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有刘总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高档的写字楼内,一间装饰得豪华典雅的办公室中传出了爽朗的笑声,这声音中流露着毫不掩饰的喜悦。东生一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捻捏着办公桌前的盆栽,就连手指间的动作,也隐隐露出了开怀的笑。
他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板,十多年前从偏远的农村老家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硬是凭着自己一步步的努力,将当年身上仅有的一百多块钱奋斗了现在这家中等规模的广告公司。虽然已经下班一个多小时了,偌大的楼层内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但是东生还是不愿意离开这里,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看着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这些财产,他的内心就会生出如同率领千军万马冲赴战场厮杀一般的豪情。这种豪情,能够让他在充满危险和困难的商战中永远保持充沛的精力,而不至于懈怠或者轻易被击垮。
电话中的刘总,是宝来地产公司的总经理,最近正策划在这海东城内掀起一阵广告风暴。东生一个月以来都在为了这件事东奔西走,需要做的事情一个也没有落下,能走的关系一个也没有放过,不管是对宝来地产的进攻还是应对来自于其他广告公司的竞争,他都自认为这次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同时,也到了他能力的极限。因为他知道,这些实力雄厚的投资者,当他们卯足了劲要掀起一场风暴的话,那效果绝对是非常可怕的。还好皇天不负有心人,东生的自身努力和拿出来的广告策划都得到了宝来地产总经理的赏识。而这种赏识,也就意味着他的事业有可能将要攀爬到一座更高的山峰。不知道是想到了这些,还是听到了电话中的内容,东生脸上的笑意更盛。虽然才三十多岁,但是乍一看,他脸上的皱纹已经极为明显,就连耳鬓,也染上了黑白斑驳之色。
“行,那宝来那边,就靠您来运作了,我们这边尽快把广告方案再完善一下,不会再出其他状况的,您就放心吧!”东生说话的同时,自信地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只要能把这个广告项目拿下来,东生自信自己的公司能够打进海东市广告公司的前五强!
“刘总,明天下午六点钟,我在紫云阁设宴,还请您一定光临。”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巩固一下他和这位宝来地产大管家新建立起来的关系。直到对方满口答应,他才满意地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东生突兀地一跃跳了起来,整层楼上都回荡着他难以抑制的兴奋。实在不敢想象,要是有公司的员工在场,看到自己平日里沉稳老练的老板兴奋到这种失态的程度,因为惊讶而掉落的下巴会与地面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他在办公室中呆了许久之后,才拿上皮包走了出来。
在往地下停车场的电梯中,东生都在哼着欢快的小曲。闭上的眼睛让一脸享受的表情看起来更加销魂,电梯里的失重让他如同置身蓬莱仙境,竟是飘飘欲仙之感。随着电梯的降落,关于这次项目的下一步实施方案,也在他脑中很快成型。“看来,明天早上得开个会好好安排一下了。”他心里想着,就一步跨出了电梯。那步伐里尽是春风得意,如同一步跨越过了百米江河。
他开着一辆顶配的别克君越,虽然说是五年前买的,但是黑亮的车身依旧让人感觉到不可抵挡的尊贵与奢华。东生一直对自己的车很满意,但是这次不知怎么地,他忽然觉得这辆车已经无法和自己现在的身份搭配在一起。黑色的车身如同在岁月的变迁中蒙上了厚厚一层无法拭去的灰尘,让人心中莫名地生出压抑之感。这样的感觉刚一产生,他就决定,等这次项目做完之后给自己换一辆新车,奔驰或者宝马。
回到家中,东生之前的兴奋也已经完全退减了下去,要是连这种情绪也无法掌握,他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的。看着空荡荡的家,他站在家门口怔了怔,总觉得这个家里缺点什么。虽说是装饰豪华的复式楼,但豪华的装饰背后,根本掩盖不住冰冷和空虚,没有任何家的味道。那种冰冷,就如同黑暗中掩藏着低吼的凶兽,却从来不发作。妻子在他的广告公司中负责财务审核,但是她并不像其他员工一样按时上下班,而是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孩子的教育上。成天带着他们年仅七岁的儿子奔波在各种辅导机构,奥数、英语、钢琴、美术,一个都没有落下。今天她带着孩子回了同在海东的娘家,东生便也在回家的路上独自吃了晚饭。
他叹了一口气,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低下头的时候却看到母亲给他纳的那双千底布鞋,忽然想起了独自在农村老家生活的老母亲。他也曾想过接母亲来城里生活,可是无奈她老人家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对城市里的空气过敏。呆了不到两天,就头晕脑胀地逃离了这里,逃回了乡下的农村老家。东生没有办法,便花钱将乡下的老房子修缮了一番,然后每个月按时给母亲打钱过去。他希望母亲可以用这些钱,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一些。他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回家看看,可是每一次当他准备回家的时候,公司的事情好像就会故意变得特别繁忙,等忙完之后,回家的想法也就随着忙碌的生活一起不了了之了。这一耽搁,竟是一年多。想起这些,一股难以阻挡的怅惘之情涌上了心头,东生意识到,自己已经半个月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了。
就在他刚准备掏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手机铃声却突然响了起来,掏出一看,竟是家里的电话。东生一笑,都说母子连心,看来果然没错。“妈,我还正要给你打呢,你的电话倒抢先一步过来了。”
听了这话,电话那头传来了母亲激动的声音,声音有点颤抖,充满了希冀和欢欣:“真的吗?东子,你是不是准备回家了?”
东生一笑,他知道母亲耳朵不好,便提高了音量,道:“妈,你别急,等我把手头上这个大项目做完,绝对回家呆几天。”
“怎么又是项目?项目这东西,真的有那么多吗?”母亲的声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年过古稀的老人,已经没有了多余的精力来掩饰自己的失落。她那语气,让东生如同置身寒窑深井,只感觉到背后发寒,内心忐忑。
“看您说的,您儿子就是靠它挣钱呢!”他强装出笑语,希望自己的笑容可以穿越时空和情感的距离,感染到七百多公里外的母亲。但这句话刚说出口,又生怕母亲不高兴,便补了一句:“要是没有项目,咱们一家都得喝西北风了。”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沉默了。感受到这种异常,东生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凝固,既然无法感染到母亲,又何必拿这笑容来欺骗自己。虽然两人之间只是无线信号,但是他依然能明显地感受到母亲的失望与无助。
“东子,你还是回来一趟吧!院子里的桃和杏子都熟了,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吃这些了嘛!”沉默之后,母亲妥协了,她的声音颤抖着,没有一丝底气,像个技术拙劣的说客,又像是一个不甘心的孩子。
“妈,我听你的,忙完这段时间,我一定回家。城里面这些水果多,你就不用给我留了。”东生沉吟了一下,说道。最起码,他得等到把这次项目做完之后才能回家。
但是他的话,重新燃起了母亲的希望,她一下子又变得激动起来,像一个犯错后得到了大人赦免的孩子一样,再次激动地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东生一听又是这个问题,内心中不免有些烦躁。这个母亲无休止提出的问题,是他现在没有办法回答的。“妈!我忙完这段时间再说,好吗?”他尽量掩饰住自己的不耐烦,但却用一种已经不算平和的口吻说着。
“家里那棵苹果树上的苹果能吃了,西瓜也快熟了。”母亲继续说道,像是在据理力争,又像是喃喃自语。那语调怯怯的,让东生不耐烦的心头一软。
“妈,我保证,做完这个项目我就回家看你。”
闻言,母亲再次兴奋了起来,急切地问道:“那项目什么时候能完啊?”
“哎呀!妈!”东生终于忍不住了,不耐烦地大声说了一句。他实在不懂,母亲为何突然变得这样如孩子般缠人。这种现象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对此,他一直在内心深处感到侥幸。但是今天,面临母亲的反常,那种侥幸就像是溃败的军队一样,被内心生出的烦躁摧枯拉朽般尽数剿灭。
电话那头,母亲沉默着。电话这头,东生也沉默着。空荡荡的豪华复式楼里面,只剩下了他沉闷的心跳声。他的内心中充满了不安,但是仅仅是这种不安并不足以让他开口服软。气氛沉闷到了连他的鼻息声都出来作祟,但是这两种声音越是肆意乱来,房间里面就越让人感觉到一种死寂般的压抑。
“东子……”良久,母亲无力的声音在那头响起。
东生没有说话。
似乎是看不到了任何希望,母亲这才长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妈……得了癌症,医生说就半年活头了……”
“什么?”东生一怔,如遭雷击,只是瞬间感觉到这个世界在刹那间全然崩塌,感觉像是星光灿烂的夜空中毫无征兆地炸起了一道惊雷,又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通了高压电一般疯狂跳动,全身的血液发疯一样地在体内尽情涌动、肆意蹂躏。手机险些从东生手中滑落,他的脑中不断传来轰鸣声,这种夸张到虚假的晕眩,让他不禁怀疑这是不是世界刻意给他专心捏造的一个谎言。
“东子,妈盼你能回家看看……”母亲的声音却变得从容,但是这种从容,偏偏却又像人在临死之前看破了世间的虚妄,带着一种岁暮沧桑的荒凉之感。
“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在骗我吧?”东生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表情僵硬地咧了咧嘴,想用自己难看的牵强笑容来证明这只是母亲的一个玩笑。
“东子,你明天回家一趟吧!”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语调近乎哀求。
“好!我回家,我回家。”东生的眼睛早已湿润,他的心里笼罩着一股不祥的预感,急切并且呆滞地点着头,好像他点头的动作越快就越能够弥补他心中的愧疚与缺憾。这一刻,他认为自己是有罪的。
“有你这句话,妈就知足了!”母亲说着,声音却哽咽了起来,还没待东生开口问话,她就将电话挂断。
放下手机的东生,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在房里乱转。慌乱中不止一次重新拾起躺在沙发上的手机,想拨通家里的电话。但是一阵犹豫之后,却又手足无措地带着颤抖将它放下。此刻的他,俨然像是一只困兽,但内心中除了焦急,剩下的只是害怕和恐惧。不管怎么样,他明天必须回家一趟。
这个晚上,他推掉了明天所有的安排。洗澡的时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新鲜的胡茬从皮肤中隐隐冒出,脸上的皱纹勾勒出了痛苦的图腾。唯一令人欣慰的是眼神还没有黯淡,但是待他细看,瞳孔深处却是一张衰老道可怕的脸,那竟是生养自己的母亲!东生再也忍不住,泪水从眼眶中落下,从刚开始的抽泣到后来的嚎啕大哭。他想起了很多往事,没有一件是无关于母亲的。他哭得很伤心,甚至在他的潜意识中,觉得这眼泪能够滋润母亲干涩的心田。所以这一次,眼泪变成了极为廉价的东西,从他眼眶里不断涌出。但也正是这赎罪的眼泪,却又偏偏随着洗澡水一起,流进了幽暗的下水道中。这一夜,他失眠了。
凌晨四点钟的时候,天还没亮,东生就被噩梦惊醒。慌乱中他急忙起床,带着昨晚买好的一大堆营养品,驱车驶上了回家的路。七百多公里的路程,在他的心中却如万里之遥。他恨不得脚下的油门能够一脚踩到贴近于地面的地方,好让汽车更快一些。焦急让他的表情变得狰狞扭曲,但却又显得如同压了一座大山一样肃穆庄严,这两种迥然不同的表情同一时刻出现在同一张脸上,竟丝毫不显得突兀与另类。他的双手死死地握住方向盘,关节处都隐隐发白,紧锁的眉头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回家,而是去参加一场生命中必须参加,并且沉重悲壮的仪式。他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希望母亲在跟他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希望可以在家里看到母亲依然矫健的步伐和堆满了笑容并且红润的脸。
别克车终于到了村口,东生的心悬得更紧了。忽然,他看到母亲佝偻的身影竟站在村外的电线杆下等着他,一双已经变得灰暗的眼,朝着这边盼望着。这场景,让他鼻子一酸。待他停下车,母亲已经一路小跑着过来,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和喜悦。看到这一幕,东生哭笑不得,对着母亲说道:“妈,哪有你这么开玩笑的,说什么不好,偏要说自己得了癌症。”
母亲虽然受了责备,但却依旧高兴得像个孩子。她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脸上突然浮现出了欢欣与痛苦并存的复杂神色。“东子,是妈不对,昨晚一定没有睡好吧!妈以后再也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了。”她看着东生憔悴的面容,心疼地说道。面前站立着的儿子,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东生用车载着母亲驶入了这个他从小长大的村庄,一年半未回,这个原本充满了生机的村子,竟也变得和母亲满脸深刻的皱纹一样沧桑。一眼望去,巷道中没有几个人影,尽是荒废后的断壁残垣。他用余光感觉到,坐在副驾驶上的母亲正用一脸欢欣与尴尬看着自己。对此,东生只能选择回避,这样的气氛令他这种久经商场的人感到不适。再说,他的脑里,也在飞快地运转着,如何才能弥补自己这一天耽搁的事情。根本没有心思,去迎合母亲用长久的思念积淀下来的情感。他的心里很纠结,但最终还是决定在家里留一天,明天早上返回海东。
当别克车停在自家门口,还未等东生下车,正在家门口洗衣服的隔壁王婶就扯着嗓子喊道:“东子啊,你可终于肯回来了!你这熊孩子,非要你妈说她得了癌症,你才肯回家看看啊!”
东生刚打开车门,就听到这句话,一张平日里控制自如的脸,一时间也不禁变得通红,滚烫滚烫的。他不留痕迹地看了一眼正在下车的母亲,通过侧脸可以明显地看出她脸上的尴尬。东生心里瞬间明白了,母亲这般做法,原来是隔壁王婶支的招。他强行让自己笑了一下,也大声说道:“王婶,我这不是忙嘛!以后我会多回家看看的,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妈啊!”说完这句话,他并没有转身看向母亲,他害怕看到那张充满期待但却已经衰老不堪的脸庞。
“听你的意思,是把你王婶给忘了?”王婶话锋一转,问道。
“王婶这是说的哪里话,嘿嘿,怎么会忘了你呢!”东生见王婶转移话题,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
可谁知王婶不依不挠,继续说道:“你呀,还是那么油嘴滑舌!你说小时候多乖巧的一个娃娃,长大后连亲妈都不管了,唉……”王婶一边叹息着,一边用力搓揉着一条上了年岁的粗布衣裳。
这话听得东生脸上更加滚烫了,只觉得像是开水泼在了上面。他无言以对,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便跟在母亲身后逃也似地走进了家门,走进了这个看着他长大的庭院。好像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他走得多远,这个院子都是能够随时接纳他的避难所。也不管他有多么狼狈,不管他是否满身灰尘,这个家,都能如阳关般对他张开温暖明媚的怀抱。进了门,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院中结满了桃和杏子的果树。粗壮的树身因为他离家太久,没人攀爬而变得粗糙可怖。又因为岁月的无情,原本粗壮结实的树干,现在也满是镂空的树洞。虽是枝繁叶茂,桃杏满枝,但却丝毫没有生机勃勃之感,反而如脆弱的枯木一般让人心生灰暗。小时候,他总会在这个时节爬上树去,一直在上面吃个满足才肯下来,这是停留在他脑海里为数不多的童年回忆。东生不禁愣了愣神,他的左臂上,雪白衬衫下的那道伤疤,就是因为当年一次雨后,他从树上摔下来而留下的。甚至他至今还能清楚地记起,母亲当时看见那道狭长狰狞的伤口时,脸上笼罩不散的焦急与心疼之色。果树不远处的碾盘也已经不复当年的光亮,青灰色的石板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变得颓旧笨重。碾盘下那圈圆形的路也已经消失,荒草在那里肆意横生。小时候,他经常跟在父亲或母亲身后,围着那个碾盘踩脚印的场景在东生脑海中毫无征兆地涌现了出来。一种岁月变迁的苍凉,开始从长满了野草的墙头攀上了他的心头。
东生鼻子微微发酸,他看着这个既熟悉又变得陌生的庭院,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来对待它。岁月让他对它产生了极为复杂的感觉,仿佛今日的陌生与恍然让他对昔日的亲切感到惊叹与不解。甚至就连走在前面的母亲的背影,也让他感到了惊人的陌生。从小到大,他脑海中对于母亲在这个院子里的印象,都是她匆匆的脚步和忙碌的身影。那时候的她,步伐矫健,容颜焕发,爽朗的笑声和响亮的声音如同昨天发生的事情,一直在院中回荡,传进了东生的耳畔。但是此刻,庭院还在,母亲年轻的身影却已不再。就连她脚下的青石板,也不复当年的模样,被埋封在泥土之下。唯有进门处的一小块水泥地,还保持着从前的明亮干净。东生明白,这并不是年轻时干净勤快的母亲如今变得邋遢懒惰,而是她年迈的身体已经没有力气去铲下依附石板上的泥土,也再也没有力气,拭去磨盘上在岁月流逝中落定的尘。他失神地跟在母亲身后,看着那道佝偻地已经无法直起身来的背影,和脚下变得细碎怯懦的步伐,他实在难以想象,母亲一个人在家究竟是如何生活的!
进门后,东生还没有坐下,母亲便开始忙活,拿出了早就洗好的桃和杏子,然后眉开眼笑地坐下来看着东生,像是一个欢欣鼓舞的小孩一般,等着他拿起来吃。东生心头的石头虽然已经落下,但进门后新生的压抑却开始肆虐着他的心境。看了一眼母亲期待的表情,他的心中羞愧万分。
“妈,明早跟我回城里吧!和我们住在一起,生活也方便一些,你这一个人,平时……”他环视了一下这个同样空荡荡的家,没有说完下面的话。十几年来,家里并未有多大的变化,甚至很多家具存活的时日比东生还长,他们如今摆放的位置依旧与儿时一致。但是这个家,却早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清冷的气息弥漫,这种气息像是从岁月深处悠然传来的古老和陈旧,能够轻易勾起人心深处的怅惘和感叹。
“嘿嘿……”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似乎感到极为满足,说道:“算了吧!我住不惯城里,上次那样子还不够狼狈么!再说了,我一个人过着也挺好的,这不是还有你王婶呢!来,你快吃!你小时候呀,可喜欢吃这个了!”说完,她拿起了一个橙黄的杏子递了过来。
但是东生的眼神却怔住了,那只拿着杏子的手上青筋暴露,皮肤暗黄颓败,满是细碎的皱纹,就如同一张久经沧桑而变得褶皱的牛皮纸松垮地包在骨头上。她的十个手指上缠裹着胶布,手背上还有一道结了痂的口子,但是就连这道伤痕,也显得如同轻轻放在手上的红枣皮,纤细脆弱如张纸。这绝对不是即将痊愈的预兆,而是身体吝啬到已经没有了多余的血液来结痂。
东生心头一紧,眼中的雾气已经开始弥漫,为了控制住这种情感,他急忙抬起头来看向母亲的脸。但是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却密布着刀刻般细密的皱纹,如同一个被岁月风干了的艺术品,散发着陈旧和衰颓。以前深棕色的眼神,也在这失去光泽并变得干瘪的眼眶下失去了神采,变成了一种浅到病态的灰白之色。东生还记得,前两年回家时,母亲头上还是黑白斑驳之色,但是现在,却已尽成了银白的雪丝。这种毫无光泽的枯白,让人感觉到她的身体之中生命之力正在枯竭。
“妈,明天我带你回城里吧!你不和我们住在一起,去医院检查下身体总行吧?”扭过头,东生强行克制住自己难得泛滥的情感,艰难地说道。
“嗨,算了吧!前几天村里刚组织过一次体检,你妈我的身子骨还硬朗着呢!”说到这里,母亲的脸上泛起了略带自豪和讨好的笑。但这笑维持的时间不长,就开始戏剧性地慢慢收敛,换成了一种试探性的语气问道:“你,明天就走?”
东生闻言,沉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这两天确实比较忙,事情也比较重要。今天回这趟家,就耽搁了很多重要的事情。”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又连忙说道:“这次忙完之后,我就回家好好呆上十几天,妈,跟我去城里住段时间吧!”
母亲灰暗的眼神在东生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变得更加黯淡了,但是听到他要回家呆十几天,旋即又亮了起来,就像黑暗中突然明亮起来的火把,突兀地让人不适应。不过时间不长,那熠熠生辉的光芒,又重新变得暗淡无光。说道:“我在城里实在住不惯,再说城里太无聊了,你们三个都出去忙,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家里,好歹还有你王婶陪我说话哩!”
听了这话,东生自知不能勉强。心中暗自决定,等这次项目做完之后,就一定带着妻子和孩子回家呆上一段时间。
短暂的谈话之后,母亲就急忙走进了厨房,为儿子准备他最喜欢吃的饭菜。东生也连忙跟了进去,准备帮忙生火切菜。但谁知,一进厨房他就发现案板上摆满了准备好的食材,只需要下锅就可以直接开饭了。这些食材,都是他从小到大最喜欢吃的菜。
“妈,你怎么不等我回来给你帮忙呢?再说了,你准备这么多,哪能吃得完!”东生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些准备好的丰盛饭菜,不难猜到母亲一定花费了大量心思与时间来准备。再看到她颤颤巍巍的手正艰难地端起一碟摆放成了花瓣形状的牛肉,东生的心,就像是被拉上了绞刑架一般抽搐着。
母亲笑了笑,语气之中尽是满足和高兴,说道:“知道你开了一天车,肯定饿了。再说,男孩子饭量大,多吃点,你有好些时间没有吃过妈做的饭了吧!”
东生一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确实有很长时间没有吃过母亲做的饭菜了。
这顿饭吃得极为融洽,时间也很长。母亲不断给东生夹着各样的菜,自己则在一旁眯着浑浊的双眼看着他一口一口吃下,仿佛这是世界上最令她感到满足和欢欣的事情。直到东生的手机响起,这样融洽温馨的氛围才被无情地打破。母亲的脸上,浮现出来了她无法掩饰的失望。
晚饭后,东生因为昨夜的失眠和近千公里的路程而引起的疲惫,很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睡觉。他不在家的日子里,他的房间依然被母亲打扫得极为干净,就连房间内的家具布置也从未改变。这些,都被他看到心里,虽然明白这是母亲的一种精神寄托,但内心中却涌上来了一股无力之感。他也很想能多腾出来些时间回家看看,但是平日里忙于应酬和处理公司的事务,实在是无暇分身。和小时候相比,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长大后的身不由己。
听到隔壁房间响起的电视声音透过屋中清冷的空气传来,东生犹豫了一下,便准备起身下床。他想用这有限的时间多陪陪母亲,但谁知,正当他穿鞋的时候,母亲竟然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东子,洗洗脚再睡,解乏。”
东生大惊失色,鞋都没有穿就急忙迎上前去,接过母亲手里的盆。“妈,这种事我来就行,你这么大年纪了,应该是我伺候你才对!”他羞愧万分,恨不得能够找个地坑,将自己的心虚与羞愧一股脑塞进去,再用厚厚的黄土埋上。
“妈已经洗过了,你快洗吧。”说罢,母亲就坐到了床边,看东生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动,她又说道:“行了,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妈给你打盆洗脚水有什么不好的。你快洗,开了一天车,一定很累吧!”
东生在母亲脸上看到了一丝心疼,突然间就像回到了十多年前,透过岁月的迷雾他看到了自己从桃树上摔落时,母亲脸上的焦急。但是如今,这种表情却被无情地放置在了干瘪稠密的皱纹之下,如同院中那颗老桃树,满是对岁月流逝的有力阐释。他在内心的惆怅与感概中坐到了床沿,脱下了袜子,将一双奔波多年的脚,置于温热之中。
看着儿子的动作,母亲笑了。说道:“你这脚,味道都没有变。”说完,竟深深吸了一口,那贪婪的表情,仿佛极为害怕以后再也闻不到这种味道。
“嘿嘿……”东生一阵脸红,尴尬地笑了笑。从小到大,他脚上的味道就很冲,而且是一种极为独特的臭味。为此,妻子没有少调侃过他。“妈,这是遗传,我爸不也这样嘛!”
闻言,母亲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变成了凝重的怅惘,怅惘中却有偏偏夹杂着几分期待,几分解脱。“你爸一走就是五年了,也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妈,你别多想了。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照顾好你的身体,再多活它几十年。”他用手拍了拍母亲瘦弱如柴并满是暗黄色皱纹的手背,关切地说道。
母亲笑了笑,端详着面前许久未回家的儿子,道:“放心吧!你妈的命硬着呢!阎王爷还不想收我呢,哈哈……”说完,自顾自地笑了。看见母亲笑,东生也跟着笑。但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笑什么。
这个夜晚,他连续做了三个噩梦,在惊吓中淌出来的冷汗,浸湿了母亲给她晒得极为柔软暖和的被褥。
直至快到黎明的时候,他才安稳地睡下。但这个时候,母亲已经起身,开始给他准备临行前的最后一顿饭菜了。等他三个小时后醒来闻到香味四溢时,才突然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他将与刘总的宴会推迟了一天,所以在今天下午五点之前,他必须赶回海东。
面对母亲精心给他准备的菜肴,东生却很难产生细细品尝的兴致。他装作极为贪婪的样子匆匆扒拉了几口饭,就向母亲提出了准备离家的想法,说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回去处理,如果处理不及时,损失可能大到无法挽回。母亲见他急切的样子,虽是一脸不舍,但刚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只是急忙拿出给儿子准备的白面、豆腐干、桃、杏子……
东生见状,不禁眉头一蹙。但是一想到自己对母亲的亏欠,就耐着性子将这些东西一一搬进了别克车的后备箱里。临走前,他给母亲留了五千块钱现金,并不断嘱咐她想吃什么就去买,将自己的生活质量提高,不要舍不得钱。但是年迈的父母,又怎么会对这些冰冷冷的钞票感兴趣呢!她只是麻木地点着头,一双眼睛,却满含深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出门的时候,东生没有敢去看母亲的脸,他怕那双浑浊的眼里噙着泪水。
别克车最终还是疾驰而去,在农村的土路上掀起了漫天灰尘。母亲站在自己门口,口袋里揣着儿子给的五千块钱,早已经老泪纵横。
一个半月的时间匆匆而过,东生当初回家的念头也在忙碌中褪却得一干二净。他如愿以偿拿下了宝来地产的广告项目,并按照双方协议上的内容,正在公司内敲锣打鼓地筹划准备着,广告项目面世前的筹备工作,到了白热化阶段。海东城内的广告界,看似一片风和日丽,实则一股暗流涌动。最近一段时间来,请东生吃饭的人和以各种理由拜访东生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有攀附者,也不乏有想在这个广告项目中分一杯羹的投机者。对此,东生一直都是一笑置之,除非是真正有实力有背景有能力的人,否则他是没有兴趣与之见面的。
在广告面世前的三天,母亲打来了电话,问东生忙完了没有,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当时他正在与宝来公司派来的的代表一起,对广告进行最后的审核,找了几个借口搪塞了两句,他就匆匆挂掉了电话。这一搪塞,便是五个月。五个月来,母亲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的次数已经不低于二十次。对此,东生心中也是暗生不爽,事业的巨大发展和业务的繁忙让他厌倦这种问题。另一方面,他又满怀羞愧,心想等能够抽出时间的时候就回家看看。但是这一忙,回家的想法就被搁置到九霄云外。不过东生并没有因为忙碌而完全忘记远在老家的母亲,他心里面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加倍补偿自己对母亲的所有亏欠。
直到这一天,东生正坐在自己的奔驰车内准备去见客户的时候,王婶的电话打了过来。
“东子呀!快回来吧!你妈重病了,看样子……看样子快不行了!”王婶的声音听起来慌乱而又焦急。
东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双眼直直地没有了神采。但是随即,他又想到上次王婶和母亲联手骗自己回家的事情,脸上的表情就由惊恐变成了狐疑。“王婶,你没骗我吧?”
“你这个畜生!都什么时候了,王婶还骗你!再不回来见你妈最后一面,以后永远都见不上了!”王婶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极为激动,就像是一头愤怒的野兽一般,语气中充满了足以燎原的怒火。
东生顿感心头不妙,从小到大,王婶从来没有这般训斥过自己,这下才慌了神,急忙问道:“王婶,我妈到底怎么了?”
“你妈快不行了,再不回来,你真见不上最后一面了!”说完,竟挂断了电话。
东生开着车,脑中一片空白,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等他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就直接驱车往高速路口开去。一边像上次一样满心希冀地期待这又是母亲和王婶联手导演的一场戏,一边也被无尽的阴霾笼罩在心头。六个多小时后,当车开到村口的时候,东生却没有看到母亲站在那里等待的身影,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的位置。
当东生回到家时,母亲已经永久地闭上了双眼走了。她走得很安详,手里紧紧握着东生小时候的照片,嘴角还残留着凝固的微笑。东生最终还是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那一天,他哭得极为悲恸。那种悲伤,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哭,而是歇斯底里的嘶吼。任凭王婶的耳光将他的脸打得火辣辣的,也终究无法消除他心中的愧疚与自责,更无法弥补他心中永远的缺憾。那一刻,他才明白,为什么母亲忽然变得像孩子一样缠人,但他已经没有了以后去弥补这种缺憾。而这,也将伴随着他的后半生,在痛苦和愧疚中度过。当王婶的手用力扇在他脸上时,透过模糊的双眼,他看到的是母亲。
后来,王婶告诉东生,七个月前,母亲便得知自己得了癌症。怕拖累自己,便将这事守口如瓶,谁也不说。直到她感到自己这一关彻底熬不过去了,才找王婶说出,说等她即将咽气的时候,再打电话叫回自己的儿子,见他最后一面。她临走前,一直念叨着他的名字,因为喉咙里卡着一口痰,只是一遍又一遍呢喃着:“东……东……东……”
但是这种迫切的呼唤,却没有等到自己的儿子,没有等到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已经是七天以后了。东生的胡茬浓密,面色憔悴,双眼红肿,像是一下子衰老了十几岁。他拿着记忆中的那把旧锁,永久地锁上了家里面贴满了白纸的大门,锁住了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家。在失神中后退了两步,看着这个在自己十岁时,父母辛辛苦苦修建起来的房子,东生竟不顾身后等待着的妻儿,“噗通……”一声就跪倒在了地上。和他一起跪下的,还有装在口袋里的那张存着六万块钱的银行卡,那是母亲近几年来攒下的钱。直到这个时候,东生才意识到,母亲真正需要的并不是这些。他的眼泪无声流淌了出来,热泪在空中划出一道直线落到地上,但并没有滋润到干燥的黄土,而是在地面掀起了阵阵尘埃,便被黄土包裹,不见踪影。深秋的寒风吹来,挟着枯黄的树叶在空中盘旋,它带着东生悲恸的哭声一起,融进这萧瑟的天地之中。
这次,奔驰车是慢慢驶离村庄的,车上没有一个人说话。东升的眼泪无法抑制,早已侵湿了他胸前的衣服。他不断回头望着,好像母亲一直都站在家门口目送他离开。他知道,母亲永远站在那里,盼他回家……
◎青疯,原名张林键,1993年生,陕西富平人。延安大学新闻专业学生,作品散见于《陕西日报》《延安文学》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