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益 Zhang Deyi
数羊的失眠者
◎章德益 Zhang Deyi
我睡着时,那人走来信手把我的脚趾全部掰掉了。我痛醒时,他还在。他非常真诚而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向我谦卑地解释说,哦,他最近要去远方呢。他此生要去的远方必将比我多,比我艰难,比我复杂,所以一定要带上更多的脚趾备用。他并且表示,待他日后用完后一定把我的脚趾修补好,如数归还给我。
四十余年过去了,我一直躺在床上等他归来。但一直没有消息。而我失去脚趾的部位却在那四十年里渐渐长出了枝桠,长出了树根,长出了道路。并且蔓延开来,把我自己笼罩在一片鸟语花香、树木丰美的乌托邦幻境里。
从一具完美的人体逐渐变成一只扭曲的回形针是一种生存进化过程。我一生都在努力地弯曲自己,以便能让脊椎的曲线适应现实的弧度,以达成流线型的温存状态,进入一只预约的针眼。弯曲的过程中当然会听见自己骨骼的碎裂声,脊椎的位移声,颈椎的错位声与尾骨的松动声。但这又有何妨?重要的是比例感,是对流线形生命状态的完美理解,掌握,追求与达成。当你成功地把脊椎弯曲,把灵魂弯曲,并使之优美而准确地按照公众所认知的弧度別进肉体里,別进呼吸里,別进他人的认同与赞赏里,并把自己像一份別好的公文夹或者履历表或者病历卡般高高挂起在众人看得到的地方。那么,你就可以骄傲地宣告,又一枚新的人性回形针在这人世间完成了。
遵照他的遗嘱,家人郑重地把他葬进一面略有裂痕的镜子里。一面珍藏在他家阁楼上樟木箱底的祖传镜子里。
这镜子比他年岁大。比他记忆久。他祖父照过,他祖母照过。他外祖父照过。他外祖母照过。他父母照过。他(她)们的影子都合葬在里面。等他归去。
葬进镜子是一种水葬。粼粼的镜子透明而清澈,你俯首时就看见几代人的悲与欢合葬在一处。生存以影子描述年月。葬进镜子更是一种海葬。镜子深广,渺若日月。无边无际的镜面上绣着他们的用幻影起草的家谱与碑文。他们驾着一叶用他白发雕成的独木舟前往;划着一艘用他稿纸折叠的纸船前往。船里坐满唱着挽歌的文字与标点。
遵照他的遗嘱,他们在镜子的最蔚蓝之处把他葬下。不燃烛,不撒花,不惊动镜子深水区里宁静而永存的水族。只等待纸船被一炷血火燃起幻成朝霞就搭乘旭日而归。夜之镜面有星星,他们把它视作苍穹为他燃亮的一星一星钖箔,夜之镜周有旭阳,他们把它视作陆地向他祭献的一只火焰花篮。
祖居地的镜子是一切光与影的墓地。是人的本质的归宿之地。时间以风平浪静的镜子表面虚构了一代又一代人的人生。世界又以风诡云谲的镜子深层湮灭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存在。只有影子从最底部漂浮上来,呈现我们匆匆的一瞬。
光与影的冲突是一面镜子。生与死的和谐是一面镜子。时间的沉淀物淤积成镜子最深处的水银。当镜子合拢,浩大悠远的镜子表面就重现了我们曾经的存在。他一生写过的文字就成了这镜子水域里的岛,屿,珊瑚礁,热带鱼,沉船,溺水的水手,水手们唱过的歌以及海市蜃楼。不必绕岛一周。一面镜子的尺寸就是他的一生。
那女人在早晨从衣架上取衣,准备换一套全新的出门,却发现不对。她发现那件原本光芒四射的衣服却在衣架上沉重地耷拉了下来,吐着灰暗色的泡沫。原本的华贵色彩已枯萎成一片死一般的灰白。整件衣服已停止了呼吸!她惊讶地大喊一声,发现那衣服已在昨晚的衣架上自缢而亡!她赶紧打120电话请求急救。医生赶来,忙对那件衣服进行按摩,人工呼吸,输氧,作心电图,打强心针,但终告不治。那衣服为什么选择自杀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多年后,经法医们反复审视、研究、判断,终于得出如下死亡结论:非自杀而为误杀。死因是那衣服上承载了太多的非存在必需的珠石,珍宝,绣花、水晶扣,丝绸花边,纯金拉链以及口袋里的鼓鼓钱包,而使薄薄一袭轻衣承受不了如此奢华之重,轻佻之重与无妄之重,终致挂在衣架上的它窒息而亡。
如果非要指认一个什么凶手,那就是助它沉沉下坠的地心引力!
每一种思想,呵,每一种思想,都曾在我头脑里筑过一座大使馆,都曾派驻过一名特命全权大使,在我头脑里办公。我固有思维里有一个可疑者,常想去那大使馆看看,寻求签证,去另一种思想里旅行一次。但那大使馆一直铁门紧闭,一直拒见。晚上,呵,那大使馆里倒灯火通明呢,一片绚丽,但铁门依旧紧关,且每一扇窗后都拉着厚厚丝绒窗帘,只透出一片神秘莫测的朦胧光芒。我远眺着窗帘背后恍惚出没的人影,想,他们在干什么呢?究竟干什么呢?突然想到,呵,也许,也许,全世界的大使馆都曾干过间谍工作吧。就担心,担心他们是否也在偷偷侦察我?呵,窃听我的脉搏?窃听我的心律?搜寻我汹涌脑海的水文资料?抄录我心电波的耗电量?丈量我身体的内部空间与灵魂的地理方位?呵,都有可能,都有可能。如此,如此,许多许多岁月过去了。我的思想却依然故我。只记得,呵,只记得思想们不断轮番进来建造大使馆又拆掉大使馆,思想们不断派来新的特命全权大使又撤换掉旧的特命全权大使。但是,但是,呵,我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任何一个大使,也从来不知那些大使到底来自哪一个国度。
我在纸上写这个字的时候,已诡异地感到它的一笔一画间有鬣毛飘拂,有阴风飘动,有呼吸浑浊,有兽脊拱涌。在写完这个字的一瞬间,我忙用手捂住它,但已来不及了,白纸內清晰传来一声撼天的兽啸。
一瞬间我的房子一片回声,四壁颤栗。
白纸上已经隐隐长出一片荆棘,一片野树,一条河滩;甚至有石头,荒烟,泥路,狼藉的鸟尸,牛骸与铁青的山脊线从纸纹內隐隐拱出。
手掌下分明感到有一种被咬破,被撕裂甚至被吞噬的锥心之痛与绝望之痛。血,从指尖上滴落,染红了笔与纸。
我能不能松手?我不清楚。只感到手掌下捂死的这个字反复地在挣扎,在反抗,在喘息,在腾跃,在撕咬,在呼唤它的伴侣,在向宇宙求救。
只感到四周的房子,四周的空间正徐徐收紧,包围我,威迫我,如拥有这个字的字典,百科全书,动物大辞典或者无敌的经卷,只为这个字而摊开着,准备着,注释着与存在着。
终于支撑不住了。终于要松手了。终于要黙认自己的命运了。想,就让自己被这个字吃了吧。
我松开了手,却无声,却风平浪静,却云淡天青。细看,呵,原来在纸上只写了个“我”字呵!
总是遇到一些方程式般刻板而又横冲直撞的人向我阔步走来。我躲也躲不开。他一见我,就用他眼睛里的未知数X扫描我的心灵。我马上伪装成另一个未知数y渴望从他的定义里逃走。但都无效。他总能精准地把我擒住,把我演算进他的定理,他的公式,他的小数点与他的余数里。我为此在家苦练气功,渴望日后再遇见这类数学公式般的人,能够一举发功拒他于千里之外。某日,又在街头遇此人 ,正待发功,那人就从容而疾速地自他口袋里取出一把直角三角尺,一下子把我框进他用三个角度,三个点与三条边线构成的既定格局里。并一摇,晃出无数三百六十度的眩目角度把我箍在里面。我的气功一无用处。我只能高喊着我仅仅是余数我仅仅是负数我仅仅是小数我仅仅是虚数我是被除数我是微积分我是哥德巴哈尚未完成的猜想,我是……一脚撞开它的最小角度落荒而逃。但前脚刚迈出去,后脚就卡进他早就设定的叧一道高次方程里。呵,我遂被他的数学公式框住,被他的定理擒住,被他的标准答案摁住,被他操控成一颗环绕他呼呼飞翔的不知东南西北的卑微卫星。
那天,我偶然与一只停在我窗台上的苍蝇四目对视。竟清晰地看见那小小蝇眼里竟住着一个人。一个满头黑发,面目年轻,穿着清洁的人。谁?如此年轻之辈怎么住在如此肮脏的蝇眼里?我正要细加辨别,发现那人却一闪之间不见了。是我惊动了他还是他有意回避我?我太想知道了。这简直是令天下哗然的奇闻呵!冲动之下我一举操起苍蝇拍打下去。那苍蝇惨叫一声跌落进尘土里。我捡起死苍蝇把它放到显微镜下,然后对它的拥有四千只单眼的复眼进行逐个搜寻。太难了。一只拥有四千只单眼的复眼简直就是一座拥有四千间豪华客房的五星级大迷宫呵。我在甬道交错,走廊四布的苍蝇复眼里一间一间地仔细找,反复找,终于在第三千六百零九只单眼里发现了那个被不幸株连而夭折之人。我对他细看,看了一遍又一遍,竟一时发懵,木然,那不是我自己吗?那不是许多年,许多年前的我自己吗?呵,多少年了?……也许,半个世纪了?呵,难道这五十年间我就一直囚在一只蝇眼里,生活在一只肮脏的世界复眼里?
眼前,那只小小蝇眼已开始渐渐扩大,成为一片云海翻滚,电闪雷鸣的天空。
暗屋里,那一排朦胧的灯座恍若一排已然摘去头颅的空无肩膀,瘦削而颓废。头颅呢?有人问。呵,已被主人摘下充电去了。
那其实是一间展览雕像的画家工作室,还未正式开放。园丁在窗外修剪冬青树丛。咔嚓咔嚓的剪枝声惊心动魄。走廊尽头,瞥见电线插座里隐约流动着火与电的血液。有人喊,电充好了。谁的头颅里突然一片惨白的光明?
一排排石化的肩膀突然复活了过来,雪亮,沿墙角优游,绕墙壁梦游。而四壁上隐隐浮现出一帧帧前朝人物的剪影轮廓。头颅后一律垂着一截短短电线,如辫子。谁的手搭拉在上面。
我在一部大词典里寻找“水”的注释。那本词典就变成一条河流,汹涌而浩淼。其它所有与水无关的字都在上面漂浮,或者淹死了。我在一部大词典里寻找“木乃伊”的注释。那本词典就变成一座金字塔,四周环绕着遍地月光的沙漠,一头骆驼驮着那个字穿越夕阳而来,庄重而苍老。我在一部大词典里寻找“火”的注释。那词典就幻丽成一片火的祭坛。词典里其它的字都委身成它的柴薪或灰烬,而整部词典则成为它鲜丽的光芒或者浓重的黑暗。我在一部大词典里寻找“我”的注释。却没有找到。只有一个“他”字告诉我,“我”的所有笔画都已被结构进“他”的笔画里了。呵,“我”的影子是“他”的一撇,“我”的头颅是“他”的一点。“我”的脊椎是“他”的一捺,“我”的佝偻是“他”的一勾,“我”的面具是“他”的部首。“我”的心灵是“他”的偏旁。我的……我“砰”地合拢字典。词典颤栗了一下,然后从它内部突然传出了奇怪的回声,悠悠不绝,绵长无际的回声,呵,只有那回声,那回声,才是我一生唯一的注释。
躯壳养着一只鸟儿:心。躯壳是鸟笼。
心灵养着一只鸟儿:梦。心灵是鸟笼。
房子养着一只鸟儿:人。房子是鸟笼。
白纸养着一只鸟儿:诗。白纸是鸟笼。
天空养着一对鸟儿:日与月。天空是鸟笼。
海洋养着一只鸟儿:船。海洋是鸟笼。
地球养着一只鸟儿:人类。地球是鸟笼。
到处都是鸟笼。秩序是鸟笼。法则是鸟笼。欲望是鸟笼。野心是鸟笼。生存是鸟笼。坟墓是鸟笼。
大鸟笼里的人嘲笑小鸟笼里的人。看,你在鸟笼里。他不知道他其实也在鸟笼里。
隐形鸟笼里的人嘲笑有形鸟笼里的人。看,你在铁栅里。他不知道他其实也在笼子中。
鸟笼随我们变形而变形。鸟笼随我们伸缩而伸缩。鸟笼随我们飞翔而飞翔。鸟笼有苍穹般恢宏又只有我们躯壳般微小。鸟笼透明。鸟笼无形。鸟笼已深深植根在人类的记忆与基因中。
宇宙是最伟大的鸟笼。每一颗星星都是它养着的鸟儿,飞翔在貎似无限的有限中。
骨灰盒是最逼仄,低矮的鸟笼。里面养着一个姓名。一朵火与一粒尘。
每天失眠。每天数羊。
但还是睡不着。羊却越数越多,越数越多,越数越多……什么山羊、绵羊、岩羊、湖羊、卷角羊、藏羚羊,挤满床上。趴满枕边,立满四壁,爬满家具,甚至跳上天花板。臥室里一片咩咩声,一片腥羶味!
怎么了?有时太太进来,赶忙捂住鼻子逃出去。到处向亲友诉苦,说我们家己成为羊棚,羊圈,成为畜牧场甚至种羊场了。
但我还是睡不着。我在床上就悠悠地想,既然还是睡不着,就干脆不睡了。不如起来,挤挤羊奶,剪剪羊毛,剥剥羊皮,甚至再杀一些稍肥的诸如鄂尔多斯小肥羊之类,趁明早赶往农贸巿场销售,还可捞个外快,补贴家用。同时,还可以抑制住羊群在我小臥室內的无限膨胀,造成环境恶化,牧草无法足量供应的窘境。我于是每晚不眠,追大羊,捕小羊,放羊血,清理羊骨。把小羊羔追进我的安眠药瓶里,把老绵羊赶进我的书桌抽屉里。把卷角老山羊绊倒,吊到天花板上的大蛛网里。
甚至有一次我还追着一头又高又大的销量极好的大肥羊,一直追到它的原产地澳大利亚呢。
甚至我还想在这羊的虚幻世界里成立一个全球失眠者绿色羊肉总公司呢!
画画的人,一生总是被四条画框追踪,寻觅,围困与限制。画家的生存过程就是与四条画框作斗争的过程。
他有时用画笔搭成穿越天地的梯子,放进画布里,爬出画面,爬出画框,又钻进星空,他就是米罗。
他有时变形出一百种脸谱,一千种曲线,一万种诡异的平面角度与立体角度玩弄画布,诱骗画框,他就是毕加索。
他有时钻进一只钟表里躲起来,让钟表完全软软地熔解成时间的岩浆,火山熔液,烧毁画框,缓缓流淌,覆盖地球表面,他就是达利。
他有时跳上一千匹骏马同时向画框外悲壮突围,他就是徐悲鸿。
他有时游进水墨里伪装成蝌蚪,荷叶,魚,石头,虾,让生命彻底溶化进万物里,并偷偷渗出画框,清纯地重归自然,他就是齐白石。
但其实画框是突不破的。千奇百怪的画框随你的伸缩而伸缩。随你的变形而变形。随你的大小而大小,随你肢体形状与心灵形状的不断变化而变幻无穷。
画框无边无际地放逐你。画框无边无际地包围你。画框无边无际地亲昵你,画框又无边无际地收容你与完成你。
因为你的四条画框是:生,老,病,死。
因为你的四条画框是:天,地,日,月。
我在动物园里已看到越来越多的文明景象。
一群穿鞋子的鸟。一群柱拐杖的鱼。一头戴白手套,穿高跟鞋的母老虎。一只戴紫红领带的猫头鹰。一群穿燕尾服的乌龟。一条镶金牙,戴金丝边眼镜的鳄鱼。一群穿长筒袜,丝质内裤的红屁股猴。
我因此对动物的日益人性化与文明化充满信心。
常常想提议,彻底拆掉动物园的厚墙与铁笼,使动物园的所有道路都无障碍地通向城市,通向居民区。甚至可以在城市行政区里单独为动物们划定一个特别行政新区。
不要跟我说什么动物园里至今还偶有猛兽伤人的现象。不,你看看街上吧,那些与铁甲汽车合谋吃人的醉驾司机不都是一头头老虎吗?而人类每年在全球各地互杀互噬互啖的现象不是以千万计吗?
如果我们有战略眼光的话,我们还可以在动物行政新区里设立从幼儿园到大学的各种教育机构,并广泛开发包括函授班,远程教育班与夜大学等在內的各种教育资源,对动物进行充分的开门办学。假以时日,动物们的文明程度与知识结构未必比我们低呢。
届时,我们将欣喜地看到,一队队西装毕挺,皮鞋锃亮的老虎文质彬彬地来到咖啡店里品尝咖啡。鲨鱼们穿着小短裤排队在公厕外等待如厕。操着俄语的北极熊与操着西班牙语的红嘴鹦鹉们在大剧场舞台上联合唱歌献艺。鳄鱼们静静地坐在图书馆里研读古罗马史与美国后现代诗歌史,而在它桌上,放着一副老花眼镜与一杯刚刚沏好的香气四溢的龙井茶。
哦,动物们是越来越与我们相似了。不,我们与动物们是越来越相似了。
精致的小剧场舞台上,一架钢琴,一架大提琴,几把小提琴,环绕一张覆有紫色绒布的长桌子错落有致地陈放着。少顷,一队乐师上场。他们有序地入座,端坐在长桌那侧的一列长椅上,但并不演奏。剧场里的观众早就坐满了。但乐师们依然纹丝不动,并不演奏。幕布升起又降下,降下又升起。不断反复。而乐师们依然纹丝不动。但我发觉周围的观众都已深深沉浸入音乐状态了。他们的神情完全是在屏息聆听,陶醉,痴迷,没有人私语。再过一会,再过一会,呵,终于,有零星的掌声响起来了。有海啸般的掌声响起来了。有人站起来带头欢呼了。有除我之外的所有观众都站立起来使劲欢呼了。他们的眼睛里都噙满激动的泪水。但乐师们依然端坐在剧场上空,端坐在乐池里纹丝不动。三小时过去了。散场。人潮汹涌。我在滚滚人流里情不自禁地向周围问了一句,我怎么什么都没听见?我怎么什么都没听见?周围没有人答理我。在走出剧场的最后一刻,我放声大问了一句,我怎么什么都没听见?!终于身边有人回过头来盯住我,半晌,他用鄙夷的口气回答了一句,你的心聋了!
当普遍的物化已成为人类的共同渴求时,呵,同时,同时,物也渴求进化成人类呢。于是,我看见,眼镜盒长出了角膜。眼镜片长出了视网膜。助听器长出了听觉神经。电视荧屏长出了白内障。镜子长出了面具。凳子腿长出了弹力丝袜。电视框架长出了假肢。烂袜子长出了涂有红油膏的一排脚趾。牙刷长出了两瓣鲜红嘴唇。漱口杯长出了胡须。楼梯长出了强健而灵活的膝盖。呵,这种现象真让我欣喜莫名呵。它让我看到了,呵,看到了物进化成人的现实可能与巨大潜力。哦,想到某一天,人类演化成半人半物之新人种,物进化成半物半人的新物种,呵,那将是地球诞生新新种群的最佳契机呵。我喜滋滋地想象着这种人与物互换,互相替代,互相合一,物与人融为一体的美丽图景,喜不自禁地把手就随意放在一只电视遥控器上。呵,想不到,想不到,那遥控器就突然一红一红地闪亮起来。我俯身细看,呵,那遥控器内部也正在一闪一闪地加快它的人性化进程呢。那里面已清晰长出我的两只眼睛,一根手指与我的一颗模具般的心。
我从来不认为我们人类只有在死亡后才开始腐烂。不,决非如此。而是,呵,活着时就开始腐烂。是的,活着时就开始腐烂。我们呼吸时的腐烂。我们微笑时的腐烂。我们思考时的腐烂。我们举手投足时的腐烂。我们装腔作势时的腐烂。我们内心阴暗时的腐烂。呵,我们生命深处时时进行中的隐蔽的思想腐烂,精神腐烂,人性腐烂与灵魂腐烂。呵,是的,我们无法阻遏这种以日常形态渗入我们每时每刻的内部的腐烂,细枝末节的腐烂,不经意间的腐烂与本质的腐烂。而化妆品,美容霜,增白露,十全大补膏,人参精,蜂皇浆等等,仅仅是防腐剂,是防腐剂的另一种别名或雅称。而名牌时装,名牌服饰,名牌珠宝,更只是表象的防腐剂的别名。哲人有云,“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话什么意思?就是说,太阳才是我们人类真正而且唯一的防腐剂。是的,防腐剂。太阳的防腐剂涂抹在我们的身上,涂抹在我们的血液里,涂抹在我们的泪中,涂抹在我们的梦中,涂抹在我们的伤口里,涂抹在我们的心上。我们人类才得以在貌似不“新鲜”的状态下延续到貌似“新鲜”的今天。呵,“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就是人类评选出来的有关防腐剂的最佳广告词。
这世界上最诡异的镜子一定是美容院里的镜子。呵,美容院的镜子,虚幻而异类,缥缈而深邃,浩渺而无涯。如果望进去,它里面一定漂浮着无数的脸。模模糊糊,似真非真的脸。梦幻的脸,虚拟的脸,恍惚的脸。似是而非的脸,也许的脸与或然的脸。呵,那些脸在镜子里都虚虚实实,半真半假。它们可以互相移植,互相嫁接,互相替代,互相对冲,互相链接,互相挪用与互相置换。呵,一张脸是另一张脸的画板,一些脸是另一些脸的底版,一种脸是另一种脸的苗圃,一群脸是另一群脸的孵化器或塑料模具。这是镜子吗?不,这是脸的二手市场。对。二手市场:二手的眉毛,二手的鼻梁,二手的红唇。二手的唇际线。二手的秋波,二手的耳廓线,二手的痣,二手的下巴,二手的颏,二手的嫣然一笑,二手的表情……它们还在不断被转手,转手,在无数五官与五官之间转手,在无数面具与面具之间转手,在无数虚拟的表情与虚拟的表情之间转手……永不成型,拒绝定型,永远加工在脸的流水线上。呵,万花筒般的脸,积木般的脸,拼图游戏般的脸,与自己五官捉迷藏的脸,集约化生产的脸,迷宫般的脸,变幻无穷,呈几何级数般增加的脸。呵,我早就断言,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了原初的五官与原配的脸。我们脖子上都是些含混的脸,模棱两可的脸,为他人裁剪的脸,由他人定制的脸,与他人混为一谈的脸,通兑通换的脸。
而这个世界,这个人间就是一面无边无际的美容院镜子。可疑的镜子。我们的共用的脸在里面沉浮,挣扎,漂移,蒸发,凝结,并升华出共同的表情。对,共同的表情。呵,我们经美容院过滤的思想表情。我们经美容院定型的灵魂表情。我们经美容院转手的生存表情。呵,如果没有美容院的镜子,这个世界还存在吗?这个人间还存在吗?我们人类的梦还会如此引人入胜吗?甚至,甚至,我们的脸还存在吗?
呵,镜子展开我们的世界图像。镜子珍藏着我们的小小人间。镜子里吱吱嘎嘎旋转着我们小小的破破烂烂的地球。世界就是美容院。历史就是美容院。而当我凝视镜子。呵,凝视美容院的镜子。镜子就是神的眼睛与上帝的瞳孔,就是我们自己的水晶棺椁与玻璃坟墓,就是苍蝇的复眼。
一生能有一个小角落容身是非常幸运之事。家是我的一个小角落。书是我的一个小角落。梦是我的一个小角落。诗是我的一个小角落。
不必用长乘以宽来计算每一种小角落的面积。六个孤独乘以一千个孤独也只等于一个孤独。半个寂寞乘以一百万个寂寞也只等于一个寂寞。
床是房子的角落。房子是楼宇的角落。楼宇是城市的角落。城市是天际线的角落。天际线是地球的角落。地球是银河系的角落。银河系是宇宙的角落。而宇宙是最虚无的大角落。
大角落与小角落都是角落。小角落与大角落构成无穷的连体角落。大角落裂变着小角落。小角落吞噬着大角落。大角落联姻着小角落。小角落乔装成大角落。
躯壳是尘土的角落,心是蝴蝶的角落。大脑是鸟笼的角落。神龛是疯人院的角落。天堂是刀砧的角落。水泡是汪洋的角落。
在我的角落与你的角落之间,星与星之间又多了天线。人与人之间又多了密码。手指与手指间又多了深渊。口袋与口袋间又多了荆棘。
在你的角落与我的角落之间,太阳已成了琥珀。海洋已成了蚁穴。月亮已成了落叶。废墟已成了蜂巢。苍蝇已成了蜜蜂。
多少万年,地层断裂,板块漂流,只为了形成更多的复杂角落。而历史的动荡更喜好用角落创造角落。用角落兼并角落。用角落盯梢角落。用角落绕过角落。用角落放逐角落。用角落主宰角落。我们每人都屈从于一只角落。我们每人都归属于一只角落。我们每人都是一只角落。而人类其实只寄生于各种猥琐的欲望角落里。你务必要记住,你只是供尘土,螨虫与蛆容身的最后的小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