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之路

2015-06-08 12:08李达伟
湖南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经书密林庙宇

李达伟

潞江坝,于我而言,更多时候是内里的,是属于精神层面的。潞江坝背靠着高黎贡山。我在高黎贡山上看到的是植物和河流的世界,是掩映于那些世界中的村寨。这样的世界,蕴藏着很多值得深思的东西。植物世界看似对村寨的包围里,暗含着当地人类对居住环境的一种追求,那是一种契合自然的生活哲学。这样的生活哲学,同样在云南大地的许多角落里存在着,里面有着对树木花草的喜爱,以及对植物世界象征意义的隐喻表达与热爱。在植物世界里生活,这是人类在多年生活过程中积累出来的生存智慧。曾经在一片又一片密林之中,人类崇拜自然的力,并强烈渴望能够拥有一点自然的力,并希望自己能被自然的力所融化。在潞江坝,自然对人的感化作用,依然很明晰,那便是人类清晰地表达着对植物的崇拜和依赖。那些民间的建筑,很注重风水。民间的风水学,最讲究的是要有山要有植物要有一些水流。而潞江坝,许多民族在建房过程中,要完成对民间风水学说的阐释,以物的形态进行阐释。当这种根深蒂固又神秘莫测的学说,在民间一代又一代地繁衍后,自然与生活、自然与神灵等等观念也随之诞生。

随着在潞江坝生活的时间不断累积后,我开始真实感受到了在植物世界中生活的享受,我也才终于明白一个地域对一片自然的追求,并不只是为了寻求一片清凉,里面还暗含了很多值得深究的东西。我真正体会到了深入的必要。

在潞江坝的很长时间里,我观察着植物世界,同样观察着人类生活。创世史诗中,是神造了万物才造了人,这样注定了人类在不断认识自身的同时,也要不断认识万物。我在潞江坝看到了人类对万物的崇拜以及依赖,当许多野物隐匿或消亡后,许多角落的人却依然坚持生活在植物世界之中。在工业社会某种程度的侵扰下,有些动物植物相继消失,有些动物会逃遁,而植物往往无法逃遁。

当我出现在潞江坝,对我冲击最大的就是那些随处可见的植物,而最让人吃惊的是那些植物里有许多是古木。那些古木需要几人合抱,那些古木枝杈据说是跟随着根系在延伸,在地之上是一片古木林,在地之下一定也是蔚为壮观的根系林。这些古木,被当地人奉若神灵,下面有供人们随时祭祀的场。这样的情形,在云南大地的其他地方,同样可以见到。我无法想象在这些村寨中,当那些古木消失后,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也许,还真会发生什么。诸如适应了那些植物世界的人,会突然倍感恐慌,在恐慌中一些身体柔弱的人会跟随着那些植物消失。我曾在一些时间里(那些时间里,我到处寻找着植物的身影),感觉得到这样的恐慌。这样的恐慌,源自植物世界的荒芜,以及由此带来的信仰的荒芜。

在那些村寨,有那些被人们奉为神灵的古木的存在,神灵就以具象的物存在着,当人们一见到那些古木,心里面就开始有了那么一个神灵或者一群神灵。也因了那些植物的存在,那些村寨有了由植物衍生的村寨秩序。即便是到了现在,依然能在云南大地上的一些村寨里,看到石刻的乡规,那便是一部简单而有效的法典,里面规定人们不准滥砍滥伐古木,邻里之间切勿产生猜忌之意,切勿盗砍河埂柳枝等等。这样的乡规往往被树立在那些神树之下,人们在每一次祭神树的过程中,都能看到那些乡规,有时那些乡规还会被一个巫师或一个族长或一个村长大声念出来。听众被神树感染的同时,那些朴素的来自植物世界的观念,也在人们内心世界自然生根。当我在云南大地上的许多村寨里看到了许多古木时,起初我感到很吃惊,但慢慢地这样的吃惊便消失了,我开始深信以天地自然万物所构建起来的信仰,反过来可以保护天地自然万物,同时保护自己。自己,更多时候是灵魂世界的自己,只有灵魂世界得到了清洁,以及某些观念在灵魂世界里稳固,才会表达出对居住环境与自然环境和谐共生的追求与实现。这样,我才在潞江坝的“浪坝”“芒棒”“盲彦”等等村寨里,看到了许多人家门前屋后往往种着许多植物,特别是那些傣族人家几乎都种着一些毛竹,毛竹很粗很高,经常随风摇曳着,也经常洒落下细碎的清凉。

许多人用油绿的艾蒿洗着手擦着身子,这种植物的香味便留在了人身上,这种植物的气息还可以通过咀嚼留在口齿之间,长时间地留存着。那个老人,在庙宇前面种植了许多艾蒿,庙宇里面经常要用这种植物。这种植物出现,便代表着洁净的出现,用艾蒿洗手,手便干净了,用艾蒿洗灵魂,灵魂也便洁净了。她的老公在留下的那些残卷中,也用了一些篇幅提到了许多植物,而里面提到比较多的是榕树和艾蒿。她的丈夫是在写一些让神灵看的书,毕竟当他把书写下来后,读者可谓寥寥无几,重点是很少有人能看得懂。当那些经书被放置到庙宇里面供奉着时,人们偶尔会拿出来读上几段,里面有许多关于植物的记述,那样的几段便可以让听众心安,即便那几段看似与自己风马牛不相及。那些民族可以在植物世界中顿悟,顿悟了,灵魂也就洁净了,心也就安了。而她的丈夫,在摘录撰写经书时,要选择一个人来到一片密林里,其实也就是想借助植物世界来完成顿悟。

刚来潞江坝时,我并不是有意用陌生的眼光来阐释她,是她本身的陌生直接对我造成了冲击。而三年多的时间后,我习惯了这个地域,并习惯了用属于这个地域的眼光来看待她,这与以旁观者的眼光来观察是完全不同的,我深刻地意识到只有用这样的目光的重要性。旁观者的目光,有时会携带上旁观者那种居高临下的无意,以及无法避免的在思想上的强行植入。现在我才发现,有时这样的强行植入是对一个地域的真实的背离,而如果不背离的话,最好的方式便是还原生活的真实,但不是只是看似的真实,而应该是关于一个地域精气神真正的真实。

我逐渐花更多的时间,亲自深入潞江坝,甚至在一些人家里生活很长时间,参与那些人干活。也只有亲自和那些人生活在一处,我才真正理解了这个地域的内部,也才真正理解了这个地域的人们。但有些人,我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他们。而在无法理解他们时,我又控制不住揣测的态度,这样在一些时候,一些物事人便以揣测的状态出现在了我的笔下。像下文中要出现的这些人。

路是固定的,那些迁徙的动植物,便是在某个被密林遮掩的迁徙路线上不停往返。在那些密林中沉思冥想的过程中,这篇散文中的其中一个主人公拿了一片叶子,静静地注视着叶片表面的纹络,或显或隐的纹络是众多分叉的路和其表意。在一片密林里,认真观察一片叶子是很重要的。他开始观察着同一棵树不同的叶子,以及同一片叶子在树上以及掉落以及枯黄以及腐烂的不同形态。他以这样的方式观察着那片密林以及与密林有关的种种。散文家苇岸在写《二十四节气》时,是在每一个节气里,对某一个特定的地点拍摄一张照片,并记录下天气情况以及所见所闻所思。而我们的主人公,在面对那些密林时,没有先进的摄像设备,他只好通过自己手中的笔对那些物事进行了描写以及思考。那些描写很贴近那些物事,里面有着最深刻的对那些物事的思考,描述与思考可以在他留下来的贝叶经里看到。但由于他写下的大部分文字,被烧毁,或者遗失,现在最多只能见到一些只言片语了。这是一个属于民间的真正写作者,他是在记录民间,在他写下的民间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民族的变迁史,以及心灵史,毕竟在一些经文里,他必须要写下这个民族的来源以及变迁。他同样记录下了曾在那些山地生活的傈僳族和德昂族的生活。有时几种生活之间的区别,只需要把几种生活记录下来,就一目了然。当然我无法一目了然,毕竟我眼前的文字是我陌生的,毕竟更多的语言和文字已经败给了时间。在那个庙宇里,我看到了人们对那些贝叶经的呵护,他们正极力推迟它们败给时间的速度。而在那个民间艺人看来,那些经书并不是败给了时间,而是败给了人类自身。(备注:这个民间艺人和那个民间写作者是两个人。)endprint

潞江坝,在我的面前经历了从暗到明,又从明到暗的过程。三年多后,我以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已经是一个敞亮的潞江坝,而其实并不是这样。

要到哪里?我该选择什么样的方式离开潞江坝?我在潞江坝生活的意义?这些问题都是我必须要面对的,也必须要解决的。一定还有许多人有着如我一般的刺痛与矛盾。潞江坝正表现出一个小地方拥有的大容量,至少我所需要的庙宇,在潞江坝到处充斥着,死亡需要庙宇,生存下来也需要庙宇,我竟吃惊地发现自己在到处寻找着庙宇,同时也有那么一群人在到处寻找着庙宇。在潞江坝,我们都知道庙宇可以安放死者的灵魂,也可以安放活人的灵魂。

那个姓帕的老人,劳作之余,经常去庙宇里种花种草上香吃斋。与她一样的老人,还有许多。我们跟着帕姓老人,来到村子后面的庙宇里,目的是要在庙宇前面的那些空地上种上花草。在那个庙宇前面,严格意义上的空地已经很少。庙宇旁边,花草树木很多,还有一些水塘,可能是水的滋养让那些植物长得异常繁茂,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按照那个老人的话来说,是神灵在滋养万物,在这里水即神灵,土地即神灵,那些大树即神灵,大树下的腐殖质也是神灵。她的丈夫,已经离世多年。我在庙宇里摆着的那些贝叶经里,看到了她丈夫的字迹,写得清俊优雅,傣文可以如此优雅,许多少数民族的语言亦可以如此优雅。她不懂丈夫写下的那些文字,但她认得丈夫的字迹。在庙宇里,我们还见到了一个民间老艺人,他是懂傣文的,他也熟知她和她的丈夫。我们在一个大麻袋里寻找着她丈夫写下来的贝叶经。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多的贝叶经,而在这之前,我只见到一些零零碎碎的贝叶经。那些零碎的贝叶经,就曾经让我震惊不已,似乎在那些零碎的文字中,我就已经抵达了一个民族的内核。当面对着卷轶浩繁的经书后,我才知道当年的震惊不值一提。那些贝叶经内容驳杂,有自己的经文,自己传统的戏曲,以及汉族或别的民族的一些优秀神话传统故事等等。这与口传的历史不同,这是实实在在的文字记录。为了使本民族的经典更好传承,有许多懂得古老傣文的人要抄录里面的经典,一代又一代这样延续着。纸张有粗硬的,也有很柔软的,密密麻麻的古老傣文,让我见识了这种文字的美好,以及抄录经书之人的坚毅。没有足够的自信以及对文化的信仰与尊崇,那些卷轶浩繁的经书,几乎是无法完成的。那个民间艺人从寺庙里提了两袋经书出来,都是傣文,时间长短都有。

在潞江坝,在电出现之前,人们用松油做成灯,灯一点起,那个民族的精神便没有沉入暗夜,没有被荒漠吞噬,相反变得无比富足。在那些夜间,有一些懂古老傣文的人拿着那些经书念给人们,更多时候是唱给那个民族。那些故事被写下,然后通过民间艺人来进行唱诵,人们在暗夜里闭上了眼睛,在那些暗夜里,只需要听,听天地人神的吟诵。那个民间艺人闭上了眼睛,古老的傣文从他的口中如流水。那个民间的故事,被写下然后在民间传唱着。那时人们的礼义廉耻等等,便是通过经文来教化的,而现在那些厚厚的几大袋贝叶经,只有眼前的这个民间艺人才能念了,但由于他不是很懂汉语,于我而言,那些贝叶经似乎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在这个地域,已经很难找到传人了,断代史,文字的断代史便是这样产生了。如果人们还有信仰的话,会把那些经书当成一部又一部真正的经书,供奉在庙宇里。而在潞江坝,我确实看到了人们供奉着一部经书,细细询问那个老人后才知道那部书其实是一部戏书(傣戏)。戏文在唱戏人的逐渐消失后,成为一部天书。一些书的经典化,可能就是从对它的无法认知开始。在潞江坝,曾经有多少双渴望的眼睛穿过夜的黑暗?

她在庙宇前面种下的树木种类繁多。我在庙宇里看到了她丈夫留下的那些贝叶经,对她的做法我似乎更理解了一些,庙宇于她便是一个丈夫。那些贝叶经里有一些,是当年她丈夫到深山老林中面对天地人神的顿悟。当我出现在她家时,她正在剪一些纸,颜色种类繁多,以黄颜色的居多。剪出的多为植物图案,她用纸张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植物世界。她的丈夫在现实的植物世界里获得了包容与重塑,在那个植物世界里,他嗅到了花的香味,他所写的贝叶经里便有了花香,便有了鸟语,便不再有荒漠。一片又一片的密林,以及一个被密林彻底融化的人。他曾一个人深入密林,面对丛林野兽,而大自然所具有的神性,让他在丛林中忘记了恐惧。如果把我丢入一片密林中,我会很恐惧,那些躲在暗处的眼睛,会让我恐惧。而当他出现在那条每到迁徙季节,野兽虫鸟就会浩浩荡荡迁徙着的路上时,它们一定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它们。而神性就潜藏于那些迁徙的路上,那些密林对于他而言,便是神性的聚集地。动植物都在夜间行走,在他留下的贝叶经里,就曾记录下了野兽虫鸟迁徙的场景。他的贝叶经,思考死亡,思考魂灵。在他之后,就再没有那样专门抄录经书,专门撰写经书的人了。

我一直对那个老人如同诗人一般的存在感到神奇且惊讶,为什么要选择密林?为什么要面对着那些迁徙的动物?他甚至在某一页贝叶经里,写到了一些植物的迁徙,植物的种子粘在动物的身上在高黎贡山脉迁徙,而一些有灵性的植物,直接被风连根拔起一般走在迁徙的动物中间。我眼前的这个民间老艺人,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吃力地为我翻译着,我就这样第一次吃惊地听到了植物也可以迁徙。“一棵根深枝茂的植物,从我的眼前飞过,植物上面栖息着一群鸟类,有巢,有待哺的幼鸟,还有一只大鸟,黑色的,在那棵植物之前,刚刚走过一群动物,这一切都发生在夜间,但在夜间我能看到它们,我也能通过敏锐的眼神,至少与那些野物一样锐利的眼睛,注视着天地间最让人吃惊的迁徙。”在这些文字中,我读到了一个伟大的情怀。这些发生在夜间的迁徙,那是人类也曾有过的迁徙。即便人类就在它们迁徙的那条路线上设下种种陷阱,它们依然不管不顾地走在原来所熟知的那条路线上。那些动植物为何会在那条路线上迁徙?这里面有着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东西,里面可能有着对天地星辰的独特认知。

我提出要给她照一张相的请求,我竟在那一刻看到了她那满布的皱纹里暗含着的几丝不安,这种不安不是瞬间就消失,而是延续到了我照完相。她还把自己剪的那些图纸拿在手中向我展示,我本以为她剪裁那些图纸需要先在纸上画好画,但真实的情形并没有这样复杂。在她刚刚接触那些图纸时,是需要借助于图画的,而在长时间对那些源自自然图案的熟稔后,各种各样的图案便存在于心中,并在需要的时候,随意喷吐出来。展示在我眼前的这些纸张图案,并没有是出自一个老人之手的痕迹,这些源自民间的手艺,可以永远以年轻的样子存在着。在对许多图纸的观察中,我经常会犯一些错误,比如混淆图案背后的制作者。endprint

必须要去认识自然,毕竟于那个地域而言,自然界里有着神灵的存在,而当人想成为神灵或者离神灵近一点,最好的方式便是离自然近些。他的离开是值得尊重的,毕竟他的暂时离开意味着离自然越来越近。没有人会认为他的行为怪异,都认为那是神灵选定了他。在那巫医不分的年代里,他懂得一些医术的同时,还懂得占卜,他还懂得古老的傣文,当一个人具有这些方面的能力后,他便可以成为通灵者。通灵者,必须要有通灵者的责任。这样他便铺开了贝叶,开始进行自己的摘录与再创作。

在高黎贡山上的某间简陋的房屋里,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摘录着眼前已经泛黄破损的贝叶经,并写下了一些具有诗意的注释,我在自己写下的另一篇散文里曾简略地引用过那些注释中的一句:“天地安静,流云飘荡,天空打开,羊群顺着天梯爬入天空,牧羊人却看不到天梯的影子。”这些注释是一种再创作,是他对眼前的物与人的体悟。

在属于他们本民族的贝叶经,以及属于他本人的贝叶经里,我看到的更多是自然与人之间的和谐。当和谐被放入经书后,和谐便成了严格意义上必须要遵循的准则,意味着和谐被放入了日常生活中。这样的和谐,在潞江坝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甚至可以通过那些经文知道,在还未出现文字之前,某种和谐便已经放入了宗教信仰中,并成为其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在潞江坝,我随处可见一片和谐的自然,许多粗壮的古木在许多村寨聚集,这足以说明和谐存在时间的久远,那便是用最凸显的物来表达人与自然并没有处于疏离的状态。没有任何对自然的冷漠,而是充斥着和谐的温情。大地的温情,人类的温情。像他一样的人,在那个地域里,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这些人在通过对古老祭祀仪式的继承与延续,表达着人与自然世界相处必须有的温情。

在潞江坝,我无法把自然世界和人类划出清晰界限。现在,我似乎找到了游荡的真正意义,我的游荡是在寻找属于大地的温情,属于民族的温情。我只是觉得有些情绪必须要在一片自然里才能得到释放,也只有在一片原始茂密的古木中才能心安。我是心安了,我曾多次在那些古木下面席地坐着。在许多庙宇里,我看到了佛的同时,还看到了自然世界的真实与妖娆。在“浪坝”那个寨子里,据传还有一棵菩提树,我也曾见到那棵传说中粗壮的古木,但那棵古木混在古榕树林里,似乎与古榕树无二。但我希望那真是一棵菩提树,那就是一棵让佛顿悟的树,那同时也是一棵让人顿悟的树。许多的人,在原始的宗教世界里,往往是从自然界获取了顿悟的力量,以及信仰的力量。任何一个季节,在那些榕树林中的某一棵榕树下,有着祭祀的场:一些器皿,一些残留的香,一些细碎的纸屑,一些系在古木枝干上的红绳子。这些简单的物,构成了一个祭祀的场,一个祭祀的场反过来要依托那些茂密的古木。在那个场中,天空的湛蓝从古木枝杈与枝叶间洒落,当那些枝杈和枝叶随风轻轻一晃,那些洒落的湛蓝也随着一晃一晃地坠落,坠落到祭祀的场中,坠落到祭祀的人眼中。当我在那些古木下长时间地坐着着,深邃的湛蓝坠入我的眼眶。在那样细碎却依然湛蓝的深邃里,我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最为细密的部分。在那些深邃的湛蓝里,我是彻底安静了下来。在那样的宁静中,我听到了内心深处同样最细密的律动。那片自然从清洁我的眼珠子开始,让我的全身慢慢通透。我的呼吸舒缓,我深吸一口清洁的自然之气,再重重地呼出一口肉身里的肮脏之气,一呼一吸再一呼一吸,肮脏开始远离我。在那片自然中的时间里,人性的邪恶与肮脏确确实实暂时远离了我。那个老人在一片茂密的古木中生活,一定很幸福!这样的幸福单从呼吸自然之气而言,理由就已经很充分。

在这些茂密的古木中,我们都是这些古木下的游荡者,我们只能通过仰视才能看清一棵古木到底长有多高,同样也才能看清古木上空的天经常是澄明的。在那些澄明中,我分明也看到了万物是有灵性的,我分明也看到了某个神灵正栖息在那棵古木的枝杈间,那个神灵还有一个巢,里面还探出几只很小的神灵,闭着眼睛,张大着嘴,一些经过细嚼的食物被轻轻吐入那些小嘴中,我还看到了那个神灵在喂完小的神灵后,与我对视了短短的一会才扑棱一下消失。我手中也拿了一些纸张,我的脑海中出现的是那个老人的形象,我设想着自己的坐姿、思考的姿态以及写字的姿态与老人并无二致,我也学着那个老人写下了一些字,这些字是在注释着眼前的这片自然,注释着在地之上的神灵世界以及在地之下的鬼魂世界。我又想起了曾在某个民族的祭祀场中,听到了这样的呐喊:“神灵在上!请赐予我们以丰收的五谷!鬼魂在下!请赐予我们以健康的肉身!”当这些呐喊在天地间响彻之时,草木的香气齐聚在了祭祀的场,众多植物的种子开始纷纷发芽,许多植物卷曲的叶子开始纷纷复归油绿,种类繁多的鸟类纷纷朝那片茂密的古木林飞去,怒江的流水有那么一会停止了流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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