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令

2015-06-08 12:14戴小雨
湖南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兜兜双眼皮灯塔

戴小雨

初来牯子岭的时候,嫌日子难打发,我便对室友说,怎不去找女人“玩”?

“你这么一说,还真来了。”一室友趴在窗台冲楼下草坪说。我趴向窗台,只见草丛里有只老鼠在那里玩。

“你下去逮住它,没准也同我们一样,公的。”

后来才知道,凡是初来牯子岭的人都会听到这句话。

牯子岭除了人少了些,其它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只是我心里多了几分失落。

来到我们原来住的二队一班宿舍,掀开门才知道里面住着另一个班组。我打听了好一阵才找到双眼皮和高跟鞋,他们告诉我,原来的一班已经解体不存在了。

“兜兜———”高跟鞋远远就看见了我,向我跑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他的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我偷看他的眼睛,那上面像是上了雾的玻璃。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铁汉一个,内心世界却跟个小姑娘似的,善良脆弱得让人心痛。

为了给我接风洗尘,双眼皮从镇上买来三瓶西陵大曲。我说:“你们还那么喝呀?”

“今天例外,”双眼皮说,“其实我们也很少喝了。”

两年前,我数着那些向外溢着酒打着红“×”酒瓶的严禁酗酒和酒后上岗的标语来到七处二队一班,踏着时高时低的猜拳声爬到三楼,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

送我来的是处里的王处长。我的这份优越并未使他们放下手中的酒杯,恰恰因为这份优越,让他们对我第一印象产生了厌恶。

羚入羊群也得学羊叫。我整理停当行装之后,便坐在一旁略带几分讨好的神情看他们猜拳喝酒,伺机同他们套近乎。一个诨名叫高跟鞋的青年看样子支撑不住了,其余几个人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条女人大摆裙取来,要他穿上,“不喝也行,穿上在一边给爷们跳舞助兴。”

高跟鞋半推半就往身上套裙子。我看时机到了,走上去一把将裙子扯掉“,我替你喝!”我大大咧咧地在一张方凳上坐下来。

“各位兄弟,小弟刚来也不坏酒桌上的规矩,我先干了这瓶酒再说话。”说完,我就将那瓶酒吹了个底朝天。

他们面面相觑了会儿,一同将那粗大有力的手掌拍在了我的肩膀上,“兄弟,够味!”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军营里的那点东西在这派上了用场。

一个诨名叫双眼皮的队员领着我四处转了转,说是先熟悉熟悉环境,还说什么哪天想哭的时候容易找到地方。我左看右看他怎么也不像个双眼皮,活脱脱一个荷包眼。班长看出了我的疑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明天你也会有一个动人的诨名的。”班长说话的时候,努力地憋住了笑。

原来,一班的每个队员都有一个用女人衣着什物命名的诨名。

班长姓单名九,来自山东。《水浒》里有一百单八将,班长是单九将。没有人叫单(shan)九,而直呼单(dan)九。别看他长得粗膀大脑,却有一个让人一听就软骨头的诨名:迷你裙。

高跟鞋邓军来自四川,双眼皮童正来自湖北。还有取长筒袜、柳叶眉的,凡是来一班的新队员都得先给你取个诨名,不然会让你的日子过得不舒坦。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他们叫醒,说是去镇上玩。牯子岭离镇上近五公里路,我们是开着一辆T20装卸车去的。因T20不能入镇区,我们只好在离镇约百米处下了车。

一路上,我诚惶诚恐地尾随在他们身后。还没走出到一百米,见一个妙龄女青年踏着一辆紫色轻便单车向我们迎面驶来。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童正最先发现,发出了信号。

在他们狎昵的交头接耳中,那个踏单车的女孩就到了跟前。女孩长得很漂亮,穿一条苹果王牛仔裤,上身着一件红色T恤,脑后坠一根长长的辫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写的感叹号坠在一行绝句的后面。我们一个个看直了眼,忘了让道。看来女孩的车技不是很好,颠晃了几下在我们面前跌倒了。

当我们上去争着替女孩拾捡撒在地上的物件时,我无意间拾起了一个新买的乳兜兜。一时间几个人都涨红了脸。等那个女孩向我翻了几个白眼,踏着单车远去后,他们终于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开始是仰头大笑,接着便是捧腹哑笑,那笑声让我心里发毛。我已开始预感到“灾难”就要降临了。

“大功告成,我们打道回府吧。”班长一手压着肚子,发出了命令。

从此后,我便有了个比班长更让人软骨头的诨名:乳兜兜。后来他们不知是嫌“乳”字叫起来不雅,还是为了省事,就去掉了“乳”字,直呼我“兜兜”了。

牯子岭被四周形同田螺似的大山捧着,螺纹似的公路蜿蜒着伸向三里外的工地。十几间工房,看上去就像个拓荒的部落。山岭下是那条日夜咆哮的大江。

除了诨名,凡是初来一班的队友还有一个必修课:三个问答题。

一、世界上最长的是什么?二、现存动物中最先可能灭绝的是什么?三、你最不能得罪的人是谁?这三道题每错一道,奖苞谷烧一杯。可以延期回答,不限时不分地点。

我最先答出来的是,最不能得罪的人是二队一班的兄弟们。最先可能灭绝的动物,在双眼皮的不怀善意地引导下答了出来。只有第一道题,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答上来。当我终于弄懂,世界上最长的是牯子岭的夜的时候,他们已经把我当兄弟了。

漫长的夜里,没有女人,我们便“玩”男人。

喝酒时,只要谁稍有言语不慎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拳一式一式地同你猜,酒一瓶一瓶地同你过,直到你倒下为止。像这样被“玩”次数最多的要数高跟鞋邓军,他憨厚口笨,每次都是喝了醉,醉了跳,跳了再喝,喝了吐,直到吐了倒下游戏才算结束。

离大江截流只剩下一百天了,因别的班组任务未完成,工程一时接不上,我们便堂而皇之偷闲下来。

“五溪大桥跨两岸,南岸北岸出好汉,如今时代不同了,南岸出了汉婊子,北岸出了婊子汉,哥俩好是婊子汉,五魁手,我是汉……”几瓶苞谷烧,几碟小菜,我们的阵式就算拉开了。endprint

这天,就在我快要成为猎物的关键当口,邓军神彩飞扬破门进来。

“兄弟们,将你们的耳朵都抠干净,我要向你们宣布一个划时代的消息。”高跟鞋邓军为了加重气氛,故意停顿了一下,“这个消息就是牯子岭终于来了一只漂亮的母老鼠。”

邓军说完,手一挥,“兄弟们,都跟我来吧,我要带着你们走近新时代。”我们丢了手中的酒杯,簇拥着邓军去看我们从天而降的林妹妹。

“好像是今天下午才开张的,昨晚我从这里路过,那扇门还关着哩。”

当我们鱼贯而入踏进那间装裱得五彩缤纷的小发屋时,从印在镜子里的那根黑油油的长辫子,我认出了这间发屋的主人,就是那天我们去镇上在路上拦倒的那个穿红T恤的女孩。

我们一边洗着头,一边插科打诨挤眉弄眼。童正还当着那个女孩的面直呼我兜兜。

“缘份呀缘份。”在回来的路上,我说,“双眼皮你刚才当着她的面叫我什么来着?”

“兜兜呀。”童正话未出口先笑出了声。

“对了,”我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缘份,知道么?”

然而,我的这份优势很快就遭到了集体反对。童正将一瓶西陵大曲往桌上一蹬,“什么缘呀份的,统统拉倒,谁最后一个站着从那扇门走出去,谁就够格写英雄美女的故事。”

班长站了起来,说:“这叫公平竞争,我同意。”

这下可乐坏了有酒坛英雄之誉的双眼皮童正,接下来的日子,他像极了一只充血的大公鸡,在牯子岭上引颈高鸣。

横贯大江要拉一根钢缆,以备大江截流时吊投三角形混凝土块。工程进度上不去,眼看截流在即,队领导挨了处领导骂;处领导挨了局领导骂,最后倒霉的还是我们。处领导决定将我们这个有全处尖刀班之誉的一班抽调过去,组成一个临时缆机突击队,由原一班班长单九任突击队队长。

尽管如此,我们的酒照样喝,拳照样猜,游戏照样玩。

一天,童正在溪沟逮到一只野猫,一瓢水两瓢汤将野猫修得干干净净,摆开了猫宴。

几轮酒过后,班长站起来,“今天我上零点班,不能再往下喝了。”班长离开桌子,洗也懒得洗就将自己甩在了床上。

这些天来我的胃老是隐隐作痛,便也弃权了。游戏只剩下邓军一人不自量力地同童正一杯一杯地干,一拳一式地猜。最后,当童正的背影英雄般在门口消失,我才将烂醉如泥的邓军拖到床上。他躺在床上还一个劲地“汉婊子,婊子汉”地叫喊,手不停地在空中比划。

对着童正的空床位,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一些让人诱惑的画面。不知什么时候,一天的疲惫还是湮没了那些诱惑的联想,渐渐地入睡了。淡淡的晨曦中,那个架在大树丫上的高音喇叭还未亮嗓子,我就被楼下乱哄哄的人群吵醒了。

“出事了。”一种预感告诉我。

我衣服都未来得及穿,光着膀子就冲下了楼。当我拔开围观的人群,见昨夜英雄般消失在门口的童正,此刻正不醒人事血肉模糊地躺在一副担架上。

事情发生在凌晨四点钟。童正从门口消失后,去发屋里洗了个头,同林妹妹闲聊一阵之后便头重脚轻地去了工地。仗着酒劲,他一口气拉了三个小时的钢缆着实抵不住,躺在一处背光的岩石下睡着了。他困不择地,躺在了一根铺在地上的钢缆上。下班的时候,一名工人开动了绞缆机,迅速绷紧的缆绳将他弹向了空中。

当他从地上爬起来,刚才从身上滑过的钢缆像一条爬行极快的水蛇向缆机处溜去。接下来他看见钢缆突然间弯套在一个二十多米高的灯塔上,弯绕过来的缆头被卡在一块岩石的罅缝里。

灯塔下,三十多名夜班工人在作业,开始绷紧的钢缆拉得灯塔嘎嘎作响。如果缆绳头滑不脱,灯塔肯定会被拉倒,那样后果将无法想象。

就在这时,只听班长大声吼道:“关掉电源!”

灯塔已开始出现倾斜,灯塔下作业的工人全然不知,机械的轰鸣声遮住了毛骨悚然的嘎嘎声。关机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唯一的措施就是将缆绳从缆机的转轮上搬掉,然后利用那个短暂的缆绳重新绷紧的间隙,冲上去关掉电源。

童正一个箭步向前,抡起一根钢钎向缆轨处别去,冲班长大声喊道:“迷你裙,快去关电源!”

借着惯性,缆绳在童正的钢钎下脱轨了。

班长关掉电源后,回过头看童正,却见他已丢掉手中的钢钎双手童子拜佛似地捉着那只滑轮。

“童正!”班长喊了一声,三步并一步飞奔过来,见那只滑轮上溢满了鲜红的血。一节被辗断的血肉模糊的手指,拖着长长的血线沿滑轮往下滑……

因为局里有规定,酒后上岗造成的人身伤害不能算工伤的。我从班长手中接过大家凑来的两千元押金去了医院,一直监督着医生给童正缝好针挂上了点滴,才从医院离开去吃早餐。

王处长是我父亲大学时的同学,父亲送我来这里,全仗他关照。邓军几次催促我去向他求情将班长调回一班,我思前顾后走到半路上又踅了回来。

别看邓军口呆,可在某些方面却表现得出奇的精。他鼓动突击队的队员们先是闹到了局里,最后干脆告到了指挥部,把班长调离是王处长个人恩怨,与这次事故无关。

他们还说,如果不把班长调回来,他们就难保证按时完成任务。

我没有去求王处长,刚好这个节骨眼上,王处长要我陪他出一趟差。去之前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却不想放弃回城工作的机会。

出差回来,我在工地呆了很久,才回到牯子岭。推开宿舍房门,只见那从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被一张床单扯幕布似地挡住了。上面用碳笔写了几行字幕似的大字:

酒从口入,屎从肛出,虎行林莽,鼠走阴沟。

“谁干的,有种站出来!”我大声吼道。

童正与邓军坐在床上走棋,童正的手掌上缠着绷带。

“嗨,你知不知道是谁干的?”邓军佯装诧异冲童正说道,“也真是的,谁色胆包天将我们陆虞候的床单当幕布挂了。”

我知道他们将我比成陷害林冲的那个小人陆谦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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