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塔
一个在提琴之间等待着我的人,
逢到一个世界如同一座埋葬的塔,
塔尖埋得那么深,
比所有嘶哑的硫磺色的树叶还要深;
还要深,在地质的黄金里。
——聂鲁达:《马丘比丘之巅》
乌鲁班巴河谷里的石头
这些印加帝国的残肢断臂
经历过了煞有介事的仪式
被卸了下来,从自身不保的
皇袍里漏了出来,流落到了
乌鲁班巴河谷,被命运的激流
冲击着,背负着过于沉重的历史
无法动弹,就连下坠的可能
都微乎其微。或许,那从印加
古道倒退着走来的巫医,能把
它们装回到臃肿的安第斯山脉
如同木乃伊,只有与尘土合作
才能成为肥料,并护住植被。
太阳神庙
我是整个帝国最虔诚的祭司
然而,只有太阳,没有神,谁
能忍受在这庙宇里度过余生?
我的石头被枪击,被炮轰
只受到一点点皮肉之苦
我的地板被铁蹄践踏
只留下一些短暂的伤痕
趁着我心灵的空虚,他们
硬塞给我一个新神,说他
更强大,但我感知不到
他法力无边,于我何用?
五百年前,我的庙宇就被洗劫
一空,我已习惯了只有阳光的
日子,甚至不再祈求那羽蛇
乘坐美洲豹拉着的金车,哪怕
一瞬间,驶过我黄昏的屋顶
还好,一万匹马的风雨也没能
让我的信仰之墙有一丁点开裂
你哪怕是一页写满了颂歌的纸
也休想找到乘虚而入的缝隙
致安第斯山
铁的装饰就是铁的桎梏
分泌得越多,束缚就越牢固
黄金的美妙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类被美梦围困得还不够吗?
马丘比丘老了,但他宁愿被大雾
绑架,也不甘心隐没在安第斯的深处
正如那更老的山峰,整个头都白了
思想的清水还是天天在渗出
向山下所有的动物和植物灌输
乌鲁班巴河是一条未曾剪断的
脐带,供养着印第安文明的堡垒
这些到死都没有成熟的孩子
印加古道是你用来记事的绳子
绵延三千里的历史上,你打了
多少个结,多少个结成了死结
今天我如此迅速穿越了马丘
比丘,是为了赶赴你更年轻的
儿子的约会,让维纳比丘亮开
翠绿的嗓子,哪怕山鹰停飞
《山鹰之歌》还得有人唱下去
咒 雨
诗是最古老的咒语
我还没念完
雨就来了
马丘比丘被乌云
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们只有马上下山
才能突围
当年世界的肚脐眼
被西班牙人围困时
就是因为没有突围
末代皇帝成了俘虏
这一大群乌云定是皇帝的旧部
被他派来报仇雪耻
他们要用雨
赶走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侵入者
他看着这么多老鼠抱着头乱窜
一定万分狂喜,这接踵而至的响雷
就是他郁积太久的冤仇化作了笑声
几乎连退路都已被雨截断
还是他的臣民的茅草屋
收留了我们
山鹰庙拟山鹰之歌
我宁愿是河水,而不是河谷
我宁愿是火车,而不是铁轨
我宁愿是流云,而不是太阳
如果没有我,炊烟就要断失
玉米就要夭折,村舍就要死去
如果没有我,那满载好奇心的火车
就要被泥石流扑倒
被洪水推入万丈深渊
自行滑入陡坡的血盆大口
你们以为我总是在空中闲荡
却不知我每天都要被太阳的一万支箭
射穿喉咙和脚踝
当我跌倒在地上,连行走都困难
当山鹰的头脑被国师的一句咒语
钉在石头上,它巨大的羽翼
依然竭力伸展着
我力图用聂鲁达的诗句
帮助它重新起飞
却被带雨的时间打断
见证毁灭
星球与星球碰撞,大大小小的
石头如同冠伞鸟的翅膀的碎片,
直直地砸下来,砸中皇帝和奴隶的
几率是一样的。但结果迥然不同。
奴隶就此结束西西弗斯的命运。
而随着皇帝陨落的是将军和历法。
建设的石头需要千千万,毁灭的
可能只需要一块。那些被砸到
地下的妃子,她们的裙裾依然
飘荡在宫殿的眉梢。那些被砸到
地下的麦子,它们的种子仍然
以曲里拐弯的方式冒出地面
在追随皇帝出逃的人流中,我
不是最后一个,但我是最后一个
跟他诀别的,我要见证帝国的
灭亡,直至最后一刻。否则
我怎能坐在汴梁的灌汤包子里
独自向你们吟唱这一首挽歌!
聂鲁达之后
我可以缺氧,双腿像灌满了铅
我的诗必须充满氧气,矫健
犹如参加汽车拉力赛的轮胎
在生物的气息消失殆尽之后
废墟成了精神的沃野
聂鲁达之后,马丘比丘
依然召唤诗人用梦去耕耘
一匹马把骑士驮到这里
就算完成了使命,沉默得
像一块面包,宁愿成为
别人的食品,宁愿腾空
自己囤积了三十年的粮库
我终究要被那团印加的乌云
追猎,它骑着大鸟,奔袭大半个
地球,追到了北京,逼迫一管
羽毛帮它排泄掉泪水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