只有饱胀的物质物欲,而这边远的深山里有烂漫的山花,有富含负氧离子的新鲜空气,有让人神思安逸的静谧大山。不过,今天,因了我们这些外人的入侵,大山似乎一下热闹了许多。四处有花开的声音,山鸟鸣唱的声音,还有山坡上的大水牛,吃着吃着草,偶尔也会抬起头来,对着远方“哞哞———”叫喊几声,就连这明晃晃的春光也快快活活在天地间奔跑着,吹着长笛,招惹着新枝嫩芽突突地向上窜着。

阿婆说她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成家了。原本家里有七亩田,如今,她跟她家老头只种了三亩,山冲以及界上的天水田都荒着。可能是那些荒芜的田园戮痛了她的记忆,她讷讷地自语道:二十多年前,她的超生的两个儿女都没有分到责任田,她天天和村干部吵,去问村里要,她千辛万苦争得了田地,还没种上几年,儿女们一个接一个去了广东浙江。十年前,他们老俩口还拼死拼活摸黑赶早让每一丘田插上秧种上包谷油菜,现在她和老伴都七十多岁,没有力气多种一亩田了。说着,她指了指公路边的一栋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子,对我说:那一栋屋就我和老头子两人住。老人的口气里满是骄傲。那真是一栋大屋,容得下一大群儿女子孙。后来,阿婆回家用背篓背了五个柚子送我。我晓得那是一种嫁接后的柚子,甜腻但水份少。我平日里不喜欢吃这种柚子,但盛情难却,更不好拂了老人家的一番心意,便拿了两个,回屋给了同事,他们倒是喜欢得很。

我无事,在村庄里四处溜达,还看到一栋披红挂彩的木屋。廊柱间缠着一匹一匹的红布,廊下挂着二三十个红灯笼,每一个灯笼上都贴着烫金的喜字。木屋被喜庆包裹着。我忽然好想看到一场吹着唢呐抬着花轿的中国式婚礼,看到穿绣花鞋披着大红盖头的新嫁娘。然而,廊下只有三个打牌的老人。一场婚礼早已在旧历新年里举行。一对新人在城市工作,回家拜了天地祖先,又回到城市去。

我一天都在村里游荡,竟没有看到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小孩子。我禁不住想,若干年后,村里的老人都化作了这山间的泥土,那么,这个村庄不就会自然消亡了吗?

到时,这一方山林将是怎么一个景况呢?

还有,那些桃花啊,李花啊,梨花啊,樱花啊,谁会来看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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