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明
这是一根垄的尽头,叫父亲的男人蹲坐在那儿,在一截枯死的糟烂水曲柳上。
陪伴父亲的,是正午的日头,日头将大把大把的光洒在垄的另一端,在豆秧的头顶升腾起一层水波样儿的纹,成了立在远处的一面水墙。
父亲定睛看着水墙,一波一波氤氲着。这会儿约摸有十二点了,他没带表和手机,单看日头,和他眼前走完的两个来回共八根垄,他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父亲想到了时间。
有时,父亲觉得时间这东西真奇妙,想着三天前自己还在南方的城市里陪着儿子和刚满月的小孙子,还有伺候小孙子的儿子的母亲。在那四十度高温的南方,一家人抱成一团。可现在,他成了东北大地上被烤得无处躲藏的蚂蚱。
同样是热,南方和北方的热法却不尽相同。南方热得人黏黏的,北方则热得人干干的。弯腰扎在豆秧里的父亲,一扎一上午,憋得他五脏六腑都是热气,他想大声吼出来,对着前后左右的大山。想了想,还是憋住了。
那股污浊之气在他身体里游走了整个上午。清早一进地,父亲就发现哪里不对头。他沿着五十多亩的方形黄豆地走了一圈,发现山坡最下面靠近林子的那二十几根垄苗出得很不齐整,典型的营养不良。是秧苗播浅了?或者肥料没用足?父亲不得而知。不得而知的父亲在心里就埋怨起南方的儿子和儿子的母亲来,埋怨他们一个月前把他叫了去。走得匆匆忙忙,地终究没种好。
能宽慰父亲的,就只有小孙子的照片了。父亲走完第一个来回时,就忍不住想看一看小孙子的照片,他又怕这股劲儿一旦没忍住,终究要耽误了今天的任务。叫父亲的男人喜欢给自己定下一个又一个任务,那些任务被高质量地完成后,自己的地就把别人家的都比下去了。父亲喜欢那种骄傲。
现在,叫父亲的男人准备吃午饭了。午饭是他蒸得失败了的馒头、两根院子里摘的黄瓜和小卖部里买来的黄豆酱。打开挎包,他却没直接掏午饭,而是把小孙子的照片先掏出来了。那刚满两个月的孙子,他叫他小混蛋。这小家伙太混蛋了,总是不睡长觉,他在南方的一个月来,和小混蛋的奶奶每夜都得被折腾醒至少四五次,折腾得白天成了蔫茄子,想笑都没力气。小混蛋还特别爱耍人,有一次,小混蛋坐在他的身上,玩得正起劲,毫无预兆地一泡屎拉了父亲一腿。还有一遭,他把小混蛋高高举起,小混蛋的小鸡鸡就滋水枪似的喷射了他一脸。父亲高兴地拨弄着小混蛋的小鸡鸡说,就是这个噢,老值钱了,这辈子啊——你就——有得奔头了。父亲这话是说给儿子的,一副自言自语的模样。
父亲看着儿子给他准备的小混蛋的照片,心满意足地笑了。没人看见他的笑,除了照片里的小混蛋。照片里的小混蛋正在他给买的婴儿泳池里游泳,泳圈往脖子上一套,小混蛋的大脑袋挤在泳圈外面,看得人合不拢嘴。
在这张被儿子放大成A4纸大小的照片里,小混蛋就像个大孩子似的。父亲想着,该把它放在哪呢?他左右环视一圈,把照片放在了屁股下那截枯死的水曲柳上。
黄瓜腚往远处一抛,午饭就算是吃完了。父亲分秒未停,拿起镰刀准备开工。他再次扎进黄豆地里时,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照片,心里一阵膈应,便又转身,把照片收进了兜子里。
这么一拿一收,沮丧的心情好了一大半。
沮丧其实从昨天就开始了。从昨天他回到暂别一个月的家里开始,一直持续着。回到家里,他发现堆放在家中院子里的准备榨油的一袋黄豆被耗子给嗑了;接着,发现半个多月的阴雨天让仓房里的大半袋米发霉了;然后就是今天一大早的一锅馒头蒸失败了;等他今天一早到地里时,发现一个月前播种好的秧苗明显比别人家的矮了一大截,不服输的父亲今年要输了。他气得直骂娘。
这五十多亩布满半面山坡的黄豆地,头一遭让叫父亲的男人高兴不起来。
时间变得很慢。
一根四五百米的长垄,父亲比平时多走了半个钟头。到地的另一头时,他已经直不起腰了。
真是老了,叫父亲的男人慨叹道。他一个捂腰的动作,想到了十年前的儿子。
十年前的那些暑假,儿子常被他按在拖拉机上,拉到这片汪洋豆地里来,被他名曰“体验生活”或者“暑期社会实践”。他还记得儿子第一次到地里时的情景。最开始儿子干得很起劲,父亲、母亲和儿子,人手一把镰刀,每人四根垄,从地这头并排出发。开始,儿子发奋跟着他和母亲,跟他们保持几乎相同的进度。没过一个来回,儿子就厌倦了,他开始抱怨,开始找各种理由磨蹭时间,把他的时间磨蹭得老长老长。垄沟里醒目的高草儿子没法蒙混过关,至于那些长在垄台上、被豆秧掩埋的,儿子就顺理成章避而不见了。即便如此,儿子仍叫苦连天,每次从垄沟里出来,儿子都一手捂着腰,嘴里嘟嘟囔囔,像他现在一样。
父亲视而不见。父亲也心疼。三伏天,头埋在黄豆里,汗水蚂蚁样的在浑身上下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盼着阴天。可一旦没了日头,蚊虫又从来不会放过你。儿子气不过,脱下长袖衬衣,赤膊上阵。父亲说他不听,一天下来,儿子的脊背被烤得通红,第二日,就活脱扒下一层皮来。
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可叫父亲的男人并未打算终止对儿子的“折磨”,儿子已经是十几岁的男子汉了。自己十几岁时,连个家都没有。叫父亲的男人想起自己五岁就被过继给了自己母亲的妹妹,在他姨家一待十几年。那个年代,说被当成奴隶了也不为过。儿子现在,起码还有个家,有他的亲生父亲和母亲。
布谷鸟在山谷里叫个不停,直叫得父亲忍不住难过起来。
父亲觉得儿子不要他了,儿子怎么就去了那么远的南方呢?远得现在他看不见他,够不到他。父亲真后悔十年前默许了儿子的高考志愿,也真后悔没在儿子大学毕业征求他意见时给了他那么多自由。儿子是自己生的,为什么不自私地留他在身边?他甚至觉得是自己对儿子的折磨把儿子吓跑了。现在,儿子彻底飞走了。现在,好像一家人都不要他了、抛弃他了。可他忘了,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儿子叫过他,不止一次地。儿子说,爸,你来南方跟我们一起过吧,这么大岁数别折腾了,你一个人在东北我也不放心。家里太闭塞了,有个头疼脑热的,连个像样的医院都没有。儿子想到那个仅有几十户人家,即将被化为棚改彻底从地球上消失的叫做六场的地方,哽咽了。父亲突然就很看不惯儿子的这副懦弱样子。父亲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惯他这样。小的时候,在儿子比现在的孙子大不了多少的时候,直呼他姓名、甚至对他拳打脚踢,他也真生气过。那时,父亲真希望儿子是个听话、懂事的儿子,可是当父亲用他的强势塑造着儿子并且真的在儿子漫长的青春里对父亲言听计从的时候,他又有点不喜欢儿子的这副样子了。父亲狠了狠心,做出了不跟儿子走的决定。他知道,儿子在南方的房子还在按揭,还欠着银行二十几万,他想为儿子再拼一拼。其实儿子也理解父亲,儿子没再强求父亲。
这样一个午后,父亲在家乡的土地上想着儿子。原本是想孙子的,不知怎么,就想到儿子头上来了。他记得小时候的儿子真调皮,刚上小学那会儿儿子不爱读书,总是三番两次逃课躲到姥姥家、同学家、邻居家,气得他火冒三丈,把儿子从床底下或者沙发底下提溜出来,跟提溜条小死狗似的,一脚踢出好几米远。他经常这样干。经常是清晨下地时,拽儿子上他的拖拉机,拖拉机开到林场子弟校时,他把车熄了火,二话不说跑到车斗上,一脚把儿子踹下车。
那时,他压根想不到,儿子有朝一日竟会爱上学习,而且在学校里拿到那么多荣誉,给父亲在林场里赚足了面子。
父亲开始回忆,从何时起,他和儿子之间没有了这种身体接触的,即便是暴力的,他都万分怀念。可他记不起来。他怨恨起自己脑袋不中用,这都记不住,这一辈子他还能记住个啥?他只知道眼下他和儿子之间就连语言交流也变得惜字如金了。父亲突然伤心起来,他想自己要是还有个女儿,或者可以跟她诉诉苦。可偏偏跟这个带把的,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这辈子,他唯一能说上话的是儿子的母亲,如今,她也不在身边。
父亲在伤心中又走了一个来回,日头又偏西了一大截。
走完这个来回,父亲仍旧提不起精神来。
四五百米的垄,父亲一天最多也只能走四个来回。他完全没料到意外竟发生在他收工前的最后一趟上。还差最后几十米要到头时,他发现一株割了两刀都没除掉根的水稗子草。他就用手去薅。谁知猛一用力,他的手指触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再一用力,一股钻心的疼瞬间蔓延到整个右手臂。抬起一看,血就从食指和中指的尖上流了下来——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碎酒瓶。
真他妈倒霉。父亲骂了一句。
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约摸半小时前,隔壁地里的老张刚刚收了工。现在,整片山就他一个人了。他用左手试了试右手,断定没伤到筋骨,可两只手指上的每个口子都足有一寸长,伤口外翻着,整个手掌瞬间就被血染红了。
父亲脑袋一转,把自己的的确良衬衫袖口撕了一条下来,他发现袖口有些脏,就先把裤兜里仅有的一块卫生纸垫上,再将的确良袖口生硬地缠裹上。叫父亲的男人第一次良久凝视自己的双手,那些痕迹几乎将掌纹线都淹没了,砂纸似的。再看几根粗壮的手指,就像笨拙的擀面杖。父亲想要不要到十几公里外山下那个有卫生所的林场去检查检查,最终他放弃了这一想法。
父亲的手臂疼了一整晚。血是止住了,包着布却不灵活,干什么都费劲,他索性连晚饭都懒得吃。邻居送了一大碗大碴子。邻居走后,父亲看着灶台上的那碗大碴子,自尊心被烫焦了般,反倒更不想吃了。
父亲定睛躺着,望着顶棚,兀地想到好多年前他和儿子还有儿子母亲一齐下地的场景。想起那一次,他们一家三口顶着瓢泼大雨从八公里的黄豆地骑车往回赶。每个人的都满载而归,临回来时采了三大背筐猪草。他们骑车到老大桥时,大雨模糊了父亲的双眼,狂风推着父亲,一个趔趄,连人带车从桥上栽了下去。河水卷着猪草飞流急下。好在儿子和儿子母亲及时把他从河里拽了上来,人没伤着,全身来了个透心凉。儿子看着他,儿子母亲看着他,他也看着他们,三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那笑声,即便在今夜,都依稀听得见。
月光皎皎,星空绽放如花。这一夜,年近六旬的父亲躺在炕上,辗转反侧。父亲始终逃不出心理的脆弱,他似乎在这一夜窥探到了他之所以讨厌儿子那副懦弱样的真正原因。父亲发觉自己害怕很多东西,他害怕跟儿子儿媳一起生活,虽然一个月的相处证明了儿媳是个孝顺的儿媳。可父亲总是难逃寄人篱下的心理负担,即便儿子的房子他掏了大部分首付。他会忍不住拿在儿子姨奶家度过的那十几年的童年做比。进而,父亲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想起上世纪四十年代,他父亲带着他母亲来到六场时的场景。那时,整整两年在关内忍饥挨饿的他的父亲发现了这块新大陆,那个干瘦的男人在到达东北的第一时间,没有夸夸其谈,也没泪流满面,而是深深地跪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亲了大地一口。
父亲对儿子说过,他其实并没看见这一幕,这一幕是儿子的大伯讲给父亲听的。
父亲有时会想,自己为什么不能跟了儿子去。他想或许是因为自己父亲的这一吻,这一吻,让他不能这么轻易地离开脚下的土地,虽然自己父亲早已深埋北山很多年。
父亲也会觉得自己真是没自己父亲那么勇敢,他当年能拖妻带口从关内来到东北。而自己呢?自己得要有多大的变故才肯走出脚下的土地?他不得而知。
父亲不知道的是,这一夜,儿子也在想父亲。这一天,刚好孙子满三个月。
儿子回忆起小混蛋才出生时的样子,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摸样了。他的模样跟现在比,相差太大了。
儿子发现自从小混蛋降临后,他就变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的忐忑小男人。起因就在于小混蛋出生刚满一天时就被转进了省城儿童医院。小混蛋出现了呼吸困难、下肢硬肿的症状。医生初步诊断不排除鼻腔先天畸形,不排除器官发育不完善,也不排除先天性脑病,接着小混蛋被留在了儿童医院里。儿童医院新生儿科是无陪护科室,儿子和儿子的母亲完全不知道小混蛋在里面的情况,他们能做的就只是等待加祈祷。他们住在省城的廉价招待所里,没了魂魄,整日以泪洗面;他们想小混蛋想得心直痒痒,却只能打开手机对着照片发呆。这一切,儿子没有跟当时远在东北的父亲讲。儿子知道父亲在种地,正是春忙时。有两次,当父亲打电话来询问孙子的情况时,他和母亲想方设法编造理由。该如何应对父亲的询问,为什么从没听到孙子的哭声?以及为什么父亲在电话里总能听到一列列火车的轰鸣。他家附近哪来的火车呢?
儿子和母亲编得很辛苦,可他们从没打算对父亲道以实情。
从那起,儿子觉出了身上的担子。举个例子,在没有小混蛋之前,叫儿子的男人骑着摩托在马路上疾驰时都可以不管不顾,身体是他自己的,似乎他就有权铤而走险,儿子那时从没想过他的父亲。可是现在,每次当他在马路上加大了油门,或者想横穿马路时,他不敢肆无忌惮了,他立马会想到自己的儿子。就觉得他的命不再是他自己的,他无论做什么都得对得起他创造出来的这个小混蛋,得对他有个解释。
儿子就是这么谨小慎微起来的,儿子觉得生活是由无数个忐忑组成。
暑热散去,秋高气爽时。父亲和儿子的秘密都没瞒住。儿子知道了父亲数次蒸得失败的馒头,父亲原本就不会做饭嘛!也知道了发霉的大米。更知道了父亲被割伤的手指。儿子在电话里气急败坏,他头一遭对父亲发火,他说我真是不明白了,一家人,非要分得四分五裂的,谁也过不好,这到底是为什么?儿子不再默许父亲为自己还按揭的举动——他不领父亲的情了。他对父亲怒吼。
父亲没有回他,任他吼,他吼完,父亲什么也没说,挂了电话。
儿子以为父亲生气了,可能再也不会来南方了。
父亲却并没生气。父亲拿出孙子小混蛋的照片,看着小混蛋在泳池里划水的样子,笑出了声。当时拍照时,不谙世事的孙子小混蛋左踢又踹的,踹着他的胸膛,还挺使劲。现在,父亲想到了儿子对自己的怒吼,竟分明有些开心。
父亲觉得,儿子是个男人了。
父亲想到孙子,觉得儿子不该对他隐瞒孙子刚一出生就病重的事实。但他没责怪儿子,他知道这不怪儿子。他能做的,就是尽早去南方跟儿子团聚。
这个秋天,父亲早早变卖了收割好的黄豆。与往年比,产量着实低了不少,可父亲却温和了许多。
深秋的一天黄昏,父亲终于背起了他最近几年每年都会背几次的大旅行包,在夕阳下出发了。门庭冷落,家里的摆设似乎十几年来从未改变。父亲觉得,即使有一天他和儿子他们都不在了,他们的魂哪怕再回来,都会认得自己的家。父亲背起包上路,他发现六场原来只剩下二十几户人家了,又都是像他这样岁数的老人。父亲知道,六场,就像大地上的一棵树,早晚都会消失;父亲知道,明年春暖花开时,他还会这样再回来,他可能一辈子都说服不了自己;父亲知道,他想孙子了,也想儿子了,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
父亲不知道,儿子一直在等他,等了那么久。就好比一根垄,他们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一头,这中间的距离,绝非四五百米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