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李家寨,最俊的还是秀秀。
我奶奶前几天和我提起这话,我说不看哪知道呀,寻思着去瞅瞅秀秀长啥样。奶奶叱了我一句,看啥看,再看也没你的份!我气不过,偷偷跑出来,跑到秀秀家门口,咚咚咚敲了三声,喊:秀秀,秀秀,你出来,让俺瞧瞧你长啥样么!没人开门,我就蹲在门口等。一只大黄狗跑来舔我的脚,弄得我痒痒,我就捡了半块砖撂过去,那狗呜嗷一声僵硬地倒地不起。不开门,我就等,等到你开门为止。风吹着一片树叶落在我脸上,抬头一看是院门旁边的一棵枯死的老榆树。这好好的树怎么就枯死了?
我循着那树往上看,在一股粗壮的树枝上站了一个女人,我问她你是秀秀吗?她说她就是秀秀。我说你怎么爬上树了?秀秀让我也爬上去陪她说话。我就爬了上去,仔细一看,秀秀血红的长舌头就要来勾我,妈呀!我叫了一声,屁滚尿流地跑回了家,躲在炕洞里蜷了三天三夜。奶奶请来李东生问这是咋回事,李东生摸摸我的额头说可能是惊吓过度。我逮着李东生的手就死咬住不放,我听见他手指头嘎嘣嘎嘣地响,脸上狰狞地鬼哭狼嚎……李东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我的嘴里拔出他那只手来,用块毛巾草草包扎了一下,对奶奶说,秀秀死了。奶奶问咋死的,李东生说他也不知道,还没来得及去看,就被叫到这儿来。他还问我的病好点了没有,怎么最近又疯疯癫癫的了。奶奶没有回他,兀自叹气。我看见奶奶眼角有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淌,哗啦啦的声音就来了。
前几天秀秀还圪蹴在屋坡上高兴地唱戏,房檐下有走路的街坊听见了,问一句唱的啥么,秀秀不理人,嘟了嘴,斜着眼,咽了一口唾沫,继续唱。她不嫌累,唱得天都黑了。第二天不见了秀秀,都说她定是变成一只麻雀飞走了。可傍晚人们却又见了秀秀,她蹬直了腿,吊在远门旁边的榆树上,死了。
出大事了!王保平趿拉着一只拖鞋,撞进了卫生所的门,开口就说:出人命了,那秀秀死了!李东生正在给一个小孩打针,颤了一下针就扎歪了,小孩哇哇大哭。抱小孩的妇女哄不下来,恼了,就扇了娃子一个耳光。你这是弄什哩么?打小孩能打脸呀?李东生在这卫生所待了多少年了,还从来没有出过大茬子。雪娥掀起门帘探出个头来,问:谁死了?
秀秀!是秀秀!王保平上气不接下气,额头渗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摸一把,用手甩了,手又放在铁门上,就出现了一个巴掌印子。雪娥听是说秀秀,差一点没从椅子上跌下来,说,她……她?话没说完,就又无奈地唉了一声,叹人生无常。隔壁供销社的李春丫也闻声过来,问大呼小叫出了啥事,王保平把话又说了一遍,春丫怔了半天,突然说,不行,我得看看去。李东生没叫住,春丫早就出了卫生所。她先回供销社锁了门,就往村西头去。王保平套下拖鞋,问李东生有针没有,脚上起了燎泡,不戳破疼得厉害。李东生笑着说,针没有,倒是有注射器。王保平恨了一句,说,这不争气的秀秀,咋就死了呢?说罢,李东生递给他一根针,王保平自己不敢动手,就让李东生来。李东生轻车熟路,朝他脚底板猛地一挑,那燎泡就破了流出些水来,再看王保平,眉头紧锁双眼紧闭,一只蚊子嗡嗡地落在他脸上,吸饱了血,飞走了。李东生说,你这脸上咋也有一个疙瘩?王保平一挠,果然那疙瘩越来越大。
春丫走到西街碰见了吴大妹,两人就一起往秀秀家这边来。吴大妹是要到她婆家去,还抱着娃。春丫说,带娃去看死人啊?不吉利!吴大妹说秀秀已经让李有才抬走了,那李有才倒是个汉子。春丫不言语了,想起了一桩事,这事不能和别人说,说了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走了一会,吴大妹说她不去看了,春丫问为什么,吴大妹说你没闻见吗?娃屙裤子上我出门没带尿布,那我还是先去婆家。春丫说那你先去,回头有啥事我再和你说。吴大妹哪是去婆家,和春丫分开她就去找了李东生。李东生没在,他是刚被我奶奶让李二炮叫到我家去了。吴大妹见只有雪娥在家,抬脚便要走。雪娥看见了她怀里的娃,就要过去抱着。雪娥家里什么都不少,就是少个能哭会笑的娃娃。吴大妹走不成就问这卫生所有没有尿布,要给娃换呀。雪娥让她到隔壁的王花椒家去看看。
王花椒正在给小孙子换尿布,见吴大妹进门,忙招呼过来坐。吴大妹说,秀秀死了。王花椒说已经听说了,世道就是这世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她又是何必?吴大妹说,听说秀秀和她男人干了一个月的仗,没承想最后还是走上了这条道。王花椒没再接话,吴大妹把借尿布的事说了,王花椒就让她拿上两片,不用还了。话音刚落,一只洗脸盆就从空中飞出来,咣当一声撞在地面上,裂成了四五瓣。堂屋里还有人在拌嘴,听那声音像是秦莲的,那人说,王冬冬你个毬货,我*你爷的!吴大妹听着这话着实难听,便说,我这就走呀。王花椒也没留,一双眼袋皱的如同核桃皮,看看太阳,再看看怀里的娃。王东东下脚太狠,往秦莲屁股蛋子上一踹,秦莲就连滚带爬地跌在了门槛上,门槛是榆木做的,磕掉了她两颗门牙。秦莲不喊疼,立起身来,继续叫骂,但嘴里多了豁口,声音不似刚才那般响亮。王冬冬还要上前来打,秦莲赶紧闪开,跑到王花椒这边,一把抢过娃娃,举高了说要摔,王花椒顿时傻眼,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淌,嘴里给秦莲说软话。天边飘来一疙瘩黑云,正好罩在秦莲头上,起了一阵风,豆大的雨点就洒了下来。秦莲抱着娃娃跑出了街门。
这阵雨来得突然,地上的水越聚越多,越过了俺家的门槛,一直冲到炕洞里来了。水一涌动,我就浮了起来,我变成了条鱼啊,张嘴喊人才发现两个腮帮子在漏气,两腿一挣扎还扯不开了。我得去找奶奶,我就游啊游啊,游出了街门,街上漂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游一段,就喊一句奶奶,游一段,再喊一句奶奶,再游一段,正要喊奶奶,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水冲着塞到了我嘴里,我用手去拔,发现手没了,变成薄薄的一片。我就使劲地呕,呕完了就咳,是一只旧球鞋!我看见了秀秀也在游,还有李东生,还有秦莲那个骚货,在李家寨我见过最不要脸的女人就是秦莲。秦莲见我个子矮,就常欺负我。前几天我在街上吃一根冰棒,她见了就夺了过去,扔在地上,踩在脚下,还朝我扔了一块土坷垃。没砸到我,我跑得快。秦莲之所以如此恨我,大概是因为上次我诅咒过她的孩子没屁眼。我奋力扑腾几下,朝她那边游去,我叫了几声秦莲秦莲,她没理我,我又叫了几声,她还是不理,我游近了看,秦莲吐出了舌头,已经浮肿了。我看见那怀里的孩子还在哇哇地哭着,襁褓里却没有一滴水。我想把孩子从她手里拽出来,可我没有手,只能用嘴一拱一拱地将她娃娃弄到旁边的一股高高的树杈上。秦莲死了,她或许真的该死。
有人叫李大瓜,是在叫我。我循着声音一看,是王保平,他问我在街上弄啥哩,我说要找奶奶,他说你奶奶早回家了。我跑回家一看,果然奶奶就坐在炕上。我的胳膊和腿都又长出来了,水也不见了。如果不是有人来告诉奶奶秦莲死了,我还以为一切都是梦。奶奶说是王保平把我从炕洞里拉出来的,她一把搂过我,搂得紧紧的,我都喘不过气来。是李二炮说秦莲死的,奶奶没说话,我却听见她心里说了一句活该。我随口就说了一句活该,他们诧异地看着我,以为我又犯病了。我没病。
春丫来到秀秀家门前,那棵老榆树低声呜咽着,听上去万分悲凉。人已经围满了,几个汉子将秀秀从树上抬下来,抬到堂屋的炕上。本家来的几个婆姨就一阵痛哭,人死不能复生,她们再哭也是没有用的。秀秀的男人春德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掏出一根烟,手抖了一下,没点着,再抖一下,烟掉在了地上。一只狗跑过去捡了叼在嘴里。春德骂了一句滚,那狗就悻悻地溜远了。那条狗就是我呀,我不敢以真身来看秀秀,便化成一条狗来。堂屋里挤满了人,我实在挤不进去了,有人踩到了我的尾巴,我就咬他的腿,再踩,我还咬。我就一直咬着咬着,到了炕洞下面。我趴到炕沿上,终于看见了秀秀,她真是漂亮极了,从死相上就能看出来。我问秀秀,秀秀,你能听见吗?你为啥不闭上眼呀?是不是死不瞑目?话一出口,就变成汪汪汪,吓坏了所有人,一只粗糙的大手抓起我将我摔了出去。
李东生对于秀秀的死是一点也不惊讶的。今天上午他连看了几个病人,头都没抬一下,眼睛困了,就去里屋取了一瓶眼药水滴上,正滴着,王花椒一路嚎着进来了。雪娥说咋了,她腿一软瘫在地上,痛哭如闷雷。雪娥忙又问这是咋了么?王花椒不说话,抹一把鼻涕,再抹一把眼泪,叨叨着,日子没法儿过了!没法儿过了!李东生先是滴了几滴,再就乱了神瞄不准了,好几滴都弄到了脸上,这是眼药水可不是风油精。他不耐烦地说,哭啥哭?哭就能把人追回来?王花椒突然停了,就问,那你说咋办?咋办么?雪娥又劝了一阵,她才稍微平复了些,与雪娥诉起了苦。说了一会,王花椒不哭了,雪娥倒哭起来了,她抽噎着低声说,你还有个娃,我呢?说起来,她儿子李小平外出打工已经三年了,一点音讯没有,雪娥是已经死心了,就当这个儿子白养了。说到最后,两个女人一阵叹息。
李小平和我同岁,我们一起上的小学,他调皮捣蛋惯了,有一次偷偷从家里拿来许多注射器给我们发,我们就用注射器抽满水在教室里打仗。后来他爸李东生知道了,把他吊起来打,打得屁股都肿了,一个星期没来上学。李东生的眼神好的很,他滴眼药水就是要让自己多留几滴泪呀,只有我知道他还牵挂着李小平这个儿子。有一次我曾问他,东生叔,小平啥时候回来?是不是牵个媳妇回来呀?李东生沉默不语,摸着我的头良久。后来我从不再他面前提起李小平了,我觉得那样太残忍,村子上的人都和我一样保持着默契。
我常一个人坐在村东头的碌碡上,我对这东西有着一种特别的感情,李家寨实际上只有这一架了,现在都用不着这玩意。我瞅着血色的夕阳黏在山尖尖上,好像一张涂满了辣子的大饼。这红红光线中,迎面走来一个人,她高昂着头,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明晃晃在胸脯上一闪一闪,她走到我面前,说,喂,你在看什么呢?说罢,还往西边的山头瞅了一眼。我没搭理她,我只管看我的。她又把话重复了一遍,我还是不搭理她。她就恼了骂我:原来是个哑巴,一副锉样!她在侮辱我,我随手拾起一块土坷垃就往她身上丢。第一次没丢住,她尖叫着闪开,第二次,还是没丢住,土坷垃撞在一个男人的胸膛哗啦一声碎掉了。这个男人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以千军难挡的架势截住了我猛烈的攻势。我大喝一声,闪开,他不闪。他说,大瓜,你这个疯子,我是小平啊!小平?你回来了?你咋就回来了?我一激动,手里攥着的一块土坷垃就被捏碎了,有一些土嵌在了指甲缝里,充盈着满足感。我几乎是扑上去的,用力抱住了小平,两个人哈哈大笑。我记得,我清楚地记得,三年前,他走的时候,我也这样抱过他一次。他向我介绍,说这个是华梅,他对象。我不好意思地和华梅打了个招呼,迫不及待牵着小平的手往村西头跑。
李东生在街门口放了一挂鞭,脸上乐呵呵,嘴都笑歪了。他要留我吃饭,我不肯,说奶奶喊我回家,再说别人家一家人团聚我在这里煞什么风景。出了街门,我撞见了隔壁的春丫。春丫问我啥事这么兴师动众的还放鞭,我说要看你自己进去看嘛,她就迈开步子准备进去,我一把把她拉回来,说,是小平回来了,你晚些时候再去看,现在正吃饭。春丫明白我的意思,伸手来摸我,说,看不出来,你挺有心思。我斜了她一眼,转身跑了。不是我不给李东生和小平面子,是我实在受不了他家屋子里的气味,两间屋子一间当了卫生所,摆满了药和医书,另一间小平他娘雪娥常年熬喝中药,满屋子都是药味,不是西药就是中药。一进他家的门,我就全身发怵。我是喝药喝惯了的,自从初中我出了那件事,奶奶就一直给我喂药,直到三年前,她觉得我一辈子也就是这样了,便放任了我。其实,我根本没病,清醒得很。我能认识这李家寨二百多户所有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记忆力竟然有这么好。事情记多了,晚上就难以入睡,我拼命忘拼命忘,可就是忘不掉。真烦恼!
夜里,吴大妹来找奶奶,说自己头疼需要挑一针,奶奶老眼昏花早不摆弄针线,就让她去卫生所找雪娥。吴大妹懒得去了,就拿着针对着镜子朝额头刺,一股黑色的血就涌了出来。吴大妹又用劲揉捏了几下,舒坦些了,才躺到炕上。这时候,李有才叽里哇啦哼着上党梆子进来了,一唱三叹:秀秀啊——秀——秀!你这是何苦?你这是——何——苦字还未收尾,瞅见吴大妹直挺挺地在炕上,一惊,往后撤了几步。吴大妹噗地笑了,说,只当你多大的胆儿呢,听说你去抬的秀秀?李有才略带自豪地说,是我,你没见当时的情景,没人敢上去么!我就爬到树上把秀秀弄下来了。吴大妹问,你不怕?李有才仰仰头,高声说,不怕。一顿,两人噗嗤都笑了。李有才看见娃娃在炕上睡得香,就问吴大妹以后怎么打算,吴大妹白了他一眼,埋怨道:男人家,倒问起我的主意来了。李有才咬咬嘴唇,沉思片刻,说:撇下这娃,跟我走!吴大妹抬起脸来看他,心里咕咚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现在还不是失去理智的时候。
睡不着觉,只好到街上去走走,我到了吴大妹家门口,装作狗叫嚎了几声,就跑远了。我知道他们俩的丑事,但我还不急着拆穿。走着走着,我脚心就疼起来,套下拖鞋一看,鞋底破了一个洞,一根荆棘直直地刺进去,穿透了,再看脚,已然是血淋林,我说,脚啊脚,真是苦了你了。东西坏掉了,我就不想要,我将拖鞋扔到春丫家,然后光着脚一口气跑过了一条街。春丫被这突然的响动吓了一跳,因为那只破拖鞋正好砸到了她堂屋的玻璃。春丫走出院来,瞅瞅四下没人,便不好发作。她抬头看见繁星满天,倏的一颗明晃晃的流星划过,把这个夜都衬亮堂了。天上一颗星陨落,怕是谁又要下世了。春丫猜的没错,很快街道里叽里呱啦一阵吵闹,她打开街门,看见好几户的妇女都往供销社那边跑。她担心自己的店面出啥事,忙拉住一个问发生了什么事,那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王家媳妇死了!那娃!可怜的花椒!春丫听了个稀里糊涂,门也顾不上关,就一同跑到卫生所这边来。
卫生所这边早就鸡飞狗跳了。王冬冬蹲在地上抽闷烟,一只手插在浓密的头发里,揉搓着。王花椒哭着嚎着,怀里还抱着娃。地上躺着一个衣服脏兮兮的女人,春丫仔细一看,是秦莲。两腿一虚,差点瘫倒在地。这短短两天就出了两条人命,真是让人唏嘘!这几天阴风吹得勤快,气候怪得很。春丫后背发凉,出了一身虚汗。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一阵迷糊中,秦莲雪白的手伸了起来,往她大腿上一掐,生疼生疼……再一看,秦莲分明在地上躺着,双眼紧闭,神色木然。秦莲是咋死的?要我说就是前日的洪水中淹死的,可大伙都说她是从井里捞上来的。被发现的及时,尸体还没有完全浮肿。李东生一家也在人群中,华梅紧紧地小鸟依人在小平怀里,估计她从没见过这场面哩!王保平找来一块布,盖在秦莲身上,也算瞑目了。围观的人群不散,王花椒又只顾着哭,王冬冬站起来,对着李东生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李叔,我家的事靠您做主了!李东生皱了一下眉,随即叫了几个汉们小心地将秦莲抬进了王家的街门。事罢,他又对大伙说:不早了,都散了吧,没啥好看的。人就三三俩俩地散了,我原本也是想跑回家的,可是我看见春丫还没走,我就鬼使神差地爬到了附近的一棵老榆树上,我觉得这事肯定没完。等小平和华梅进了卫生所,王保平扶着王花椒进了王家,这街上一下子又空空荡荡了。
李东生的影子在街上拉得老长老长,旁边一个短一点的影子不停地抽搐着。李东生说,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春丫没听他在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她鞋子上趴着一只安静的小蛐蛐,那就是我啊。我要听仔细些,就在心里说上天啊让我变成一只蛐蛐吧,再抬头我就黏在春丫脚上了。李东生低声说,秦莲是秦莲,你是你,我不会亏待你的。你看雪娥也支撑不了多久了。春丫乜了他一眼,喃喃道,谁知道明天还有太阳么!春丫还真说对了,第二天果然不见了太阳,李家寨整整阴了三天,期间还飘过一场小雨,整个李家寨尽是王花椒凄凉万分的呜咽。后来吴大妹来找奶奶说,秦莲是先把娃挂在了一棵树上,自己一头扎进井里的。我听了之后,打了个冷战,看来那天我看到的是真的!我使劲儿戳自己的眼睛,奶奶一把抓住了我,大瓜,大瓜,你不要犯病!吴大妹看得一惊一乍,心里直发毛。
今天是华梅下厨,她想让婆婆尝尝自己的手艺,从雪娥满足的表情看来,华梅还是有两下子的。小平说,华梅是剧团的演员,剧团干不下去了,就去学了厨师。雪娥倒是一惊,忙问是什么剧团。华梅说就是县上的上党梆子剧团,现在没人听戏了,剧团就解散了。雪娥又问,那你是个什么把式?小平站起来,竖起大拇指,说,一流的。李东生正好进门,他是到邻村出诊回来的,家里人原以为他晌午还回不来。华梅立马端了一碗饭给公公。李东生又把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问了一遍,最后他说,了不起啊!唱戏的都是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分钟。都是实打实的本事!华梅就说,爸,我听小平说,这十里八乡的,要论治病救人的水平,您也是一流的把式!李东生摆摆手,谦虚着说,甭瞎说,别人听见笑话。心里倒是欢喜得紧,雪娥也咧开嘴笑了。
夜里睡得好好的,突然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直直地把我拉起来,推着我一步一步地走。我便在李家寨的街上来来回回地走,从西走到东,到头了又折返,再走。李家寨所有人的脸都像放电影似的在我脑瓜里过了一遍,最后一个镜头落在王花椒的脸上。我看见王花椒那张皱巴巴的脸愈发干瘪了,两道泪痕躺在褶皱里。要说这人呐,有时候还真是脆弱,禁不起少许折腾。可那折腾惯了的人呢,一日不折腾倒憋着难受了。穿过厚重的土墙,我看见了王冬冬那愤懑的眼神,他扳弄着一只打火机,那火苗兴奋地往上蹿跳……跑远些,再回头,王家老宅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火光冲天,如同白昼。再跑远些,回头看一切又没了,依旧是安静的夜,连狗吠声也听不见。
春丫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出虚汗。她是吓怕了,前几日还活蹦乱跳的秦莲,竟然一下子变成了那副模样。春丫想着陈玉生能早些回来,可是他却偏偏没有回来。自从陈玉生娶了春丫,除了新婚那一夜,没几天沾过家,说是县上厂子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十天半月也不见个人影。寨子上关于陈玉生的闲话并不少,但都是背着春丫说,春丫知道这些邻居街坊表面上对你笑脸相迎,可暗地里和你斗,嫉妒怨恨,见你挣了钱发了财无不是恨得牙痒痒。春丫从黑里摸着吞服了一颗安乃近,又躺回炕头。睡觉就像煮饭,夹生饭怎么也煮不熟了。春丫突然又想起昨夜去看秦莲时候,秦莲的手竟然掐了自己一下,忙拉开灯,往腿上看,呵,果然紫了一块!哎呀呀!春丫当即就叫出声来。头一热,晕在炕上。可怜的春丫自那日起,再没能下过炕。
且说那李有才第二日从吴大妹家里出来,就往卫生所去要了两副药。他是觉得自己腰板大不如前,需要补补。也是在卫生所,听说了秦莲已死。自是没话说,自能叹秦莲命苦,跟了王冬冬这个日怪人。话音未落,王冬冬正好进来,说他妈咳嗽了一晚,买点止咳药回去。雪娥是好话不停,就劝他娘俩好好把日子过下去,把娃养大成人。冬冬不吭气,点头如捣蒜。临走时,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有才一眼,问道,有才叔,明个秦莲下葬,您可得来帮衬着。没等李有才应答,他就踏出门槛没影儿了。李东生说,这孩子心里有事,甭跟他计较。李有才说,是,是,我不会那么小家子气。正说着,有人抬了一个暗红大木箱子,在门口叫华梅。华梅出来签了字道了谢,就唤小平来抬。李东生纳闷地问,啥东西?华梅说,戏服。
吴大妹的男人是跟着陈玉生在县里干,和陈玉生不同的是,他半月之内必回家一趟,为的就是瞧瞧自己那让人撇不下的小心肝,小宝贝。吴大妹的娃原先还没取名,就臭臭、臭臭地叫,她男人嫌难听,说一个女娃子叫什么臭臭,便在某一次回家的时候也带回了一个高雅的名字:雅舒。可寨子上的人还是依旧臭臭、臭臭地叫,吴大妹也叫臭臭,她说,臭臭,臭臭,快睡呀,臭疙瘩,睡了妈就能办事咯。吴大妹每晚总是先把臭臭哄睡了,再虚掩着门,等李有才来。
也就是在秦莲下葬后的头七,李家寨发生了一场触目惊心的械斗。我赶到现场为时已晚,王冬冬一锨拍在李有才的脑袋上,李有才扁圆的脑瓜就像一颗坏掉的南瓜,血从四面八方渗出来,流过他的眼睛、鼻子、嘴巴直到下巴和后脑勺。快!快去叫李东生!有人突然喊。大家才反应过来,一帮人架走了王冬冬,另一群人过来搀着李有才往村子里走。李有才嘴里呜呜嗷嗷地呻吟着,一只手拿块碎布死死地按在脑门上。我见不得腥红的玩意,哈喇子就禁不住涌到嘴边,吧嗒吧嗒……不远处秦莲的坟旁边一棵枯树上有只老鸦呱呱叫了两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我看见秦莲坟头新栽种的紫荆树已经死了,就翻过地塄,到另一处新坟将那幼苗刨了出来,埋在了秦莲的坟上。一切弄罢,我才往村子里走,可走一步总忍不住回头,心里的一种忧伤扑扑闪闪,我狠劲地捶了几下胸膛,可无济于事。这片野地处于望云山脚下,我决定独自上山看看。望云山并不高,山上藏着一座小庙,年久失修,无人照管。我想走一走说不定就能驱散内心的那股郁积,我来到庙前,虔诚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我知道天上有神灵在看,他们是日游神。日游神将民间的冤屈禀报玉帝,玉帝会伸张正义。我死后,也要去做一个日游神。奶奶说,我是老实善良的人,我这种人死后只能是做神仙。小庙的一角飞檐挂着铃铛,我随手捡起石子扔过去——铛——铛——两声脆响。地上有破烂的彩色旗子,那是赶庙会时的小贩留下的,我把旗子攥在手里,高高地举起,旗子随着山风招展开来,我就跑,一口气跑了两个山头。小旗子在手中呼呼地,我莫名地异常兴奋。绊倒了,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继续跑……我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我在李家寨的上空俯瞰着大地上的芸芸众生,心里的那种感觉却愈加强烈。我看见李东生头破血流地蹲守在卫生所门口,雪娥哭的肝肠寸断,我看见吴大妹在炕头蓬头散发为哇哇大哭的娃挤着奶水,华梅和小平在麦秸垛里赤裸交叉,我看见春丫在炕上奄奄一息……我没有看到一个快乐的人,一个也没有。我想看看奶奶,可怎么也看不见,我飞到我家屋顶,吼了几声奶奶,没有人回应。我飞累了,跑累了,在望云山的一块山尖尖上,我躺下来,大口地呼气。我伏在山尖尖上,听到了地壳在运动。山尖尖上有层云,云上是太阳。天暗了,山上的草都死了,我踩在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上,俯视着这片村庄,没有灯火,没有生息。一声凄厉的喊叫划破了夜的黑暗,我迅速下山去,在卫生所,李东生满额头的汗珠子,李有才终于没有挨到天黑,失血过多一命呜呼了。雪娥是见隔壁春丫的门市一天没开,到了晚上让华梅去春丫家看一下,华梅没见过世面,一路跑着回家,嘴里哆嗦着:妈,不好了!春丫嫂子……她……
陈玉生是半夜回到寨子上的,嘴上没说一句伤心话。将春丫的被子往里掖了掖,叩谢前来照看的街坊。他还说,春丫跟了我陈玉生,这丧事我定要办的热闹红火,让她走的体面。众人点头附和,历陈春丫生前种种,到最后一屋子人抹眼泪的抹眼泪,啜泣的啜泣,乌泱泱一团。寨子上接连发生的事情让奶奶的眼神显得愈加浑浊,她对我喃喃道,大瓜,大瓜,你说那些年轻命硬的怎么都走在我前头了?我躺在冰凉的席子上,放了一个响屁,可能是在山上奔跑的时候着了凉。奶奶拍了我一下,不自觉伤感起来,说,以后如果奶奶走了,谁来照顾你呢?傻大瓜……我只是呵呵地笑,舔着手指头,在上面制造压印。奶奶摸摸我的头,不再说话,她脸上的皱纹像一幅地图,曲折蜿蜒,神秘莫测。在这个黑咕隆咚的夜里,吴大妹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李东生家,她是午睡起来才听说李有才出了事。李有才的尸体已经被抬到自家屋里,仍旧是李东生主持。雪娥见吴大妹进来,忙安置她坐下,抱过她怀里的娃,说,大妹啊,我可得嘱咐你,你们的事儿我是知道的,可咱得多想想以后,等春景回来之后你们要重新好好过日子,把有才忘了吧……吴大妹早已成了泪人,她说这她都知道,可就是想让孩子见见李有才。雪娥愣了一下,说这孩子见他不吉利。吴大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婶子啊,那是她爹!
王冬冬没跑,他哪儿都没去,就坐在自家的屋檐下,等着派出所的人来。若不是李有才在秦莲坟上乱动土,就不会酿成如此悲剧,王冬冬不会去解释什么,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边那一抹红红的晚霞,霞光万丈,艳丽非常。王花椒一天没出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把小孙子用两个枕头堵在炕上,自己到小厨房做饭。铲子碰撞着锅,那火烧得极旺。王花椒把饭端到了儿子面前,说,吃吧。并无多一句的嘘寒问暖。王冬冬今日安静的很,默默地把饭扒得干净,他要做一个饱死鬼,饿死鬼在黄泉路上会被人欺负。吃的一粒米都没剩,吃的眼泪汪汪。王花椒在里屋坐着喂小孙子喝奶粉,大门哐当一声开了。四个穿制服的上前问了王冬冬几句,就把他带走了。王花椒从里屋出来,不明就里,一直跟到街门口,才知道围满了人,大家指指点点着说她儿子杀了人。王花椒当即双腿一软,昏倒在地。再睁眼时,李东生正要下第二根针,王花椒哇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拽着李东生问,他叔,这究竟是咋回事呀?李东生叹了口气,说真是造孽,有才被冬冬害死了。王花椒听罢一翻眼又晕了过去。
李有才入土的那天,众人散后吴大妹才出现。眼泪是早已流干了,她就那样呆呆地立着,没想到这么快就阴阳相隔,她还有许多话要对李有才说,可此刻她什么也不想说。其实吴大妹心里的话我早就知道了,确切来说秦莲死的时候我就在跟前。王冬冬为何要打秦莲,那是因为他发现了秦莲与别的男人不清不楚,至于这个男人是谁,后来我才知道王冬冬怀疑的是李有才。他是看走了眼,李有才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李有才也只是善良的一个老实人,他到秦莲坟上只是去还之前借的几十块钱,想在她坟头焚化,没想到被王冬冬误会,还惹来了杀身之祸。李有才也是笨了点,手脚来的不利索,他没想到王冬冬这小子下手忒狠。我想李有才做了鬼一定会去监狱里纠缠王冬冬。但是秦莲的鬼魂会去缠谁呢?目前我还说不准,我还需要证明一些事情。
小平待了两个礼拜,没想到寨上的事情一宗接着一宗,不由得感到一阵惶惶。他和华梅在县里另找下工作,就离开了。他走的时候蛋清色的晨曦,薄雾弥漫,我站在路口向他挥手。临走前,华梅将那套戏服另还有一件小生扮装留给了李东生,李东生接连几天呜呜呀呀在顶棚子上唱了三天。李家寨支书、主任到县里开会、考察已经去了大半月,仍没有要回来的迹象。这寨子上除了老弱妇孺,就只有李东生可以顶半片天。他是应该唱,他是谁么!家里又只剩下他们两口子,雪娥觉得憋闷,这几天也时常坐着自己的轮椅到王花椒家窜门,王花椒日渐憔悴,精神恍恍惚惚,说话有一搭没一搭。雪娥说秋天就要到了,地里的玉茭该收了,今年收成应该不错。王花椒就嗯呃一阵,雪娥又说你这孙子越来越喜人了,王花椒呵呵哈哈不说话。春丫死后,陈玉生就把自家的供销社盘给了吴大妹。吴大妹有时候也来陪这两个老婆子说说话,解解闷。三个女人有时候会说起秀秀,有时候又说起春丫,但最后又都归到自己,说自己命苦如何如何。
一天我在街上闲逛,碰见了王保平。王保平说吴大妹的男人出了事,在县里被人给打了,现在生死不明。王保平开着三轮车匆匆赶往县里了,我看见吴大妹抱着娃在三轮车后面一颠一簸,胸脯的两团肉打在娃脸上,娃就哇哇大哭。我跑到李有才的坟头,在坟上刨了一个洞,然后对着洞口悄声说,有才叔,大妹就要自由了,你快出来,带着大妹远走高飞吧!李有才没回答我,却呛了我一脸土。我知道吴大妹的男人时日不多,我可以从李东生的戏文里听出来。那日早上,李东生唱的是:怎知道话内文章,恨不能将我真情对他讲,才假意有个九妹在闺房,愿许与他配鸳鸯……我跑到卫生所门口,朝顶棚喊,东生叔,你真是个好把式!他抱拳答道,哪里哪里,我只是好这口嘛!我又问,你唱的啥意思?他说,大瓜啊,叔有好事哩!他有好事,别人就遭殃了,我跑回了家,对奶奶说,奶奶,你要救大妹呀!奶奶一脸疑惑,她咋了?
晚上睡觉时,我梦到了秀秀。秀秀说,大瓜,我要去投胎了。说罢,就飘出窗子,我追着她跑,却怎么也追不到。我实在跑不动了,就坐到一个石墩上歇,这是吴大妹家,门虚掩着,谁在里边?我轻手轻脚推开了门,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向里屋。月明星稀,我的影子变得异常高大,如同一个巨人。步子挪的越来越轻,离里屋的窗户越来越近,隐隐约约屋子里晃动着一个人影。没开灯,只是点着一根红色的蜡烛,看不到全身,只是能看到一只手捏成的兰花指,是吴大妹回家了?我又想起了秀秀,得去看看她投胎到了哪家,正要走,脚边的一只花盆被我碰倒,里边传来人声,大妹?是你吗?我头也不回,脚下生风,一溜烟跑到了山上。我回想起了秦莲死的那个晚上,他与春丫的对话,我又想起秀秀死之后,他看也不去看一眼,他是心虚啊!我朝山下大吼几声,惊的几声乱七八糟的狗吠,我再喊,那些狗又是一通乱叫。心里那种莫名的感觉又涌上来,像是火山喷发,炽热难耐。我便脱了衣服,开始奔跑……明月照在我的身上,通体发亮。
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画面,李东生抓着春丫的手说雪娥不能生育只要她从了想要什么有什么,秦莲去找春丫撞见颠鸾倒凤,李东生又抓起秀秀的手说同样的话……睁开眼,李东生正要往我胳膊上扎针,我猛地抽回了胳膊,瞪着他。奶奶在炕头喃喃道,大瓜,大瓜,你又犯病了?李东生回头对奶奶说,不碍事,已经醒了。我没病,我能一口气跑十几里地。李东生正收拾药箱子,王保平慌慌张张跑进门说,不好了,不好了,着火了!李东生撂下箱子就往外跑,我也跟着。在村子东头,火光漫天,是王家的房子。
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人们拿着桶和水瓢,争相去灭火,可那火势太大,没人能够靠近。王保平说,是王花椒放的火,放完之后,就不见了她的踪影。李东生问那孩子呢?王保平说王花椒抱着。李东生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就问大妹也跟着回来了?王保平说没有,大妹的男人住了院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她就让我先回来准备准备,她就在县上照看了。李东生说没事就好。到了王家门口,房子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院墙都熏黑了。大家也都待着不动,等待着李东生的指挥。李东生清清嗓子,伸出手来,上下浮动,说,大家辛苦了,幸好没有人受伤,不然咱们李家寨可是要上新闻了。我看见那只手,可能是因为经常唱戏的缘故,竟然略微带有兰花指的形状。
心里那一股奇怪的力量东奔西突着,突然,我像条狗一样,跳过去,啃住那只手,死咬住不放。王保平大惊失色,缓了一会,才全身颤抖大声吼叫:大瓜他病犯了!犯了!去叫医生啊!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医生李东生的那妙手回春的手,就在我嘴里呀!
◎宋林峰,男,生于1988年,山西高平人。现于西藏民族学院攻读文艺学硕士,2014年起开始小说创作。本文《把式》系作者短篇小说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