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梦园

2015-06-05 12:19◎李
小说林 2015年1期
关键词:游乐园粉红色墓地

◎李 唐

清晨的泥土,散发着树叶与雨水混合后的腐烂的清香。他用一把生锈的铁锹翻开泥土,将那只鸟放进去。这是一只白色的鸟,更早些的时候,他在游乐园的一条几乎快要被遗忘的小径上发现了它。它静静地躺在路中间,仿佛是为了阻拦他的去路。它的白色羽毛被清晨的风微微地吹拂着,像是在不住地颤动。前一天晚上,天空下了一场久违的暴雨,使得这只鸟的羽毛显得残缺不全,像是一只被打烂而遗弃路边的羽毛球。

他拾起了它。

几乎没有重量,他仿佛是在拎着一小团空气。然后,他找到了倚在铁栅栏上的铁锹。一晚的雨水使它们生长出了更多的霉斑,似乎快要长在一起。他将鸟的尸体放在一旁,挖出一个小坑,将鸟放了进去,盖上松软而潮湿的泥土。被翻开的泥土呈现出不同于四周的颜色。

他直起腰,看到头顶的云被风刮成一缕一缕的,呈丝状,像是被一把巨大的梳子梳理过。从什么地方传来滴水的声响。他走回去,顺着来时的小路。这时,他看到一棵树上跳跃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一只白色的鸟。他站在那棵茂盛的树冠下,仰头看着。那只鸟活灵活现,细小的脖颈敏锐地摆动着,不时发出一声清鸣。他注意到,那只鸟是透明的。透过它的身体,他可以看到后面油亮的树叶的颜色。他知道,那是鸟的小小的魂灵。

鸟的魂灵突然腾空而起,在他的上方盘旋。他继续往前走。在灰白色的房舍前,他看到妻子正站在门口,伸出手接从房檐滴下来的雨水。一滴晶莹的水珠在她的手掌上破碎,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或者说,她整个都显得有些湿漉漉的,冒着水汽。

水汽。他闭上眼,感受着太阳出来后,昨夜的雨水重新以气体的形式回归到天空的过程。他觉得无数气流像是水族馆里的供氧设备冒出来的小气泡,从他的身体周围往上升腾。这个过程中,泥土以及泥土下覆盖的一切(植物的碎片,昆虫的残骸,人们的垃圾)都在窃窃私语,就像是煮开的壶嘴会发出动物性的长鸣。

他睁开眼。从房檐滴落的雨水依然源源不断,可是妻子已经下定决心,冲破了雨帘。她全身湿漉漉的,好像刚刚从湖水中走上岸。他看到妻子正在朝自己走过来。接着,一声清鸣使他几乎快要忘记的东西重新浮现在清晨的阳光中。那只小小的魂灵鸣叫着,螺旋式地下落,最后落在妻子的胸口处。他看到那只鸟伸懒腰似的舒展了几下翅膀,便将小小的头埋在羽毛中,一动不动了。它那透明的身躯与妻子重叠在一起。

一只死鸟的魂灵在妻子的身体里长眠。

他走过去,用手轻抚妻子的长发。很干燥。今天,她穿了一件宽大的衣服,稍微一动,褶皱之处就会发出衣料揉搓的声响。他用手搂住妻子的腰肢,衣服的摩擦就愈发响动起来。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在搂着一堆皮革制品。

“墓地又扩大了。”她说道。好像很冷似的,她将身体往宽大的衣服里缩了缩。

他抚摩着妻子干燥的长发,看着她眼神里的空洞。这空洞似乎在日益扩大。他想,总有一天,他搂抱的将是一个完全的空洞,一个湿漉漉的、伸出手收集雨水的空洞,一个内部寄居着死鸟魂灵的空洞。而最初呢?他想,最初的空洞可能只有一滴椭圆形的雨滴大小。

他与妻子并肩来到游乐园与墓地接壤的分界地带。

“你看。”她说,“就在昨晚,墓地又扩大了一点点。”

是的,他看到了。墓地确实继续延伸进来,紧紧地贴着秋千,似乎随时都会将这只被遗弃很久的跷跷板吞噬——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久前,墓地就曾吞噬了一个秋千。当他终于发现这件事时,原先是秋千的地方已经不知何时立起了一个小小的墓碑。

他走近看。

墓碑上没有名字。

他们坐在一只黄色的旋转咖啡杯里吃早餐。每天,他们都要对游乐园里的设施进行清理工作,然后在第二天,这些东西又会落满灰尘。他曾提议将这些设施全都蒙上白布,这样会省很多事——他们真的这样做了。于是有一天,这里的一切(彩色的旋转木马、恐龙蛋一样的咖啡杯、永远沉向一头的跷跷板、失去弹性的蹦蹦床、打气球用的激光枪)都蒙上了一层白色床单。在白色床单下面,它们只能显露出模糊的形状。

她漫步在这些白色的形状中,就像是行走在雕塑馆里。风吹来,这些白色的形状微微抖动,发出布料材质的波涛声。白色的,布料的,海洋。她尽力使自己游动。而当白色的波涛声紧紧地包围住她时,她觉得自己小小的惊呼声似乎也变成了白色的。

“我受不了了,”她说,“这里简直变成了死者的房间。”

她不记得说这话时丈夫在不在身边。可能他在,也可能是她在自言自语,又或者,他处在在与不在之间。她停下脚步,思考着处于在与不在之间的丈夫,像是同样蒙上了白布,变成模糊的形状。白色的床单取消了一切表象,只留下单纯的凹凸。在这一切白色的形状中(旋转木马的形状,咖啡杯抑或是恐龙蛋的形状,跷跷板的形状……),她克制着晕眩。

她看到了那个白色的人形。它前后摆动着身体,呈松软的金字塔状。白色的人形忽高忽低,像是在做着某种下蹲、直立、再下蹲的连续动作。她走过去,掀开那白色的人形。

一只鸟飞了出来。它是什么时候被困在白布之下的?它拼尽全力地将床单顶起来,仿佛要将床单一起带到天空。如果再坚持一会儿,它可能就成功了,然而它现在脱离了床单,飞向了一旁的枝头,斜着脑袋,看着底下的那个女人将白色床单一件一件扯下来。

事物终于回归了它们本来的面目。

而当她把这件事跟丈夫提起时,他有些机械地扭过头,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从来没有过的事,”他说,“我们从来没有用床单蒙上那些东西,谁会做那么傻的事?”

但是她并未停下来。“我受不了了,”她说,“这里简直变成了死者的房间。”

那个时候,她的丈夫正在研究一种神秘的花,整天将自己沉浸在书本中。

“那死者的房间……”她继续讲下去。她似乎重新变成了那个无助的小女孩,站在死者的房间里。空旷,只有白色的布的味道。一切都被白布蒙了起来,变成了一处遗迹。她想到,母亲也被同样的白布蒙住,但她不在这里,而是去了更加遥远的地方。留在这里的,是一些无法自行挪动的东西。它们如今统统变成了白色的形状。灰尘再也落不到它们的身上,从此,它们与灰尘隔绝开来,只属于一层白色。

天空变暗了,她看到丈夫放下书本《常见植物手册》和眼镜,站起身,走入了夜色中。她拿起那本书,其中一页被折了角。她翻到那页。天色太暗了,她看不清上面的字。这时,她听到了一种奇特的鸣叫。

那只鸟,白色的羽毛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它看着底下的女人放下一本书,走过来,站到树枝下。他们彼此对视着。

她可以看到它的眼睛,纽扣般的眼睛里没有内容。就像是她曾经看到的母亲的眼睛,变成了如同她玩的玩具熊的纽扣眼睛。之后,母亲就被一层什么东西蒙住了,被送往了更加遥远的地方。而那个小女孩,在今后的日子里每每将回到那间空旷的房间。

鸟扑腾了几下翅膀,飞走了。

纽扣的眼睛,消失在夜空。

他躺在潮湿的草丛里,后背洇了一大片水汽。他尽量使自己的气息微弱一点,仿佛是害怕什么人循声找到他。他躲在这里,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一截灌木。他努力将脑子里的思绪像绿色牙膏一般挤出去,像清理房间一样清理出一小片洁净的区域。但往往工作到一半,这间洁净(或还未来得及洁净)的房间就开始摇摇欲坠,天花板上的水泥块开始往下落,书架倒塌,各种物件落了一地。他坐在床头,略显困惑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

当房间的碎片将他掩盖,他睁开眼,从被压出一个人形的草丛上站起来。周围全是墓碑,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起,以至于有时他会以为自己生了复眼,将墓地的景物自行复制了数倍。

“你是最棒的尸体模仿者。”一个老头坐在旁边的墓碑上,咧开嘴朝他笑。作为守墓人他浑身精瘦,仿佛将多余的肉都埋在了这片墓地,剩下的只有勉强能包裹住骨骼的皮肉。他坐在大理石墓碑上,左手不自觉地抚摩着屁股下的黑色大理石,仿佛在抚摩一只黑毛大犬。

“墓地又扩大了。”他说,感觉后背的湿气正一点点消逝,留下某种干燥之感。

“是的。”守墓人说,“墓地的价格越来越高,城里人需要更多的土地。”

他几乎没有听清守墓人的话。他弯下腰,发现了什么。他用手拨开如动物毛发般的草丛,从中拾起一枚粉红色的颗粒。放在手掌中,只有半个指甲大小,看上去如未发育完全的乳头。

红色的蜻蜓,静静地漂浮在墓碑上空。

他不再理会守墓人,兀自走入墓地深处,在如复眼般的墓碑间找寻粉红色颗粒。天色渐渐暗下来,他走在踩上去咯吱作响的杂草间,像是走在一堆废弃的塑料制品里。他在这无边的塑料垃圾中跋涉着,可手中的粉红色颗粒依然只有一个。

“我想象中的死亡是一片汪洋,但是没有波浪,完完全全地静止的大海。我走进去,踏出浪花,而那浪花也是沉默的,像是无声的阴影。”

他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他只好停下来,手里捏着一颗粉红颗粒,茫然地站着。他看到守墓人手拿铁锹从黑夜中走上来,像是一个临时戏剧演员走上舞台那样。然后,他在一个墓碑前站住,抚摩它(像是抚摩一只黑毛大犬)。他双膝弯曲跪地,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同时用拳头敲击地面。一种空洞洞的声音从地下传上来。守墓人咧开嘴笑着。

他看到守墓人用铁锹将墓地挖开,一只看不清颜色的棺木显现出来,接着,他看到守墓人掀开棺木,站起身,让他往里面看。棺木里的夜色很浓重,他透过那层厚实的黑暗看下去,看到了一只鸡蛋大小的电灯泡静静地躺在空荡荡的棺木内,像是一具微型的死者。

“但是这毫无用处。”守墓人咧开嘴笑着。

于是,他继续行走在黑夜,手里多了一只电灯泡(一具微型的死者)。不知走了多久,他停下,感受墓地的风穿透身体的缝隙。四周昏暗一片,他开始用手上下摩擦电灯泡。电灯泡随着摩擦的频率断断续续地闪烁,发出吱吱的电流声,仿佛灯芯里有一个顽皮的孩子在蹦蹦跳跳。终于,电灯泡发出了极其炫目的光芒,似乎将要撑破那层玻璃围罩。但这炫目之光芒仅维持了几秒钟,电灯泡便彻底盲目,陷入黑暗之中。

他跪在草丛上,喘息着。这时,月光清澈地从头顶照射下来。他的双手攥着草皮,看到眼前散落一地的粉红色的颗粒。他的呼吸渐渐平静,将它们拢到手里。

回去时,月光照在头顶,铺筑了一条银色路径。他又看到了那个穿蓝色裙子的女孩,在不远处的地方,脚步轻快地走着,低声哼唱着一首绵软的歌。他一边往前走,一边看着那个女孩。月光照在头顶,铺筑了一条银色之路。

“我的眼前是一片阴影的大海,走在其中,踏出影子的浪花。它如此平静,或是死寂。在这里,我感到无比安宁,同时又无比空虚,如同刚刚遭遇劫掠,变得两手空空。我就这样坐在这儿,看着影子的浪滴打在我身上,看着我流出影子的泪水。”

穿蓝色裙子的女孩转入一片丛林,倏地不见了。

“你有时总会说些奇怪的话。”她对她的丈夫说。这个时候,她的丈夫正在研究一种花的种子:粉红色的,富有弹性,装在一只玻璃器皿中。她的丈夫若有所思,同时不时用手指搅拌,仿佛正在晾晒某种粮食。他戴着无框眼镜,她觉得,他戴上眼镜会有些显老。不过她并不想说这件事,她想要说的是:“很多次我都会被你吵醒,你总是咕哝着我听不懂的话。好几次我都发现你后背被汗洇湿了一大片,就像是刚刚躺到水塘里似的……你究竟梦到了什么?”她透过镜片,看着丈夫的眼睛。

他依然在晾晒他的粮食。接着,他站起身,拿起依靠在门后的铁锹,走出屋子。这时,她想起还有衣物要洗,木桶就放在屋子外面。于是她也走了出去,准备继续未完成的工作。就在刚才,她衣服洗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跑到屋子里对他说了那样一通话。她觉得,如果不把这些话说出来,她简直什么也做不了了。

几棵树被风吹得簌簌地动,就像是上面藏着什么东西。游乐园依然静悄悄的,除了他们俩,没有其他的人。她走向装满水和衣物的木桶。浸泡在木桶洗衣粉泡沫里的衣物似乎比原先膨胀了,像是刚刚被溺死一样。她继续坐在小凳子上,揉搓这些纤维材质的死尸。

在往挂衣绳上挂衣物时,她看到自己的丈夫正在痴迷于用新鲜的泥土将粉红色种子埋起来的游戏。他将土倒进玻璃器皿中埋起来,又似乎有些不放心,再将它们掏出来重新埋好,如此反复多次。他依然顽固地戴着那副无框眼镜。

她挂好一件硕大的蓝色条纹床单,用夹子夹好两端。当她再次探出头时,发现丈夫已经不见了。她搜寻着丈夫的身影,但她的目光被重重叠叠的飘荡在天空下的衣物遮挡了。那些衣物就像是一层层幕帘,将游乐园阻隔成了好几个空间。

它们被风吹拂着,柔顺而沉重地飘动。

她掀起这些幕帘,却发现自己迷失在了衣物的迷宫中。水滴不停地往下滴,弄湿了她宽大的睡衣,使其发出一阵不自然的皮革般的响动。怎么会有这么多用布织起来的东西?它们用柔软的触角抚摩她的脸和身体,唤醒她身上的一部分。那发出皮革般响动的部分。

她第一次对它们产生了畏惧。她几乎是慌乱地脱下睡衣,在劈啪作响的静电声中饮泣起来。她只穿着单薄的内衣,蹲下去,在布料的恶魔中瑟瑟发抖。她想起了死去的(不,是被运往了更加遥远的地方的)母亲,想起了玩具熊的(同样是布做的)纽扣眼睛。

那个女孩悄悄登上跷跷板,盯着她看。

她看到了女孩。她停止了啜泣,站起身,缓慢地走向女孩。她发现那个女孩站在跷跷板翘起来的一端,脸上没有表情。其中一只手上抱着一只玩具熊。

没有纽扣眼睛的玩具熊。在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棕色的布料。她已经记不清这个游乐园有多久没人来过了,它几乎已经蜕化成了她与他的私人园地(她几乎快要忘记了,这里仍属于公众空间)。突然而至的小女孩使她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你……”

她一点点走近这个站在跷跷板翘起一端的小女孩。她看到,她的双眼是两枚黑洞洞的纽扣。纽扣的眼睛,正在盯着她。

她再次醒来时,丈夫正站在他身边。“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微微皱着眉头,有些责备地说。她站起来,发觉自己只穿着内衣。她的脸红了,羞愧地低下头,将睡衣(扔在一旁)慢慢穿好。她突然想抱一抱他,但他提前一步转过身,走开了。

她看着丈夫的背影。他的后背洇了一大片水渍,走路的步伐显得有些虚弱。她想跟他说一说刚才的(或某些很久以前的)事,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些衣物(无生命的)依然挂在晾衣绳上,几乎不再滴水了。失去了衣物的洗衣水里的泡沫正在凝聚、形成,像是某个令人费解的黯淡图腾。

他醒过来。他坐在床头。他看着这个房间。天花板静止不动,书架安静地站立在地面上,各种物件也都各就其位,并没有被施加魔法。它们依旧是(起码目前依旧是)无生命的东西。他略显困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妻子正在厨房里煎蛋。

有一天,她突然对他说:“你不会离开我吧?”他对这个问题有些讶异,因而不知如何回答。那个时候,妻子正在晾晒衣服,可将衣服挂好后,她便离得远远的,仿佛有什么怪兽躲在衣服后面。以至于到后来,他发现妻子不知何时不再洗衣服了。脏衣服立刻开始堆积如山,而此前一直爱干净的妻子对此不闻不问。他只好自己洗衣服,这使他的工作量大大增加:每天要定期给种子浇水,定时观察、记录种子的生长情况,然后,他还要洗衣服。

“你不会离开我吧?”夜里,妻子在他耳边说道。他翻了一个身,睡着了。他醒来时是半夜,发现妻子坐在椅子上,睁着困倦的眼睛,盯着一处毫无意义的角落。他不记得妻子曾有失眠的情况。“你为什么不睡?”他说。“我听到了一些声音。”她说。

他们一起走出屋门,来到外面。“我听到了一种动物行走的声音,它很大,从这里走过去,发出了行走的声音。”据她说,她听到了某种大型动物正在游乐园里四处走动。他披着睡衣,听着夜晚静谧的声响。他没有听到动物行走的声响,而是听到了另一种:窸窸窣窣,仿佛有什么正在生长出来。他沿着那声音走过去,看到那只埋着粉红色种子的玻璃器皿上,一条粉红色小嫩芽(只有一截小拇指大小)从泥土里冒了出来,就像是幼年金鱼的小尾巴。他高兴地捧起玻璃器皿(他并不知道它之前是做什么用的),心想: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开花。

“快过来看。”这时,妻子招呼他说。他将生长出金鱼小尾巴的玻璃器皿放下,走过去,看妻子指着的一小块土地。在那块无辜的土地上,赫然印着一只动物的脚印,足足有一只橄榄球大小,而在间隔大约半米的地方,出现了另一只脚印,脚印依次排列,如同等待填苗的树坑。而这只庞然大物并未走出多远,脚印在某个(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地方戛然而止。

“我可以闻到它留下的野生动物的气息。”她说,然后看向远处,仿佛在目送那只动物离开。那确实是脚印,可以清晰地看到脚趾的形状。他有些困惑地看着这一切。

“应该是大象。”他随口说。得出这个结论后,他想:可以去睡觉了。

在床上,妻子将他抱得很紧,好像要将他捏碎似的。他用力掰开妻子的手(硬邦邦的),说:“干什么?”“我害怕。”妻子回答道:“我闻到了野生动物的气息。”

他想象着一只大象在游乐园的夜色中游荡,并且留下脚印。他想,可能还有更多的动物,只是它们没有留下脚印罢了。或许这个没有人愿意来的游乐园,早已经成为了野生动物们的乐园,而他们对此仍一无所知。大象的出现是一个善意的提醒。他又想到了他的金鱼尾巴,想到金鱼尾巴变得粗壮,并结出艳丽的花朵。“睡觉吧。”他最后一次推开妻子的手,翻过身去。

“你不会离开我吧?”她的声音里似乎有某种鸟类的鸣叫,“外面有野生动物。”

他听到鸟扑打翅膀的声音,墙壁上凌乱地映照着鸟的魂灵的影子。此外,他还听到了某种皮革的摩擦声。他的脸冲着墙壁,默念了几遍《常见植物手册》上面的施肥要领。

又一个晚上,他们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桌子,桌子上面放着蛋糕。是他们之中某个人的生日?他不敢确定。妻子细心地在蛋糕上插上蜡烛,然后唱起了生日歌。他也跟着唱着,但依旧搞不懂是谁的生日。烛光映照着妻子微笑的脸,像是一张小女孩的脸。

“是谁的生日?”他问。

“我妈妈的。”她回答说。他点了点头。蜡烛快要燃尽了,他看到妻子拔掉蜡烛,将一只电灯泡插在了刚才插蜡烛的地方。“我们开始吃蛋糕吧。”

他将那只电灯泡拿出来,轻轻地送进了妻子的嘴里。而妻子轻轻地含住电灯泡。电灯泡发出橙黄色的光,照亮了她变得鼓囊囊的腮和上面细小的静脉血管。他看到泪水从她的眼角流出来。

夜行的动物,悄无声息地从窗前走过。

那段时间,她的“恐布症”发展到了顶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惧怕所有的布料制品(包括被子、床单、枕头、枕罩、衣服……)。此时正值秋天,落叶飘下,天空开始变凉。她找出了席子,铺到床上,为了与床单隔绝。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是戴着皮革手套的。

另外,她无法忍受用布织成的衣服。她将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下,从丈夫的衣柜里找出了一件陈年皮夹克。那是一件灰绿色的皮夹克,很多年未穿了,现在变得很硬,穿上去就像套着一副铠甲。但她很高兴,终日穿着它,睡觉也不脱下。

这件皮夹克还是他们最初来到这个游乐园时买的。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非常年轻,年轻得都可以称得上是孩子了。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接待来这里玩耍的更小的孩子。那个时候,大型游乐场还没有建起来,这里是孩子们最欢乐的天堂。后来他们就在这里结了婚(免费提供住宿),过了几年,大型游乐场拔地而起,当初的孩子们也已经长大,被家长塞进学校,而新一批的孩子们则纷纷涌向更加刺激的大型游乐场。这里慢慢被淡忘了。再后来,后面的山坡(一直荒着)被改造成了墓场,并不断地向外扩张。

昨晚,仅存的一只秋千也被墓地吞没了。

“你评评这个理……”她愠怒地说。穿上皮夹克后,她活动变得有些不便,比如不能弯腰,不能跑动。她的下半身没有衣服可穿(没有皮裤),不过好在皮夹克宽大,可以勉强遮挡住。她站在墓地边缘,露出两条修长的腿。守墓老头坐在黑色大理石墓碑上,抽着烟,乐呵呵地看着她。她看到一群又一群红蜻蜓从墓地飞了过来。

妻子的丈夫依然沉迷于种子的开发。他每天都盯着玻璃器皿中的粉红色嫩芽,或者翻看《常见植物手册》。嫩芽长得很快,从柔软的金鱼尾巴变为了硬邦邦的树枝形状。“它会开出美丽的花朵的。”他直愣愣地盯着它看,“你从未见过这样的花朵。”

她觉得丈夫的行踪开始变得诡秘起来。有时,他会突然消失一段时间,而且每次都是从墓地回来。他的身上沾染着一种奇怪的味道。她不知道这味道究竟是什么,就像是硫磺与铁锈的结合体。

进入秋天后,每天都会有大量的红蜻蜓从墓地飞过来,落到屋顶上、树上、草地里和一切游乐园的设施上(彩色的旋转木马、恐龙蛋一样的咖啡杯、永远沉向一头的跷跷板、失去弹性的蹦蹦床、打气球用的激光枪)。它们彼此交尾,身体叠在一起,发出如蝗虫般的窃窃私语,那些声音汇聚到一起,如同米粒之雨从天空洒下。

“这里到处都弥漫着野生动物的气息。”她说。从那天晚上起,草地上出现的动物脚印越来越多,几乎布满了游乐园的各个角落,简直像是月球地表般坑坑洼洼。

“是吗?”丈夫摘下眼镜,暂时将目光从那本书中解放出来。

“我有点害怕。”她伸出手,想要抱住丈夫。但那件硬邦邦的皮夹克使她的动作显得十分滑稽笨拙,并且附带着咯吱咯吱的皮革摩擦的声音。

丈夫轻巧地躲开了。他抬起头望向天空,像是在寻找一只消失已久的鸟。

自从换了席子,他总是在半夜被冻醒。他不止一次梦到自己睡在寒冷的山洞里,不知名的寒带动物围绕在他身边,呼吸着寒冷的空气,潮湿的鼻翼冒出白色的雾气。他醒来,看着窗外混合着紫色光芒的夜晚。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寒意从每一根竹席水滴般渗透到他的皮肤。

妻子睡在旁边,依然穿着那件坚硬的皮衣。他想,那只死去的鸟儿的魂灵依然静静地驻扎在妻子的身体中,不肯离去。他闻到了一股腐烂的羽毛味道。每当他凝视着妻子,都会模糊地看到那只鸟缓慢地打开翅膀,扬起喙子,发出在生者的世界听不到的鸣叫。那只鸟寄居在她的体内,慢慢地与她的灵魂融合为一。

他披上外衣来到屋外,沐浴在树枝般清晰的月光中。玻璃器皿在一棵树下闪烁着淡蓝色的光。他看到里面的东西从泥土中延伸出来,从金鱼尾变成树枝,再变为藤蔓,彼此缠绕,结出了粉红色的果实。拳头大小的果实,牢牢地攥着自己。

但他要的并不是果实,而是花朵。很久前的某一天,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他从《常见植物手册》中看到了某些隐匿的内容,那部分内容只有最细心的读者才能从众多普通的植物条目中发掘出来。在那里,他找到了一种让无花果开花的方法。无花果的花朵没有图片,只有简单的文字描述,可就是那短短的几行文字,令他魂牵梦绕。

他走到粉红色的果实前,摘下其中一个。他想,花朵就孕育在这里面,可它们还来不及开放就攥成了果实。他用小刀将果肉切开,粉红色的颗粒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没有收获花朵,却得到了更多的种子。

无花果生长得很快,结出了更多的果实,每一颗果子里都满载着更多的粉红色种子。到后来,整个游乐园都被粉红色的藤蔓所缠绕。但依然没有花朵,只有数不清的种子在他面前蹦蹦跳跳。他有些绝望,无花果的花朵在他脑中盛开,几乎快要撑破他的脑壳。

“就这样放弃了吗?”守墓人坐在黑色大理石墓碑上,看着他。他躺在墓地间,后背被潮湿的泥土洇了一大片,可他并不想起来。他知道,自己是最在行的死尸扮演者。

“花朵……”守墓人用一种特别的音调说道,“每一朵花都需要机缘,不是吗?有时你缺少的只是看见它的机缘。想想看,它在你看不到它的地方破土发芽,茁壮成长……这是多么美妙的事啊。”守墓人的声音显得很缥缈。

他突然困倦得不行,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屋子的床上。周围悬挂着很多蓝色小灯泡,就像是一串串葡萄,使整个屋子都被蓝色的光充盈着。他看到了那个穿蓝裙子的女孩。她坐在床头,正在抚摩着他的脸颊。那种温柔和怜爱,只有情人之间才做得出来。他并不认识这个女孩,只是有几次在墓地中远远地看到过。她喜欢哼唱他从未听过的歌,步履轻盈,仿佛踏在蝴蝶背上也察觉不出丝毫重量。

现在,她坐在床头,小声哼着一首民谣。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襁褓里的孩子,正接受着母亲的爱惜。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觉得惊奇,而是感觉这一切无比熟悉,仿佛已经历多次,就像是曾被反复梦到过多次的场景。对于之前的事他完全没有记忆,但一点也不陌生。

他感觉身体从未有过地充满精力。他走下床,跟随着蓝裙女孩走出屋子,走向墓地深处。在那里,他看到一枝巨大的粉红色花朵正在黑色的墓碑间摇曳(如生长在水中)。他看到巴掌大的花瓣微微闭合着,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他扭过头,看蓝裙女孩。他突然发现:她长得很像年轻时的妻子。是的,几乎一模一样。

花瓣慢慢张开,在花蕊中,一个粉红色的婴儿显露出来。他/她几乎是透明的,四肢蜷缩在一起,像是幼年的海豚。此时,他/她静静地沉睡在柔软的花蕊中。

“花朵……”他轻轻地抚摩着粗壮的花茎。他将婴儿轻轻地抱在怀中(像摘下一枚果子),感觉不到任何重量。“这是我的孩子吗?”他爱抚着婴儿透明的粉红色肌肤。

“你就要开启一段崭新的生活了。”守墓人坐在黑色大理石墓碑上,用力拍打着手掌。他的眼珠由于过于兴奋而充满血丝。

现在,他左手怀抱着婴儿,右手牵着蓝裙女孩的手,两者都如虚空般轻盈。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包裹在两团人形的空气之中。

她做了一个梦:她看到自己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身边的丈夫用被子紧紧地蒙着身体。周围全是黑暗,那黑暗以不易察觉的频率豆腐块般微微震颤着。被子底下没有声音。她慢慢地伸出手,掀开被子。一只鸟倏地飞了出来。被子下面空无一物。

她醒来时惊得一身冷汗。最近一段时间,她常常做这个梦。她用手探过去,摸到丈夫的身体轮廓,耳边听到丈夫的鼻息,这才安下心来,但隔几天仍会做同样的梦。她身上的皮质铠甲咯咯地响着,她将身体往里面又缩了一缩。

深夜,一些事物会变得格外敏感。她感觉身体里寄居的那只鸟开始不停地扑闪翅膀,与此同时嗓子眼很是干燥,仿佛塞满了羽毛。那只鸟,想从我嘴里飞出来吗?她想。她使劲地往下咽唾沫。有时,那只鸟会稍稍安静下来,合拢翅膀,静静入睡。

听着丈夫的鼾声,她的心变得平稳,但是有另一股力量开始乘虚而入。在她的两腿之间,一蓬黑暗中的花树正在缓慢生长。在黑暗之中,她大大地睁着眼睛,看着模糊的天花板。那只鸟又开始扑腾起来。尖尖的喙子啄着她最敏感的部位。她忍不住呻吟起来,然而这微弱的呼喊被浓稠的夜色很快吞噬。皮衣开始紧缩,嵌入她身体的每一道缝隙中。

丈夫的鼾声没有丝毫波动,如同苍白的河水。她几乎快要忍受不了鸟的啄食了。她将手探进丈夫的被子中,却摸到了一片空无。她依旧在黑暗中睁着明亮的双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丈夫的鼾声依然在继续。她再次用手去摸,还是什么也没有摸到。

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坐起身,一把掀开丈夫的被子。她看见被子下面有一只小小的收音机,只有词典大小,鼾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她愣愣地看着收音机,伸出手摁下上面的红色按钮。随着“吧嗒”一声,鼾声随之消失。

夜晚进入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沉寂。那只鸟安静下来,像是在不怀好意地期待着什么。她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没有找见丈夫的身影。她走到屋外,沐浴在树枝般清晰的月光中。游乐园到处都被粉红色的藤蔓所缠绕。她跨过脚下的藤蔓,来到储物间,将一只大象的脚部模型拿了出来。那是她不久前在储物间无意中发现的,按照真实比例制作的模型,曾经是那些爱做恶作剧的孩子的心爱之物。她将模型拿在手里,凝视片刻后,走出储物间。

他终究是离开我了,她心想。她将模型使劲摁在泥土中,泥土上立刻出现了某种夜行动物的硕大脚印。她一边制造脚印,一边想:他终究是离开我了。然而,这个想法并不影响她手头上的工作,很快,整个游乐园便充满了夜行动物的脚印。

她打开旋转木马的开关。旋转木马立刻旋转起来,同时上下起伏,发出悦耳的儿歌。她坐在其中的一匹木马上。木马驮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转弯。天空融入了更多的紫色染料,随着紫色和红色的染料越来越浓,天空开始亮了起来。

她回忆着母亲去世的那天。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在学校里玩球,一个穿棕色大衣的男人来到她身边。阳光在他的身后猛烈地照射着,她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男人跟她说了什么,像是出现了断层,之后的记忆她全不记得了。当记忆的断层终于被链接上时,她已经置身于空旷的房间。白色的布蒙在母亲的身上,轻柔的白布将下面的人体轮廓凸显出来。烈火熊熊燃烧着,白布下面的人将被送往遥远的地方。从此,它将只属于白色的形状,成为无法自行挪动的事物,没有灰尘再会落到它的身上。

而在记忆发生断裂之前的某一天夜里,那个小女孩紧紧地抱住身旁的母亲,反复询问:“你会离开我吗?”

“你会离开我吗?”

“我们终将会失去一切啊。”黑暗中,她听到母亲被另一种声音所占据,一种陌生的、空洞的,但更为原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天就要亮了,她再次听到了那种声音,从远处响起。一种浑厚的、迟缓的声音。她抬起头,望向那个方向。只见墓地如黑色的河流从四面八方朝这里涌来。转瞬间,黑色河流便吞没了游乐场的一切。她躺下来,躺在潮湿的泥土中,在太阳升起前,她想要静静地睡上一小会儿。睡梦里,她看到一只小小的鸟从自己身体中凌空一跃,飞向远处。

他看着眼前巨大的摩天轮出神。他与蓝裙女孩和孩子穿过墓地,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座巨大的游乐场前。此时,人们似乎在庆祝着什么节日,游乐场里人声鼎沸,无数氢气球飘荡在头顶。阳光猛烈地照耀下来,使他有些睁不开眼。他走在拥挤的人潮中,数不清的人与他擦肩而过,撞击着他的肩膀,他的胳膊,他的肋骨,他的膝盖。不远处,巨大的摩天轮缓缓转动着,直插云霄。随着翻滚过山车刺破空气的呼啸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他不知道自己正在朝哪里走。他看着一张张迎面而来的面孔,知觉渐渐变得麻木,几乎已分辨不出这些人脸的差别。他想握紧女孩的手,却发现女孩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臂弯里空空如也。他站住,可这站住只维持了不到一秒钟,他便被后面的人流推搡着往前走去。

“在阴影之海的中心,有一座影子之岛,上面全是休息的人。在这里,休息有另一种含义,但没有人将它说出。我从大海中走来,身体格外沉重,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趴在我的背上,我看不到它,我走到人群之中,休息。据说,在这里休息有另一种含义,但每当有人提及此事,人们便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中间。因为它是无法形容的事物。”

这时,他听到一声熟悉的鸣叫。他抬起头,看到了那只鸟,盘旋在五彩缤纷的氢气球之间。羽毛洁白,近乎圣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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