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

2015-03-22 05:42王季明
小说林 2015年1期
关键词:雪儿

◎王季明

夫妻

◎王季明

1

表妹来电说,你不是在苏州工作嘛,我的好朋友罗伯特·李是个华裔后代,祖籍苏州,帮我接待一下行不。对于接待,王雪儿成竹在胸。可这会儿听到接待,一股怒火冲天,甚至想骂上一句老家话,你个龟儿子,接待个屁呀。不过她没骂,那是自己表妹。

王雪儿原是P省驻S市办接待处处长。上世纪80年代初就来到S市。那么多年过去了,她接待了多少首长与领导,记不清了。被接待过的首长也好,领导也罢,说起王雪儿,总会翘起拇指说,行。

首长与领导肯定了,不过没用,她根本不知道哪件事儿犯了错(或者说她压跟儿没犯过错),被新来P省驻S市办主任一脚蹬到苏州,名曰驻苏办主任。苏州自然不错,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毕竟离S市有一百多公里,更重要的是她的丈夫范山与儿子工作生活在S市。可没办法,一切服从组织安排。组织让你上哪儿,就得上哪儿。你是组织的人,能不听组织指挥吗?她觉得这事一定要告诉丈夫。不过,她太了解丈夫范山的火暴脾气了,说这事时,身子本能往后一缩。果然,范山先是眉头一皱,回身就抽她耳光,幸亏躲得快,范山那双蒲扇般的手掌只刮到她的嘴角,范山骂道:“他娘的,肯定得罪领导。为何要得罪领导?老子大小做官那么多年,从没得罪领导。我告诉你,领导永远是对的,你为何要与领导拧着干?你这个拎不清的外地女人!”王雪儿下意识地去捂火辣辣的嘴角,她看到手上有几丝血,什么话也没说。她早已麻木,这又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是什么呢?

那是王雪儿随范山从P省回S市生孩子在火车上那件事。

王雪儿清晰记得范山买了两张硬座票。范山说:“我们都是军工厂的干部,什么苦没吃过呀,买卧铺票纯粹浪费钞票。”王雪儿没说什么。她知道丈夫非常节约,不过这种节约都是为了自己以后的小家庭呀。只是在火车进行中,当她拖着笨重的身子从卫生间出来时,不知是火车晃动的厉害,还是自己没留神,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幸亏女列车员正好路过卫生间门口,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女服务员一看王雪儿,不由奇怪地问:“你怎么一个人上厕所呢,你男人呢?”

王雪儿当时头晕眼花,无力说话,指了指前面硬座车厢。女列车员边扶她回座位边说:“你怀孕了,我们有保留硬卧票呀,你看看那么大的肚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呀。”

女列车员无意中的一句话,让王雪儿不由伤心起来,一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得摇摇头。女列车员把王雪儿扶到座位前,一看座位前坐着位长得高大威猛的男人正靠在背椅上仰头呼呼大睡,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了,便一把推了下他说:“哎,同志请您醒醒。”

范山猛地醒过来,有些恼怒地看着女列车员。女列车员指了指王雪儿说:“你妻子刚才差点跌倒在卫生间门口。”

范山点点头,一字没谢人家,反而冲着王雪儿大声说:“怎么回事?”

王雪儿一张脸变得苍白,头上、额前都是汗水,慢慢地坐下。

女列车员叫了起来:“你老婆大肚子了,上个卫生间很不方便,你应该陪着嘛。”

范山眼中像是根本没有女列车员,而是冲着王雪儿说:“不就个大肚子。”

女列车员忍不住说:“同志,我从你老婆走路的姿势可以断定她的双腿一定肿得不成样子,她怀孕了,只要添个二十元,就能办个卧铺。”

范山似笑非笑地说:“我们是军工厂的,锻炼惯了,什么苦没经受过呀,没事的。”

女列车员一听,气得嘴唇哆嗦了一下说:“你们现在是坐火车呀,又不是在锻炼。”

范山说:“一样的。”

女列车员眉毛拧了起来,说:“听口音是S市人吧。”

范山说:“S市人又怎么样?”

女列车员撇了撇嘴说:“我就知道你是S市男人,咱全中国人都知道你们S市男人的特点,两个字,抠门。”

女列车员气鼓鼓地走了,满车厢的乘客都在看着范山,范山面不改色心不跳,拿起一张报纸遮着脸,暗里却用脚猛地踹了王雪儿。

王雪儿痛得叫了起来:“范山,你干吗?”

“是你把服务员叫来的?”

“没有。”

范山板着脸闭上眼又睡了,不一会儿呼噜声响起了。看着那么好睡的范山,王雪儿有那么瞬间觉得这个叫范山的男人是她男人吗?这个五大三粗来自Y军工厂机枪制造车间主任的范山是她男人吗?

范山怎么会暗中踢她一脚呢?

她恍惚了。

他难道没看到她怀孕后肿胀的小腿吗?这些肿胀的小腿是需要精心呵护的;是需要男人精心抚摸的,而不是被人,尤其是自己深爱的男人拿来练脚的,且是那么操练自如。王雪儿根本没意识到这是暴力的先兆。如果她真知道这么回事,那她会后悔得肠子都发青。王雪儿当时只觉得,这是范山丢面子后的所谓下意识动作。

2

范山与王雪儿抵达S市北站出口处时,王雪儿不由东张西望,问:“你妈怎么没来接我们呢?”

范山一脸大城市人的气派:“我们有手有脚,接什么接呀。”

王雪儿说:“我大着肚子呢,又有那么多行李。”

范山说:“王雪儿你记住,你可能不懂我们S市人的规矩,那就是凡事不求人。”

王雪儿一听不高兴了:“这是什么话,人活着总是需要互相帮助的,再说,我大着肚子,你妈如果来接我们也是应该的。”

范山眼一斜,说:“就你娇嫩。”说着,先是背上一个大包,随后左右手各提着两个大旅行袋,迈开大步说:“咱们坐公交车。”

王雪儿只得紧紧跟上。

王雪儿在公交车上被挤得头昏脑涨,汗水滴溜溜地冒了出来,王雪儿眼巴巴地看着女售票员,女售票员叫了起来:“请哪位同志给孕妇让个座。”车上一片沉默,众多坐着位子乘客不是装睡,就是眼望窗外想心思。女售票员对一个小伙子说:“年轻人,请你让个座好吗?”

小伙子好像没听见,像个聋子。

王雪儿说:“算了,没事,我行。”

王雪儿根本没想到范山会突然伸出粗壮的胳膊,老鹰捉小鸡似的把小伙子活生生地拎了起来,瞪着一双牛卵似的大眼,怒骂一声:“我操你妈的,没看见我老婆怀孕吗?”

范山震山般的吼声,使得整个车厢哆嗦起来。

小伙子目瞪口呆看着范山,口吃般地说:“我,我……”

范山回头对王雪儿说:“坐。”

王雪儿这才挪动着笨重身子来到座位前坐下,看着被丈夫训斥得面红耳赤的小伙子说:“谢谢您。”

小伙子看着王雪儿笑容可掬地谢他,口气倏然一变,翻着白眼,冲着范山说:“叫我让座,要客气点,怎么骂人呀。”

范山说:“老子骂了你怎么样?”说着挥了挥拳头。

众乘客一看不好,赶紧劝架。

王雪儿没多关心劝架,而是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大街,早先在火车上的不愉快,此刻已经一扫而空,只觉得神清气爽。觉得关键时刻范山还真的是个疼自己的男子汉。

公交车慢慢沿着老北站穿过南京路沿着南市区驶去时,王雪儿觉得有点纳闷了,S市与她居住的P省省城并无什么明显区别。除了有好几处高楼大厦,大多都是旧工房与破旧的平房,一点也没看到所谓的远东大都市,所谓的灯红酒绿。就是那条横贯S市的著名的苏州河,也是一片浑浑噩噩。

黄昏时走进南市区一条狭窄弄堂,在弄堂深处,王雪儿看到有几个邻居向范山打招呼,范山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王雪儿轻声说:“是你们家老邻居吧,你怎么这样冷淡?”

范山回头白了她一眼,说:“你话真多。”

他们在一座石库门前停了下来,当他们走进去时,范山母亲迎了出来。范母显然见到王雪儿了,不过她好像视而不见,而是慌忙跑到范山跟前,心疼万分地说:“山山,你回来了,那么多包压在你身上,怎么吃得消啊。”说着忙把范山手中的包接了过去。

只是当他们走进范山家的前厢房时,范山的母亲这才上下打量着王雪儿说:“是雪儿吧。”

王雪儿笑笑说:“妈,你好!”

范山母亲笑笑说:“好。坐吧,喝口水。”

范山的母亲在倒开水时,王雪儿已经把他们全家看了一遍。其实看与不看都是一个样,全中国的老百姓家几乎都是这样的。

插图:杨平凡

范山母亲把水放在王雪儿面前时,王雪儿说:“妈,我想上厕所。”

范山母亲说:“布帘后面是马桶间。”

王雪儿明白了,慢慢地走了过去,撩开布帘看见里面赫然出现了一只朱红色的马桶。王雪儿刚蹲上马桶,就听到一板之隔传来几个女人的声音。她听不大懂S市女人在说什么,但是大致的意思明白。

一个说:“山山怎么讨了外地女人做老婆呢。”

一个说:“就是乡下女人嘛。”

王雪儿胸闷。

王雪儿上完马桶间,稍微洗了把脸,坐到了桌前。

王雪儿那可真是饿极了,坐了七十二个小时的火车,吃的都是自带的馒头与面包,现在看到桌上小碗里盛着的大米饭与端上来的七八个菜,王雪儿的胃口就大了,再说她还怀着范山的孩子呢。

然而当她正准备端起饭碗吃饭时,那双筷子悬在空中停住了。

她怎么也没料到桌上端上来的菜尽管很丰盛,但都装在小碟子里,那个量之少,实在让她无法去吃。她想,就这些菜吧,不是自己吹的,三分钟内把它全给灭了。她愣愣地看着,随后又瞄了眼范山,范山似乎视而不见。

范山母亲见王雪儿不动手,忙说:“你吃呀,你有范家小宝宝了,要多吃啊。”说着,夹了一小撮韭菜炒蛋放入王雪儿的碗里。

在军工厂里,哪怕在文工团里,哪个不是大口吃饭、大口吃菜,速战速决。记得以前在机枪车间锻炼,看范山拿着海碗大口吞饭、夹菜、吃肉,风卷残云,那真是过瘾啊。可现在到了范家,先看婆婆,一点儿一点儿,细嚼慢咽,犹如婴儿。再看范山,慢条斯理,嘴里的菜竟然像是山珍海味,津津有味,反复品尝。见到这种架势,王雪儿只得入乡随俗。她知道,若是稍微嘴巴张大了一些,吃饭声音响了一些,范山的眼光有意无意地像雷达一样扫了过来。

王雪儿觉得与其说吃饭,莫不如说吃毒药,尽管肚子饿得火烧火燎咕咕叫。

无声无息地吃着,喝着,慢慢地王雪儿觉得头顶上的汗水顺着光滑的前额流了下来,婆婆瞥了一眼,说:“慢点吃,别着急。”

王雪儿哭笑不得,心想自己何尝快过,已经像老牛拖破车,够慢的了。如果再慢下去,那就干脆别吃了。

婆婆忽然站了起来,说:“啊,雪儿,我忘了还有一道菜,我马上端上来。”

说着婆婆就走到碗橱前,啪地拉开橱门,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碗,端到桌上,王雪儿一看原来这道菜是一只浸在麻油里的皮蛋。

婆婆说:“你快生了是吧,需要补点营养。”

王雪儿内心一动,心想,婆婆到底也是女人,懂得孕妇需要营养。

王雪儿动手要夹皮蛋,婆婆说:“别忙,你坐下,我来。”

王雪儿看见原本滴溜溜圆的皮蛋,在婆婆筷子底下,裂成三瓣。婆婆给她夹了一小瓣,另两瓣分别放进范山与她自己碗里……

3

初次来到婆家,且是怀着范家种的王雪儿,对这顿饭的记忆实在太深了。

晚上范山与王雪儿来到亭子间,范山坐在床前刚把双脚放入脚盆,人一歪就倒下了,王雪儿听到丈夫的鼾声一下响了起来,看着丈夫如此好睡,王雪儿内心似乎有点歉意,觉得丈夫一路也算辛苦了,于是慢慢蹲下,替丈夫擦干了脚,使劲把他挪到床上去后,王雪儿这才坐到床上慢慢躺下。

王雪儿听到有人敲门,马上想到婆婆,便又慢慢爬起:“是妈吧。”

婆婆说:“是我,山山睡了没有?”

王雪儿说:“睡了,他也累了,你没听他那震天响的呼噜声吗?”

没想到王雪儿声音刚落,范山突然从梦中醒来,一骨碌爬了起来:“是我妈叫我吧?”

听到儿子的回答,婆婆说:“山山,如果没睡,你到我这里来一下。”

范山嘴里回答着“哎”的同时,已经蹬上拖鞋站了起来,随即拉开门,上了前楼。

范山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快速反应,犹如军工厂里紧急演习。王雪儿心沉重起来。她想,我说话,你范山就能呼呼而睡,视而不见,为何你母亲那一声轻唤声,竟然能让他从睡梦里如此惊醒,可见母亲在他心里的位置。

看着范山快速上了前楼婆婆的房间,王雪儿心里一动。王雪儿并不是个喜欢听壁脚的人,但是范山这样突如其来地被婆婆叫到前楼去,王雪儿觉得婆婆一定有事与儿子谈,而这个谈,必定关于自己。

这是王雪儿最为关心的。

王雪儿悄然无声地拉开房门一条缝,从缝里她听到婆婆在训斥儿子:“你娶了个什么样的乡下老婆,她是猪八戒投胎呀,吃了一碗要吃两碗,两碗吃光了,还等着要吃三碗。”

王雪儿一愣,难道吃晚饭时,她果真吃了两碗等第三碗?好像没有吧。可是如果没有,婆婆为何这样说呢?再说了,她肚子里怀着的是范家的种,就算吃了三碗饭又怎么样?那是什么样的碗啊,连自己的手掌都能随意覆盖的碗也叫碗?

王雪儿不想听了,她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婆婆!人活着不就是要吃饭吗?人活着不就是要吃上饱饭吗?现在毕竟不是三年自然灾害,粮食也没那么紧张,这个范家到底怎么回事?她真的弄不懂了。

王雪儿不想听了,她只想上床睡觉。

王雪儿刚躺下,范山悄然无声地下到一楼半的亭子间。王雪儿憋住呼吸等着范山数落,范山什么话也没说,而是躺下睡了。

范山的打鼾声又响了起来。

以前吧,老实说,如果范山睡觉不打鼾,那么王雪儿还真难以入眠,可以说,每次睡觉王雪儿都是伴着范山的呼噜声而进入甜蜜的梦乡。但是今晚怎么啦,王雪儿怎么也睡不着,她甚至厌烦他的打鼾声,这是什么道理?王雪儿不知道。

现在想来那件事就发生在凌晨吧,无法入眠的王雪儿突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了起来。听脚步声应该是男人。这个男人估计是三层楼的邻居,估计这个男人刚上完中班回家。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男人回家睡觉也就罢了,问题是他没有睡觉,王雪儿只觉得他在楼上忙着什么事,也只一会儿,王雪儿在亭子间靠窗的床前,听到窗口外传来阵阵呼噜呼噜声,而这呼噜声显然不是打鼾声,而是吃面条的声音。伴着这声音的同时,王雪儿还闻到一股浓重的香油味儿。王雪儿猛然醒悟,她觉得自己之所以睡不着,原来晚上没吃饱饭,想到这里,王雪儿顿感饥肠辘辘,浑身如百蚁穿心。不但她自己觉得饿,肚里的孩子也跟着来捣蛋,一刻不停地使劲蹬着她的肚子,似乎也在不停地叫着妈妈我饿,妈妈我饿。

王雪儿忍不住爬了起来,拉开了悬在床头边的一支8瓦电灯,随即推着睡在另一头依旧一刻不消打着呼噜的丈夫说:“范山,你醒醒。”

范山或许确实累极了,王雪儿的推动根本没起作用,照例死沉沉地睡着。王雪儿无奈坐到椅子上,此刻那个肚子之饿,让王雪儿身体开始抽搐起来,吸食面条的声音不停地从窗外响着,不断地传进她的耳朵。看着昏暗灯光下犹如死人般睡着的范山,王雪儿灵机一动,轻声叫道:“范山,你妈叫你呢。”

刹那间,范山的呼噜声停了,然而范山并没有醒来,而是在床上翻了个身,又死沉沉地睡去了。

王雪儿再次叫道:“范山,你妈找你有事。”

睡在床上的范山不但无动于衷,而且呼噜声更响了。

王雪儿不解了,早先他也是这样睡的,也是这样震天响地打着呼噜,可为何一听他妈找,就犹如听到军队紧急集合的哨子声,毫不犹豫,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可现在为何这样不灵了呢?王雪儿想了想,是否自己的声音与他母亲不同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不妨学着他母亲的口吻叫他试试。王雪儿低下头,对着范山的耳朵轻轻叫道:“山山,如果没睡,你到我这里来一下。”

王雪儿说完这话,心想如果这个范山再不醒来的话,那么她就彻底没法了。还没等王雪儿想完,范山已经呼地从梦中惊醒,一下跳了起来,睁着惺忪的双眼,看着王雪儿问:“我妈找我。”

王雪儿发嗲说:“深更半夜你妈怎么会找你呢,是我找你。”

范山说:“可我明明听到我妈叫我,我得去看看。”

范山说着一骨碌从床上翻了起来,就想往前楼去。

看着这个迅猛动作,王雪儿心想,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老婆怀孕了,叫你,你装傻。你妈叫你,跑得比兔子还快,你以为还没断奶呀,便生气地说:“我是装着你妈的声音叫你呢,否则你怎么会醒呢。”

范山看了看桌上小闹钟,火了:“王雪儿,现在几点了,你装成我妈把我叫醒啥意思?”

王雪儿说:“你听听窗外的声音?”

范山莫名其妙:“声音?什么声音?”

王雪儿使劲支棱着耳朵,果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啥声音都没有。

王雪儿说:“刚才我还听到楼上男人吸面条的呼哧声呢。”

范山说:“即使有,与你有何相干呀。”

王雪儿撒娇说:“我肚子饿,想吃东西,哪怕一碗冷饭泡点开水也行!”

范山一听,眼睛瞪得大大的,说:“你假借我妈的名义把我深更半夜叫醒,难道为了吃一碗泡饭?”

王雪儿说:“是的,我肚子饿。”

一想到肚子饿,王雪儿发现自己的眼睛直冒金花,说:“范山,我真的饿,我没法睡觉,帮帮忙,替我弄碗泡饭行不行。”

范山又倒在床上,恨恨地说:“难怪我妈说你是猪八戒投胎,晚上吃了三碗现在还要吃。”

王雪儿说:“那是碗吗?酒盅都比它大。再说,我肚里还怀着你的孩子呢,他不要吃呀。”

范山不理他,径直又要睡去,这时,王雪儿那股火呀,腾地被点着了,说:“你不给我马上弄碗泡饭过来,今晚你就别想睡。”

说着挪动着笨重的身子走向床边,用手指头去掐范山的脸皮。范山被惹恼了,一把把王雪儿推开,王雪儿退后两步,再次走到范山跟前,再次说:“你不给我吃的,你就别想睡。”

这下一腔怒火从范山脑门冲天而起。

后来王雪儿回忆当时的情景,说:“范山发起火来简直就像被人摸了屁股的老虎,倏然扑到她身边,伸手就是两拳。”

对于时常操弄制造重机枪的范山来说,这两拳实在稀松平常,对王雪儿来说,那是势大力沉的两拳。当时她只知道先是一道劲风迎面扑来,她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脸上,由于速度太快,她根本没感到什么痛楚;接着是第二道劲风呼啸而来,她才感到有什么重物落到她的脸上,她也没觉得什么,只是当这两道雷霆万钧劲风过去后,她发现自己的眼睛怎么睁不开了呢?还有,鼻子里,嘴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喷了出来。王雪儿脑子是清楚的,她只知道自己怎么连痛楚都没有,人却变得摇摇晃晃,在根本无法控制的情况下,人怎么说没知觉就没知觉了呢?

只是当她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整个脑袋火辣辣地痛,她想自己这是在哪儿呢,刚想睁眼咧嘴,可是发现眼睛已经无法睁开,而嘴唇呢,除了撕心裂肺般地疼,已经没法讲话了。

但是她的意识告诉她,她已经躺在医院急诊室的病床上了。

怎么会躺在病床上的呢?

4

范山没到医院来,一大早来的是婆婆。婆婆嘴里唠叨着说:“打是爱骂是亲,以前范山他爹也是这样揍我的。范山他爹有句名言,女人不打,上房揭瓦,谁让我们是做女人的呀。不过话也说回来,你呀半夜里睡觉还喊什么肚子饿,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以后你可要多注意些好吗?”

看着婆婆语重心长般地说着如此的话,王雪儿这才想起昨天半夜发生的事情。王雪儿猛地推开婆婆端到跟前的碗,从病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婆婆问:“你想干吗?”

王雪儿冷笑地说:“范山打女人脸算什么东西?有本事照肚子打。”

婆婆说:“打肚皮是不可以的,打了孩子怎么办。”

王雪儿说:“你也知道你儿子是不会打肚子的,那么照你说,我就可以打了?”

婆婆说:“夫妻没有隔夜仇,打几下算什么呀,再说是你起因的,我看这事就算了,否则闹出去,最终丢脸的还是你。”

王雪儿没理婆婆,而是挣扎着起来,去了厕所。在厕所里的镜子前,王雪儿看到自己那张原本吹弹可破的娇嫩之脸已经变得乌黑发青。瞬息间,王雪儿竟然怀疑镜子里的女人究竟是否是自己?

王雪儿这时想到了父亲。就在他们结婚前夕,父亲明确警告范山:“你长得人高马大,我们家雪儿长得娇小玲珑,时常会发小姐脾气。夫妻发生事情,你可以发怒,但是绝对不能动手。你敢动我家雪儿一根指头,其结局就是一个字,离。你明白不?”

当时范山憨厚地笑笑说:“我怎么可能动雪儿一手指头呢?我呵护她都来不及呢。”

父亲那双眼睛可真是洞若观火啊,一下截断范山的话说:“你甭拿好听的来说,我要看行动。”

那时王雪儿在一边笑,范山怎么可能动我一根手指头呢?这不是笑话吗?全中国女人谁都知道,嫁人就得嫁S市男人,这个城市是全中国最为著名的“气管炎”城市,是最“惧内”的城市。

想到这里,王雪儿看到镜子里那个满脸乌青、披头散发的女人时,那眼泪憋不住地流了出来,她这才明白,镜子里破相的女人的确是自己。

王雪儿拖着笨重的身子,慢慢地回到病床前躺下。婆婆还在。她只对婆婆说了一句话:“我要向上级领导发电报,汇报他的暴力行为。”

婆婆一愣,随即说:“你不能这样做。”

还想说什么,王雪儿转身侧卧,闭上眼睛,不理婆婆了。她在想,我一定要告他,一定要让他前景不妙,仕途多蹇。

婆婆走了。婆婆来到医院公用电话前打了一个电话,没多久,范山骑着自行车赶到医院。他没到病床前看望王雪儿,而是直接去医院结账,硬拉生拽把王雪儿弄回家了。

回到家里,王雪儿只说了一句话:“你是个领导,这事没完。”说完上床睡觉了。

婆婆见儿子把媳妇带回家后,媳妇果真还在发猪猡脾气,咬了咬牙,跺了跺脚说:“看来今天不出血,这个外地女人肯定会没完没了。”

赶紧去菜场买了蹄子、小排还有一只老母鸡,然后熬成三种不同的浓汤分别端到亭子间,放在王雪儿跟前,说:“你看看给你买来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躺在床上的王雪儿闻到阵阵浓浓的肉香味,这香味勾起了食欲,恨不得立马坐起,放开肚子大肆饕餮。可是她刚一动弹,脸上的肌肉与牙齿剧烈疼痛起来,她想起昨天自己被范山那顿好揍。自己没什么过高的要求,只不过半夜里肚子饿,想吃碗泡饭而已,为何竟然遭到如此暴力?这就是传说中所谓S市男人体贴呵护妻子的言行举止吗?如果告诉父亲,父亲又会怎么样呢?不但会让她立马离婚,同时必定会到军工厂里让范山身败名裂,范山难道不懂其后果吗?想到这些,王雪儿食欲像被一阵凛冽的寒风猛地吹跑了。

王雪儿眼睛疼得难以睁开,眯着一条缝,使劲说:“既然你们连一碗泡饭都不愿给我吃,从现在起我不会吃任何东西。”

婆婆一愣说:“你什么意思?绝食?”

王雪儿说:“对。我要范山当着全家人的面,向我赔礼道歉,同时确保今后不再动我一根手指头,否则我不但绝食,而且死在你们家。”

一个马上就要生了的媳妇说要绝食,婆婆傻了。

范山其实就站在亭子间的外面,听到王雪儿如此说话,怒不可遏冲进门内说:“王雪儿,我妈好心疼你,你还要绝食给我们范家看,还要我这个赔礼那个道歉,我告诉你,在我们范家行不通。你以为你是江姐啊,行,我倒要看看你有多高的志气,不要到时摇尾乞怜就行了。”说完,立马撤下了所有食物,同时说:“妈,她犯贱,咱俩吃。”

婆婆没作声跟着儿子回了前楼房间。

尽管在前楼房间范山与母亲说话声音很轻,但还是被王雪儿听到了。

婆婆说:“山山你就赔礼道歉吧,若真绝食,那可是两口人命啊。”

范山像是嘴里咀嚼着什么东西说:“妈,别怕,她若真的肚子饿,我告诉你,不要说吃食物,就是裤腰上的皮带都会吃,放心好了。”

听着这些若有若无飘来的话语,王雪儿恨得想跺脚,可是脚一动就疼;想咬牙,可是一咬牙,牙槽里好像有血在流动;想骂人,可是一张嘴,嘴巴好像被人撕裂,除了不管用的泪水流了下来,她真的连一点用场都没用了。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王雪儿已经铁了心了,生了孩子马上与这个狗日的S市男人离了,同时一定让他身败名裂。

无论是王雪儿还是范家母子都没料到这时竟然发生了一件事情。

躺在亭子间的王雪儿突然惨叫一声。这一声惨叫惊动了整个弄堂。正在前楼房间咀嚼着鸡肉的范山与他的母亲一愣。范山第一个想法是王雪儿又开始作天作地了,一下从前楼冲到亭子间,就在范山想发火时,却看到王雪儿一张惨白像雪一样的脸。他看到王雪儿的下身一片鲜血。范山吓傻了,嘴里大叫着:“妈,快来。”

婆婆此刻已经站在亭子间门口了,一看此景也慌了:“山山,她提前生了,赶紧送医院。”

说儿子是个早产儿,可如范山一样,极其强壮。其典型特征,刚从产道出来的第一声啼哭,像部队晨起吹响的小号,护士与医生吓得差点晕倒。王雪儿望着自己的骨肉,除了笑外,早已忘了范山的暴力。只是当三天后,范山来医院把她与儿子接回家,左邻右舍都争先恐后跑到家里来看小毛头,开口一致说:“这个小毛头怎么与范山那么像呢,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王雪儿是清清楚楚听到这话的,她这才仔细打量着儿子,果真如此,整个五官是范山缩小版,与自己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王雪儿恍惚觉得这儿子根本不是她生的。看着这个缩小版的范山,王雪儿的喜悦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内心深处倏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战栗感。

她这才记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她要与范山理论。至少赔礼道歉,否则谁都拦不住她,就算她最终不想离婚,父亲知道了会善罢甘休吗?

绝对不会。

可是老天竟然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儿子从医院回来三天后,范山突然接到军工厂的加急电报,必须立刻赶回单位。范山立即拿上简单行李,走进亭子间,亲了亲儿子,像是对墙壁说话:“加急电报,我得飞回单位。”

王雪儿一愣,说:“你想不赔礼道歉,一走了之,没那么简单,就算你走了,我也会……”

范山依旧对着墙壁说:“你要永远记住,我们范家从来没有赔礼道歉习惯。但我可以用范家名义向你保证,从今以后,只要和你做一天夫妻,绝对不会再碰你一根指头。”

王雪儿冷笑:“名义算什么,值钱吗?屁都不值一个,除非把你的手脚都砍了,才会罢休。”

范山理都不理王雪儿,再次对着墙壁点点头:“走了。”

像范山这样连媳妇怀孕都不肯出钱让她坐卧铺的男人,怎么会舍得坐飞机赶回单位呢,王雪儿马上嗅出不同寻常的事件发生了。范山前脚去了机场,王雪儿马上赶到长途电信局,一个电话打到单位,这才得知一个绝密消息,边境即将开战……军工厂得立即做好后勤工作,将轻重武器运往昆明。

王雪儿傻眼了。

与战争相比,范山的赔礼道歉算什么?向军工厂反映范山的粗暴行为,又算得了什么?告诉父亲,让他去和范山较劲,更算得了什么?

大敌压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王雪儿生完儿子二十天后,月子没做完,立即返回军工厂。

儿子就由婆婆照料。

1

好多年过去了,军工厂关、撤、并、停,王雪儿调入P省省府办公厅任秘书一处科长不久,省府成立驻S市办,然而整个省府机关没有一人自愿报名。嫌远不说,关键盛传S市的人难弄,排外情节严重,男人小肚鸡肠,女人斤斤计较,何况那是个经济极为发达灯红酒绿的远东大都市。P省呢,整个就是一个大省、穷省,驻S办就像穷人女孩跑到富人家里做丫环的感觉。更重要的,一个小小的驻S办对个人而言,莫说收入,连是否有多大上升空间或者说政治前途,谁都说不准,更不用说两地分居。

王雪儿时常在想,命运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能否掌握自己的命运。王雪儿不知道也搞不清命运,但是她知道,至少自己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命运是个古怪的精灵。那天如果她不是送一份急件进入秘书长办公室,可能她的命运将会是另一种模式出现了。

虽然她与范山同在P省,依然在那个山沟里,与王雪儿聚少离多。范山果然遵守他的诺言,偶尔回家也不生气了,就算生气时已经不会再动粗,但是整个人却变得像大山一样沉默寡言。其关键处,尽管他范山严重伤害过王雪儿,但更重要的是,整个军工厂的模式发生了重大变化,先是现代化的军事格局已经不需要机枪制造车间,于是车间被合并;其次,范山作为干部依旧在厂里留守,其实有职无权,他再也不像以前在整个车间说一不二。

进入省府秘书长办公室时,王雪儿见秘书长在电话里大发雷霆,只得在一旁静候。秘书长发完火后,这才对王雪儿说:“他娘的都是龟儿子,白眼狼,谁都不愿去S办,连条狗都不如,看来只得动用行政手段了。”

王雪儿当然知道S办的情况,可她不想搭腔,唯恐惹麻烦,赶紧放下文件就走。刚到办公室门口,秘书长突然叫住了她,问:“小王同志,我记得你爱人好像是S市人吧。”

王雪儿一愣,一个堂堂大省,有上百名秘书的厅级干部怎么记得住她男人是S市的人呢?她点点头。秘书长话语一转,直截了当问:“小王,愿不愿意去S办?”

王雪儿说:“我去?我去干吗?”

秘书长说:“你爱人在我们省好多年,再说军工厂不行了,有没有考虑今后生活?”

王雪儿确实没考虑过,她考虑的是怎么与范山离婚。

秘书长说:“如果你能去S市办工作,级别会上调,组织可以安排你爱人回S市工作。”

王雪儿低下头,没吭声。

秘书长说:“说得明白一些吧,你爱人总有一天会叶落归根,给你一天时间与爱人考虑,怎么样?”。

王雪儿这才心动了,不由点头。

王雪儿从秘书长办公室出来后,赶紧回自己办公室给范山打电话。

好多年了,范山闷闷不乐。一听王雪儿电话里说的事情,范山在电话里的声音战栗得厉害,破例地叫道:“老婆,真有这事?”

电话那头传来的那种感激语调,王雪儿捕捉到了。王雪儿忽然想到了他们的初恋,那时,范山时常用的就是这种感激中带有谦卑的语调跟她说话的。

一种初恋的感觉强烈地冲击着王雪儿的心房。

没准这是一个重大契机。

没准这会改善他们的关系与感情!

“你还犹豫什么,赶紧答应了。我马上回家。”范山斩钉截铁地回答。

王雪儿这才挂了电话,随即给秘书长打了电话,答应去驻S办工作。

那天下午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何突然想着请假回家。

回到家里时,范山从门后猛地抱住了她。

她身子一歪,人软了。

范山像扛重机枪一样把她扛到床上,轻轻放下。她知道,暴风骤雨要来了。

至今还记得,生完儿子好多年间,她与范山也过夫妻生活。可是每次回想起,味同嚼蜡。其过程就像流水线上的装配工,沉默寡言不说,关键是装配完走人。

这次不同,是真正意义上的。

让王雪儿流下幸福泪水,并不仅仅在于肉体的结合,而是在于范山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在床上由衷发出的一句感慨:“千好万好不如自己老婆好。”

秘书长没有食言。

王雪儿很快入驻S办,任接待处处长,正处级。

半年后,范山调回S市公安局,任“扫黄办”主任,正处级。

2

调回S市,其喜悦心情自不用多说。不过夫妻双方带着一个孩子住在亭子间,实在不是个事儿。王雪儿想起了房子。一想到房子,她就有些后悔,如果来驻S市办前与秘书长谈好房子一事,那该是件多美的事情,可现在人已到了S市,再提条件不妥吧。可如果不与婆婆分开,说实话,若是半夜肚子饿,很难保证不与范山发生矛盾。分,一定得分。只有分了,一家三口才会过好日子,于是她试探性地问范山:“你也算处级干部了,能不能向市局申请房子。”

范山头也没抬,一口回绝:“不行。市局好多同志都是住房困难户,再说我刚上班不久,也没做出成绩,怎么可以向领导开口呢。王雪儿我不希望再听到你这种话。”

王雪儿傻眼了。

看来要范山申请房子,水中捞月。可是日子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那是度日如年。王雪儿想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给秘书长写了封信。她也知道,十有八九石沉大海,没想到一星期后,驻S办主任找她谈话了。

主任不高兴地说:“小王同志,你家里住房困难,想要套房子,这事可以向我提出呀,你跳过我,直接找秘书长,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王雪儿一听吓了一跳,满脸通红说:“主任呀,我真是不懂事。可是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发誓今后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一定向您汇报,这次希望你能原谅我好吗?或者我再给秘书长写封信承认自己错误好吗?”

主任一听这话笑了,说:“我不是那意思。如果每个人都像你那样,碰到事就向秘书长汇报,还要我这个主任干吗?”

王雪儿诚惶诚恐。马上低下了头。

主任说:“这样吧,马当路上有套六十平方米的公寓房,是我们省机关原先的联络点,现在归我们驻S办了,看着你是驻S办首批人员的分上,分给你吧。”

王雪儿一听呆住了,世上竟有如此好的事情,看来我王雪儿真是额角头碰到天花板了。王雪儿喜极而泣。

主任皱眉道:“不就是一套房子吗?你这个样子,我有点怕了。”

王雪儿赶紧抹了眼泪说:“主任,我是激动。”

主任说:“你先别激动,我还有话呢。”

王雪儿使劲点头说:“你说。”

主任说:“你要好好工作,多想办法与S市各级领导沟通,多为我省经济做出贡献。”

王雪儿点头说:“主任放心,你知道我的沟通能力。”

主任顿了顿说:“房子尽管可以分给你,但也是有条件的。”

王雪儿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主任。

主任说:“这房子当初是省直机关花钱买下来的,属于私有财产,现在要转到个人户头上,你得象征性地出些钱,这样可以销账。”

王雪儿脱口而出:“那得出多少钱啊?”

主任说:“一千吧。”

王雪儿又是一愣,一千元?她与范山俩加起来的复员费也只是七百元,一千元到哪儿去找呀。

主任有些不高兴了,说:“请不要与组织讨价还价,这是最低的数字了。当初购房时,组织花了两万,让你出一千,那是除去折旧率等因素,你懂吧。回去跟你爱人好好商量。如果要,赶紧提钱,否则过了这村没那店,好多人都眼巴巴地盯着这套房子呢。”

晚上,王雪儿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范山也正好刚回家,吃晚饭时,王雪儿把情况跟范山与婆婆说了。话还没说完,婆婆说了:“一千元呢,你们领导以为我家是万元户啊,我先告诉你们,不要向我借钱,我可没一分钱。”说完饭也不吃,溜之大吉。

王雪儿看着范山说:“你妈怎么这样,我没说向她借钱啊。”

范山说:“你当着我妈面前这样说,其实就是想借钱。你知道我的脾气,我的生活原则就是S市人的生活原则:不向人借钱,不借钱给别人。这事我看算了。”

王雪儿火了:“是马当路啊,市中心,离你我上班又近,再说是六十平方米的公寓房,煤卫齐全。”

范山双手一摊:“你让我怎么办,是去偷还是去抢?你说说。”

王雪儿说:“既然你单位没法分房给你,借钱总可以吧。”

范山说:“不行,要借你向你们单位去借。”

王雪儿跳了起来:“单位已经给了我房子了,我还向单位去借钱,你说,我这能开口吗?”

范山想了想:“开不了口就算了,S市夫妻双双住亭子间的多得是,人家能住,我们也能住。”

王雪儿气得一下撂下筷子,不吃饭了。

第二天范山前脚去上班,王雪儿后脚也跟着出了门。

王雪儿是看着范山进了市局的,随后她进了市局,直接进入市局局长办公室。

当局长得知王雪儿是范山的妻子时,非常热情地招呼着王雪儿。

王雪儿还没开口,局长说:“王雪儿同志,感谢你作为公安家属支持范山同志的工作。范山同志进局内时间不长,可是在‘扫黄办’的活动中,战果累累,尤其是在他的全面领导下,一举端掉我市三个流氓团伙操弄的‘黑灯舞会’。”

王雪儿糊涂了,她压根儿不想知道这些事,她满脑子盘旋的是如何向局长提出借钱一事。

局长说:“前些日子范山没日没夜地工作,确实顾家少了,好多公安家属跟我提意见,我呢,代表局党委表示真诚的歉意。”

王雪儿一听脑子霍地一亮,心想,什么“黑灯舞会”呀,跟我没关系,既然范山工作那么好,我更有理由向组织开口了,于是马上把借钱的来意说了。局长一听,说:“这算什么事儿?你们家范山怎么搞的,组织多次问他家里有什么困难,需要组织帮助解决落实的,可他每次总说没问题,好着呢,不就是一千元吗?”

局长说完,马上操起电话给财务处打了电话,命令立即提上一千五百元现金,帮助范山同志。范山所借之钱,逐月从工资中扣除。

局长打完电话,王雪儿说:“局长,一千元够了。”

局长说:“搬家也是需要钱的。”

王雪儿笑笑说:“感谢局长,真的,我们只要一千元就够了,搬家花不了多少钱。”

3

尽管搬了新家,范山脸上并无多大喜悦。范山搬完新家后的头天晚上,趁着无人时冲她挥着拳头说:“你怎么可以向组织要挟呢,比我困难的人家多得是。你要记住,下不为例,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王雪儿没多话,反正新房拿到了,他要说就让他说吧。为此王雪儿还装着小鸟依人般地发嗲说:“老公,我知道了。”

范山说:“你知道什么?你这是背着我向组织讨价还价,你的错误是严重的。”

王雪儿笑了:“看你说得那么吓人,有困难找组织天经地义。再说是借钱呀。”

范山不高兴了:“你只知道借钱借钱,这钱还得从我工资里扣除,你知道吗?”

王雪儿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心想:“我们是一家人,什么从你工资里扣,这话多难听。”不过她没说。她总想刚搬了新房,得喜庆些,忍为上策。

转眼到了夏天。

那天王雪儿上班路上,经过S市音乐厅时,见售票处有人在排队买票。王雪儿心中一动,凑了上去,顺手拿了一张音乐会的宣传单,上面写着几行大字:唐韵小提琴独奏晚会。大字下面还有几行小字,那是演奏的节目。这些节目上写着帕格尼尼,西贝柳斯,雷格泰姆,马斯涅,马斯涅,德彪西等等。王雪儿有些纳闷,自己也是喜欢搞音乐的,也知道老外音乐家一二,可是这些老外的名字,自己怎么那么闻所未闻呢?这些是什么样的音乐家?还有那个叫唐韵的小提琴家怎么那么陌生呢?

王雪儿好奇了。

于是排队买了当晚两张音乐会票。

王雪儿到了单位,赶紧给范山打了个电话。王雪儿知道不能说自己花钱买票的,如果这样说,范山非但不会去,还会逼着她退票。范山十七岁到军工厂工作,可以说在工厂无论看戏或者说看电影都是不用花钱的,如果说要花钱看戏看电影,他宁愿睡觉。王雪儿只得说是驻S办发的免费票,是晚上的音乐会。范山一听就说:“听音乐会?那有什么听头,你神经病啊。”

王雪儿一听马上发嗲说:“范山,我喜欢音乐,你就陪陪我好吗?”

范山半晌才勉强回答:“好吧。”

回到S市后,包括搬进新房后,范山从未与王雪儿单独出去过,不要说看电影,听音乐会,就是让他陪着上街逛会儿,他都不愿意。现在能答应了,王雪儿内心别提有多高兴了。

王雪儿下午提早下班,回到家里赶紧做饭,做完饭,范山难得准时下班了。王雪儿端上一瓶五加皮老酒。范山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喝过一小杯酒,吃过晚饭,天渐渐黑了,王雪儿和他从家里出来,刚到了马当路,王雪儿有意识地贴着范山且挽着他的胳膊。王雪儿满脸喜庆,心想听过音乐会后,自己回到家里得赶紧洗澡,然后擦得香香的,然后……然后就像那次范山接到可以调回S市工作那样,在家门后,猛地把她抱住,像扛重机枪一样把她扛起来,迎接那美妙无比的暴风骤雨。

王雪儿想着,范山重重地把她的手给拨开:“好好走路行不行,还挽胳膊,像什么样子?”

范山郑重其事说着,王雪儿除了赶紧松手还能怎样?心想,或许是自己不对了,你看马路上有哪对他们这样年龄的夫妻还手挽手地压马路啊。

进了音乐厅,王雪儿径直领着范山走到了第一排。范山皱眉说:“我们视力都是2.0,坐第一排不是有病吗?”王雪儿悄声说:“票子是第一排啊,再说这个唐韵是个出色的小提琴手,坐在第一排,就能看清她的指法了。”

范山没有回答。

俩人在1排7座、1排9座并排坐下。

七点整,一个报幕的年轻女人走到舞台一角,漆黑的大厅里一束追光灯打在她的身上,报幕人甜甜一笑说:“各位来宾晚上好!今晚是我市唐韵小提琴独奏音乐会。演奏的第一首曲子是帕格尼尼小提琴随想曲。”

报幕完毕,紫绛红的天鹅绒帷幕缓缓拉开,整个舞台华灯齐放,舞台一侧走出一个烫着短发,身材瘦长,面容姣好,三十不到的年轻女人。只见她穿着一套袒胸露背的洁白礼服,手里拿着小提琴走到舞台正中央,缓缓地向观众施礼,座无虚席的音乐厅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王雪儿自然也跟着鼓掌,一边的范山用手指捅了捅,低声说:“你瞎起劲干吗?”

王雪儿没有理睬范山,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位和范山出生同一城市的女人。

唐韵把那把朱红色的小提琴往细长的脖子下一放,手指一动,那音乐缓缓地流了出来。

其实唐韵拉了也就不过三五分钟,王雪儿发现一边的范山已经坐卧不宁,她偷偷一看,范山的脸色铁青,眉头紧皱。范山发现王雪儿在偷看他,说:“这个女人拉的是什么呀,你懂吗?”

王雪儿不想说谎,说:“我也不知道她拉的什么,不过我觉得那音乐挺美的。”

范山说:“连你都不知道这个女人拉的是什么,我们这样坐着不是活受罪吗?”

王雪儿见范山嗓音有些大,便说:“你轻点好吗?”

范山说:“这样的女人能拉出好音乐,那才叫怪呢。”

王雪儿说:“你不懂,不要乱说好吗?”

范山说:“怎么乱说了,你看看她怎么能穿这种袒胸露背的衣服啊,如果在马路上,格老子这个‘扫黄办’主任,非把她抓起送劳教不可。”

王雪儿说:“范山,你少说些行不,人家那是演出服。”

唐韵拉完帕格尼尼,接着报幕出来说,接下来唐韵演奏西贝柳斯作品。

范山一听发怒了,对王雪儿说:“不要以为我不懂音乐,我告诉你,什么格尼尼,西贝斯,一听名字就不行。再说她那吱吱呀呀的拉琴声难听极了,还独奏音乐会呢,拉倒吧。”

王雪儿急了,真怕范山一不留神弄出个大洋相,暗里用手指头捅他,让他少说话。没想到范山越发来劲,说:“她拉得糗也就算了,但我弄不懂,这个女人为何不拉《毛主席的恩情唱不完》,不拉《打虎上山》,不拉《金色的炉台》,再不济也得拉首我们听得懂的《苗岭的早晨》呀,什么意思?”

王雪儿也愣住了。

范山像铁塔一样的身躯霍地站了起来,冲着王雪儿说:“走。”

王雪儿急了,说:“音乐厅有规矩,得中场休息离座。”

范山冷笑一声说:“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说着直往外走。

果然没人拦他,王雪儿没法,只得站起,她不敢看那些观众,低头紧紧尾随范山朝外走。黑暗中,她似乎看到大厅座位上无数双嘲讽般的眼光盯着他俩,那种羞啊,真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才好。

俩人出了音乐厅大门,范山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深呼一口,得意地说:“怎么着,我们不是出来了吗?”

看着范山得意洋洋的样子,王雪儿火气陡然上升,脱口而出说:“两张票子花了我十元钱,可你……”

话到一半,赶紧刹车,但已来不及了。

王雪儿看到范山瞪大眼睛逼视她:“你说什么?烂人拉烂音乐,竟花了十元钱?你不是说是单位发的吗?”

王雪儿嗫嚅道:“你知道我喜欢音乐,我怕你不想听音乐,所以……”

王雪儿话音未落,范山身上暴戾之气爆发了,他像一座小山似的一步一步朝她压来,蒲扇般的手掌跟着扇了过来,这时马路上正好走过几个当兵的,其中一个突然大吼一声:“同志,住手!”

范山手掌活生生地停在半空中,军人双眼咄咄逼人,一脸怒火:“怎么的,耍流氓?”

范山上下打量着军人,见是四个兜的,没好气地说:“她是我媳妇。”

军人看了看王雪儿说:“是吗?”

王雪儿点点头。

军人说:“既然是你媳妇,更不能凶神恶煞,像什么样子。”

范山无话可说,调转头气呼呼走了。王雪儿无奈地远远跟着。

范山与王雪儿回到家里后,出乎意料,范山并没有打王雪儿,或许他想到了那年的承诺。那年两拳的代价,是王雪儿早产。

范山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坐在床前,不一会儿倒头就睡。王雪儿沮丧极了,原本营造好的氛围全都没了……

弹指间,三十年过去了,不知范山是否记得当年那场音乐会?是否记得拉小提琴的唐韵?若是范山还记得他说过人家是“烂”的话,那么如今这个与他出生同一城市,年龄相仿的唐韵,早已成了举世闻名的小提琴演奏家。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定居美国,成为美籍华人,一直活跃在国际乐坛,先后与英国皇家交响乐团、伦敦爱乐乐团、伯明翰交响乐团、柏林交响乐团以及瑞士、意大利、葡萄牙、挪威、瑞典等众多著名乐团合作,足迹遍布世界各地,她还是“AsiaAmericanOrchestra”第一首席。

唐韵成为当代世界著名小提琴家已经举世公认。

说人家“烂”的范山在干吗?

他从公安系统退休后,被返聘到一家私企,做些可怜巴巴的保卫工作而已。

4

大清早,王雪儿起床时,范山还在呼呼大睡,王雪儿从弄堂口买回大饼、油条、豆浆,轻手轻脚回到家里时,发现范山不见了。范山早点都没吃,已经去市局“扫黄办”了。

王雪儿坐在椅子上,傻傻地看着还冒着热气的早点。

从那天起范山很少再与王雪儿说话了,无论王雪儿与他说什么,他一概以“嗯、哈”予以回答,后来被王雪儿逼急了,也只是脱口一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有那么一刹那,王雪儿反倒觉得范山发脾气是好的,甚至于打骂她也是可以的。现在对她不理不睬,熟视无睹,这是王雪儿最为难受的。

令王雪儿怎么也想不通的是,范山这个有着铁塔般身子的强汉,竟然不要夫妻生活了。王雪儿知道,范山也明白夫妻之间再怎么吵架,过了夫妻生活,十有八九事情会得到大大缓和。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仇,王雪儿说,夫妻过一夜吗事都没有,更何况每晚同睡一床!

范山与众不同,王雪儿有时觉得,这可恶的家伙的确是个真正“用特殊材料做成的人”。这样的“特殊材料”可谓密不透风,百毒不侵,滴水不漏,王雪儿万念俱灰。

王雪儿自然知道自己谈不上美若天仙,但是略为打扮,走到南京路也好,淮海路也好,回头率绝对不低,更何况她知道自己肌肤白得像雪。父母亲也正因她出生时肌肤雪般白,才给她起了个雪儿的名字。可如今这雪儿一样白的身体,被范山视若粪土,这是她无论如何不想接受的。她想问,这是为什么?没人会告诉她。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发现了他的秘密后,这个小巧玲珑的漂亮少妇终于爆发了,声称要到单位向局长汇报时,他们夫妻生活才有了皮毛的改观。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王雪儿下班回家后,让儿子吃过晚饭后,把饭呀、菜呀、甚至于酒整整齐齐地放好。范山像往常一样回家了。回家时范山依然不苟言笑,像往常一样,钻进卫生间不声不响地洗冷水浴。

王雪儿记不清她当时为什么要进卫生间,也记不清进卫生间拿什么东西。王雪儿知道,她与范山结婚那么多年了,范山有个古怪行为,从不去公共场所洗澡。在部队,在市局也一样。无论身上怎么汗水直淌,总是回家洗澡。以前住在婆婆家没条件洗澡,他就会拎一大桶水,回到房间擦洗身子。而每次擦洗时,他总是把门窗紧紧关上,一个大男人总把自己弄成像个大姑娘似的,这让王雪儿非常不解。结婚后,有一次王雪儿心血来潮,自告奋勇,自说自话地想替范山擦背,不料范山满脸通红,勃然大怒,当头一棒让她赶紧滚开。看着动怒的范山,王雪儿很不开心说:“我们都结婚了。”

范山怒吼:“那是两码事。”

也怪范山,那天下班回家洗澡,忘了关卫生间的门。王雪儿轻轻推门进去时,像被强大的电流猛地击傻了。只见范山赤裸着身子面对着门。范山双眼紧闭,不断地抚摸着自己的下身,脸上洋溢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劲儿。突然范山低吼一声,王雪儿看得清楚,范山下体喷射出一股浓烈的白色液体。

王雪儿的脸蛋倏地滚烫。

王雪儿回过神来,转身离开卫生间,回到客厅刚坐下,只听到卫生间里传来一阵怒吼:“王雪儿你无耻!”

坐在椅子上的王雪儿没有理睬范山的怒吼,她有些不明白。范山为何放着自己老婆不用,宁愿手淫呢?

想着想着,王雪儿的脸变得惨白,内心深处闪出几个字:“狗日的范山,你他妈的是在污辱我!”

王雪儿从椅子上跳起,像头发疯的牝牛,闪电般的冲进卫生间,一头朝正在擦身子的范山撞去。范山冷不丁地被撞得滑倒在地。

范山怒吼:“你干吗?神经病!”

王雪儿发疯般地扑了上去,怒骂道:“你他妈的是男人吗?你把我当女人吗?你宁可手淫都不碰我一下,今天我要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王雪儿边哭边骂边撕打着范山。

倒在地上的范山一动不动,任凭王雪儿作为。

终于王雪儿无力了,瘫倒在范山一边。范山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说:“你闹够了吧?我告诉过你,我发过誓,不会碰你一下。”

王雪儿绝望了。范山像是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穿好汗衫,走出卫生间。这时王雪儿突然像头猛兽一样狂叫起来:“你个狗日的范山,这事没完,我这就立即去市局,我要告诉你们局长,你这个‘扫黄办’主任是如何对待妻子的。我要让S局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怎么样手淫的!”

范山停住了脚,傻住了。一座无形的大山朝他压了过来。

王雪儿披头散发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直朝房门外走去。范山轻轻一拉,王雪儿一个趔趄又回到了屋内。

范山面露凶悍,说:“你以为你走得出这扇门吗?”

面对杀气腾腾的范山,王雪儿惊呆了:“难道他想杀死我吗?”

范山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会杀死你是吗?不会的。我承诺过,我连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碰你,怎么会杀你呢?你又不是犯罪分子。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能去局里。”

王雪儿说:“你别吓我,我不是被吓大的。你今天不让我去,难道你明天、后天还能不让我去?”

范山的脸色缓和起来,说:“王雪儿同志,我真弄不明白,我们孩子都一点点长大了,可你为何老是要想着做那件事呢?再说,这是多大的事啊。难道我手淫不可以吗?”

王雪儿的脸倏地红了起来。

王雪儿觉得恐怖。

王雪儿想着时,范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把她轻轻抱起,说:“你不是想过夫妻生活吗?行啊,我这就满足你。”

王雪儿被范山扛着进了内屋,放倒在床上,范山把门关上,随即扒了她的衣裤……

当范山像座大山般强有力地进入时,躺在床上的王雪儿恶心得连连干咳……

王雪儿觉得自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当王雪儿醒来时,房间内外漆黑一团。她闻到了一股烟味,她看到黑暗中烟头闪着一点红光。她突然想起那年他们在Y市结婚后的两三个月,她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便让范山陪着她去医院。范山不肯说:“你急什么?”

王雪儿隐约觉得有啥地方不对劲,说:“你非得陪我去不可。”

范山见王雪儿生气,这才勉强陪着一块儿去了军工厂医院,到了妇产科门口,范山不知怎的躲得远远的。王雪儿进去后,一检查,医生惊愕之极,问:“你真的结婚了吗?”

王雪儿生气地说:“这有假啊,要不要我拿结婚证书给你看。”

医生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既然结婚了,可你怎么还是个处女?”

轮到王雪儿傻住了。

医生说:“知道孩子是怎样孕育的吗?”

王雪儿低下了头,不吭声。

医生说:“你说呀。”

王雪儿语无伦次地说:“我丈夫说,抱在一起肚脐眼对肚脐眼就能怀孕了。”

医生笑了。

医生告诉她结婚做爱生育是怎么回事,她才惊讶不已,羞得只差有个地洞一钻了之。

后来医生说:“你老公呢?”

王雪儿说:“在门口。”

医生说:“把他叫进来。”

王雪儿走到门口,把躲得远远的范山叫了过来。范山很不满地问:“你们女人的问题,叫我干吗。”

王雪儿还是把范山拖进了妇产科。

医生说:“王雪儿,你出去。”

王雪儿走到妇产科门口的长椅上坐下不久,就听到妇产科里传来范山的暴怒声:“放你娘的屁,你这个挨枪子的女流氓,应该扒去你的白大衣。”

想到这里,王雪儿猛地从黑暗中的床上跳了起来,尖叫道:“范山,你不配做男人。你是强奸,你是强奸。”

面对王雪儿的尖叫声,范山冷笑道:“那你去告我呀。就说范山强奸了老婆,怎么样啊!”

5

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清早,王雪儿才醒来,虽说范山送儿子上学了,王雪儿还是闻到空气中范山狰狞而又杀气的气息。想起昨夜的事情,仿佛噩梦般地再次出现在她眼前。王雪儿一阵恶心,哆嗦。

她觉得自己怎么活得那么累啊,这是人过的生活吗?有那么一刹那,她想到了死。死可以解脱一切,可是又想到了父亲。如果她就这样死去,父亲怎么办?父亲知道她一死了之,会伤心欲绝。

如果说,以前她多次瞒着父亲,从不说起与范山之间的那些烂事,除了顾全大局,更重要的是范山是自己选择的。当初父母都是反对的,近些年出了那么多事,她能与谁说呢?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可范山这狗日的不知存心还是无意,总是揍她脸,让她时常红肿着眼睛,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让她破相,有这样的男人吗?曾经有几次被范山揍后,她就是这么去上班的,驻S办的人自然是明白的,可都装傻,没等王雪儿解释,总会说,雪儿,怎么又摔跟头了?那时她总觉得像再次被人抽了耳光,总想找个地洞钻下去。现在不对了,她要控诉,否则昨夜之事,她的委屈,愤懑,怨怼,仇恨,会让她不死也得发疯。

啊,父亲,我已乱了方寸,你能帮我吗?王雪儿绝望地叫道。

王雪儿挣扎着起床,从马当路来到南京路电讯大楼,给远在Y市的父亲挂了电话。父亲没接,接电话的是小妹,一听到王雪儿声音,小妹在电话里炸开了:“你还好意思打电话来啊,爸爸已经到了晚期了。”

王雪儿惊呆了:“什么晚期?”

小妹在电话里冷笑说:“装吧,装吧,你还算是我的大姐,还算爸的女儿。你要知道,爸爸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想不到你却与范山一个德性……”

王雪儿大叫:“小妹,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

小妹说:“一个月前我就给范山打电话了,说父亲快不行了,让你们赶紧回来,可是,你那个狗日的男人说,他在‘扫黄办’忙着呢。还跟我扯淡说,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我说,那让大姐赶紧回来吧,他说,P省领导正在S市考察,谈引资一事,你大姐忙得我都快见不到她影子了,怎么可能回家呢,我劝你也别打电话给你大姐。大姐啊,今天我是最后一次叫你了,我想问你,难道这些都比看望弥留之际的父亲重要吗?你给我回答!”

王雪儿在电话里大叫:“我根本不知道,狗日的范山从未跟我说起。”

小妹根本没听王雪儿解释,“啪达”挂了电话。王雪儿失神地看着眼前的电话机,人,就这样软软地瘫倒在电话间里。

原本还想对父亲控诉范山的一切,现在呢?

王雪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可是怎么也站不起来。电讯大楼的服务员一见马上跑了过来问:“同志,你怎么啦?”

看着素昧平生的服务员亲切友好的目光,王雪儿摇摇头说:“没事。”

王雪儿说着站了起来,随即给单位打了电话,说她得立马回Y市。面对王雪儿不容置疑的口气,主任很恼火地问:“王雪儿,组织纪律你总懂吧,你想回家得说个理由吧。”

主任话还没完,王雪儿已经挂了电话,嘴里骂道:“去他妈的理由。”随即冲出电讯大楼,直奔公交车站去了机场。

幸亏王雪儿时常与机场售票处联系,人家认识她是P省驻S市接待处处长,没让她开介绍信,直接让她购票上了飞机,否则这两千多公里,七十二小时的火车路程,还不把王雪儿给折腾死了。

王雪儿深夜赶到医院。当小妹见到王雪儿那副憔悴鬼模样,吓得连连后退:“姐,你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王雪儿没理小妹,而是冲进父亲所在的重症病房。

父亲处于弥留之际。

王雪儿浑身哆嗦地站到父亲面前,情不自禁地握着父亲骨瘦如柴的双手,呆若木鸡。在她心目中,原本一直强壮的父亲怎么会变得如此消瘦,她根本不敢相信。她的泪水掉了下来。她俯下身子,哽咽地叫道:“爸,雪儿来看你了。”

昏迷过去的父亲,这时却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父亲颤巍巍地抽出了手,那双骨瘦如柴般的手竟然能轻轻抚摩她的头发。

父亲气若游丝般地说:“雪儿,你来啦。”

王雪儿的泪水流了出来,浸湿了父亲的胸前。

父亲说:“雪儿,你好吗?”

王雪儿使劲点头。

父亲说:“雪儿,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情况。你在S市的战友都告诉了我。父亲帮不了你了,可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好吗?”

王雪儿“哇”地像小孩般大哭起来。

父亲说:“娃,莫哭了好吗……”

父亲说完这句话,双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天花板。

父亲死不瞑目。

王雪儿心中唯一懂她的父亲去了。

王雪儿“扑通”跪下了,捧着父亲的脸,轻轻抚摩着,绝望地大叫道:“爸……你这么就这样走了呢,雪儿要你啊……你莫走好吗?爸,求你了,莫走好吗……”

小妹上前轻轻地合了上了父亲的眼睛。

亲友上前拉起王雪儿,王雪儿挣扎着,死死抱住父亲的身体。

“爸,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为了给我治冻疮,一到夏天你就用樱桃泡酒,用土罐装好再用泥土把它密封起来。到了冬天,就把我的脚抱在你的心口上,把夏天泡的樱桃酒罐打开,用樱桃酒慢慢地给我搓,待脚发热后就用棉花裹起来,那时你整个人都是樱桃酒味道。

“爸,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总是在我每晚睡觉前,用你那双大手替我搓脚心,让我暖暖地睡去,可是不知怎么老是没有效果,一到冬天,老是长冻疮,脚指头和手指头先是开始发肿,肿到发亮后就爆裂,然后就看见鲜红的嫩肉慢慢地流出血水。那时你也没有办法了,伤心地说,娃儿可怜,可怜啊……

“爸,你还记得吗?小时候灾荒年的冬日之夜,我又冷又饿。被你从梦里叫醒,我看到你端了碗黄亮黄亮的虫子,叫我快吃快吃。你说,这是蚕蛹有营养香得很。我被你催着哄着吃了几个就倒在床上睡着了……还有灾荒年的日子,我老是生病,那天我又发烧,迷迷糊糊地天上飞,突然看见两个红红的球在我的鼻子上动来动去,然后就听见你在喊我,我睁开眼,两个美丽的红柿子在你的大手上,你说,吃吧,柿子清火。鲜红的柿子清火,甜得醉人……”

王雪儿长跪不起,边哭边回忆着那过去一幕幕场景……

1

华裔男人罗伯特·李西装革履从维也纳来到苏州。王雪儿一眼看到人高马大的华裔男人特有好感。说好感在于这位罗伯特·李不但会说中文,而且还是维也纳乐团首席小提琴手。

李到了苏州,首选就是枫桥。王雪儿当然熟悉枫桥了,只是两人出去时,李却小心翼翼地带上小提琴。

王雪儿说:“我们只是旅游参观,带着麻烦。”

李笑笑说:“我的小提琴就是我的魂。”

王雪儿无语,想想也对。

参观枫桥时间并不长,参观完时,已经到了正午,王雪儿准备带李去一家酒店吃午饭时,李却说:“雪儿,能不能去附近村庄农民家吃饭呢?”

王雪儿一愣,说:“不妥吧。”

李问:“为什么?”

王雪儿支吾道:“我怕不方便。”

李笑了,说:“我出生在欧洲,来时父亲特别叮咛我,一定要尝尝家乡农家饭,求你了。”李像个小孩,撒娇般地说着这话。

看着这个与范山一般高的大个子,一双清澈如孩子般大眼睛的李,王雪儿心软了说:“我答应,但你得听我的,让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否则吃坏肚子,表妹可要责怪我了。”

一听王雪儿答应,李高兴得抱住了王雪儿。

王雪儿羞得满脸通红:“不能这样,松手。”

李觉得奇怪,便松了手。

俩人沿着枫桥走去,不一会儿到了一个村庄口,就见一个敞开的院门,一家好几口人团团围着一张八仙桌吧唧吧唧吃饭。当看到穿着套裙的王雪儿与西装革履的李径直进入他们院子时,突然停止咀嚼,大眼瞪着小眼看着他们。

王雪儿说:“老乡,我们走累了,肚子也饿了,想在你们这里吃顿午饭。”

那家子人互相看看,一脸疑惑。

一个老农说:“你们想吃饭?”

李马上说:“是的。我们想在你们这里吃顿农家饭。”

老农说:“你们是什么人?”

李马上说:“华侨。我祖上就是枫桥这一带的人,我是回国来寻根的。”

老农想了想说:“我们只有粗茶淡饭,你们也要吃?”

李说:“对,就是要粗茶淡饭。”

王雪儿加了一句,说:“我们付钱。”

老农一听,有些生气地说:“要什么钱呀,一顿家常便饭而已,不要钱。”

李马上说:“好好,我会报答你们的。”

当老农把罗伯特·李与王雪儿请到八仙桌前时,老农家的几口人端着饭碗一溜烟地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吃完饭后,老农替他们各自泡了杯酽茶后,这时王雪儿发现,老农家的门口一下冒出好多人,他们或站或蹲着像看西洋景一样看着他们。

王雪儿暗里扯了扯李,嘴里对老农说:“茶就不喝了,谢谢你呀。”

李却捧起沾满茶垢的搪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嘴里还啧啧啧有声地说:“好喝,好喝。”

喝毕后,李这才发现老农家的院子里有好多人。

李的眼睛顿时发亮,站起恭恭敬敬地向老农鞠躬道:“你请我们吃饭不收钱,但是我说过我要报答你的。”

老农摆摆手,笑笑说:“不用,不用。”

李也不说话,随即打开紧贴着身子的小提琴盒。王雪儿马上明白罗伯特所谓的报答,其实就是拉琴给大家听。

老农们当然明白罗伯特的意思,脸上顿时放光了。原本鸦雀无声或站或蹲在院子里的农民们也兴奋起来,一个个低声窃窃私语:“华侨要拉胡琴演出了。”

李拿着琴走到院子中央,按惯例先是调了几下琴弦,接着说:“谢谢你们,我家乡的农民兄弟们,我现在献给你们的是大作曲家西贝柳斯的作品。”

农民们听不懂他说什么。王雪儿也听不懂罗伯特的话。西贝柳斯是谁?王雪儿只觉得熟。突然她想起来了,那年,对了,就是那年夏天,她与范山去S市音乐厅听唐韵小提琴独奏音乐会时,好像看到节目单上出现过西贝柳斯的字样,可西贝柳斯的作品不要说她都弄不懂,那些农民能听懂吗?

她不由担心起来,走到李跟前低声说:“别拉那洋玩意儿,他们不懂。”

李庄重地说:“懂不懂没关系,这是我到任何一个国家必须做的事情:传授音乐文化。你呢,用我的照相机替我照下来,回国后,我得给父亲看,他肯定会高兴的。”

李从背包里拿出照相机递给了王雪儿,王雪儿只得咔嚓咔嚓拍了起来。

那些农民呢,先是睁大眼睛看着李拉着小提琴觉得稀奇,不一会儿开始窃窃私语。王雪儿听得真切,他们用苏州话在说:“这个华侨拉的啥么事呀。”

“这叫啥格拉胡琴,不就是老母猪哼哼唧唧。”

说着说着,一个个大失所望地走了。

院子里只有老农一人,可李还是那么庄重严肃地拉着。

老农尴尬地站立在一边,坐卧不宁,不知是走,还是不走。

李整整拉了三十分钟后,总算停了下来,朝老农深深地鞠躬。

老农慌忙说:“使不得使不得。”

王雪儿看到老农的额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好像拉琴的不是罗伯特·李,而是老农。

李说:“你有什么感受?”

老农傻了:“感受?”

李说:“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你坚持到最后,说明你听懂了西贝柳斯的作品。”

老农什么话也没说,把王雪儿拉到一边,双手发抖,轻声说:“姑娘,你们吃我一顿饭,想感谢我,我能理解。但如果我知道这个华侨是用这样拉琴来报答,我真后悔没收你们钱。”

王雪儿愣了:“为什么?”

“收了钱,你们就可以走了,用不着这样报答我了。”

“可刚才老外还表扬你坚持到最后。”

老农生气了,说:“拉的是啥么子,我们村二辣子的二胡都比他拉得好。”

李大声说:“雪儿,他是不是在用方言夸我,如果他再想听,我可以拉一曲勃拉姆斯。”

老农一听,连连摆着手,苦着一张脸说:“姑娘,你替我求求他,别折磨我了好吗?我家每天清早大公鸡的叫声,都比这声音强上百倍。”

李走到他们跟前,笑眯眯地说:“我耳朵尖着呢。其实你们,包括那些离去的农民说的话,我都知道。你们说我拉的琴声连公鸡与母猪的叫声都不如,是吗?”

老农一听摇头说:“不是的……”

李说:“不要紧,听不懂没关系。我有个经验,任何经典音乐,一开始都是听不懂的,但是只要连续或者说反复听上三遍,你一定会听出其中的奥妙。这样吧,老乡你坐下,我为你开小灶,再花上一个小时,连续拉上两遍,保证你能听出味道。”

老农眼睛睁得大大的,接着身体一哆嗦,连连朝着李作揖:“华侨兄弟,我真的求求你了。你们想吃饭,我还可以管你们一顿,但是千万千万别再拉了,好吗?”

李一听慌了,跟着也作揖道:“你放心,我再拉一小段,半个小时怎么样?”

老农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不不,你饶了我吧。”

李急了,说:“老乡,在中国农村也只有你一个农民完整地听我拉完曲子,我非常珍惜,我求你了,请再听我拉一次,也就是半个小时好吗?”

事情弄到这个程度,把王雪儿弄傻了。

王雪儿马上把李拉到一边,说:“算了,下次还有机会。”

李说:“我的签证只有半个月时间,以后能不能有机会来中国,来到我祖上生活过的枫桥边,还说不定呢。雪儿,我,一名来自奥地利的音乐家,如果能让中国一个最普通的农民喜欢上勃拉姆斯、西贝柳斯,那不是奇迹吗?”

王雪儿与李说着时,大院外猛地闯进两个背着木头枪的民兵,凶狠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谁?到我们这里来干吗?”

李和王雪儿愣在那里,不知什么意思。

一个民兵用木头枪指着李说:“根据村民反映,你这个人,刚才是不是在拉黄色曲子?”

李还没回答,老农马上说:“没有,他拉的是《社会主义好》。”

老农说着大声唱了起来:“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王雪儿朝李板脸了,用英语说:“人家生气了,赶紧走吧。”

李还想解释,已被王雪儿生拉硬拽地拖走了。

整个下午,李情绪非常低落,走哪儿都是无精打采。天黑了,他们在外草草吃过晚饭回到宾馆,李进入房间,一言不发走到床头柜边,打开一只小巧玲珑的收录机,随后坐到沙发上,呆呆地看着王雪儿说:“我做错什么了?”

床头柜上响起让人着魔的音乐,那是莫扎特的。莫扎特的音乐轻轻回荡在客厅里。

看着犹如大男孩子般的罗伯特·李,王雪儿情不自禁走到他跟前,母亲般地轻轻抚摩他的浓密黑发。突然,李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她,王雪儿整个身子犹如触电,一动不动,李的嘴唇吻了上来,王雪儿闻到一股久违的男人特有的强悍味,不能自已。

李关掉了灯。

王雪儿心里明白她这一生即将犯上一个重大的错误,她内心拼命想挣扎,可是她的身体连同她的双腿已经由不得自己控制了。

黑暗里,在莫扎特的音乐里,李的十指在她身上或快或慢灵巧地弹奏着,她似乎成了他手下那把昂贵无比的瓜奈里小提琴了,她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响起了美妙的音乐,这音乐先是从骨子里点点滴滴地渗透出来,随后慢慢地从肉体里沁了出来,接着便是从神经末梢中喷发出来……他俩与飘荡在黑夜客厅上空的莫扎特融为一体了。

销魂蚀骨。

他们不知道套房不远处的一间楼房窗帘后,一架来自上世纪70年代末,德国最先进的红外夜视摄像机分分秒秒对准他们……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分别透过红外镜头,看到了这一切,他们本子上准确地记下了这一行字:1983年4月1日,晚七点至十点,来自瑞典某交响乐团首席小提琴手罗伯特·李与一个中国女人在搞流氓淫乱活动。女人身份不详,待查。

2

他俩精疲力竭。

当李轻轻打开床头柜上那盏浅浅的黄灯时,王雪儿猛地从床上弹跳起来。李吓了一跳。王雪儿迅速穿好衣服,说:“我要回办事处。”

李笑了,说:“都半夜了,你回办事处干吗呀。”

看着暗暗灯光下的李,王雪儿感到莫名的惊悚,她发现李的背后闪烁着一双尖锐眼睛,像是范山的。

王雪儿坚持要走,李像堵大墙似的挡着,非得她说理由。

王雪儿说:“一个中国女子与一个华侨在一起会引人注目的。”

李问:“为什么?”

王雪儿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脱口说出如此的话:“有人会认为我俩是搞流氓。”

罗伯特说:“中国太奇怪了,怎么会有这样的认识呢?”

王雪儿并不知道当她第一次与罗伯特·李见面时,已经受到严密监视。他们在苏州的一举一动已被布控。只是那晚他俩在宾馆客房做下那事后,一切尘埃落定。

当晚S市公安局接到有关部门发来的通报,要求协助调查P省驻S市办王雪儿详情。S市市局一接到协调通知,目瞪口呆。王雪儿不就是S市市局大名鼎鼎“扫黄办”主任范山妻子吗?她怎么可能做这等伤风败俗的事呢?老局长无论如何不相信,因为他认识王雪儿。那年,这个性情温和娇小玲珑的女人为了房子向组织借过钱。老局长认为,以他早在解放前从事地下工作数十年的对敌斗争经验,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要说王雪儿是个水性杨花淫荡无比的女人,怎么可能呢,更何况她还是一名处级干部?

老局长看了档案袋附随的录像带,眉头紧锁。尽管事实确凿,可他还是不相信,王雪儿怎么会和一个华侨搞到一起。这个华侨是谁?他是怎么认识王雪儿的?为何华侨一住进宾馆,王雪儿立即去见他,并且在短短十天时间内天天陪着他走东穿西到处拍照?这个华侨到苏州的目的是什么?他在欧洲除了是个音乐家外,还有什么身份?这些都需要搞清楚。

短短两天,有关部门已经搞清楚罗伯特身份了。他纯粹是个华裔小提琴演奏家,而且在奥地利名气不小。

老局长在局党委会议上一锤定音:“华侨可以让他离开中国,但不等于这事了了。她是范山同志的妻子,更是我们‘扫黄办’主任的妻子。妻子犯了严重错误,我们无权处理,但是范山同志是有责任。组织要找范山同志谈话,让他解决这个事情。解决不好,调离岗位。”

罗伯特·李走了。

他何时再能来中国,是个未知数。

王雪儿虽说松了口气,但是自从有了销魂蚀骨般的爱,她内心是多么舍不得李走啊。但这不是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

李走后一个月,风平浪静。

这一个月,王雪儿总觉得一切就像做梦。然而这个梦是这一生中最为甜蜜的。王雪儿甚至觉得人生有这样一个梦也就值了。他范山理她也罢,不理她也罢,不重要!

然而就在这时,从不给她打电话的范山突然打来长途电话。范山在电话里出奇温和地对她说:“你回家一次吧。”

王雪儿愣住了。自从到了苏州,她每次打电话回去,他总是爱理不理的,现在怎么忽然想让她回去了。

王雪儿有点激动了,马上说:“我这就上火车站买票回家。”

让王雪儿更为吃惊的是,范山在电话里说:“行,我在火车站接你。”

王雪儿一阵激动。他打电话给自己已经是个奇迹,他还上火车站接自己,这……她不敢想下去了……有那么一会儿她对范山有了一丝愧疚感。

三小时后,王雪儿乘坐的火车缓缓驶进S市火车站月台,王雪儿无意中看了眼窗外,猛地见到月台上停着一辆警车,警车边,范山站在那儿抽烟。王雪儿有些纳闷了。这是怎么回事?她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几个月不见范山,难道他成了情种?再说,为了接她,直接把警车开进月台,范山会这样做吗?

她还是下了火车,迎面朝范山走去。范山抬起头朝她笑笑。这一笑,让王雪儿内心一沉。

她想这是怎么啦?难道她与罗伯特的事情他知道?绝对不可能。再说罗伯特已经回国一月了。那么是儿子的事?也不像啊。到底是什么?

范山驾着警车很快带她回家了。

王雪儿这才心定下来。范山是个话不多的人,现在能开警车来接她,或许他真的感到需要妻子了。想到这里,她也就轻松了。

王雪儿到了家里,啥话没说,而是去卫生间放了热水,随后彻底洗了一把舒舒服服的澡,接着穿上一件漂亮的睡衣。当她刚拉开卫生间的门,却见背对着自己的范山一个急转身,她看到范山那张狰狞的脸与他手中那条宽宽的牛皮皮带。

她傻住了。

还没等她明白怎么回事,只听到一声“啾啾”响的风声,那宽宽的军用皮带已经把她抽趴在地上。

王雪儿觉得自己成了一条狗,尖叫起来:“你干吗?”

范山饿虎扑食把她掀倒在地,厉声道:“你个烂婊子,你在苏州与华侨干了什么?。”

王雪儿一愣。

“不承认是吧?”

范山从内衣里掏出一厚沓照片照着王雪儿脸上摔去:“婊子,贱货,不要脸的女流氓,你自己看看吧。”

照片像雪片一样在王雪儿眼前飘舞。

她看清了。是她与罗伯特·李。

“怎么样,赖不掉了吧。”

王雪儿没回答,仰头死死盯着范山。

范山嘴里怒骂道:“我是个男人,我说过不会碰你一个手指头,既然你让我成不了一个男人,那么你不能怪我心狠手辣。”

王雪儿知道她已逃不过了,那条皮带把她身上漂亮的睡衣抽掉了,现在裸露的身子上,深深刻着道道皮带痕,让她钻心般地疼。她知道,任何求饶都是白搭。她索性横下一条心,冷笑道:“你连怎么操女人都是我教你的呢,我怎么会怪你呢?”

范山现在成了疯狗了,狂怒地骂道:“你他妈的是中国最荒淫无耻的女人,比武则天犹过之而不及。”骂着的同时,暴风骤雨般的皮带外加拳打脚踢跟着过来了。

王雪儿紧抱双头,把自己变成一只沉默不语的沙包。

现在沙包时时刻刻响起不停的沉闷声。沉闷声中,王雪儿突然想起那天坐在公交车上,听到几个东北女人撇着嘴在议论S市男人:“全中国最数这里的男人没用。有一次我在公交车上看到俩男人为了个位置吵了起来,反正双方骂得挺凶,都举起了拳头。我看得急呀,怎么不动手呀?快点呀。可他们就是用拳头比画着,急得我大叫,妈的,快动手呀,这有什么理可讲呀,拳头就是理呀。直到他们下车后,都还在吵嚷,比我们娘儿们都不如。”

王雪儿笑了,东北娘儿们错得离谱。东北男人揍完自己女人,还会真心安慰,还会讨饶,至少陪她上医院去看病,S市男人不会。东北男人至少不会自己吃饱,而让女人饿着。东北男人会玩暴力,但是他们不会玩冷暴力,不会把自家媳妇晾在一边,而恬不知耻地手淫,恶狠狠地手淫……

从范山挥起皮带时,她就当成绕指柔了。

3

两天后上午,王雪儿强忍满身伤痕,浑身疼痛,从办公室兼卧室出来后,让主任开出离婚介绍信。主任对她离婚一事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是长叹一声:“那套房子便宜了狗日的范山。”

王雪儿来到南京美发厅,破天荒地花了三十元烫了个S市最时髦的爆炸式发型,随后又在理发厅里精心化了妆。理发人员看着王雪儿笑问:“呵呵,是不是结婚了啊。”

王雪儿抿嘴,笑而不答,然后从容不迫来到民政局。走进民政局,范山已经坐在那儿与民政人员说着什么,一见她进来,马上住嘴。

王雪儿笑笑说:“没事,你们继续说,我听着呢。”

范山看着焕然一新的王雪儿一愣,接着气急败坏地说:“谁让你烫这个爆炸头的,你还嫌丢脸不够啊。”

王雪儿笑盈盈地说:“你是不是还想打我,有种你再打呀。”

范山翻着白眼,呼哧呼哧喘气。

王雪儿对工作人员说:“我是破鞋,女流氓,是个与华侨乱搞男女关系的腐化分子,是个下贱货色,是你们城市说的‘拉三’,怎么样,我把单位离婚介绍信带来了,办手续吧。”

民政局的大姐双眼如针般地看着王雪儿,冷笑道:“我从事民政工作三十年,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离婚了还趾高气扬,恬不知耻。”

王雪儿说:“我告诉你们了,我他妈的什么东西都不是,这个男人骂我是个卖屄的货,怎么的。”

大姐气得嘴唇哆嗦,说:“真该把你送去劳动教养。”

王雪儿嘲弄道:“可惜你没这个权力。”

范山在一边插嘴道:“你别嘴硬,我敢打赌,这个时间离你不远了。”

很快俩人办完离婚手续,走出了民政局。当一个往东,一个向西,各自走路时,王雪儿发现自己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哗哗流了下来。

这个眼泪为谁而流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想流泪,痛痛快快地流泪。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不远处有一辆面包车缓缓行驶着,接着停在了路边,面包车的塞拉门轻轻滑向一边,一个长得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胳膊下夹着一个考究的公文包,从车上跳下,尾随着王雪儿。不一会儿,男人靠近了她,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对不起大姐,你是本地人吗?”

王雪儿上下打量着,见是一个和蔼英俊的男人,便擦干泪水说:“也算是吧。”

小伙子说:“我是外地来的,我住达华宾馆,可怎么也找不到,你知道怎么走吗?”

王雪儿说:“达华宾馆啊,就在前面左拐弯,然后笔直走,过马路,再右拐。”

男人马上打断她的话,焦虑地说:“对不起大姐,真的不好意思,我从不记路,你这样一说,我越来越糊涂了,若是大姐不嫌弃我,或者说现在有空,能否替我带带路。”

王雪儿想了想说:“我正好回单位,我带你到前面路口,再指给你看达华宾馆的方向,你就晓得了。”

男人一听大喜过望,马上说:“好的好的。S市的市民真好,如此热心,在我们杭州市断断不可能的。不要说带路,你就是让他指一下路,都是不耐烦的。”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朝前走去。

刚过了条马路,只见马路对面一家餐厅门前拥着好多人。那个男人欣喜若狂般地叫道:“啊,你们城市真发达,怎么会有肯德基的。”

王雪儿笑了:“这是大城市啊。”

男人说:“啊呀,一想起这个肯德基我就想起在美国留学的日子,那时我天天吃肯德基,真是太好吃了,尤其是它的鸡大腿,三明治,都是顶呱呱的。大姐,今天我们有缘,我请你吧。”说着不容分说,拉着王雪儿朝肯德基快餐店走去。

王雪儿心里一动,没想到这个男人还是留学生。学历蛮高的嘛。可是又一想,这个男子倒也怪啊,刚认识,就带她去吃肯德基,什么意思啊。

男人似乎看出了王雪儿的心思,说:“你肯定在想,这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你,就冲你是个古道热肠的好心人,我也要请你吃一顿。再说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

王雪儿脑子闪过一丝不安:“他果真是认为她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吗?”

很快他们吃完了肯德基。王雪儿心想,人家既然请她吃了肯德基,干脆把他带到达华宾馆,再回单位吧。

男人一听,欣喜若狂,说:“大姐,你真的太好了。谢谢你啊。”

很快他们到了达华宾馆门口,王雪儿准备离去时,男人显得依依不舍地说:“大姐,人,这个东西很怪,我与你素昧平生,可是我怎么总觉得你就像我的亲大姐一样呢,我怎么就一点陌生感都没有呢?”

王雪儿笑笑说:“是吗?”

男人说:“大姐,我本想邀请你到我的房间坐一坐,喝杯咖啡,但是我又觉得这不太好是吧。这样吧,反正我在S市还有三天时间,你若有空儿晚上就过来坐坐吧。我叫顾盼。我住301室,好吗?”

说着,那双大眼满怀深情地凝视着王雪儿,恨不能王雪儿立即跟他进房间喝咖啡。

有那么一刹那王雪儿都被搞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嘴上还是说:“行。若是我没啥事,一定前来拜访。”

男子说:“一定啊,我等你。”

王雪儿往单位走去。顾盼进了达华宾馆。

王雪儿心里七上八落,总觉得有什么蹊跷事儿。也就是往前走了大约百米左右,毅然回转身子,走向达华宾馆。

身为接待处处长的她,对于宾馆、机场、火车站的一套操作流程非常熟悉,她回去只想搞清一个疑问,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他是杭州人吗?他想干吗?

其实就在王雪儿刚刚离开达华宾馆门口,一辆面包车缓缓驶入达华宾馆,上面跳下几个彪形大汉。直接进了301房间。

在服务总台前,王雪儿出示了P省驻S市证件,问服务员:“我们想订几间房间。”

服务员一听,笑道:“行啊。几个人,住多长时间。”

王雪儿笑道:“六个人。要三间房,住三天。”

“没问题。”

“不过我们几个客人有个要求,以往他们都是入驻301、303、305,这次能不能也把这三个房间给我们。”

服务员一看,说:“不行,已经有人住了。”

王雪儿显得焦虑地说:“来的都是我们省里的领导,能不能麻烦你和他们说一下,让他们换个房间。”

服务员眼睛朝四周看了看,压低嗓音说:“其他房间都没问题,301不行。”

“为何?不都是一样住的吗?”

“我也不知道,是保卫科定的。不要说换房间,就是301房间有访客,必须立即报告。”

王雪儿心里一沉:“是吗?有那么厉害呀。”

服务员说:“大姐,不瞒你说,真的挺怪,301的房客还是本地人,本地人入住我们这样涉外星级宾馆,那真是钱多得没地方用了。”

天擦黑时,王雪儿才回到单位办公室。当她打开门,按亮日光灯,抬头一看,一愣。她好像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再抬头一看,是自己办公室,一点没错。

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疾步走到柜子前,猛地拉开柜门。她傻了,她的日记本没有了。她急了,赶紧打开所有的抽屉,发现原本整齐有序的抽屉已经被翻腾得乱七八糟。她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双眼失神。她搞不清,在她外出办理离婚后到现在十来个小时内,究竟是何人进入她的办公室,进行大肆搜索。她猛地跳了起来,操起电话给主任打了过去。电话里的主任刚刚回到家里,一听王雪儿所说之事,也呆了,随后说:“雪儿,我刚下班回到家里。我可以向你发誓,我在整个一天儿,没人进过你的办公室。”

“那你下班了呢?”

“不可能。再说,还有门房老李,电工老张他们都住在单位。如果有人进入我们办公区域,他们必定会阻挡,并且会告诉我。就这么简单。”

“但事实上有人进入我的办公室了。”

主任没吭声,过一会儿,主任说:“雪儿,会不会你离了,神智恍惚?”

王雪儿大怒:“我还没得老年痴呆症。”

王雪儿斩钉截铁般的回答,引起了主任高度重视。

主任搁下电话,火速赶到驻S办。

跟在他后面的是门房老李与电工老张。

主任进入办公室,上下一扫,脱口骂道:“我们还是正局单位,是哪个龟儿子敢不打招呼,私自搜索我们S办!”

众人面面相觑。

老李纳闷地说:“主任你也知道,下班后,我与老张俩光棍,一直在喝酒呢,我敢保证,就算有个苍蝇打我们眼前飞过,我们都会知道。可是,这个进入王处长办公室的人,他妈的个逼,究竟是人还是鬼?”

主任说:“雪儿,你看看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

王雪儿摇摇头说:“东西没少,只是一切都给我整乱了。”

主任说:“没少东西就好,少了钱财之类的就麻烦了。”

王雪儿疲惫不堪地长叹一声:“我搞不懂,不偷东西,翻我办公室干吗?”

主任想了想说:“要不打个电话让警察来看看。”

一说到警察,王雪儿一惊。她突然想起上午在民政局范山说过的一句话:“你别嘴硬,我敢打赌,这个时间(指劳动教养)离你不远了。”

王雪儿吓了一跳,脸色惨白,哆嗦道:“不了。”

主任说:“好吧。”

主任他们走了。刚到办公室门口,主任忽而返身轻声说:“雪儿,你找了个不该找的男人,有些事情我们这个级别是没办法,现在反正你也离了,要不你还是回P省吧。”

王雪儿一听,一股怒不可遏冲天而起,咬牙切齿地说:“主任,我理解你。但是既然我来到了S城,生下了儿子,我发誓,生是这儿的人,死是这儿的鬼,我决不临阵脱逃,看看那些狗日的能把我怎么样。”

主任想了想又说:“当初是秘书长让你来的,他现在是省委副书记了,他了解你,我看有些情况,你还是跟他说吧。”

王雪儿:“不。”

李雪儿办公室被人动过,主任越想越后怕,觉得这事一定得向上级领导汇报,否则谁知道哪一天再来这种事呢。当晚即给原P省秘书长,现已省委副书记的做了详尽汇报。省委副书记没多说话,只是讲了一句:“王雪儿同志我了解。她的事情上级组织是知道的。尽管犯了生活错误,但本质上是个好同志!”

4

转眼范沧海长大了。很难说,王雪儿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儿子。之所以会这样,那是随着范沧海一点点长大,无论长相、身材、脾气越来越像他父亲范山了。

王雪儿有些害怕了。她害怕又一个范山。

然而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啊,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啊。再说,这个城市里,除了一个儿子是自己的亲骨肉,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范沧海十八岁考入S市大学,那年王雪儿整整四十二岁。就是这一年,她的前夫范山为了庆贺儿子考进重点大学,竟然奖励儿子一辆价值四十余万元的凌志轿车。

老子奖励儿子,这是他们的事儿,尽管王雪儿觉得不妥。她在想,有必要给儿子买这么贵的车吗?有必要让儿子开着这么好的车出入大学显摆吗?而自己呢,也只是开着个QQ小车。

但是她不能说。

自从范沧海住校读高中,王雪儿便搬出了办公室,以她的经济条件,虽然买不起这座城市的房子,但是租上一套像样的房子是没问题的。就是在这套房子里,她总是每星期雷打不动与他通个电话,每月底与他在这里见面后,出去吃一顿饭。那么范沧海呢,对母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母亲让他怎么着,他就怎么着。在母亲跟前,范沧海尽管有脾气,但是对于母亲,倒也没有犟头倔脑。

可为何随着范沧海一天天长大,王雪儿骨子里总觉得有种潜在的恐惧在等着她呢?

这就是每月他们见面时,总会发生一些小小的事情。

比如说吧,范沧海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每月见面时,他进门时,总会把书包高高抛向一边,然后像头小兽,凶猛般地扎进王雪儿的怀里,抱着母亲身体使劲摇晃着;而有时呢,又会夹着娇小玲珑的王雪儿的胳肢窝,像练习哑铃一样不断举上举下。这些,尽管是个孩子淘气之举,但是王雪儿总觉得不安。

对,就是那年开学不久的一个月底,范沧海驾着临时牌照的凌志轿车来到了她的租住地。范沧海来之前已经告诉她,范山给他买了车子,所以当她从窗前看到那辆气魄极大的轿车停在楼下时,她的身体莫名地战栗起来。

接着她又看到从儿子车里还钻出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她有些傻了。

这个女孩子难道是刚刚考入大学的儿子的女朋友?

她不敢确定。

很快儿子带着女孩子来到屋内。

刚进屋,范沧海就替母亲介绍了,这是他同学,也是女朋友。

王雪儿没说什么,只是笑笑。她不能当着女孩的面教训儿子,十八岁就恋爱,好像早了些吧。再说,这个女孩子尽管漂亮,但是一双大眼总是在她屋内东张西望。王雪儿有些不悦,说:“这是我租的房子。”

女孩子没说什么,只是“噢”了一声,低下了头。

王雪儿不想再这样尴尬下去,对儿子说:“我们出去逛逛吧,姑娘可以跟我们一块儿去吃饭。”

姑娘笑笑。

就在他们准备出门时,范沧海对女孩子说:“小倩你到车里等我一下,我与妈说些事儿。”说着把车钥匙给了女孩子。

那个叫小倩的女孩子下楼了。

范沧海随即把房门关上了。

王雪儿以为儿子想问她,对这女孩子的印象如何呢,所以她满脑子想着,究竟该用何种措辞说服儿子。

没想到范沧海突然又把她抱了起来,一张与范山一模一样的脸仰视她,说:“妈,我这辈子没有求过你任何事,但是这件事你一定得答应我好吗?”

王雪儿一笑说:“儿子,你放下妈,有话好好说。”

范沧海轻轻放下了王雪儿。王雪儿想了想,有些嗔怪儿子道:“儿子啊,妈觉得你十八岁就恋爱,好像早了一点,不过妈可以明确告诉你,你真想恋爱,妈决不干涉,怎么样,你满意了吗?”

范沧海一愣,奇异地看着王雪儿,半晌才说:“妈,你在说什么?”

这下轮到王雪儿愣住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儿子:“你不是就想说这事吗?”

范沧海说:“妈,我都十八岁了,你想,我早恋也好,找任何一个女人也好,这还要你批准呀。嘁!”

王雪儿傻住了,儿子从来没有用如此轻视的语气跟她这样说过话。

范沧海说:“我已经对小倩拍过胸脯了,我妈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说什么,我妈都会答应的。”

王雪儿一惊。

范沧海刚一出生时就笼罩在她内心深处莫名的战栗感,扑面而来。

王雪儿战战兢兢地问:“儿子,你想让妈答应你什么呢?”

范沧海看着母亲的样子,忽然放声大笑:“妈,我就想说一件小事,可我话还没说,你就吓成那个样子了?你儿子是老虎吗?”

“不是老虎。”

“那你怕啥呀。”

“没怕。”

“好的,没怕,我就说了。你看见楼下那辆凌志轿车了吧。”

“看见了。”

“你觉得气魄如何?”

“大。”

“你真觉得大吗?”

“是的。哪像妈呀,只能开个小QQ。”

“不,它气魄不大。它还缺少东西。”

“你说的是车内配置?”

“妈,你装傻是吧。”

“我没装傻呀。你到底要说什么?”

“妈,你看见我用了个临时牌照没有?”

“看见了。”

“说明什么?”

“没说明什么呀,上个正式牌照就能开了呀。”

范沧海突然拍手大叫:“妈,你真聪明啊。”

“我聪明什么?”

“我爸替我买了这车,那多爱我呀。现在就看你的了。”

“看我什么?”

“你刚才说了,你只是开那辆QQ小车对吧。可妈你别忘记了你的车牌是货真价实的S市牌照。你那块牌照的价钱是两辆QQ的价值。”

王雪儿倒抽一口冷气:“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把S市牌照转让给我就是了。你那破车就弄个外地牌照算了。”

王雪儿这才明白,她为何内心深处有着那种莫名的战栗感。

王雪儿摇摇头说:“儿子,这事不行。你知道妈是搞接待工作的。工作忙,没了S牌照,上下班高峰时,是不能上高架的。这你懂,别为难妈好吗?”

范沧海傻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王雪儿又说了一遍,话音未落,范沧海瞪大眼睛,突然成了一头困兽,咆哮如雷:“这些年来,我叫你一声妈,是对你客气。我要你牌照,是对你恩赐!”

王雪儿脸色苍白得可怕。

“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如果你转让给我,我可以继续叫你妈,否则……”

“否则,怎么样?”

“我再问你一遍,给,还是不给——”

“我说过了,我的工作需要这块牌子……”

王雪儿说到这里,范沧海闪电般地伸出如范山那般大的双手,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把她抓起,举向半空,狠狠砸到床上。

就这么在空中一刹那,她明白,好多年过去后的日子又重演了。

范山回来了。

她的额头狠狠地撞到了床角。她昏死过去了。

冥冥之中,她听到沉沉的摔门声。

范沧海的怒骂声在空中飘荡:“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爸早对我说了,你这个专与老外乱搞腐化的烂货,不配做我的母亲!”

5

罗伯特·李回去后曾多次打来电话,王雪儿接了,总是马上撂下。表妹来了电话,她也如此。她有过短暂的时间怨恨表妹与罗伯特·李。如果不是表妹介绍什么劳什子的接待,她不会认识李,也就不会有那么档事了。更可恨的是这个李,为何有那么大的魅力,让我王雪儿甘愿送进你的怀抱?不说强奸,“诱奸”是逃不掉的。

王雪儿数次不接电话,表妹与罗伯特也就再没有来过电话。

一年后,表妹从维也纳返回P省探亲,转道S市出境时看她时,吓了一大跳:“这还是那个娇小玲珑肌肤雪白漂亮美丽的表姐吗?”

表妹听完王雪儿的所有倾述后,掉下了伤心的泪水,抱着王雪儿大哭:“狗日的范家,不要脸的范家,死光光的范家……”

表妹不停地诅咒着,王雪儿只是微笑着。

她宠辱不惊了。

临上飞机前,表妹在机场给罗伯特·李打了一个国际长途,立即喜滋滋地对王雪儿说:“其实这些年来罗伯特·李一直在想念你。”

王雪儿没吭声。

表妹说:“李的父亲一直盼望自己的儿子能有个中国媳妇,而李呢,自从认识你,他就觉得你一定能成为他的媳妇,你考虑一下,如果答应,出国没什么问题,李都能搞定的。”

王雪儿没有回答,而是眼前飞舞着那个像大男孩子一般率真可爱的音乐家——他的脸庞;他的如大海般清澈的双眸;他的音乐;他的小提琴与莫扎特……

表妹说:“再想想吧,决定了立即告诉我。”

表妹飞走了。

三天后,王雪儿接到罗伯特·李的来电,他在电话里深情地说:“雪儿,你来吧。”

王雪儿没有回答。

她放下电话去医院做了全面体检。

王雪儿知道自己四十二岁那年被儿子狠狠砸到床上后就绝经了,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一年后的今天,也就是自己四十三岁,她的子宫萎缩了!

王季明,本名王建明,男,1959年7月生于上海。曾去农村插队。现供职上海地铁维护保障中心车辆公司。著有小说、电视剧若干,中国作家协会协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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