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德留香

2015-06-05 03:22
金融周刊 2015年3期
关键词:李家祖母大哥

母亲姓简,讳德香。

母亲出生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湘西南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九岁时,外祖母去世。而外祖父迷恋武术,常常外出会友,家里的事情便落在了作为次女的母亲身上,母亲无长兄,大姨体弱多病,三姨、四姨,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九岁的母亲俨然是一个当家人了。

十六岁那年,母亲嫁给了同是没落地主子弟的父亲,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据家谱记载,李家出了一个如假包换的清朝翰林,只可惜我没有亲自去翻那本家谱,没有考证我那位荣光门庭的当翰林的祖先的名字。但到了我爷爷这一代,已经是地地道道、寻寻常常的普通小地主了。据说,家业是败在曾祖父身上。曾祖父有点像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疯疯癫癫,鄙薄功名,求道弄仙,沉迷红粉。偌大家业,挥霍殆尽。后来家院失火,留给后人一堆废墟。爷爷好吃懒做,却大手大脚。靠着典当从火灾中捞出的丁点儿家传珠宝,摇摇晃晃过着日子。

母亲命苦。

如果不是爷爷休了前妻娶后妻,如果爷爷不和后妻一起抽鸦片,凭着母亲和父亲的勤劳,李家中兴也很难说。退一步讲,如果继祖母不抽鸦片,小姑出生时就不会瘪奶,不瘪奶,就不会强迫母亲给自己的孩子断奶而去奶小姑。我现在想,继祖母残忍霸道可以理解,祖父的行为就有点不可思议了。一个是他的女儿,可另一个却是他的嫡亲的孙子!照理感情的天平应该倾向嫡亲的孙子。只怪我的可怜的大哥,你来我们老李家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母亲的灾难开始了。

倔强的母亲不依不挠,就是用家法倒扣在打谷桶里,母亲还是不依不挠。

一个在漆黑冰冷的谷桶下以泪洗面,两个在外面嗷嗷待哺。年轻的父亲纠结了,三个人都是他的至亲。父亲鼓足勇气去求情,请求两个一起喂。后祖母不依,父亲被训斥赶出。看着儿子挨饿,眼瞅妻子受罚,血气方刚的父亲爆发了,他抱起儿子,放出妻子,在一个漆黑又寒冷的夜里离家出走了。我真佩服我那个时期的父亲,真正一个反封建的勇斗士。当三个人高一脚,低一脚,磕磕碰碰走出老远,突然间又发愁了,这兵荒马乱的,又哪里去安身呢?走时急急忙忙,又什么都没带;娘家也回不去,外祖父也己续弦,再加上继外祖母又生的都是女儿,外祖父更是长年不归家了。如今的娘家哪里还是家?

晚上太黑,不好走;晚上太冷,又不得不走。几次里大哥被颠醒,几次里母亲脚扭疼。破庙里歇歇奶奶儿,墙角边靠靠打打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走,朝着有高楼大院挂大红灯笼的地方走,天终无绝人之路。凭着一股信念父母亲不停地朝前走。也许是乡风淳朴蕴藏恻隐之心,也许是看上了母亲的能干贤惠,也许是相中了父亲的憨厚诚实,很快两人都找到了东家。母亲做厨娘,父亲打长工。一家三口总算安顿了下来。那段日子很苦,母亲却说那段日子最快乐!但好景不长,大哥禁不起这一番折腾突染疾病,在父母的徒唤奈何中悻悻离去。母亲抱着大哥冰冷的身躯呼天抢地,父亲接过大哥的身躯,久久地久久地怒视着远处的天穹。父亲和母亲也从此开始吵架。

毕竟是父子,流浪四年后,父亲和母亲被爷爷找了回去。给了几亩田地,另立门户。在风风雨雨中,在磕磕碰碰中,先后有了大姐、二姐、三姐、哥、四姐和我。

1969年,我五岁,继祖母去世。第四天,爷爷被接到我们家。

1972年,爷爷瘫痪在床。我们都不去爷爷睡的那间房屋,父亲调到大队农场当场长,农场离家远,父亲很少回家。爷爷那个屋里时不时发出难闻的臭气。四个姑妈都嫁到了老远的地方,很少回来,回来也只是做客,在爷爷屋里转一圈叫声阿爸就走了。母亲白天做工,回到家先收拾爷爷的屋子,给爷爷一天一个澡,一天一盆臭衣服。然后给我们做饭,喂猪,侍弄菜园,清点鸡鸭归笼。

我不知道母亲哪来那么大力气,竟然能抱起发胖的爷爷;我不知道母亲哪来那么多精力,一天到晚就像是一只一直被抽转的陀螺。而母亲身高不到一米六,体重也不足九十斤!更多的是我们对母亲的不解,原先爷爷对母亲是那样的折磨,如今却这般地去伺候他!有时候我们消极怠工,故意把自己该做的事不做。母亲也不责骂我们,只默默地低头做事。好多次我看到母亲边做事边流泪。

爷爷的病居然有了好转,母亲一有空就把爷爷抱到外面的躺椅上晒太阳。我们对爷爷也慢慢地好了起来。姐姐也帮忙清洗爷爷的脏衣服,我和哥哥也常抱爷爷到外面晒太阳,但爷爷洗澡的事,依然还是母亲一人!

爷爷的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爷爷总想把他学到的阴阳道术传授给哥和我,可那时候我们思想红都不学。爷爷刚刚兴奋起来的精神一下委靡。爷爷眼睛很好,常常要我找书报给他看。爷爷总喜欢拿报纸上一些难字考我,每次我都答对,爷爷这时脸上就露出一种阳光般的微笑。仿佛我就是我们李家下一个“翰林”似的。

很多时候我都听到爷爷在哭,有时候好像还在骂人,父亲好久没有回来了,四个姑妈也好久没回来了。

母亲给爷爷洗澡时,爷爷也常哭。母亲给爷爷换一套干净或者新的衣服时,爷爷也常哭。母亲给爷爷炖鸡汤喝时,爷爷也常哭。爷爷总对我们讲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妈妈。每次有人来看爷爷,爷爷也哭。爷爷说自己罪孽太深,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的儿媳。

母亲给爷爷洗了多少个澡,已经记不清了;母亲给爷爷洗了多少脏衣服,也已经记不清了;就是妈妈把爷爷抱到外面的躺椅上晒了多少次太阳也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1976年,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那一年,爷爷也离开了人世。爷爷是含着微笑离开人世的。

母亲的事迹被当做榜样在家乡流传。母亲的品性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品德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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