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抱一《天一言》中的自然书写与生态意识

2015-06-01 09:48金传胜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宇宙主体小说

金传胜

程抱一《天一言》中的自然书写与生态意识

金传胜

著名法籍华人作家程抱一(François Cheng)的《天一言》(Le lit de Tianyi)于一九九八年出版后,在法国引起了强烈反响,受到了各大报刊杂志的好评,并随后获得该年度的费米娜文学奖(prix Femina)。小说虽用法语写成,反映的却是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在宽泛意义上,它不仅是法语文学的重要收获,也属于中国文学范畴。《天一言》的大陆中文版于二○○四年初版,二○○九年再版。由于程抱一的获得语写作现象,不少学者都从文化身份建构、跨文化交流等角度对小说进行了细致的研究,较为关注文本中的“三元”思想与人物形象的塑造。本文在既往研究的基础上,尝试以小说中的自然书写为出发点,揭示程抱一对于人与自然(包括女性与自然)关系的生态思考,分析作者“三元”命题在宇宙观层面所蕴涵的生态美学思想,以深化小说的研究。

一、元气流转、生生不息的诗意自然

程抱一最初是以研究中国古典诗词和绘画在法国汉学界、思想界获得认可的,后来开始用法语进行诗歌创作,以精湛的诗艺,俘获了众多的文学读者,在理论家(汉学家)的基础上进步确立了其诗人的地位。所以,《天一言》中充满饱蘸诗情画意的文学意象与语言,也就不足为奇了。读者可以在这部小说中找到大量颇具中国水墨画风格的景物描写,领略中华乃至欧洲大地上的壮丽河山。作者的笔下,流淌着对于自然景致的精细观察与刻画,给读者以身临其境的阅读美感。小说使用了大量篇幅描写了中国与法国的几条河流,如长江、卢瓦河、黑龙江(爱河)等。这些河流意象的选择深蕴着隐喻与象征意味,表达了作者的多重哲思,但它们首先仍然代表了造化的大美,向世人昭示着生命与爱,召引他们去求本溯源、探赜索隐。与此类似的是对数个夜晚的描写,如天一应答女人喊魂的奇妙之夜、与父亲共度的庐山之夜、在敦煌沙地上的神秘之夜等。在小说中,夜晚总是与生命或艺术的创造、转化紧密相联,为人与宇宙之间的精神交流提供了天然的契机。人们在夜幕下不仅完成了肉体上的休憩与安眠,而且得到了灵魂上的安顿与启迪。

程抱一服膺于道家思想,创造性地接受了老庄的“气论”。他认为万物都是由气凝聚而成的,气永远处于变动不息的状态,保持着“大化流行”的循环往复,“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因而宇宙永远是在不断创造或改变之中。大道之行,即为在时空中运转流动的充沛元气。“太虚之中,元气运行其间,连接此方和彼方,说不定也可以连接过去与未来。”自然为创造之母,万物因元气的充盈激荡而生机勃勃,成为一种自为的存在。小说中到处可以看到这种“气论”的影响。在描绘庐山云雾、长江等自然风景时,作者所做的并不是静态的记录,而是状拟出景物内在蕴涵的“气”如何具象为灵动、壮观的神韵与情态。这些具有中国文化意蕴的风光意象,因而变得生动传神,曼妙多姿,令人品咂再三。

小说在展现自然之美的基础上,进一步揭示了人与自然应当如何共处乃至建立联系的问题。人居天地之间,与万物一样,都是作为宇宙的一分子而享有元气,在宇宙法则下生存。只要与自然保持平等的和谐关系,遵循、尊奉宇宙之道,人就能实现与宇宙造化的深层交流与精神沟通,建立自然与人类之间的审美联系。成功的艺术作品正是这种审美观照的产物。当天一因感情受挫找到隐居山野的老书法家后,他学习的不仅是如何运笔用墨,更是一种中国古典文化中的审美方式,即人与自然的主客互参、情景交融。最后,天一可以在事物“坚实的形状后,感觉滔滔不绝的无形活力在运转着”,“甚至觉得体内的脉动与宇宙的脉动相呼应”。以对话、沟通、感应的方式与自然亲和、同一,在自我身体内发现与宇宙万物彼此呼应的淋漓元气,然后才能将主客交融、物我共在的意境化为审美艺术。没有大自然的滋养、涵咏,艺术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失去其感染人心、超越生命的力量。岩石、山岳、树木、流水……万事万物都蕴涵着生生不息的内在精神与灵性,只有怀着一颗感性、敏锐的心去观察、捕捉,才能与自然生灵相互激发,创造出一种心心相应、声气相通的境界。如果只把自然看成无生命的客体,带着占有、控制、主宰的欲望与动机,毫无尊重与亲近之意,人的生存便只是功利的、低等的,“安身立命”成为虚谈,遑论伟大艺术的创造。

小说以艺术审美为人与自然建立联系的理想方式,天一的人生轨迹就是不断追寻至真、至美、至善,构建与自我、社会、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但不可否认的是,在特定的背景下,人与自然也有相互矛盾的一面。作者对此没有回避,并通过相关情节,表达了敬畏宇宙生灵与保持生态平衡的意识。天一为了寻找浩郎自愿被流放到北大荒,参与开发这块人烟稀少、气候恶劣的极北边区。作者虽然没有全盘否定这样的开荒耕作,但依然对人类行为中的盲目与短视表达了质疑与反思。“在这里,在这苍茫大地的一个点上,大自然和人都得屈服于一个人所制定的法规”。为了完成上面规定的生产指标,领导们不顾及自然规律,不考虑劳改犯们的承受能力和生理极限,以致牺牲了不少的性命。“建了一座又一座的水坝,开垦了一片又一片的荒地,从来没有做过事前考察,没有预先画出蓝图,全凭各地领导的一声命令,后来也证实有些不过是劳民伤财,许多完成的工程根本无法使用。”在三年大饥荒中,天一与浩郎饥肠辘辘之际,幸运地得到了一群猎人的帮助,度过了灾难。然而,人类生命的得以持续,最终应当感激的是无私供给、生养万物的自然。小说中的猎人们深知这一点,他们并非一味贪婪地向自然索取、掠夺,而是适可而止,不超过生态系统自我恢复与更新的阈值。“他们不是在和野兽打交道中间学会了尊重生态平衡吗?破坏生态环境,尽管是必须的,却不能过度。得让大自然来得及恢复。”为了冬日取暖或作其他用途,大家不得已上山伐木。在此情况下,作者也表达了对于林木的敬畏之情。“大树壮硕的躯体如此沉默,气味如此浓烈,却有一股不退让分毫的顽强意志力。他们维护自己的尊严直到最后一刻,整个笔直倒下,从不折腰。千百年来,他们就已经在那里,一头深入地下,另一头在天空伸展。我们相信,这些无形庙宇的砥柱,是上帝创造万物的神圣法则的守护者。树干在根部被砍断后,它们的倒下,先是慢慢倾斜,然后轰然巨响冲向地面,每一次都让人感觉是对造物的亵渎。”在人的尊严被漠视、侮辱的特殊年代,自然的尊严往往被蔑视,但天一依然对人类亵渎造物表达了警醒之思。在这里,人类的改造与征服自然,不再充满“战天斗地其乐融融”式的高昂激情,而是传达了一种可贵的反省意识与生态思考。

二、阴性—母性—自然的礼赞

《天一言》中的女性形象散发着一种别具特色的魅力,无论是母亲、玉梅、薇荷妮克,都在天一的生命轨迹和艺术道路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她们为天一带来了生命、爱、慰藉与激情。小说借浩郎之口言道,“拯救我们的将是女人”。小说中激情经常是通过女性来表现,关于这一点,程抱一解释道:“西方崇拜‘阳’,也就是男性、力量、对物质的征服,与西方不同,中国思想奉阴为上。‘阴’被比喻为一个山谷,既是一个收纳的地方,也是一个孕育繁殖的场所。它有香气、有光、有回声,就像树在生长中间和露水及风嬉戏,也像溪水蒸发了变成雾和云,然后再化成雨落回地面,重新充实源头,完成一次大循环;女人是可以无穷变化的,在艺术创作里,最美的正是这个女性特质的部分,这种不断咏唱的音乐”。这种观念显然来自于《老子》第六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据史华兹(Schwartz)分析,此处“谷”是一种象征,谷的空虚、接纳、被动、包容的特征,意指女性的性别和生育的角色。程抱一对于女性/阴性的偏爱与重视正是源于道家“尚柔守雌”的思想。女性在小说中不仅是爱与美的传达者与引领者,更是神秘的象征,通向奥妙无穷的宇宙,与创造万物的本源息息相关。

“崇阴尚柔”是老子哲学思想的一个鲜明特征,甚至有学者将老子学说指认为“女性哲学”。“老子对自然无为原则的赞颂,是通过将自然喻为‘女性’这一途径进行的。”“道”即为“天地母”,是化生宇宙万物的母性,“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的“道”具有雌性特征,因此一般认为,道家思想显示了人类母系文化的遗留,具有女性/母性崇拜的倾向。据此,程抱一表示,“回到道家本体论意义上,阴性是道家的中心思想,是天地之始,亦是天地之终,是元牝”。与男性相比,“女性的身躯像蕴藏着永不枯竭的神秘”,“可以由有限直接进入无限,接入自然之中,延续出自然的生命”。所以在小说中,天一眼中的玉梅“就是大自然的灵魂和声音,将这一切揭示给世人”。当玉梅自杀而亡后,天一并没有彻底地绝望、悲痛。因为玉梅已经无处不在,仿佛运行在宇宙间的元气,成为生命欲望本身,融入了天一的血液与灵魂中。只要聆听自然,只要抚摸大地,只要仰观星空,天一就能感觉到玉梅的存在。

在生态美学的视野下,老子“道”生万物的宇宙生成论,赋予“道”以阴性、母性,与当代西方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有契合之处。生态女性主义发现,传统的父权社会同时压迫女性与贬低自然,人类中心主义与男性中心主义结成同谋,导致女性与自然共同处于“弱者”地位。道家对原始母性或曰“玄牝”的“崇拜”,虽然并不一定是对男性中心主义的有意颠覆与反拨,但对现代生态美学的构建依然具有启示意义。它不像传统父权制度那样通过二元对立思维建构一种等级制度与统治逻辑,而是倡导一种“阴阳和合”、动态互补的理想状态。受此影响,《天一言》中女性与自然的联系并不是以一种“他者”的形象被描述、呈现,女性与男性、自然与文化(教养)、科学与鬼魅(神秘)之间都没有形成截然对抗的二元模式,而是呈现彼此交融、互动对话的面貌。天一和浩郎离不开玉梅,而玉梅也同样离不开他们。两性之间并没有“支配—屈从”的不平等结构。虽然青春萌动期的天一也有过耽溺肉欲的经历,但他最终如贾宝玉一般,变成了一位女性崇拜者。离别之后再次见到玉梅,天一的感觉是“无异于回到了家乡,再次光着脚踩在温热的泥土上,嗅着泥土和青苔的芳香”。而薇荷妮克与天一的恋情,不但满足了后者的精神需求,更排解了他的乡愁与身份焦虑,使他“不再是一个没有家,没有身份,和一切隔离的迷失的人”。玉梅、薇荷妮克一方面是普通人,另一方面又具有不凡的艺术才能,仿佛是为男性带来无穷灵感与力量的缪斯,并以广博的胸怀包容、接纳、抚慰男性,从而兼具女性与母性特征。程抱一指出,包容性与无限性是女性的两大特质,它们不是非理性,而是超理性。女性因其包容性而与土地、自然、宇宙建立了联系,因其无限性而超越了生死。如果说人从诞生开始就注定要不断漂泊,永远“在路上”,那么精神上的最后归宿或许就是回归“女性聚集的大地母胎”。

三、超越二元对立的“三元”命题

《老子》第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程抱一在道家、儒家等中国传统思想的影响下,形成了自己的“三元论”。他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不是一元独尊的,而是强调三元互动。“生命的境界也是以三为最奇妙。人与神、人与人,人与天地之间的对话关系都是超于二的,只有对话关系才能滋生出最高境界。”《天一言》在结构安排、文体特征、人物设置中都熔铸进了这种三元命题。最突出的表现是在小说人物上。一种观点认为,“天一和浩郎如同阴阳对立的双方,玉梅则如同一股不偏重任何一方的中性‘冲虚’之气‘三’”。另一种观点则是“阴对应玉梅,阳对应浩郎。而‘冲气’即那个‘中’则对应着天一”。笔者同意第二种观点,并且认为在天一身上寄寓了程抱一心中的理想型人格。如果借用西方理论,这种人格可以称作东方式的“雌雄同体”。美国汉学家安乐哲(Roger Ames)就认为,打破雌雄二元对立的阴阳和谐或者雌雄和体(androgynous)是老子倡导的理想人格。天一既有阳刚的一面,也具有阴柔的特征,所以浩郎和玉梅之于他,既如恋人,又似兄姊。这种“三人一体,一人成三”的关系或许过于奇特、玄妙,有概念化的嫌疑,但人物形象的塑造无疑是成功的。天一、玉梅、浩郎既是“三”,又是“一”,作为一个不可割裂的整体才是小说的真正主人公。而天一的“刚柔兼具”,与女性主义理论提出的“雌雄同体”说有异曲同工之处,呼应了生态女性主义摈弃本质主义思维,解构二元对抗模式,建立一种彻底的非二元论的理论架构。

当然,程抱一所强调的“三元”命题意蕴十分丰富,涵盖了艺术理论、跨文化理论等诸多领域。关于“三元论”在中西文化交流层面的借鉴意义,研究者多有论述。本文则主要阐析它所蕴涵、体现的生态意识。

“天人合一”是中国古典知识分子追求的最高境界,也被认为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具价值的生态思想。那么程抱一的“三元论”宇宙观与此有何关联呢?他曾说道:“三元是动态的,超越二元,又使得二元臣服,三元是‘中’,中生于二,又超于二。两个主体交流可以创造出真与美……两个主体对话,交流创造出新的生命,而不是合二为一,回到‘大一统’甚至专制”。“中国文化不是以征服性的方式对待宇宙,中国的宇宙观里天地是有机的,是可以沟通的,不是主体征服客体,而是主客体之间的对话。但也不是主体化入客体。这是唐代诗人、北宋画家达到的境界。”在强调三元动态平衡的基础上,熟悉西方哲学的程抱一告诫道:“我们仍不能忘记对主体的思考和肯定是欧洲文化的贡献,思考最终极的意义是个体具有权利和自由。这是其他文化应当吸收的。”从古希腊开始,西方文化的核心是对主体的思考和挖掘。不过,主客体是长期分离、对立的。直到二十世纪胡塞尔引入“主体际”(主体间性)的概念,才在主体意识的烛照下,为外在自然争取到了主体价值。继胡塞尔之后,海德格尔、舍勒等哲学家发现必须真正走向主体间性的思考和存在方式。主体间性思想强调主体与客体的相对性,打破了主客体的截然二分,从而赋予自然生态以主体性,于是人与外物的对抗关系被规定为主体与主体的对话关系。在小说中,这种对话的较低层次是人物对自然的审美与人与宇宙的精神沟通,而更完美的体现在以书法、绘画等艺术创作为这种对话关系的产物。由此可知,程抱一的生态哲学思想并不能简单地用“天人合一”来归纳,而是在中国传统“三元”宇宙观的基础上,借鉴、吸纳了西方古典哲学中一度重视的主体精神,并从二十世纪胡塞尔、海德格尔、舍勒等人的“主体间性”思想中得到启发,形成了自己的生态意识。他所构筑与追求的生态理想大致可以用“天人互动”来进行概括,即是在天人和谐的基础上,关注个体生命的意义,强调人与天地、宇宙之间的对话、沟通、交流、互动,以审美的方式去探索宇宙造化的真谛。所以,“三元”命题虽有多重指涉,但在原初的意义上反映为一种宇宙生态观和人生观,即在彰显主体自由与价值的前提下,主张以宇宙为师,取法自然之道,体察万物之美,以生命意识与宇宙精神进行碰撞、磨荡、砥砺,从而创造出元气淋漓、气韵饱满、灵动不息的审美境界。

四、结语

在《天一言》的中文版自序中,程抱一写道:“我们之中有谁,自从投身、长大在那片土地上以后,得以忘怀其河山锦绣无边呢?有谁不曾聆赏其‘千里莺啼绿映红’,领略其‘秋水共长天一色’,倾心于‘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会心于‘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自然环境滋养、孕育了中华民族灿烂辉煌的文学艺术,如果失去了自然的依托与支撑,山河衰败,风景零落,文学艺术及其书写的“美丽中国”就只能作为一种空洞的文本记忆,而不复它们鲜活、灵动的现实根基。程抱一通过自己的小说创作,运用饱蘸诗情画意的笔触,描摹、刻画出优美动人的风景物态,展现了一个元气充沛、生生不息的诗意自然,以艺术审美为人类与自然建立联系的理想方式,表达了敬畏万物生灵与保持生态平衡的意识。受道家“尚柔贵雌”思想的影响,作家对笔下的女性形象给予了偏爱,显示了其对于具有包容性、无限性特质的阴性—母性—自然的礼赞之情。作者将源于道家、儒家思想的“三元”命题熔铸进文本,创构了“三人一体”式的形象系列,并塑造了天一“雌雄同体”的理想型人格,与西方生态女性主义思想颇多契合之处。他所提倡的“三元”宇宙观,是在“天人合一”的基础上,引入、借鉴西方哲学中的主体意识,建构一种阴阳互补、三元激荡、天人互动、主客对话的生态理想,最终实现自然的审美存在与人类的诗意栖居。

(责任编辑 李桂玲)

金传胜,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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