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风行数十年
——记“诗人型”文学评论家阎纲(上)

2015-06-01 09:54李满星
传记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文艺文学

文 李满星

一纸风行数十年

——记“诗人型”文学评论家阎纲(上)

文 李满星

开栏的话

到了应该认真总结的时候了。从上世纪70年代末,新时期文学破门而出,启动了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至今将近40年,许多小说家、诗人尽享文学史的光荣,为后世学人所景仰,而那些同时代的文学批评家们则默默成了点缀和陪衬。星河璀璨,日月光华,文学宇宙中不只是那些璀璨夺目的作家与诗人,还有那些与之同样灿烂的评论家;正是因为那些优秀评论家的阐释、解读、推介与品评,广大读者才能更真切更方便的认识作家的文学价值,我们应该把目光集中在一些有特殊贡献的批评家身上。

因此,我们有了“批评前锋”这个栏目。

《传记文学》创刊30多年来,曾有一段时间专门记录文坛人物,引起广大读者的兴趣和专家注意。那是我刊前任主编涂光群先生的劳绩,因为他是文坛的亲历者,他的文章后来结集为《五十年文坛亲历记》一书,目前已经成为当代文学研究者的重要参考书。我们开此栏目,一方面想传承本刊的这一传统,另一方面则是为当代文学批评家设立一个小小的记忆空间,与更多的人回顾80年代以来文学辉煌时代的重要见证者和重大奉献者。即便是“缀网劳蛛”,也应该给一份认可和尊严,更何况这些人大都是独领风骚与开风气之先的霹雳手。

本栏目的体例是:为每个批评家提供25000字左右的篇幅,分上下期登载;以叙述为主,兼及评价;写人为主,叙事为辅;突出人物个性,文学史隐在文后。

2015年述及的批评家有阎纲、雷达、曾镇南、何振邦、宋遂良、孙绍振等六位。

——编者

在有着全面深化改革元年之称的甲午年秋,笔者采访了“诗人型”文学评论家阎纲先生。这位瘦而矍铄的老秦人,不顾83岁高寿,每日在电脑前敲键盘写文章。只见他虽坐着腰依然挺得很直,如一尊兵马俑。回望自上世纪50年代末开始以文学评论闯进文坛到新时期文学黄金十年以“评论诗”成一时之盛,他自谦地挥手说俱往矣!显得很平静。

书香世家,幼小喜好民间艺术

阎纲先生,虽在北京工作生活近60年了,但他常说他的家,他的根,在陕西礼泉县城的阎家什字。

陕西礼泉县,位于西安西北方,距离十三朝古都西安仅仅60余公里,自古为京畿之地,唐太宗李世民之昭陵,就在该县北部的九嵕山。阎家什字,指的礼泉县城之西北关十字,这里千百年来生息着一个书香门第的大家族——阎家。从清末到当代150余年,阎家可谓一门俊杰,诗书传家。他的曾祖父阎长荣,是当地很有名的儒生,不仅思想进步,且热心公共事务,曾于清末光绪年间,被当地士绅推举为礼泉县里民局长,还和戊戌变法时期帝党主要人物宋柏鲁,结为金兰之谊。两人情意绵长,常诗书唱和,以书画相赠。阎纲至今记得,自他小时直到上世纪60年代,他家收藏不少宋柏鲁的书法和画作。每到农历春节敬祖先时,神主牌位的两侧墙壁上,挂满了宋氏的字画,灯烛映照着甚是辉煌。他的爷爷阎守诒,也是读书人,在清末及民国一直在当地做私塾教师。他很小的时候就和爷爷挤在一盘土炕上睡,不仅吃尽了爷爷珍藏的小吃,且受爷爷教育发蒙,学着背诵《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等,学写毛笔大字,给庄里人家人写对联等。爷爷最爱和孙子说笑,寓教于乐中对他进行修齐治平的儒家教育,灌输宋代关学大儒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新儒家思想,讲宋柏鲁、刘古愚等当地“戊戌变法”领袖的事迹与历史故事。

“桃李门墙多俊彦”,这样的诗书之家,后代可谓一门俊杰。阎纲的父辈中,有两位文化名人。他的父亲阎景超(又名志霄),是阎氏家族中最早接受新文化洗礼的人,不仅精于戏曲艺术,还组织成立话剧团演出宣传抗日。阎纲的叔父阎景翰,是全国闻名的写作学教授,同时为著名作家,其笔名侯雁北,小说被编入陕西建国十周年文学献礼集,散文也被录入多种选本,被国家推荐参加莫斯科国际青年联欢节。先后主编多部高校写作教材,其中《写作艺术大辞典》被誉为写作学的基本建设工程,获中国写作学会优秀成果一等奖,为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有“陕西的孙犁”之称。阎纲的同辈兄弟中,有三位是文化名人。阎纲的大哥阎振维,上世纪50年代西北大学历史系毕业,供职于陕西昭陵博物馆,为历史文化研究学者;阎纲的堂弟阎琦,为西北大学中文系唐代文学教授,李白和韩愈研究专家;另一堂弟阎庆生,是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鲁迅、孙犁研究专家。

阎纲记得,他常随着父亲到新戏迭出的易俗社看秦腔戏。鲁迅曾为易俗社题写匾额“古调重弹”。在阵阵锣鼓、声声丝弦中,小小阎纲被台上的善恶忠奸、喜怒哀乐所打动,精神百倍。回到家中做梦都是王宝钏挖野菜、三滴血认亲、三娘教子、白娘娘盗草、柜中缘、杀狗劝妻、折桂斧(后改为《打柴劝弟》)等。有一天,父亲抱回美国造的小型留声机,唱片系百代公司灌制的梅兰芳、萧长华、程砚秋的京剧著名唱段,以及秦腔正宗李正敏的《别窑》和《渔光曲》《洋人大笑》等。这些片子天天放,天长日久,他耳熟能详,唱腔连带过门,一概背诵如流。在这种浓烈的文化氛围中, 小小年纪的阎纲渐渐入戏。他7岁时回县城阎家什子老家,在当地父老乡亲的鼓动下,还粉墨登上高台,演出《苏武牧羊》(饰李陵)、《西厢记·酬韵》(饰张君瑞)。他不仅爱拉爱唱,还能自编自演,成了家乡街头巷尾的“自乐班”里最年幼的、公认的“全能选手”。

“九一八”事变不久,流落到西安一所中学教书的张寒晖常上他家做客,总喜欢逗他玩。一次抱起他,问道:“会唱《松花江上》吗?就是‘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接下来,压低嗓门吟唱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支流亡离家的歌,非常感人。在座的人眼睛都湿了。他曾去过张寒晖的住处。那小小的屋里,只有睡的床和坐的凳子,任何乐器都没有。他问道,为啥他写的歌一听会想家?一听就想哭?张寒晖回答说:“我是学家乡婆婆娘们哭男人、哭儿女、哭坟呢!人越伤心越想报仇。”他在上世纪90年代退休后曾写了《张寒晖教我唱〈松花江上〉》,讲述了这件事。抗日战争爆发后,他父亲和张寒晖还组建了有着相当影响的大型话剧团“西安铁血剧团”,他父亲阎景超任团长,不仅忙于组织演出,还常接待经西安到延安的进步文化团体以及文化人,曾接待过“西北战地服务团”,和丁玲亲切交谈,见过萧红。丁玲对西安方兴未艾的话剧运动大加赞扬。

抗日战争爆发后,他父亲忙于抗日救亡运动,整天顾不上家,无暇照理家庭和孩子,加上西安常遭到日军飞机轰炸,阎纲在他大哥阎振维的带领下,逃离战争烟尘笼罩下的西安,回到了家乡礼泉县城的阎家什子。他那时刚到上学年龄,踩着家门前的土路,到县城中心的城隍庙上小学,后到县城南关文庙念县立昭陵中学。他大哥阎振维,给渐渐长大的阎纲,介绍了不少“五四”时期的新文学作品和抗战歌曲。甚至,他们兄弟将家藏的老古董翻出来,其中就有函装的《胭脂斋重评〈石头记〉》,这个少年记住了鲁迅等一大批进步作家的名字,激发强烈的上进心。

抗战胜利后,时局稍安,阎纲就回到西安转上西安菊林中学和西安一中,他因有戏曲音乐特长,经常被邀请参加秦腔清唱或独奏广东音乐等演出。当时,他父亲在西安创办《民言晚报》。刚刚步入少年的阎纲,不禁为社会之丑恶,时局的不堪长吁短叹,狷急不安,开始将所闻所见所思付诸文字,《我的父亲》《致奸商的一封公开信》等,刊登后引起强烈反响,进一步激发了他写作兴趣。于是,这个少年老成的中学生,大胆向《大公报》《益世报》等全国报纸投稿。他忧国忧民的性格,开始铸成。

1949年5月,礼泉解放,在家乡休假的阎纲,看到解放军宣传队在街头举办的图片展览,心灵受到强烈冲击:一个新的世界出现了!当时,这个酷爱文艺的中学生,高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对宣传队演出剧照看得津津有味。恰好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二兵团四军十师宣传队招生,他毅然报名,成为宣传队的新学员。他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兴奋得难以自己,特别是“要把屁股坐到工农大众的板凳上”的话(当年原文,后重新出版修改),一下子印在他脑海中,觉得能跟上人民的队伍搞文艺宣传是无上的幸运。他和宣传队员在操场上为解放军战士演出秦腔剧《穷人恨》《血泪仇》,感受到战士们看了演出后高涨的士气,受到强烈的震撼:原来,还有比传统秦腔戏曲更为现实也更动人的艺术!刚满16岁的阎纲,开始思考个人的前途来。从此以后,“为工农兵服务”的思想,成为他的人生观、文艺观的内核,刻骨铭心。

西安的学校开始复学后,经宣传队批准,阎纲又回到西安,继续念高中。他又被西安邮电工会宣传队拉去跑演出。一天,礼泉县委书记王育英派人捎话给阎纲,要他回县工作。阎纲回县后,随即参加寒假教师学习班,给大伙儿教歌。学习班结束,阎纲当上完小教师。一学期后调出筹建县文化馆,业余搞创作。他写的剧本《增产捐献》《传家宝》等出版,出席1951年召开的陕西省文学艺术创作者代表大会,并名列十位获创作奖名单,是最年轻的作者,一时受到瞩目。

阎纲回首前尘认为,故乡深厚的文化积淀,色彩斑斓的民间艺术,尤其是秦腔戏曲,对他一生的影响太大了,不仅是一水儿的美学熏陶,还有做人为文的规矩,造就了一个文坛“冷娃”。

进《文艺报》,亲历毛泽东改定“再批判”

1952年,阎纲作为调干生上了兰州大学中文系。1956年毕业后,分配到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文艺报》。其时,张光年、侯金镜、冯牧、黄秋耘这些文化大家正主持《文艺报》。张光年之文质彬彬,侯金镜之扎实严谨,冯牧之敏锐热情,黄秋耘之简约精当,给当时才24岁的阎纲留下深刻印象。他拜访过茅盾、丁玲、叶圣陶等文学大家,与邵荃麟、刘白羽、严文井、张天翼、阮章竞、李季、萧乾、钟惦棐、邹荻帆等经常接触;采访过来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的著名作家巴金,去北京西城区团委采访过即将出版长篇小说《青春万岁》的作者王蒙,专程到鞍山采访草明,并同工人座谈这位女作家的工人题材长篇小说;拜访过后来出版《敌后游击队》《战火中的青春》等长篇小说的刘流;聆听儒雅的杨朔,谈长篇小说《三千里江山》以及散文创作;同部队作家王愿坚常见面,写过推荐文章;联系作家叶圣陶、老舍等,发表过他们的创作谈;与当时名重一时的文学评论家李希凡互有往来,发表其文学评论;访问过“汉奸”文人周作人以及民国时期“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张恨水,还采访了正忙于改编小说《李双双》为电影剧本的作家李凖以及因《暴风骤雨》而闻名的湖南作家周立波、山西“山药蛋派”作家领袖赵树理……阎纲才参加工作不久,就广泛采访结识一些著名作家,极大地开阔了眼界,为以后文学评论创作,奠定坚实的基础。

1956年,阎纲刚到《文艺报》时留影

就在这时,单纯的青年阎纲,在中国作协《文艺报》切身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再批判”运动,对他一生的文风影响很大。

原来,早在他来《文艺报》的前一年暨1955年,中国作协就召开扩大会议揭批丁玲。到了1957年,“反右”运动在全国打响后,中国作协在此年再次重批“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随后一大批老中青作家被打倒。

1958年初,《文艺报》闻风而动,吹响“再批判”的号角。那期《文艺报》的按语,是毛泽东亲手改定的,同时特意批复《文艺报》编辑部一封信。阎纲说,他当时年轻幼稚,不谙世情,以为天降大喜于《文艺报》,兴奋异常,对毛泽东的信口诵心记,反反复复,过目成诵,多少年过去了字字句句如在眼前。上写:

即刻送北京文艺报张光年、侯金镜、陈笑雨三同志: 看了一点,没有看完,你们就发表吧。按语较沉闷,政治性不足。你们是文学家,文也不足,不足以唤起读(者)注目。近来文风有了改进,就这篇按语来说,则尚未。题目太长,“再批判”三字就够了。请你们斟酌一下。我在南方,你们来件刚才收到,明天就是付印日期,匆匆送上。

信尾及落款,是这样几个字:“祝你们胜利!毛泽东”;后是日期:“一月十九日下午”。

阎纲记得,在校样的另一侧,毛泽东又补充写道:

用字太硬,用语太直,形容词太凶,效果反而不大,甚至使人不愿意看下去。宜加注意。

阎纲认为,批评是尖锐的,锋芒毕露,但使人乐于接受,毛泽东的文风着实精美,风采迷人。他回忆,当时他们真幼稚得可以,竟把注意力集中到文风问题上来,对毛泽东的文字和书法赞不绝口,“你们是文学家,文也不足”,便下决心改变《文艺报》的文风。渐渐地,才觉得文风的背后是政治,“按语较沉闷,政治性不足”,这才是这封信锋芒之所在。所谓“政治性不足”,就是对反革命的丁玲、艾青等作家打击不力,笔法单调,他不满意;但毕竟是要打一场大胜仗,居高临下,不无得意之色。

丁玲、陈企霞在“再批判”运动中,又特别降罪为“我们的敌人”,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

此次亲历,对阎纲从事文学评论的文风产生决定性影响。他后来虽然碰过不少钉子,但一生依然追求“文需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

评“三红一创”,文坛升起一颗评论新星

阎纲至今对《文艺报》和侯金镜满怀感恩之情,他说:“在从事文学编辑和学写文学评论方面,《文艺报》是我的摇篮,侯金镜是我的恩师。”他刚踏进《文艺报》门槛,作为直接上司的侯金镜,就多次同他面对面沟通,告诉有了创作实践方知评论的甘苦,约稿时才能有共同语言。尽最大可能让他专业相对固定存下来,长期不变,争取在自己领域有发言权。侯金镜教他一丝不苟,更要有胆有识。

在侯金镜的指导下,阎纲主要是从评论《红旗谱》《红日》《红岩》和《创业史》等“三红一创”作品开始,闯入文坛的。

阎纲多次采访创作《红旗谱》的作家梁斌,听他谈一浪高过一浪异常感人的创作经历,很快写成文章,以《老战士话当年》及时报道;并组织召开座谈会,请专家对《红旗谱》进行全方位的、包括人性人情描写的研究和评论,一大批文章后来由他编辑成册,取名《革命英雄的谱系——《红旗谱》评论集》出版。从此以后,“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民族气节,“出水才看两腿泥”的韧战精神,“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农民复仇情结,“平地一声雷”的燕赵悲歌,响彻全国。朱、严两家族深沉炙热的传统道德精神,主要人物鲜明而有地域特色的性格特征,成为当代文学经典话题。

1958年,阎纲深入唐山部队座谈,撰写了文学评论《喜读〈红日〉》,一炮打响。

1961年,阎纲在《河北文学》第11-12期合刊上意外发现徐光耀的中篇小说《小兵张嘎》。此时,徐光耀为“摘帽右派”,开除党籍、开除军籍、剥夺军衔、降职降薪,在农场劳动改造。在侯金镜支持下,阎纲冒险组织评介文章在《文艺报》高调推出。后来,《小兵张嘎》共发行100多万册,改编成电影后家喻户晓,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以至于中老年。

就在这一年,阎纲拜访了阿英、秦牧、沙汀等作家,交往最多的,历时最长的,是长篇小说《红岩》的作者罗广斌和杨益言。1961年底,侯金镜带阎纲到颐和园云松巢阅读全年出版的42部中篇、长篇小说。他精研细品后,写成并在《文艺报》上发表了《一九六一年中篇、长篇小说印象记》,重点推出罗广斌、杨益言创作的长篇小说《红岩》。后来,又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学评论《共产党人的正气歌——〈红岩〉的思想力量和艺术特色》,认为作品将敌我冲突推向生死关头,烈士们的牺牲精神,给人的心灵以相当剧烈的震撼。由是,在全国引起“《红岩》热”,《红岩》大量出版,极大地鼓舞困难时期的全国人民。全国报纸副刊,称1962年为“《红岩》年”。

陕西作家柳青创作出版了《创业史》后,他立即约请冯牧及时撰写《初读〈创业史〉》,予以大力推介;后来还以《创业史》为题,多次举办“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大型学术讨论,使这部反映合作化时期农村、农业、农民的作品,受到广泛瞩目。从上世纪60年代初到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阎纲共6次拜访柳青,数十年追踪《创业史》。他认为,正是有《保卫延安》的压力,凭着“不受磨、不成佛”的毅力,柳青才举家从大城市迁往农村,接地气成为一个老农,14个春秋和农民一块儿滚,创作出《创业史》,使之成为畅销不衰的文学作品。

后来,阎纲又连续写了1962年、1963年两年的中篇、长篇小说综述评论,在《文艺报》发表后,都产生了全国性的影响。他在《一九六三年的中篇、长篇小说》一文中,最早评论了姚雪垠的《李自成》第一卷,指出该书“反映了明末崇祯十一年和十二年间李自成率领的农民军由斗争低潮到全军覆没,到重整旗鼓,到力争张献忠再度起义,到又一次地将农民战争推向高潮等一系列艰苦壮烈的革命历程。作品成功地塑造出了农民领袖李自成的英雄形象”。老作家姚雪垠心存感激,新时期到来后与阎纲几次见面,姚对阎纲说:《李自成》第一卷出版后,“当时一片沉寂,唯有你们一家(《文艺报》)公开表了态,我个人非常感动”,向阎纲表示了真诚谢意。

双手赞报春,写《班主任》评论大唱迎春曲

阎纲后来经历1962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红河激浪》一案株连无辜者数千人,《刘志丹》一案株连无辜者竞达万人之众,文联各协会奉命进行“文艺整风”。“文化大革命”来了,阎纲在“五七”干校戴上“五一六”分子的帽子,成了专政对象,与“主斗”对象冰心、臧克家、张天翼、严文井等老作家一起,开始了“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的苦难的历程,接受“文革”“血与火”的洗礼。

1976年元月,“文革”开始即遭停刊达10年之久的《人民文学》杂志,由张春桥夺去“复刊”出版。此年7月25日,阎纲被从湖北咸宁向阳湖文化部“五七”干校调回京参加筹备出刊的工作。

1976年第一期杂志露面后,在全国即引起强烈反响。究其原因,一是从复刊号开始,用毛体作为刊名标识,让全国人民眼睛一亮,似乎毛泽东提出的“调整党的文艺政策”即将落实。那毛体字,正是阎纲采自毛泽东1962年《词六首》于《人民文学》发表时给该刊主编信中的“人民文学”四字手迹复制而成的。二是本期刊物,发表蒋子龙的《机电局长的一天》。蒋子龙写了机电局长霍大道,“大道”者,大刀阔斧之谓也。此公兴利除害,狠抓生产,敢同“极左”言论对着干,表达了大众的心声。

这期刊物一面世,争议之声不绝于耳。蒋子龙的小说被认为是“毒草小说”,遭到“四人帮”爪牙于会泳严加指责和“极左派”批判。编辑部在重压之下,强迫蒋子龙检讨。但蒋子龙掷地有声公开表示:“一不写检查,二不再写小说。我是工人,谁还能不让我干活吃饭!”

在坚冰笼罩大河上下的隆冬时节,人们听到了大河底下传来地气回暖坚冰吱吱的春讯。

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春天来了!人们到处奔走相告,阎纲大喊“乌拉”!他不顾身体虚弱,夜以继日写下了一系列清算“四人帮”的杂文和论文,发表在《人民日报》等报刊上。尤以他披露《人民文学》复刊过程中鲜为人知的文章《〈人民文学〉复刊的一场斗争》,受到瞩目。

在《人民文学》1977年第11月号上,刊出当时任北京某中学语文教师的刘心武投来的短篇小说《班主任》,一时洛阳纸贵动域内,无人不说“救孩子!” 早在此前一月,编辑部收到刘心武投来的短篇小说《班主任》,阎纲和编辑部同仁争相传看,掀起了兴奋的狂潮。然而,当时政治气候乍暖还寒,甚至不时刮起倒春寒。主编张光年批示:“阎纲同志爱人是教师,了解情况,请他提出意见。”阎纲举双手赞成。并最早写了评论文章《谨防灵魂被锈损》。此后还在评论文章中屡屡提及,认为那是大河畔春风吹绿的第一枝春柳,它最早质疑“文革”灾难,竟然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一年之前!

1977年10月21日,粉碎“四人帮”后首次文会——短篇小说座谈会,茅盾、张光年、贺敬之等合影

开河了!大河畔春风吹绿第一枝春柳,坚冰裂隙冒出了第一股春水,引发文坛大当量的爆破!——阎纲回忆说。

紧接着,《人民文学》1978年第一期,发表了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被全国各大报全文转载,广播电台报道,盛况空前。阎纲认为,对这篇报告文学,不能仅仅从文学的角度看,还应该从思想解放的高度看,在三中全会召开之前质疑“文革”,多大的勇敢精神啊!它实际上是全面否定了“文革”,对于彻底否定“文革”,实现整个国家重心转移,具有开局之功。

《人民文学》1979年第一期,发表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阎纲当年就评论说:“仅就工业题材的创作领域而言,蒋子龙文起当代之衰!”他回忆,在那个思想还没有完全解放的年代,《乔厂长上任记》虽遭遇讨伐,但众声谔谔。毕竟,人们可以张口说话了,冰封十年之久的大河开流,任谁堵也堵不住了!

思想启蒙,痛批“文艺黑线专政”论

早在1977年12月,阎纲全心身投入到《人民文学》编辑部召开的批判“文艺黑线专政”论大型会议。他看到老中青文艺界名流百人聚集一堂,感叹万端:“四人帮”把文艺队伍打散了,但没有打垮!

这个耿直的“冷娃”,不顾乍暖还寒政治气候,接连写出《文艺路线质疑》等文章,“向‘文艺黑线专政’论猛烈开火”!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斗胆地认为,‘文艺黑线’是存在过的,‘文艺黑线专政’也是存在过的”,它“是一条货真价实的、靠强制推行、‘极左’的文艺路线——它实实在在‘专了我们的政’!”所谓“革命路线”“近30年中的‘始终主导’一说,无论如何不能说服人”。阎纲明白地道出:“极左”文艺路线,就是“文艺黑线”!它在“文革”前和“文革”中专了文艺界的政!

1978年8月,近知天命之年的阎纲回到复刊后的《文艺报》编辑部。他又写了《神学·人学·文学》,大声呼喊,彻底否定“文革”滥觞的个人迷信,让文学从“神学”回归到“人学”。他直截了当点透“文革”中将文学变为神学的要害,是让文学为政治服务,把文学等同于政治,最后政治代替文学,为阴谋政治服务。随后指出,把“神”变为人,是文学的进步,把人变为“神”是文学的变异;把人变成“鬼”是文学的左道,把“鬼”变成人是文学的复归;自命为“神”,是人上人,为人造“神”是人外人,以人为文的才是人中人。他语重心长地说,文学啊文学,谨防为歌功颂德的香火熏黑了自己的偶像!告诫作家,“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

随后,阎纲再次写了《提出一个问题——以简代文》和《一点质疑——文艺路线问题提问》两篇评论文章,再次义无反顾批“极左”文艺路线。他如屈原“天问”一样,先发出一系列的“问”,得出结论:既不存在“文艺黑线专政”,也根本没有刘少奇的“文艺黑线”,“始终主导”的依然是君临一切的现代文艺迷信!之后,阎纲还写了长篇论文《江青的背后》,以大量的事实证明:不触及“现代文艺迷信”,中国历史上这场文字狱的浩劫根本无法说通。

虽然大河开流,但依然还有两块巨石阻挡,奔流不畅,甚至回流旋绕不前。这个敢于担当的秦人,第三次义无返顾地站出来,在创作的《“现在还是放得不够”——两年来文坛之一瞥》中,大声疾呼:“现在的文艺路线,浪涛滚滚,大有冲决一切樊篱风发奋进之势。是浪潮,就应该‘放’行,任其汹涌奔腾,一泻万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不能挡、堵,只能开导、疏浚。一句话,只能‘放’,不能‘收’!”

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1979年10月,全国第四次文代会召开,阎纲作为“列席代表”参加了会议,特别用心听,亲眼见证邓小平在《祝词》中重申“双百方针”,明确指出:“所谓‘黑线专政’完全是林彪、‘四人帮’的污蔑”,“人民是文艺工作者的母亲”,鼓励文艺家“塑造四个现代化建设的创业者”,特别指出“绝对必须保证有个人创造性和个人爱好的广阔天地,有思想和幻想、形式和内容的广阔天地”。“写什么和怎么写,只能由文艺家在艺术实践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决。在这方面,不要横加干涉”。一直痛批“文艺黑线专政”论的阎纲,受到极大鼓舞!他把邓小平这几句话,视为经典,至今烂熟于心。

盛赞“小草”,又为斯民哭健儿喊“救救孩子”

几乎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同时,北岛发表了写于两年前的《回答》,引发“朦胧诗”大爆炸。就在这时,刚到中年的秦人雷抒雁,发表了诗歌《空气》,呼吁:“快把窗户打开,快把窗户打开!让新鲜的空气进来!”这首呼吁改革开放的诗歌,引起了在四周无窗的“铁屋子”待得太久的国人强烈共鸣。1979年6月,雷抒雁有感于张志新在“文革”中批评对毛泽东的个人迷信和“极左”路线,经受了近7年铁牢生活,受尽了肉体的、精神上种种摧残迫害,最后被“四人帮”在辽宁的爪牙割喉枪决,他彻夜难眠,义愤难抑,于8日凌晨的曙光中,急就《小草在歌唱》。问天理、问法律:“法律呵/怎么变得这样苍白/苍白得像废纸一方”;问良心、问正义:“正义呵/怎么变得这样软弱/软弱得无处伸……诗人的义愤,指向当朝也指向自我,还指向自己的党,自责作为党员的“我”……这首诗,最早先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像电击一样地震人!拷问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阎纲在早晨的广播听到播出这首诗歌后,立即赶往北京北太平庄《解放军文艺》宿舍向抒雁表示祝贺,盛赞他发现“小草”这一意象符号的义愤和才情,称道一个共产党员难得的忏悔和发问。抒雁起立,立正,向他致军礼。他称赞道,《小草》的历史价值,是在“朦胧诗”的“爆炸”中,突破“颂圣文化”的枷锁,掀掉“吃人的宴席”,彻底否定无产阶级专政下的“文化大革命”,从而推进敬畏天人的诗界革命。

“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后来,阎纲又读到鄂华的《又为斯民哭健儿》,为因大胆发檄文,义正词严批判“四人帮”迫害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罪行的史云峰,在“四人帮”粉碎两个多月后依然惨遭杀害而悲愤不已,雷抒雁的“小草”又在他的心头“歌唱”。壮怀激烈的阎纲,情不能已,便以《“救救我的孩子”》为题,又为斯民哭健儿。他写道:作为父亲的史云峰,竟然在粉碎“四人帮”两个多月之后,倒在了上升的初阳之下!史云峰倒下了,同张志新一样壮烈,惨不忍睹。史云峰死了,一个孩子天天等候着爸爸回家。孩子才5岁,并没有“像父亲一样成熟”。他和雷抒雁谈到张志新和史云峰的话题,不尽的酸甜苦辣,难忘的爱爱仇仇。

当时,刚从沉睡中醒来的国人,对象征主义的表现方式和开放的散射结构文学作品还感到陌生,甚至对“朦胧诗”产生抵触情绪。解放文艺,还要在表现形式上闯禁区,革故鼎新,提高艺术质量。有鉴于此,1979年7月3日,雷抒雁在创作《小草在歌唱》的20多天后,给阎纲一封很长的信,结合《小草在歌唱》的创作经验,提出“大胆引进西方”的论断,大声疾呼:“我想了想,问题恐怕不仅仅在于敢不敢说真话。现在不是有许多诗在说真话吗,为什么反响仍不强烈呢?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缺乏表现力,写的造作、拉杂、肤浅,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许多诗不是大白话,就是顺口溜。我想,要打破这种局面,诗人必须放开眼界,来点“引进”。”有鉴于当时诗歌创作中,陈旧的手法远不够用了,而隐喻、象征、通感、透视关系、打破时空秩序等自由想象的手法却展示了自由歌唱的前景,雷抒雁相当自信地说:“看来,为创新而‘引进’,将是一种趋势。”病弱的阎纲因即刻住院手术,收雷抒雁信后,在电话中作了回应,将原信推荐给天津《新港》杂志,后来以《让诗歌也来点“引进”——给一位同志的信》为题发表,颇受好评。

上:1980年11月在昆明,左起阎纲、刘锡诚、闻山

下:1983年秋在延安,左起崔道怡、王蒙、董得理、阎纲

阎纲认为,要是说《小草》是雷诗的符号的话,那么,这封长信就是雷诗的宣言。

顺便提说。从此以后,阎纲和雷抒雁交流观点,臧否文坛,过从甚密。后来,雷抒雁回首千古,读史有感,写了长长的论文《论杀戮》。阎纲读过了赞叹道:“小草”依旧在你的心里“歌唱” ,写得多么时空、多么技巧啊!进入21世纪,有一年俩人一起返乡回到故土回首往事,阎纲提起他的评论与和抒雁的诗歌区别说:“我是‘呐喊’,他是‘歌唱’;我是散文,他是诗;我是水,他是酒!”雷抒雁听后哈哈大笑。2009年3月,西安召开“人民诗人雷抒雁诗歌朗诵会”,雷抒雁说:“‘人民诗人’不敢当,我只想作个人民的诗人”。阎纲给诗人提意见说:中华民族还在苦难中前进,我们不能要求你代表谁说话,但希望你葆有原先的批判精神……2013年2月14日凌晨,还在蛇年春节期间,雷抒雁去世了,享年71岁。阎纲十分伤感写下了一篇回忆文章《“失去”的抒雁》怀念这位同乡知己。追悼会当天,悲痛不已的阎纲,流了三次鼻血,两次送医院急诊。此为后话。

上:上世纪80年代,北京饭店,阎纲与冯牧、周明、雷抒雁

下:1985年,阎纲 在《小说选刊》编辑部

冰河解冻,聚讼纷纭。1980年,文坛又出现了“伤痕”与“火光”的争论。阎纲立即撰写文学评论反驳道:“难道为了向前进,向前看,就应当忘记过去的伤痛?就应当让我们的伤口化脓?”并引用文坛巨擘巴金的话“我爱咱们的国呀,可谁爱我呢?”他为“伤痕文学”辩解,哭文艺的过去,也哭文艺的现在。“伤痕文学”在文学史留下了难以抹灭的一页。

湖北省文联刊物《芳草》在1980年第九期刊登一则《本刊启事》,撤掉报告文学《啊,父老兄弟》;在此前一月的1980年第八期《河北文学》上,又发生了对小说《省委第一书记》换稿重印的奇闻。阎纲听后拍案而起,写了《换稿奇闻》和《生的权利》,揭露此奇闻背后的真相:原来,湖北天门县委领导人采用“查千家万户”的“车轮战术”,在完全莫须有罪名下,破获“盗窃国库30万斤粮食”大案,大放“卫星”,一手制造的涉及人命6条、伤残17人、百余人备受折磨的特大冤案。湖北省委办公厅将此案作为典型案例,请省文联派人参加撰稿,这部“遵命”文学才得以问世。此纪实作品材料屡经核对属实。然而,当时的湖北省委负责人以“因为是内部的”问题,“不能捅到社会上去”为由,不仅要求编辑部撤稿,还对作者以违犯党纪处分,当事人不但被开脱,且由县委书记升为地委副书记。阎纲将制造文字狱的当时湖北省委负责人,比作相声《关公战秦琼》里的“韩老太爷”:“叫你打来你就打,你要不打,他——不管饭!”

解冻的大河,成奔流之势,浪涛挟裹着冰凌排山倒海一冲而出,奔向大海。《中国大百科全书》在“社会主义时期的文学理论批评”条目的释文中记录下了这一历史转折:“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后,特别是纠正文艺从属政治和文艺批评的两个标准的命题,使文艺批评有重大的转折和长足的进步……一批锐意突进的文艺批评者,脱颖而出,给文艺批评注入了新的血液,带来新的观点和方法,其中阎纲、刘再复等人都以他们的有开创意义的工作,受到人们的注意。”

(待续)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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