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铺子

严利颖

一

小雯终于离家出走了。

小雯家里有两只“纸老虎”：妈妈的“回娘家”和小雯的“离家出走”——前一只专门吓唬爸爸，来过他们家几次；后一只爸爸妈妈都被吓唬，看着威力挺大，倒是一次都没来过。

小雯的爸爸是个热心肠——乞丐朝他伸手乞讨，他从来都是来者不拒，单位里捐钱捐物，他从来都是积极分子……每每遇上这种情况，妈妈都会把爸爸说上好一通，可是她对爸爸的真心一点儿也逃不过小雯的“火眼金睛”。

小雯爸妈的相识是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话，这也是妈妈最喜欢跟别人唠的段子，她每次都是这么开头的：“妈妈年轻的时候可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啊，追我的人能从长江一桥排过去再从二桥绕回来。结果你爸爸这个愣头青，两个横扫腿就把我给收了……”这个段子小雯从小听到大，听了不下一千遍，听到后来她都习惯性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可她发现，不管讲多少次，妈妈的眼睛都亮晶晶的，闪耀着幸福。

只有一次，妈妈真的生气了，甚至请出了她的“纸老虎”，跟爸爸大吵一架后跑回了外婆家。那天爸爸在公园里救下一个落水的小女孩儿，上岸后发现手表不见了——那是妈妈攒了半年私房钱精心挑给他的生日礼物。最后爸爸在小雯的帮助下上演了一出现代版的“负荆请罪”，才把妈妈给请了回来。后来小雯也学会了这招，还把它给升级了一下——每次受了委屈，她就嚷嚷着：“哼，小心我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你们两个一起‘负荆请罪都请不回我来！”这句话她说了好多回，没想到这次真的成了现实。

天才蒙蒙亮，小雯就背上鼓鼓囊囊的书包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家门。她出门的时候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儿撞倒自家门口的花盆，又差点儿打翻邻居家门口的牛奶瓶，最后还差点儿踩到缩在楼道里的一只猫——虽然这只“老虎”有点儿出山不利，跟她平时想的那副脚踩祥云、飞身而去的潇洒模样大相径庭，但她终于离家出走了。还有一件事情她也算错了——本以为这是个潇洒活儿，没想到竟是个体力活儿——小雯沿着城南那座山走啊走，走啊走，走到中午就实在累得不行。她坐在一棵香樟树的树阴下吃了两口面包，不知不觉睡着了。

二

迷迷糊糊中，小雯闻到一股越来越浓的樟树香，她仿佛看见眼前有一道墨绿色的影子。她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又努力定了定神——那里居然有一只树妖！

“啊！”三秒之后，小雯终于反应过来，她惨叫一声，猛然坐起来，结果“咚”一声撞到什么东西上，又倒了下去。

“你终于醒了，差点儿撞坏了我的镜子。”一个穿着墨绿长衫、留着一头瀑布般长发的女生站在床前，她正低头用帕子很宝贝地擦拭着一个古老的木柄放大镜。

原来，刚才是她拿着放大镜在小雯身上看来看去，“树妖”不过是透过放大镜变形了的她。那个放大镜估计被小雯撞得不轻，比起小雯，这个女生似乎更在乎放大镜，这让心有余悸的小雯很不是滋味。不过，爸爸从小教育她跟陌生人说话之前一定要三思，所以她揉着被撞红的额头，仔细环顾四周一圈，结果吓了一跳——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大的……杂！货！铺！这个房间就像一个巨大的旋转楼梯，哦，不对，应该是旋转货架，满满当当的货架盘旋而上，高得让她看不到房顶。货架上什么东西都有——泛黄的书本、斑驳的搪瓷缸子、缺了角的老式转盘电话机、长满绿色铜锈的自鸣钟，甚至还有一个满是青苔的小石磨……小雯发现这里的东西似乎都是旧的，接着她看到了店里的牌匾——“香樟铺子——这里只收留有故事的物品”。这句话写得挺文艺，小雯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一个二手商店啊。那么，她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小雯想了又想，怎么也没想起来。

“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那女生抬起头来问她。

“我……”小雯觉得离家出走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于是她灵光一闪，撒了一个谎，“我是从孤儿院跑出来的……”接着，她又说了一句一会儿让自己追悔莫及的话：“我想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我还挺能干的。”

“这样啊……”那女生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正好我这里缺一个伙计。你要是不介意就留在我这儿吧！”

“啊？！”小雯瞬间悔青了肠子。

“待遇优厚哦！”那女生看着小雯为难的表情，又贴心地加了一句。

眼看无路可退，小雯只好努力挤出一丝感激的笑容：“那真是太感谢你了。”

“不要客气。你先从打扫货架开始吧！”她说着，递给小雯一条墨绿色围裙。

“对了，你刚才为什么拿放大镜看我呢？”小雯一边系围裙一边问。

“这个？”她对着小雯摇了摇手里的木柄放大镜，神秘地说，“这可不是普通的放大镜，而是追忆镜，透过它可以看到记忆和过往。”

小雯心中一悸：“那我离家出走的记忆不是全给她看到了？”随即她又摇摇头，宽慰自己：“也许那个放大镜只能看到物品的记忆，看不到人的记忆吧。”

“对了，你就叫我阿香姐吧！”那女生转身朝柜台走去，眼里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芒，小雯没有看到。

三

“哎……”正在整理货架的小雯深深叹了一口气，她有些想家了。

“一定不能认输！”她给自己打气，甩甩头继续工作。

一晃眼小雯已经在这里呆了好多天，一开始她的确是迫于无奈才留下的，可跟这些旧物件打交道久了，竟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它们。它们身上留有各种痕迹，让人感到莫名的温暖。原来这一间香樟铺子号称只收留“有故事的物品”并不只是为了装文艺，小雯感觉到这些东西是真的在讲述着自己独一无二的故事。

所有杂货当中，小雯最喜欢的是一本糖纸集子——五颜六色的糖纸被抚平折角和褶子，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夹在牛皮本子里。小雯也攒过糖纸，那阵子她得了蛀牙，一颗糖都不能吃，她便收集了好多糖纸，有点儿“画饼充饥”的意思。这本糖纸集子的女主人收集这么多糖纸，并且一张一张放得这么整齐，一定是个又有毅力又细心的孩子，小雯觉得她现在一定过得很甜蜜。还有一本看起来像是自己用卡纸做成的相册，里面有一个幸福的男人和一个幸福的女人，每一页都被蜡笔画满了鲜艳、幼稚的图案——说不定这是哪个孩子送给爸爸妈妈的礼物呢！还有一架小小的红色摇马，它的踏脚和手柄都坏掉了又重新修理过，这孩子一定有个心灵手巧的爸爸。哦，还有一个写满名字的足球，足球有被修补过的痕迹，上面的名字已然模糊，但小雯仿佛仍能看到一群热血男孩儿围着足球打转……时间便在小雯的想象中慢慢溜走了。

这么大一间铺子一直以来都是阿香一个人照看。来铺子里卖东西的人很多，买东西的人也很多：无论他们要卖什么，阿香用追忆镜看上一眼就能立马给出价格；无论他们要买什么，阿香也都能立马从这么多物品里找出来。每天有很多二手物品来这里落脚，同时也有很多二手物品走入新的人家。

有些时候，这店里还会来一些特殊的顾客——他们专程前来寻找丢失的东西。但并不是所有丢失的东西都能找得到，找到东西的人或者雀跃或者落泪，没有找到东西的人或者焦急或者落寞，身为店主人的阿香许是看惯了人们的各种情绪，所以总是很从容。即使面对一位每天来铺子里找同一件东西的阿婆，阿香依然从容。

“阿香啊，你这里一定有的，帮帮忙吧。”

“爷爷只是在太阳底下打了个盹儿，醒来就找不到了……一定是哪只调皮的鸟儿干的坏事！”

“大家都知道找不到主人的东西，都会自己跑到阿香你这里来的呀。”

“阿香你一定要帮忙啊，那颗琥珀长得像颗松果，看到了一定要跟阿婆讲啊！”

“爷爷这辈子没什么遗憾，就是少不了那颗琥珀。那是爷爷的妈妈送他的第一件礼物，他在身边带了一辈子呀！”

“阿香，今天有没有看到那颗琥珀啊？”

……

不管阿婆说什么，阿香总是回答：“阿婆，这里真的没有。有消息我会通知您的。”小雯知道，阿香说没有就是真的没有。看着婆婆佝偻的身影，小雯心里酸酸的。

四

阿婆一连到店里来了七七四十九天。到了第四十九天，那颗琥珀还是没有找到，小雯却找到了一样宝贝。那天晚上，她在黑暗中醒过来，听到鼾声，听到风吹打窗户和树木的声音，还听到布谷鸟在遥远的地方鸣叫……她眨了眨眼，突然发现房间里有了光——她房间里那只墨绿色的柜子竟然在发光，淡紫色的光从柜子的缝隙里慢慢溢出，像一只灯笼照亮了黑暗。小雯记得自己下午刚收拾过那个柜子，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她起身朝柜子走过去，打开柜门，光线射出——啊，原来那里藏着一只漂亮的淡紫色灯笼——腰鼓的形状，两个鼓面都是透明的，上面有绿色的繁复花纹。她小心翼翼地握住灯笼的手柄。忽然之间，光阴似水，小雯仿佛看到另一只手也握在这只手柄上——那是爷爷的手，粗糙、厚实、温暖。小雯瞬间落下泪来。她认识这只灯笼，这是爷爷送给她的最后一只灯笼。她甚至还记得爷爷在昏黄的灯光下认真修理这只灯笼的模样。这只灯笼是小雯离开爷爷时唯一带走的东西，可它后来再也不会亮了，手柄里的零件都锈掉了，但她一直视若珍宝。灯笼在一次搬家时被妈妈不小心弄丢了，小雯记得自己当时起码有一个星期没跟妈妈讲话。

“你为什么说它是个破烂？它就算再旧再破也是我的宝贝，你根本就不懂！”小雯冲着妈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你根本就不懂！”——这句话很耳熟，哦，那天妈妈也跟她讲了同样的话。

那天小雯在家里发现了一本精致的缎面本子，里面全是妈妈年轻时候摘抄的诗。在最后一页，她看到一张小小的泛黄的剪报，上面有一篇报道——《小伙下班路上勇斗歹徒》，再往下看，是爸爸和妈妈的照片，他们都很年轻，而且站得远远的，看起来很青涩——原来爸爸“英雄救美”的故事还上了报纸啊！虽然这个故事小雯已经从妈妈嘴里听了不下一千遍，但她觉得能上报纸仍然是一件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情。所以，她偷偷把那张小剪报夹在课本里带到了学校。剪报在班里被同学们传阅了一上午，甚至传阅到了其他班级。下午放学的时候，她突然发现那张剪报找不到了。她焦急地把自己班和邻班，甚至邻班的邻班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可那张剪报就是不见踪影。

那天晚上小雯回去得很晚，在妈妈的追问下她说出了实情。小雯第一次看见妈妈那么生气，妈妈罚她不准吃晚饭，站在储藏室里面壁思过，而且，爸爸也觉得她该罚——从小到大，爸爸妈妈从来是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这次为了一张破旧的小剪报，为了一张自己不是故意弄丢还努力找了那么久的小剪报，他们竟然第一次联起手来惩罚她，小雯顿时觉得自己连一张报纸都不如。那天晚上，她把头埋在枕头里哭了很久，第二天早上就离家出走了。

想到这里，小雯有些后悔：“原来我真的什么都不懂。一件物品就算再破旧，再微小，只要它身上有故事和感情，就是物主的宝贝啊。”

那天晚上小雯又一次把头埋在枕头里哭了好久，她很想回家。

五

“阿香啊，爷爷已经三天不吃、不喝、睁不开眼了，你就再仔细帮阿婆找找行吗？”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小雯就听到了阿婆的声音。

“阿婆，真不是我不帮您，没有就是没有啊。”听着阿香的回答，小雯想到一个主意：“阿婆，那颗琥珀具体是什么样子？我们找一块琥珀石来，依样再做一个，行吗？”

小雯看见阿婆眼里有道亮光闪了闪，可很快就熄灭了。

“乖孩子，谢谢你啊。就像饭馆永远做不出妈妈的味道一样，跟了爷爷一辈子的东西，他只要摸一摸就知道是不是自己的。”

“这样啊。”小雯很难过，失落地朝楼上走去。

这时候，太阳刚刚升起，阳光从东向的窗户里射进来，其中一道悄悄落在两个货架的缝隙之间。小雯看到那里面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她飞奔过去——啊，怪不得连阿香都找不到，原来它悄悄躲在这里——就是那块琥珀，松果形状的琥珀！

“阿婆，找到了，我找到了，在这里啊！”小雯兴奋地冲楼下挥着手大喊道，然后把手伸到刚刚容得下一只手的货架缝隙里，使劲儿抠着那块琥珀。突然，只听“啪”一声，琥珀从缝隙里掉出来，摔碎了！

小雯瘫坐在琥珀碎块前，无限愧疚地看着刚刚爬上楼梯、上一秒还满怀希望的阿婆。

阿婆脸上写满了遗憾，她摸摸小雯的头：“孩子，不怪你，找到就好了。总比没有好啊，阿婆还是要谢谢你。”阿婆说完，艰难地弯下腰，仔细拾捡地上的琥珀碎块。

小雯抬起挂满泪珠的脸：“阿香姐，你一定有办法，对吧？”

“事到如今，只能这么办了……交给我吧！”阿香叹了口气，举起追忆镜朝太阳看了一眼。

“所有发生在阳光下的事情都是太阳的记忆，而只有记忆才可以黏合记忆。让我们向太阳借一点儿力量吧！阿婆，您先把这些碎块拼起来……”阳光透过追忆镜汇成一个小小的光斑，阿香小心翼翼调整着角度，让光斑游走在琥珀的裂缝上。

“真的合上了！”小雯兴奋地跳起来。

可是过了一会儿，小雯发现有两块琥珀无论如何也黏合不上。她看看阿香，阿香对着阿婆说：“看来还得跟月亮和星星借些力量才行。阿婆，您先回去吧，今天晚上一弄好，我就让小雯给您送过去。”

“太谢谢你们了！我这就回去跟爷爷说！”阿婆高兴地擦干眼角的泪花，佝偻的身影似乎也轻巧了许多，她高兴地下楼向门外走去。

真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整天小雯都心不在焉，她从来没有如此盼望过太阳早点儿落山。夜幕降临，眼看着清凉的月光和星光黏合上最后一道裂缝，小雯深吸一口气，把那块琥珀放在贴身口袋里，朝门外走去。

出门向左拐，数到第五棵树，那是一棵松树——小雯按照阿香的指示来到婆婆家门口，然后她对着松树轻轻拍手七下，忽然一道木门出现在她面前。只听见“吱呀”一声，阿婆打开了门：“乖孩子，快进来吧！”

那是一间小木屋，屋子里暗暗的，弥漫着一股松木香。阿婆举着煤油灯引领小雯来到爷爷房间。颜色古旧的木床上正躺着一位满头褐发的老爷爷。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眼睛紧紧闭着，嘴巴也紧紧闭着。小雯走过去小心地把那颗琥珀塞到爷爷手里。阿婆凑到爷爷耳朵前细声说着：“老头子，你的琥珀回来了，开心吧？”爷爷的眼睛仍然紧紧闭着，可是他的嘴角轻轻向上扬起。这时候，那块琥珀突然溢出光来，光芒笼罩了爷爷的身体，把他抬升起来。那光芒越来越亮，照亮了整间屋子，爷爷的身体也越来越透明，最后消失在了光亮里。过了好一会儿，那光亮终于消散，木床上也空空如也——爷爷不见了。

“阿婆，爷爷怎么不见了呢？”小雯扭头看到阿婆偷偷擦了擦眼角，她脸上却带着欣慰的笑容。

“孩子，尘归尘，土归土，爷爷啊，他消失在自己那份记忆里了。”阿婆说着，给了小雯一个深深的拥抱。

六

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松木香，小雯走出了小木屋。

在清凉的月光中，她放眼望去，只看到一片树林——哪里还有香樟铺子的影子呢？她试着按照来时路走回去，数到第五棵树，那是一棵香樟树，然后她对着香樟树轻轻拍手七下，果然有一道门出现在她面前。她伸手去推开门，忽然一阵风迎面而来，那风越吹越大，迷了小雯的眼睛。

小雯挣扎着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当她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她再仔细看看四周——这时候正是黄昏，阳光穿越过松树和樟树，斑斑驳驳洒落在山坡上，山下的房子里正燃起袅袅炊烟。小雯拍拍脑袋：“难不成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这时候，她发现自己身旁放了一只樟木小箱子。她打开那箱子，里面有一张泛黄的剪报，一只紫色的小灯笼——哦，竟然还有那只被爸爸弄丢的手表——“这难不成就是阿香口中的‘优厚待遇吗？”小雯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她抱起那只箱子，迈着大大的步子朝山下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