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灵世界广阔无垠,深邃无底,特别是工业时代、后工业时代,人们的心灵世界更加纷纭复杂、变幻多端。创作实践证明,单纯展现人物心灵世界,最容易滑向干燥无味、平淡无奇。因此,展现人物心灵世界,必须讲求艺术谋略。心灵化叙事方式,为广阔地深入地揭示人物心灵世界提供了重要的艺术方法。
一.视点人物作用
西方现代叙事理论奠基人亨利·詹姆斯提出视点人物概念。所谓视点人物,就是在其视角下观察叙事世界、表现叙事世界的作品人物。
亨利·詹姆斯主张小说家尽量采用小说人物的目光展现处于人物“观察下的现实”,使事物在人物意识的屏幕上得到最丰富的折射,“以最经济的手段创造最大限度的戏剧张力,使小说成为意识的戏剧”。这一理念经过珀·卢伯克的系统化、理论化处理,虽然遭遇斯科尔斯等人的尖锐批评,但相继引起各国文坛的广泛关注,热情应用。这是因为,视点人物亲临叙事世界,参与叙事世界,改变叙事世界,使人产生亲临现场,历历在目的感受,而不像全知视角下的叙事世界那样有如隔岸观火,有种被消极介绍出来的感受;这是因为,视点人物亲临叙事世界,参与叙事世界,改变叙事世界,可以突出展现人物的心灵感受、心理体验,因而更能突出展现人物心灵世界;这是因为,视点人物亲临叙事世界,参与叙事世界、改变叙事世界,叙事世界的一切构成,如人物、事件、行动、细节、肖像、景物等等,都要经过视点人物的透视镜透析、过滤网过滤,叙事世界的一切构成都要变形、变色、变味,从中就会深入折射出视点人物的心灵世界。
叶广芩的《梦也何曾到谢桥》作品中的“我”,就是作品中的视点人物。作品中的一切叙事,都是通过“我”的视角的三棱镜透析、过滤网过滤才得以展现出来。作品中,由于淡薄亲情的六儿干涉孩子的“我”的行动,还骂“我”妈,“我”不知道那骂人话是什么意思,但从他那猥亵无耻的神态里,我断定那绝不是一句好话,因而气得呼呼地喘着粗气,一脚踢翻了他的糨子盆,将那些打袼褙的破布攘得满院子都是,还掀倒了晾在墙根的所有袼褙,又在那袼褙上使劲儿踩,又把那棵枣树踹得哗哗响,还不解恨,就捡块砖头,要去砸房门玻璃,六儿一把扭住“我”的胳臂,“我”伸出空着的手,冲着六儿讨厌的脸,狠狠地挠了一下,那脸上立刻出现了几道血印。由于视点人物“我”亲临叙事世界,参与叙事世界,改变叙事世界,这就把“我”厌恶淡薄亲情、强烈追求亲情的情思通过使性子较真儿的贵族大小姐个性历历在目地展现了出来。作品中,把视点人物吃炸酱面的感受写得淋漓尽致。首先,写蒜辣的感受,六儿自己剥头京东紫皮蒜,拌到面里,嚓嚓地吃了起来,看他这样,我也要吃蒜,谢娘剥了几瓣给“我”,“我”也学六儿的样儿,不管不顾地大嚼了起来,可没两口,一股辣气直冲头顶,眼泪也下来了,一张嘴已经不属于“我”了。接着,写愤恨的感受。“我”被辣得不行了,谢娘和父亲都来忙活“我”,可在泪眼朦胧中,见六儿神情淡漠,无动于衷,照吃他的炸酱面,“我”恨得要死,要照他那张脸再抓一把。随后,写“拗”的胜利感受。谢娘要把剩下的蒜瓣拿去,“我”的拗劲儿来了,还要吃。吃过这样的蒜,才知道,“我”家的蒜不能叫蒜。“我”继续吃辣蒜,没有输给薄情的六儿,于是感到从来没吃得这样荡气回肠。从这些心灵感受中,突出呈现了稚真的视点人物珍重亲情的心灵世界。作品中,关于六儿家院子里那棵枣树的描写,在视点人物的眼里,树上的枣也红了,微小而丑陋,个个像没长大就红了,急着赶着要去办什么事情似的。由于“我”厌恶淡薄亲情的六儿,因而看他们家结了一树大红枣的枣树也不顺眼,觉得丑陋不堪。在这里,我们明晰地看到了景物在视点人物的三棱镜透析下过滤网过滤下的“变形、变色、变味”,从中折射出“我”对淡薄亲情的极端厌恶。
二.人物意识流动
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在《论內省心理学所忽料的几个问题》中提出,人类的思维活动像一种斩不断的“流”,因而称之为“意识流”。其后,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提出“意识的不可分割的波动”的见解,劝小说家跟人物的意识流动来写人物。心灵化叙事作品,人物意识不停地流动着,体现着转移性、跳跃性、同时性等特点,有助于人物心灵世界广泛地深入地揭示。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中的哈佛学子昆丁投河自杀前在桥边有段意识流动:
他们说父亲如果不戒酒一年之内就会死的,他是不肯戒的也戒不掉,自从我自从去年夏天父亲一死,人家就会把班吉送去杰克生了。我哭不出来,我连哭也哭不出来。一分钟后她站到门口来了,下一分钟他就拉她的衣服大声吼叫起来。他的声音像波浪似地在几面墙壁之间来回滚动。
昆丁这段意识流动具有鲜明的转移性。由想到父亲戒不了酒很快就会死掉转移到想起了同妹妹凯蒂的一次谈话,那次谈话在凯蒂结婚前一天,凯蒂说“自从我去年夏天……”凯蒂不好意思说自己自从去年夏天失去少女贞操,便改说为“自从我自从去年夏天……”。由想到同妹妹凯蒂结婚前的一次谈话,转移到想起父亲一死,人们就会把白痴小弟班吉送到远方去。由想到父亲一死人们就会把白痴小弟送到远方,转移到想起妹妹失贞后自己的痛苦和小弟班吉的哭闹。昆丁在意识深处深深暗恋着妹妹凯蒂,因此,凯蒂失贞,结婚,这个神经过敏、脆弱、错乱的哈佛学子经受不了。
昆丁这段意识流动具有鲜明的跳跃性。其跳跃性表现在意识大的转移不经过中介,就由一个情思远跳到另一个情思。昆丁的上述情思跳动经历了三级跳:由想到父亲嗜酒成瘾威胁生命,跳跃到想起同妹妹凯蒂结婚前的一次谈话;由同妹妹凯蒂结婚前的一次谈话,又跳跃到想起父亲死后小弟班吉被送到远方;由想到父亲死后小弟班吉被送到远方,又跳跃到想起妹妹凯蒂失去少女贞操自己的痛苦和班吉的哭闹。
昆丁这段意识流动具有鲜明的同时性。同时性,同时展现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的所思所想。昆丁这段意识流动具有不同时态:现在时态——父亲嗜酒成癖,但又戒不了;过去时态——同妹妹凯蒂结婚前的一次谈话,妹妹凯蒂失去少女贞操后自己的痛苦、小弟的哭闹;未来时态——父亲一死,小弟就要被送走。这体现同时性的意识流动穿越时空限制,实现悲痛情思大聚合,产生了巨大爆破力,驱使昆丁投河自尽。endprint
这意识流动,犹如天马行空,上天入地,古往今来,有灵便的自由飞翔工具,有广阔的自由驰骋空间,便于从无限的辽阔广度、无限的深邃深度揭示人物的心灵世界。
三.无意识运用
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意识、前意识、无意识构成了人类的意识过程,其中的无意识是人类意识的基本构成。而无意识的基本构成是性冲动、性本能、性欲望。可见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意识不是由社会存在决定的,而是由性本能决定的。但一些新弗洛伊德主义者重视文化社会对人性形成的重要作用。弗洛伊德虽然夸大了无意识作用,但人类的无意识确实存在,它隐藏在人类心灵深处,因此,揭示人物的无意识,便会深入揭示人物心灵世界。
人类的无意识常常被民情习俗、道德情操、社会规则等压抑到显意识认知不到的心理领域,因此,一般来说,人类不能直接认识无意识,但从一些特殊领域,如幻觉、梦境、呓语、口误、神话、文艺等等,经过分析,从中可以认知无意识的存在。
关于幻觉,现代心理学研究表明,人的脑电波,在大脑努力工作时,表现为快波,在无所思虑时,表现为慢波,在朦胧状态时,表现为幅度更小的theta波,这时最容易出现幻觉。幻觉,大大减少了理性意识的控制。在幻觉中,意识最为活跃。因此,通过幻觉影射,往往能够深入透视出积淀在人们内心深处的无意识内容。在苗长水的《冬天与夏天的区别》中,李山看女儿瓦罐儿的小坟:瓦罐儿那小坟长出青草,坟头四外也开出了一片雪白似的洋槐花。李山一看那洋槐花,就觉得瓦罐儿那雪白的小脸在里边笑呢,风一吹,能听见她那“阿大阿大”的叫声。这幻觉——雪白花朵里的笑脸、“阿大阿大”的叫声,是埋藏在父亲李山内心深处的无意识的显现,深切揭示了李山对小女儿瓦罐儿的深度爱惜、怀念。法国女作家安娜·菲立浦的爱情名篇《一声叹息》,女主人公在丈夫死后,拼命用思索、讲话、工作来驱逐思念丈夫的深切痛苦,可是转眼之间,幻觉出现了:耳边出现了丈夫的语音,肩上出现了丈夫的大手,门口出现了丈夫的脚步声。这些幻觉的出现,是埋藏在女主人公心灵深处强烈思念丈夫的无意识的闪现。
梦,睡眠时,一部分大脑皮层没有完全休息,继续活动引起的表象呈现。弗洛伊德认为,人在睡眠时由于超我监督的放松,被压抑的愿望经过乔装打扮混进了意识领域,便有了梦。这样说来,由于被压抑的愿望构成了梦的隐意,因此,梦有本真性;由于被压抑的愿望经过乔装打扮才能进入意识领域,因此,梦有荒谬性:梦是荒谬性与本真性的对立统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西方现代主义电影艺术大师们开创了电影艺术应用心灵化叙事方式的创作途径。雷乃的《广岛之恋》、费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伯格曼的《野草莓》是其代表作品。《野草莓》,医学老教授波尔格乘车从斯德哥尔摩出发去隆德参加荣誉博士授衔典礼,一路上,不断陷入梦境。开头,他就做了个恶梦,在摔碎的棺材里发现了自己的身体,醒后,便审视起自己的生平,原来自己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自私者。途中,老教授又进入梦乡,接受了医学考试,被已故的妻子指控犯有轻微但性质严重的罪行:无动于衷、漠不关心、自私自利,于是被监考带进黑深林,目睹妻子的不贞,监考告诉他,对他的惩罚,用孤独。要到了,老教授再次进入梦乡:在一个晴朗的夏日,年迈的老教授漫步在草莓地,见到了年轻的情人莎拉,她搀扶他,领他找到父母,父母对他亲切微笑。这一系列梦,充满了荒谬性:老教授在摔碎的棺材里发现了自己的尸体,活着的老教授与死去的老教授同时并存;妻子因丈夫无动于衷、漠不关心、自私自利而控告其犯有严重罪行,并受到严重惩罚;年迈的老教授见到了年轻时的情人莎拉,莎拉依旧是年轻时的相貌,等等。这一系列梦的隐义:一个要摆脱冷漠、自私、孤独,寻找真正自我的老人的悲凉心态,一个对妻子薄情的愤恨,对情人深情的眷恋的心态,深入揭示了老教授心灵世界的本真。
视点人物、意识流、无意识的运用,是心灵化叙事方式的基本叙事方法,对于广阔地深入地揭示人物心灵感受、心灵体验,对于广阔地深入地进行心灵探索、心灵发掘,有着重要作用,因此,各种现代叙事方式都运用它。各种现代叙事方式离开它,就失去了叙事方式的现代意义。因此,我们一定要把握心灵化叙事方式,当然,要注意民族化改造。
范垂功,文学评论家。现居辽宁岫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