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心的圣殿
——中国歌剧的国际使者郭文景

2015-06-01 10:11
传记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狂人日记歌剧音乐

文 林 琳 抠 抠

向着心的圣殿

——中国歌剧的国际使者郭文景

文 林 琳 抠 抠

1994年,阿姆斯特丹,中文歌剧《狂人日记》惊艳了欧洲的歌剧舞台,作曲家郭文景成了那一年荷兰艺术节最大的焦点,他使中文歌剧第一次在国际歌剧舞台上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并以极富个性的音乐语言震撼了世界。

“《狂人日记》是一部中国的《沃采克》”,荷兰《人民日报》称,“郭文景灿烂而富有色彩的音乐与戏剧情节紧密结合,并由埃德·斯潘亚指挥的新音乐团表演得淋漓尽致。《狂人日记》给人以撕心裂肺、惊叹、动人和引人入胜的美感。”“这部歌剧可与描写疯狂主题的最好和最伟大的作品相匹敌。”“这部歌剧一下就扼住了听众的喉咙,再不松手。”“如此简短的歌剧怎会有那么丰富的音乐呢?”“郭文景粗犷和令人兴奋的音乐有时近乎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般地绚烂多彩,并咄咄逼人。”

就此,《狂人日记》被誉为中国最成功的现代歌剧之一,与谭盾的英文歌剧《马可波罗》同为里程碑式的作品。《狂人日记》开创了欧洲人在自己的舞台上演唱中文歌剧的历史,这在此前世界歌剧史上绝无仅有,对中国歌剧更前无古人。那一年,郭文景38岁,《狂人日记》是他的第一部歌剧创作,此后短短几年,它有了阿姆斯特丹、伦敦、法国鲁昂歌剧院、法兰克福歌剧院、北京国际音乐节五个版本,国际著名的意大利里科迪(Ricordi)出版公司与他签约。

接下来,1998年,郭文景的歌剧创作《夜宴》先后在伦敦、阿姆斯特丹、香港、巴黎、维也纳、柏林、珀斯、纽约等地演出近30场,成为第一部在欧洲、北美和澳洲成功巡演的全中文演唱的中文歌剧;2004年,《凤仪亭》首演于阿姆斯特丹,第一次成功地把中国戏曲引入西方歌剧。8年后舞台版《凤仪亭》登上斯珀里托和林肯中心艺术节的舞台,《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金融时报》《歌剧新闻》等好评如潮;2007年,《诗人李白》在美国举行世界首演,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歌剧新闻》称它是一部“具有东方冥想式的歌剧佳作”;2014年,国家大剧院委约的《骆驼祥子》首演轰动,并即将到意大利巡演,成为国家大剧院里程碑式的历史性突破。

荷兰版《狂人日记》/德国版《狂人日记》海报

伟大的艺术能感召人对生命本身的意识和情感,可以跨越国界和年代开启人灵魂之间的对话,郭文景的音乐做到了。他一次又一次刷新了中国歌剧的历史,一次又一次让中国歌剧发出了震撼世界剧坛的声音,除了天才式的音乐创作形式,这种震撼更在于其中蕴含的强大情感与关怀。从《狂人日记》到《骆驼祥子》,郭文景以犀利的音乐形式密切地关注和呈现出现代人的生存方式和精神现实,关注着从知识分子到农民工的中国人个体的命运,关注着国家前途与人民疾苦,他以个性色彩强烈的音乐艺术形式,向全世界传达了一个独立思考的中国人的心声。中国需要这样的声音,世界需要这样的声音。

“过去的三十年,我是有我的态度的,我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而郭文景的声音,远不止于歌剧。

1956年,郭文景出生在重庆。这位后来被誉为中央音乐学院四大才子之一的音乐天才,从小对音乐却不曾有半点概念,除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其他什么都无所谓。

他常常会痛心于恐龙灭绝的事实,渴望看到任何一种生命和事物的诞生,甚至想方设法创造生命。夏日,他把装上水和土的瓶子,放到院子里杂草丛生的最阴暗的角落,每天跑去看是否长出了东西。他爱养蚕,听说桑树是插枝就能活的,就拜托保姆买菜时带回桑叶,折一枝插在花盆里,不厌其烦地观察它活了没有。有一段日子,父母将山东乡下的外公接来住,外公是木匠,常带他到父母单位的车间里做各种船和枪的模型,外公用的榔头、钳子、斧子、刨子,也成了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

物质匮乏的年代,郭文景的童年生活与多数孩子一样简单,却充满奇思妙想。五个鞭炮也能使他独自快乐地玩一个上午。先挖一条沟,灌上水,小心地用瓦片在上面搭一个桥,桥上放一个鞭炮,炸掉。或者垒一个碉堡,放一个鞭炮再炸掉。几个鞭炮就有几个创意,这玩法,想是归功于董存瑞。他还喜欢一个人跑到房顶上躺着,任凭保姆四处喊寻他不到,然后偷偷地下来突然出现在她背后,吓她一跳。另一个挑战是想方设法去医院偷听诊器,听诊器的皮筋是他做弹弓垂涎的好材料,不过每次都无功而返,院长的儿子也不会令门卫大爷网开一面。子弹也自己做,还大有讲究。四川是红土地,家家自己砌炉灶,所以农贸市场有泥巴卖,两分钱一大包,买来的泥巴撮成球,阴干之后放到保姆做饭的炉子上烤干,就成了比石头更好的打弹弓的秘密武器。平时,他爱收集牙膏皮,拿到铁的台灯灯罩下烤,融成液体后再到河边找沙子,做模子浇筑,有时候浇筑一个陀,中间弄个孔,在孔里放一根火柴和一个钉子,缠上破布做尾巴,往天上一抛,落在地上砰地一声爆炸,效果就像炮弹。

7岁那年,按区域划分学校的政策,郭文景上了离家较近的解放东路第一小学,与哥哥之前念的干部子弟小学大不相同。哥哥的小学,前身是西南军政干部子弟小学,后来改名人民小学,同学家里都是干部,住的是民国时代的小洋楼。而解放东路第一小学则在望龙门江边的棚户区里,全是劳动人民的孩子,放了学,做完作业在街上玩的时候,会看见班上的同学在自家的小面摊上帮父母收碗干活儿。阴暗、潮湿、破烂的吊脚楼,底层人的辛劳生活,在当时衣食无忧、天真烂漫的郭文景眼里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一切如太阳从东方升起一样平常。直到三十几年后,读到虹影的小说《饥饿的女儿》,她笔下栩栩如生的曾经发生在他周遭的全部才真正和彻底地震撼了他的心灵。

上到小学三年级,1966年,“文革”开始,郭文景的校园生活告一段落。他喜欢看书,就自己找书读,尽管种类有限,毕竟比学校自由,想读什么就读什么,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柳庄相法》《麻衣相法》,也统统读过,唯独没有接触的就是音乐。

然而,未来永远无法预知。“文革”来了,每家要腾房子给红卫兵小将,郭文景家楼上搬进几个人,带来了很多乐器,凤凰琴、手风琴,整天在上面叮叮咚咚,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与音乐亲密接触。

后来,重庆的武斗如火如荼,真枪实弹地在街上打,郭文景生性好奇,常跑去看热闹。父母为了他能安稳地呆在家里,就买了一把小提琴送给他。他的命运也在一系列毫无计划的突发状况下锁定了方向。

一天,家中老保姆有个开长途卡车的侄儿,忽然上门探望,天晓得他知道如何定小提琴的弦,不但帮郭文景的小提琴定弦,还教他拉起了“北风吹”。另一个惊喜来自楼下的妇产科大夫,她会五线谱,知道郭文景学小提琴后,便从家里不知什么地方摸出一本五线谱,热情地教他认起了谱子。她是大学生,丈夫是国民党的一个县长,后来死在监狱里,留下她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和一个老母亲。

渐渐,郭文景迷恋上了音乐,特别在看完钢琴伴奏的电影《红灯记》之后,一天到晚坐在桌子面前,着了魔似的模仿电影中弹奏音程的各种动作,家人说这孩子神经有些不正常了。后来哥哥下乡,到酉阳县,那里的蛇多,没多久就传回了被蛇咬的消息,父母焦急万分,从广州弄了蛇药寄过去。他们不想让第二个儿子再下乡受罪,又得知重庆市文化局样板戏学习班招生的消息,知道组织上要培养无产阶级接班人,在舞台上扫除牛鬼蛇神,就带着郭文景去应招。由于招生条件主要是根红苗正,水平高低无所谓,郭文景出身革命家庭,加入学习班顺理成章,集训了半年后,被分到重庆歌舞团,从此踏上了音乐之路。

儿时的郭文景

重庆歌舞团有一个叫黄韦的年轻人,早年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跟郑小瑛是同学,“文革”期间参加了造反派,才得以把多年收藏的西方音乐唱片保存下来,常和几个好朋友关门在创作室里听。郭文景闻风后便跑去躲在外面,从门缝里第一次听到了古典音乐。这样一来,他有了好去处,一次正听着醉心的时候,人称大脑壳又尊为创作室大师兄的领导,突然冲了上来,破门而入,指着黄伟一通臭骂,不过没两天便“外甥打灯笼——照旧”了。

与黄韦相比,他的小提琴老师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叫冯叔容,是当地很有名的小提琴老师,但出身不好,演出时在乐队里也只能坐在第二排,更无缘小提琴首席,由于被定位是一个有历史问题的人,所以每次搞运动,他都逃不掉,必须老老实实的,“文革”一来,不得不烧掉全部乐谱,彼得版、莱比锡版等珍贵版本无一幸免,光纸灰就是一大盆。他是发现郭文景音乐天赋的最早的伯乐,不但私下里传授他处理乐曲的特殊技巧,更对他关怀备至。上课时天气闷热,他就在旁边为他打扇,饿了就拿糖果给他吃,更重要的,他善于讲故事,讲各种小提琴方面的故事,从而点燃了郭文景对小提琴、对音乐更深层次的兴趣与热爱。

18岁时,对音乐的情有独钟,使郭文景不再仅仅满足于演奏音乐,而萌发了创作音乐的冲动,他立志当作曲家,写那种男人的顶天立地的音乐,写崇高的、磅礴的、宏大的交响乐,写流传于世的经典。这大概是郭文景的宿命,因为不是每个热爱音乐的人都会产生像他那样强烈的创作冲动。他开始狂热地自学作曲,没有教科书,就用自己辛勤抄写来的小提琴曲谱跟人家换,换不来,就去抄书,甚至无理地闯入别人家里求。他为歌舞团写了一些作品,深受乐队演员、领导和群众的喜爱,也为小提琴老师冯叔容挣得不少面子,还得到了最好的进口版本的小提琴乐谱。

1974年,歌舞团到北京参加文艺汇演后,大队人马返回重庆,唯独郭文景和团里的一个低音鼓手,坐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两个十几岁的大男孩,连招呼也没打直奔到著名作曲家朱践耳的住地,尽管他是这位低音鼓手的舅舅,然而冒然求艺总有失礼貌,何况还吃住在人家里。

“我想学作曲,请朱先生上一课。”朱践耳热情和善,见两个孩子心切,便上了一堂和声的课,虽然只有短短十几分钟,却让郭文景如获至宝。

“哆来咪,哆来咪,哆来咪……”他把自己创作的《接过雷锋的枪》的引子弹给他们听,告诉他们,这个引子配了三个完全不同的和弦,能够产生三种完全不同的色彩,并始终保持一种向前冲击的力量。这讲解令郭文景豁然开朗,他领悟到色彩与动力、和声的全部要害所在,也是和声之于音乐的意义,并从此收获了“和声不是数学学问,而是实现艺术的手段”的重要观念。

与朱践耳的缘分还不仅如此。回到重庆后,团里把乐队这帮人安排在一个人民剧场里住。那时候,剧场没有演出,一天到晚关着门,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城堡,他们在里面自由自在地练琴,除了饭点集合到歌舞团食堂外,几乎寸步不离。日子久了,隐藏在剧场角落里的一扇扇紧闭的门,激发了这群大男孩儿的强烈好奇,他们挨着个把门撬开。轮到最后一扇,门锁落下的一刻,无数海报像瀑布一样涌出,扑面而来,“文革”前十几年的电影海报全部藏在了这间隐蔽的密室里。大伙儿兴奋极了,各抢各的,郭文景对海报没兴趣,却捡到了千金难求的大宝贝——一摞油印的讲义,记录了60年代朱践耳从苏联留学回国的一次讲座,蜡纸刻钢板油印,详细地讲解了和声,20世纪的现代和声,与样板戏完全不同,充满了奇异的色彩。这件宝贝他一直珍藏,直到上大学隔壁琴房的邻居借去看,再也没有还。

上大学前在家中

不过真正完成启蒙,是在郭文景考取中央音乐学院之后。

“文革”结束次年,邓小平复出,全国恢复高考的政策出台。郭文景得到了报考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的机会。从《人民日报》登出中央音乐学院恢复招生到招生开始,不过短短几个月,所以考试主要靠平时积累。然而,十年盼来的机遇,全国只有十个名额,一万多人摩拳擦掌,高手云集。中央音乐学院一个叫李春光的老师牵头,与几位爱惜人才的老师联名写信,辗转递给了邓小平,招生名额才从十个扩大到一百个。尽管百里挑一,郭文景还是顺利地通过了考试,倘若只招十人,那么中国乐坛怕是要失去他和谭盾两个重量级的人物了。

由于忽然扩招的政策和唐山大地震的影响,中央音乐学院的接待能力远远不够,所以本该1977年秋入学的一届,拖到了第二年4月。同学们年龄都很大,多数参加过工作,有的子女也上了小学,大家的共同之处在于强烈的求知欲望,于是集体向学校提出,春季的这个学期时间短、注册又浪费了大半,算在学制内有失公平,申请正式入学需从9月算起。

他们的请求被学校接受,五年制的本科学位,78级读了五年半。来之不易的机会,使那届大学生刻苦到了疯狂的地步,头几个学期下来,郭文景除了同宿舍的几个哥们,其他同班同学连名字也叫不出几个。他后来跟女儿开玩笑说,现在上大学的孩子不刻苦,是因为小学、初中、高中、十几年书读得太累,到了大学要休息一下,而自己那一代上大学刻苦,是因为之前玩了十几年。

在那个欢欣鼓舞的年代,全国上下沐浴在改革开放的春天里,老师和同学一样兴奋,有时候课讲完了,意犹未尽,就接着再讲,学生们更求之不得。晚上10点,琴房要统一拉闸关灯,他们就又找学校交涉,说作曲系的作业多、做不完,逼着校方专门给作曲系留一间教室,10点钟之后还可以亮灯学习。按现在的标准,那一届算得上是超级本科,笔试外的分析考试,老师直接在每个人面前扔一本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乐的总谱,要求写分析文章,毕业考试的题目二三十年后用来考博士,照样有人不会做。

大学一年级时的郭文景

教过郭文景的老师对他都有很大的影响,而给他留下最亲切记忆的,是钢琴老师李菊红。李老师的名字很中国,却是中德混血,对他爱护有加。

第一次听老太太上钢琴课,郭文景基本属于“白丁”,因为他只会拉小提琴。课后,她给他布置了作业,规定在一个星期内完成,那是她认为可能完成的一个期限。不料郭文景隔天找她上课时,就完成了之前的作业,这令她感到震惊。郭文景有过人的音乐天赋和悟性,再加上学习作曲练就了看谱子的功力,拉小提琴有了演奏技巧的熏习,两天内弹出一段钢琴曲对他算不上什么难事,却给了李老师不小的惊喜。

一天,李老师见他面色苍白,便叫他每个周末去家里吃饭,他若不来,就跑过去找,喊他:“回家吃饭。”有一回上完钢琴课,见他衣服脏,就命他换掉,拿过来帮他洗,这件事还招致了女同学的唏嘘。后来,他把精力越来越多地放在创作上。李老师见他练琴没有之前刻苦,就每次课后让他先去吃饭,说自己不饿,在琴房等,他吃完饭回来,再陪他一起练。郭文景的眼里,她就像高尔基《童年》中的外祖母。

钢琴课修毕的时候,老太太在北京最贵的俄式餐厅“老莫”,请她的学生吃饭,所有人敞开肚皮,吃到脖子才肯罢休。退休后她移居香港,郭文景的歌剧在香港公演时,还专程赶去看过。像李老师一样的老一辈知识分子,在音乐学院还有不少,他们对学生发自肺腑的爱护,深深地影响了后来从教的郭文景。他记得,当时指挥系有位年龄很大的系秘书,和蔼慈祥,一次在院子里撞见,看他正啃夹了牛排的馒头,就告诉他没有蔬菜不行,还拿了一个偌大的苹果给他。从教后,郭文景给自己定了方向,力争像他们一样善待自己的学生。

27岁时,郭文景大学毕业创作弦乐四重奏《川崖悬葬》,使他一举成名,成了班里第一个在国外演出自己管弦乐大型作品的人。在加利福尼亚、洛杉矶,《川崖悬葬》以粗犷的色彩和野性的节奏显示出新颖、老练而大胆的技法,博得了《旧金山纪事报》极高的评价。

毕业回到重庆歌舞团的第三年,也就是1985年,郭文景的两部作品《巴》和《川江叙事》双双在全国作曲比赛中获奖。同年,他的个人音乐会引起业界轰动,时任音协主席的李焕之现场激动万分。

此后郭文景陆续收到电影和电视剧配乐的委约,包括《死水微澜》《红粉》、四川电视台的《南行记》《棋王》《千里走单骑》等等。在现代严肃音乐不被看好的80年代,在重返北京之前的7年,他跟随各式各样的摄制组,踏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西藏、云南、三丹军马场,很多地方只有跟摄制组才能去,丰富了他的阅历,也从另一个实践的层面得到了历练,使他的生命中多了一股与学院派学习相制衡的力量。这段时间里,他创作完成了《小提琴协奏曲》、交响诗《经幡》以及自己最成功的作品之一交响大合唱《蜀道难》。《蜀道难》的手法接近肖斯塔科维奇那些深沉的交响乐,1987年在北京首演后,深得中国观众的喜爱,得了许多奖。次年,在格拉斯哥的中国新音乐节期间,《川崖悬葬》和《蜀道难》由BBC苏格兰交响乐团演奏。

1989年2月,一个小生命诞生了。郭文景说,有了女儿后,他的内心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连说话办事也与此前大不相同。

1990年,郭文景调回母校中央音乐学院。回到北京后,严肃音乐依然不景气,为了养家糊口,他一边教学,一边写电影音乐。郭文景的志趣在交响乐,坚守着18岁的梦想——创作伟大的世界经典。

从左至右:莫五平、谭盾、何训田、瞿小松、郭文景(1991年,阿姆斯特丹)

1991年,郭文景为西洋管弦乐队与中国打击乐创作了作品《社火》。这是一系列外国音乐家委约作品中的第一部,为阿姆斯特丹新乐团而作。正是在这部作品中,他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声音,引起了国外评论界的强烈反响,标志着他国际生涯的真正开始。

三年后,由新音乐团委约的歌剧《狂人日记》大获成功,郭文景和他的作品成了荷兰艺术节最重要的发现。正是在《狂人日记》阿姆斯特丹的首演上,美国辛辛那提打击乐团的负责人看中了郭文景,1996年委约他写一部打击乐的作品,并希望他能在乐器使用方面有所克制。打击乐作为一种独立的音乐表现形式,是近百年才发生的事情,之前的交响乐中,打击乐一般只有两个鼓,一个主音,一个属音,此外别无其他乐器。进入20世纪后,打击乐器越来越多地以色彩性的成分加入了管弦乐队,最终独立出来。常见的舞台形式是,一个打击乐者围着满台的打击乐器,发出各种各样的声响。

委约方的要求,激发了郭文景强烈的逆反思维,而“逆反”常是最好的灵感来源和创作滋养。于是他写了铙钹三重奏《戏》,普通作品是一个人打多种乐器,他的作品中是一件乐器发出无数种声音,就是所谓的极限写作。他发明了十几种新的打击乐的方式,写了六个乐章,令三个人每人拿一个铙钹,演奏时长30分钟,声音变幻无穷。三件小小的乐器,演奏出了细腻的节奏和精制的音色效果,被称作一本“为钹而写的百科全书”。现在全世界音乐学院的人都在演习这个创作,而且备足了中国的打击乐器,不像20世纪90年代初,郭文景到国外演出常要为背上打击乐器而发愁。

后来按照这个形式,他为荷兰海牙打击乐团写了《戏》的姐妹篇六面锣三重奏《炫》,三个人,敲六面京锣。于是,六面锣与铙钹一样走向了世界。

关于六面锣,郭文景的女儿还碰见一件趣事。她是学作曲的,一次去鼓楼两边的乐器店淘宝贝,推门走进一家店,打听六面锣的价钱,店主就问:“是不是要演郭文景的那个作品啊?”“郭文景是我爸,能不能打折?”店主有点吃惊,不过只给了很低的折扣。女儿有了面子,郭文景听后也得意,毕竟自己为中国打击乐的知名度做了贡献。

可见,传播文化的关键在于优秀的创作,要靠作品去征服人。

另一部令国人、世界为之惊叹的打击乐创作,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中表现活字印刷的一段《孔子语录》的配乐。里面用的全是中国打击乐,与孔子语录的吟诵珠联璧合,表现了儒家知识分子的雄健、强悍、高适、阔步。录音时,场面极其壮观,集中了中国的各种钹,大钹、铙钹、西藏的钹,还有一队板鼓和一队竹板,这些还不够,他又往里面混用了美声的男低音,效果雄浑。这部作品与张艺谋的追求一拍即合,工作人员对郭文景讲,奥运会每一段音乐都写了无数稿,找了无数作曲家,唯有这一段,只找了他一个人,一稿就成了。

郭文景在鸟巢为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节目《孔子语录》配乐/木屋台阶话《李白》

30余年里,郭文景先后创作了享誉世界的五部中文歌剧和几十部交响乐作品,斩获了国内外各项音乐大奖,享受“政府津贴”,被授予“国家教育成果一等奖”等数十种荣誉称号,成为国家艺术最高荣誉——中华艺文奖首届得主,入选中宣部首批“四个一批”人才工程,成为国际著名出版社CASA RICORDI—BMG近两百年来签约的首位亚洲作曲家。《纽约时报》称他是“唯一未曾在海外长期居住而建立了国际声望的中国作曲家”。

翻过年就60岁的郭文景,依然坚定少年时代的信念,忠实地追随内心的声音,一丝不苟地对待音乐,始终不移地为现实呐喊。早期作品《巴》《川崖悬葬》《蜀道难》《川江叙事》等被冠以巴蜀文化标记的创作,实则是借自然景观的描述,呈现人的生存境遇和中国人坚忍不拔的性格特质。20年前,一位国外导演找他拍纪录片,见到拿竹竿摆渡过江的苦力,郭文景说:“你们白人又高又大,可这里的人都是‘棒棒’,黝黑干瘦,就像河里的礁石,但他们很结实,小小的身躯下蕴藏了巨大的力量,二战时修滇缅铁路靠的就是他们。我写这些曲子,表达的就是这种力量,它源自巴蜀先民向外开拓、努力改变现状的决心和勇气。”

誉满全球的歌剧《狂人日记》《夜宴》《李白》,郭文景集中探讨了知识分子与社会之间的形形种种。《狂人日记》,再现了一个独立思考的人与周围的人的关系,“当一个人的想法与周围人不同,倘若不被社会接受,他就成了疯子,会被吃掉”;《夜宴》,知识分子玩世不恭、佯狂自保的心态与国家危亡之关系,“放纵和寻欢作乐是一种掩盖痛苦的悲剧”;《李白》,狂放、诗意、功名,变幻莫测的命运风云中,“知识分子自己的定位在哪里,依附权贵还是忠诚于理想”?

创作亦如此,不苟且,不迎合。2010年,郭文景受约写一部笛子协奏曲。起初,他想过创作一部弥漫中国风情的、充满标志性文化符号的作品,那将既讨有关方面欢迎,又受民间喜爱、知识分子认可,是多数作曲家时下的选择。可偏偏在动笔的时候,富士康发生了工人跳楼事件,过两天又是一起,接二连三跳了好几个。郭文景再没办法忘情于山水,没办法春花秋月,于是有了激荡着愤怒的郭文景式的《野火》。

刘延东为首届中华艺文奖得主郭文景颁奖

两年后,国家大剧院委约郭文景创作歌剧《骆驼祥子》,约定期限是一年。他很喜欢这次命题作业,因为这个主题完全可以照应今天中国的现实。可2013年上半年,离签约的演出时间还差几个月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创作,就坦诚地告知并要求延期。由于一个月搞完一台歌剧的状况不稀罕,所以委约方想当然地认为,两三个月一部歌剧对于郭文景这样的天才不在话下,指望他想尽一切办法赶出来,以免耽误已经做好的计划。

“第一,不要催我、让我不择手段地把它赶出来。第二,不要放弃这个计划,只要把它延期一年。如果你们觉得我违背了合同,我可以把钱退给你们,我不要钱,没有其他要求,就希望写好一部作品。”

国家大剧院的陈平主席非常宽宏大量,非常理解艺术的创作规律,他支持了郭文景的请求,使其得以从容精心地完成了作品。郭文景认为,如果没有陈平,就没有这部《骆驼祥子》。

郭文景最后用了两年时间完成了《骆驼祥子》,恢弘的交响、精制的唱段、跌宕起伏的剧情、栩栩如生的人物,呈现了一台臻于至高艺术品质的原创大戏,开创了国家大剧院原创歌剧世界巡演的历史。老舍之子舒乙看完首演后,激动地说:“这是最符合老舍原著精神的一次改编。”

纵使时代和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郭文景依旧是那个少年时代的追梦人,愿意拿“公宣队给他弄来的珍贵乐谱,换一本作曲的教科书”,向着心的圣殿,一丝不苟地创作关注现实、国家命运、人民疾苦的伟大交响。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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