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纵横谈“代笔”

俞飞

围绕“代笔”的争议，自古有之。回望历史，“枪手”这一行当虽不是人类最古老的职业，但其历史之悠久却也远超人们的想象。

“代笔”规范 古已有之

就法言法，我国古法偶见“代笔”二字。如宋代田宅交易引发的诉讼纠纷，必须以书面诉状向官府起诉。升斗小民苦于不谙文墨，又对诉讼程序极为陌生，往往求助于代笔人代写诉状。北宋官方对此类代笔之人，多网开一面，以敕令正式承认其合法地位，并从事理两方面加以规范。

《宋会要辑稿》记录北宋真宗咸平六年诏：“其代写状人不得增加词理，仍于状后著名，违者勘罪。州县录此诏当厅悬挂，常切遵禀。”景德四年，朝廷又颁发诏令：“如是令代笔人为状即不得增添情理，另入言词。并元陈状人本无枝蔓论奏事，被代笔人诱引，妄有规求者，以代笔人科罪。”不难看出，诏令要求代笔人据实书写，不得掩饰案情，以防所诉不实；也不得妄增情节，以免缠讼。代笔人理当直书告状人原话原事，违令者依法惩处。

代笔还有一层意义，特指科举时代顶替考生入场代写文章，又称“枪替”。明代万历四十四年科举考试，考生沈同和请赵鸣阳捉刀代笔。事败后，二人一起被谪戍。乾隆四十八年广西乡试，土州土司公子岑照贿买永安州知州叶道和，请举人曹文藻冒己名应试，得中第一名，舆论大哗。事发后，三人均受严惩。为了防止代笔之弊，考试期间不准在考场周边居民点竿灯、放鞭炮、放铃鸽和抛掷砖头石块，严拿窝藏的枪手。

至于官员重要公文请人捉刀，古代惩治极严。后周广顺元年，中书舍人刘涛受命起草公文，却私下让儿子代笔。东窗事发后，朝廷震怒，刘涛降职调离。时任监察御史的儿子，遭通报批评，贬为复州司户。

清代封疆大吏向皇帝奏折，要求严格保密，不得代笔。康熙曾在曹寅的奏折上批道：“倘有疑难之事，可以密摺请旨。凡奏摺不可令人写，但有风声，关系匪浅。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代笔”巨著 扬名万代

回眸历史，文章代笔之风由来已久。孔子述而不作，《论语》由弟子集体代笔而成。

秦相吕不韦，组织门客编撰《吕氏春秋》，兼儒墨，合名法，洋洋洒洒二十万言。汉淮南王刘安招致宾客八公，主持撰写《淮南子》，体大思精，梁启超赞为“汉人著述中第一流也”。两大巨著，取精用宏，代笔亦功不可没。

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一篇《滕王阁序》文采飞扬。无怪乎，请其代笔者门庭若市，《唐才子传》称其家中润笔收入“金帛盈积”。反观唐末宰相韦昭度，出身名门望族，早年起草公文，囿于才学不济，求人代笔，日后当上宰相，遭到宦官田令孜讥讽：“在中书则开铺卖官，居翰林则借人把笔。”

明代严嵩，凭借子严世蕃代笔的青词，赢得迷信道教的皇帝欢心，擅专国政达20年之久，时人讥为“青词宰相”。代笔之力，不可谓不大。后来严世蕃沉溺女色，对代笔意兴阑珊。严嵩圣眷日衰，终于倒台。一代权相天山冰消，莫非成也代笔，败也代笔？

明清鼎革之际，多尔衮的《致史可法书》与史可法的《复多尔衮书》，前者文辞优美，气势如虎，由才子李雯为清摄政王捉刀，后者委婉刚劲，绵里藏针，出于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之手。将遇良才，隔空叫阵，煞是好看。

乾隆一辈子，写诗总数不下43000余首，御用文人如沈德潜多有代笔。晚年沈编著文集，收录那些代作。此事传到皇帝耳朵里，难免老羞成怒。沈虽已作古，但罪不可逭，死了也不能放过，当然要仆其碑，剖其棺，戮其尸。代笔之人如此下场，何其可悲！

1905年，清政府派出载泽、端方等“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回国前，谁来主笔撰考察报告，成了天大难题。最后，找关系请梁启超与杨度，为五大臣写出《中国宪政大纲应吸收东西各国之所长》和《实行宪政程序》。说来可笑，杨度从未去过欧美，梁启超可是大清通缉要犯。

蔡锷病逝，红颜知己小凤仙，请大名士易宗夔代撰一副挽联：九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怜他忧患余生，萍水相逢成一梦：十八载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孙中山病危，著名的《总理遗嘱》就是由汪精卫代笔起草，孙先生极为满意，一字未改。

近代来华传教士，善说汉语者车载斗量，娴熟运笔之人却屈指可数，能驾驭文言者不啻凤毛麟角。李佳白暮年抱怨：“我等外国人实在看不明白中国书。”李提摩太诉苦：“中国文字之繁难，读书者费十年之功而犹不能识群书之字。”

于是聘用名儒合作，成为他们的头等大事。王韬与理雅各合译《圣经》，大获成功。林乐知夸耀蔡尔康的代笔：“每下一语，适如余意之所欲出。余之舌，子之笔，将如形之于影，水之于气，融华美于一治。”除极少数例外，传教士的中文译著，基本上由华人撰写。

武侠小说家中，当属古龙代笔者最多，不乏模仿得惟妙惟肖，活脱脱是古龙笔法，真假难辨。才子倪匡为金庸《天龙八部》连载代笔，待金庸漫游欧洲回港，倪匡直言相告：“金庸，真不好意思，我将阿紫的眼睛弄瞎了！”让金庸叫苦不迭。倪匡后自撰一副对联，上联是“屡替张彻编剧本”，下联就是“曾代金庸写小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国外“代笔”也疯狂

放眼域外，西方学者幽默表示：“代笔这一行，不是人类最古老的职业，但历史之悠久，远超你我想象。”公元三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出现楔形文字，代笔应运而生。各大宗教经典，多由后人“为圣贤立言”。苏格拉底思想流传至今，哲人高足——柏拉图巨细无遗的代笔，当记首功。

《圣经》更是最早的一部“代笔巨著”，其作者究竟为何人？迄无定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偌大一部作品，从头到尾未留下代笔之人身份的蛛丝马迹，真可谓尽心竭力。

作家莎士比亚，剧本、诗歌、散文无一不精。杰作《哈姆雷特》《麦克白》与《罗密欧与朱丽叶》，脍炙人口。不过文学专家始终怀疑，莎翁或许只是一群“幽灵作者”，学者培根、才子马尔罗，牛津公爵爱德华，甚至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笔名而已。

生活放浪的作家，著作上百部作品的大仲马，传言幕后枪手无数。

1851年，《纽约每日论坛报》约请马克思撰稿，流亡英国不久的马克思，考虑英文水平不过尔尔，请求恩格斯代笔。后者十年前定居英国，英文流利，满口答应，19篇署名“马克思”的通讯，陆续发往纽约，读者大表欢迎。该报决定长期聘用马克思，1853年，马克思开始直接用英文撰稿。一段佳话，见证二人珍贵友谊。

没有捉刀代笔者的妙笔生花，文体明星乔丹、贝克汉姆、鲁尼的自传，要冲上畅销书排行榜，纯属痴心妄想。名写手乔纳森在英国《独立报》透露：“他们说出来的那些话，哪怕我只是照原样写出一半来，估计这书要么胎死腹中，要么沦为全世界的笑柄，而我估计也会打破饭碗。”

政治人物与捉刀者的关系，更不必说。从古罗马时代的凯撒大帝，一直到今天的美国总统奥巴马，幕后捉刀者的功劳，无人能够抹煞。

君不见，1978年，苏联领导人勃涅日列夫因出版文学作品三部曲《小地》《处女地》与《复兴》，获得列宁文学奖。勃氏死后三年，《旗》杂志爆出猛料，总书记的三部中篇小说，出自一班御用文人之手。

几年前逝世的索伦森，参与撰写肯尼迪就职演说等历史名作，肯尼迪总统曾称他为“知识输血库”。美国媒体誉为“二十世纪白宫捉刀第一人”。肯尼迪总统的名言：“不要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什么；问你能为国家做些什么。”此句据信正是索伦森的神来之笔。但对外界的好奇发问，索伦森永远是微微一笑：“不要问。”

自始至终，索伦森一直都对肯尼迪怀有崇高的敬意，不仅是因为肯尼迪对他有知遇之恩，更是这段代笔经历对他一生影响深远。正如他回顾生平，感慨：“若不是同肯尼迪总统因缘际会，我将一事无成。”

里根被记者问及自己回忆录时，脱口而出：“我听说那本书很棒，有空我自己一定要读一下。”奥巴马总统的大作《我父亲的梦想》，网络盛传为他人捉刀。1996年希拉里出版的《举全村之力》，传言也有影子写手幕后帮忙。面对质疑，希拉里信誓旦旦：“真的是我写的，我自己的书我必须亲自写，因为我想要忠于其中每一个字。”是耶非耶，启人疑窦。2001年，《纽约时报》爆料，希拉里回忆录《亲历历史》，曾支付写手50万美元报酬。代笔产业链日渐兴旺，不问可知。

代笔代笔，乍看起来，大可站在道德高地痛斥一番。但不分青红皂白一笔抹煞，未免过苛。其中往往别有隐情，并不单纯。若能因势利导，兴利除弊，方是正道。

（摘自中国法院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