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朝晖
有朋友说解读诗歌的时候,你是不是太自说自话了,其实作者当时也就这么一写,我们有时候是不是思量过头了呢?
我经常会遇到这样的质疑。
其实这样的质疑也可以理解,我们的阐释理论往往比较注重去追寻作者的本意,似乎发现了作者的本意,就发现了整个世界。但是事实上,这件事情真的太难了。第一,除非你是作者本人,否则你永远也不可能真的知道作者的内心究竟讲了什么。作者有时候会有一些被称作是“语言的陷阱”的东西,他常常会将自己的本意深深地埋藏在文字的背后,并且故意将读者引向岔路。第二,即便是作者自己,也未必真正的理解自己说了什么以及为什么这样说,我们自己是不是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啊?作家也不是神,他们也不一定能够洞悉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语的真正意义。就像我们不能够完全解释自己行为的动机与目的一样。
所以,首先我们要知道“文化”是有力量的,它有时候会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被它所左右而不能自已(这个问题可以参看下一期的另一篇文章《唐诗解读的难与易》)。其次我们要相信“语言”也是有力量的,太多的时候,你会觉得不是我们在驾驭语言,而是我们在被语言所驾驭:构词法、句法和更多不明所以的表达惯例都在迫使我们进入到既定的“语言的轨道”中去。当然还要相信读者的人生阅历和阅读经验也是有力量的,它会带着读者走进他们曾经的人生经验中去。
所以,我曾经发表过如下的议论。
“其实,读诗不必在乎作者怎么想,而是按照汉语表达的规律去思考如何才能够最大限度‘榨取其中的美感,让每首诗都能够‘物超所值。”这或许才是读诗真正的意义所在吧。
好了,下面继续来读诗。今天看许浑的《早秋》:
遥夜泛清瑟,西风生翠萝。
残萤栖玉露,早雁拂金河。
高树晓还密,远山晴更多。
淮南一叶下,自觉老烟波(一作“洞庭波”)。
第一句:
遥夜泛清瑟。
我们会发现“遥夜”是一个很有韵味的词语,不是长夜(表达时间的长短),而是“遥远的夜”,是空间与时间的微妙结合。中国文人最善于将时间与空间打通,实际上在我们的文化思维中,追求的就不是分割、分裂,而是圆融合一。循着这个思维去想,就很容易判断人事物中的中国味儿了。“泛”字同样美妙,这里面有一个由小到大、由远及近的变化过程,很像墨水在宣纸上洇开来的感觉。虽然古书里面有一个与“泛”有关的奇怪的词语,本意就是声音微小的样子,但是,似乎将这个字变成动态更有味道了。这就是“物超所值”的表现了。
第二句:
西风生翠萝。
“西风生翠萝”,应该是最有歧义的一句了,因为这一句话可以理解为:“西风翠萝生”,或者“西风生(于)翠萝”,也可以直截了当地理解为“西风生翠萝”。第一种理解是最合情理的,秋风虽然肃杀,翠萝依然摇曳。第二种解释奇异但是却充满了诗意:肃然的秋风不知从何而来,但见翠萝摇曳,诗人断定一定是从此中而来。第三种解释硬作强梁,就是这西风催生了摇曳的翠萝。老派人物一定会对第一种解释欣然接受,因为既熨帖又有寄托;而在我看来,第二种解释实在可爱,割舍不下,因为这才是诗人的想法,让寻常的事物有了不寻常的趣味;第三种解释也未尝不可,早秋的风,虽有寒意但不乏温润,催生翠萝也不是不行,而且与人们心目中的“西风”迥乎不同,此时的秋风有着“早秋”别样的温柔。有刨根问底者发急曰“究竟是哪一个解释呢?”——你以为呢?
第三、四句:
残萤栖玉露,早雁拂金河。
这里面“残”字有味道,一方面黎明甫至,萤火显得零落凋残,同时秋风已起,萤之生命也不久矣。“玉露”圆润晶莹,充满美感,与“残萤”形成对照,但是“朝露待日晞”,玉露最终的命运与残萤的命运大概也就是前世今生而已。表面上的对立和骨子里的一致,诗人对于生命的喟叹,是在他内心的最深处的。另一个有味道的字就是“拂”了,那是轻轻地撩拨,天地间的那番静谧安详,早飞的大雁也不忍惊醒了它。——这一联动静之间,诗人对于人世间暂时的安静与美好的珍惜,对于易逝生命的叹惋,是挡也挡不住的啊!所有的美好有了悲凉的底子,那是何等的摇动心旌啊!
第五、六句:
高树晓还密,远山晴更多。
古人作诗是不喜欢虚字的,因为有了虚字,意象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明确了,就会缺少那种飘逸朦胧的美感。但是有时候正因为有了虚字的出现,诗人的情态才变得格外动人。比如这里的“还”字,背后就有很多的意思。“还”,是预料之外的惊喜,“晓”字隐含了一夜难眠的牵挂,秋风起了,满山的树木会不会黄叶飘飞呢?不过,毕竟是早秋,秋风还没有这样的力量,早晨起来,发现树木还是那样郁郁葱葱,而远方的晴空更是秋光烂漫,周天澄澈。这是这首诗歌里最华丽高昂的地方了。
第七、八句:
淮南一叶下,自觉老烟波(一作“洞庭波”)。
但是且慢。你没有看见有一片树叶正悠悠地落下吗?——秋天,秋天毕竟是到来了。一叶惊秋,是《淮南子》里的典故,那片叶子因为“淮南”二字的修饰,就有了历史的厚重和人生的象征。虽然这样的掉书袋,实在是大可不必,但凡是个文人,在那一片落叶面前都会有“淮南”之想的。最后一句中的“老烟波”化自然景象为主观感受,这是诗家的惯用技巧。最后一句话有不同的版本,“老烟波”表面上看更像“诗家语”,但是直白得像明清人的口吻,“洞庭波”较为蕴藉,但是又落窠臼,这是晚唐人的通病。
这首诗整体上是一个大的陡转(颈联与尾联之间),但是首联和颔联都为这样的陡转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这是章法绵密的地方。难怪有人将许浑比附老杜,果然有相似的地方啊。
以上是一个例子,说明一些诗歌的味道是要细细地“榨取”的,英国人特里·伊格尔顿倡导“慢读”(《如何阅读文学》),这里做个样子,大家看看这样读来是不是可以味道稍微多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