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向前 傅逸尘
一篇读罢头飞雪——新世纪以来抗战题材长篇小说综述
朱向前 傅逸尘
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主要战胜国和受害国,中国经历了长达八年(如果从一九三一年算起,应该是十四年)的艰苦抗战,付出了伤亡军民三千多万、损耗财产五千余亿美元的巨大代价,本应是最有资格也最有可能对二次世界大战做出深刻思考与艺术表达的国度。然而七十年过去了,中国的作家、艺术家却鲜有能在世界范围产生重大影响的重量级佳作问世。在世界二战题材经典文学的殿堂里,中国的抗战题材文学不仅缺席,甚至恐怕连对话的资格都尚不具备,这一点实在令人感到羞愧和遗憾。
事实上,抗战叙事因为承载着中国人民灾难深重的国族创伤和难以磨灭的民族记忆而历久不衰,亦是中国当代文学的焦点和重镇。然而,抗战题材长篇小说创作整体上并未达到令人满意的水准,不仅无法与可歌可泣、英勇悲壮的抗战历史相匹配,更离经典和伟大的文学标高相距甚远。二○一五年是个特殊的年份,文学界对所谓传世经典、扛鼎之作阙如的压力,非但没有因“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纪念日的到来而有所舒缓,反而流露出普遍焦虑的表情,以至于会集体性地对王树增十年磨一剑创作的非虚构长篇《抗日战争》抱有极大的热情和期待。近年来令人印象深刻、产生较大影响的抗战题材作品,诸如邓贤的《大国之魂》、何建明的《南京大屠杀》、余戈的“微观战史”系列《一九四四:松山战役笔记》、《一九四四:腾冲之围》等等都是“非虚构”或纪实文学,这也从一个侧面映衬出长篇小说这一重型文体在抗战叙事中的孱弱与乏力。
直到今天,中国当代读者对抗战叙事印象最深刻的,恐怕依然是创作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那批“红色经典”长篇小说。大家熟知的如《烈火金钢》、《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平原枪声》、《战斗的青春》、《平原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破晓记》等等,将战争置于正义与反正义二元对立观念之中虽略嫌简单化,但因作者多数是其所描述的战斗生活的亲历者,他们站在宏大叙事的革命英雄主义立场上,真实还原战争的残酷性与抗日军民艰苦卓绝的斗争业绩,对正在进行新中国建设的人们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精神鼓舞与艺术感染,同时也用另一种形式阐释了新政权的合法性,亦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战争保留了最具认知意义的文学性历史。因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战争多数并不是从正面战场与日寇血战,这批长篇小说表现的大多都是普通农民的民间抗日故事与敌后斗争,残酷的战争场面与惨烈的悲剧情节并非小说叙事的重心,而是最大限度地彰显了昂扬向上的审美基调与革命英雄主义精神;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新历史主义”文学观念逐渐为抗日战争亲历者的后辈作家们所吸纳,其叙事意旨并不是对战争本身及“红色经典”进行颠覆与改写,而是为了表现和探寻被宏大叙事所遮蔽了的历史缝隙与存在境遇,发掘个体生命在战争中面临的考验与存在的意义,并经由此凸显战争本身的复杂性以及人性的丰富性。
进入二十一世纪,表现抗日战争历史的长篇小说,尤其是影视剧突然火爆起来,一度竟呈漫漶之势。事实上,抗战历史在任何一个时代被重新叙写不但无可厚非,而且因观念视角及创作者的不同会呈现出新的面貌与意义。在我们的视野里,铁凝的《笨花》、都梁的《亮剑》、《大崩溃》、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八月桂花遍地开》、朱秀海的《音乐会》、李西岳的《百草山》、《血地》、李亚的《流芳记》、海飞的《向延安》、《回家》、李燕子的《寂静的鸭绿江》、裴指海的《往生》、徐晨达的《滴血的刺刀》、范稳的《吾血吾土》、何顿的《来生再见》、《黄埔四期》、李骏虎的《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等长篇小说呈现出多元化的审美风貌与个性化的叙事面向。一方面,民间立场与个人视角进一步凸显,演义传统和传奇叙事得以张扬,抗战英雄形象的塑造发生了本质性的新变,进而推动了英雄话语的整体性嬗变;另一方面,随着主流意识形态表意策略的松动和调整,近年来关于国军正面战场的书写逐渐热络起来,作家们开始热衷于深入这块曾经被遮蔽的历史现场,发现尘封的往事,书写新鲜的经验,一幅幅迥异于敌后战场和民间传奇的厚重且雄浑的抗战图景渐次在读者眼前铺展开来;与此同时,一种基于存在主义哲学观念的历史伦理逐渐深入并影响着作家的思想和读者的趣味。作家们不再执著于对人物性格、叙事模式、题材边界等“外在经验”的横向拓展,亦不拘泥在事象的表层和故事本身的起承转合,而是开启了对诸如长篇小说的文体、人物的心灵情感、日常生活以及生命存在等本体性“内在经验”的纵深掘进。上述探索都为二十一世纪初年的抗战叙事提供了新的审美经验与文学可能性。
中国作家在骨子里普遍怀有一种浓烈的“史诗情结”,而长篇小说基于自身庞大的体量和特定的文体特点,又最适宜于进行宏大叙事。当史诗情结和宏大叙事的激情被特定的“文学场机制”唤醒,一种开阔、雄浑的整体化历史观便会转化为作家心中难以遏抑的叙事欲望,作品亦会相应地呈现出大跨度、大幅面、大纵深的历史图景。都梁的《大崩溃》(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二○一二年)是一部以史诗笔法正面建构国军抗战历史的长篇佳作,被冠以“全景式大战略军事小说”的名头,在我们看来并非仅仅是书商的噱头。都梁以宏阔的整体视野、强悍的思想能力和充分的知识准备,大规模重返历史现场,多角度介入战场时空,全方位审视国际、国内政治舞台的风云变幻。围绕着一九四四年日军发动的“一号作战计划”展开叙事,层层推进,抽丝剥茧般细腻而生动地呈现出前线、后方、高层、民众的战时状态。
都梁一改《亮剑》中“性格英雄+传奇故事”的叙事模式,将笔触聚焦于历史本体,人物命运则要服膺于历史的进程和事件的逻辑。《大崩溃》第一部的主要人物是国军督战官蔡继刚,飞行员蔡继恒和普通士兵满堂、铁柱兄弟,三条情节线分头并进,从不同侧面展现大的战略态势,最终汇聚在抗日战争中最为惨烈的衡阳之战中。蔡继刚对国军数次战役的冷静观察和充满智慧的战场突围,蔡继恒桀骜不驯的性格及在空战中的彪悍表现,满堂兄弟由对战争的迷茫、绝望到成为坚定的铁血战士,都梁都分别用浓墨重彩的笔法耐心细腻地给与呈现,既遵循了历史的真实发展轨迹,又借助不同人物的所见、所闻、所思串联起作家对整个大战场不同角落、不同层面、不同领域的深度思考。在《大崩溃》中,没有一个人、一件事是孤立的,上至最高统帅,下到底层士兵、世俗小民,他们经历的并非单纯的战争,亦非浪漫的传奇,而是在命运的无常与生命的流逝中长久持续、反复纠缠的无奈与痛苦、伤害与慰藉、理解和妥协、隐忍和决绝。历史的构成,离不开这些肉感、琐细、坚韧的细节,而对抗战历史的接续和显形正是在这些鲜活的生命细节中达成的。
如果仅仅将抗战视作背景或者容器,随意布置或装填那些无须证明亦无从证伪的故事,就很容易把历史写死掉。而在何顿的眼中,历史是一种精神、一种情绪甚至是一种流动的生活状态。他在《黄埔四期》(《收获》长篇专号,二○一五年春夏卷)中描写的主要人物谢乃常、贺百丁等等都是真实存在、有名有姓的历史人物,在波澜壮阔的战争和历史风云中,都曾有着高光时刻;所书写的诸如淞沪抗战、忻口会战、兰封会战、武汉会战、长沙会战、昆仑关战役、赴缅参战、中条山会战、豫中会战等等战役战斗,也都是有案可查的重大而真实的历史事件。然而何顿的笔触并没有局限于为逝去的历史勾勒骨架,他还要为历史保存更多“活着”的信息。《黄埔四期》的时间跨度很大,从抗日战争一直写到“文革”之后,以新中国成立为界,对照书写,前段重点写抗日战争中官兵的奋战,后段写这些老兵在一九四九年之后的各色人生。诚然,战争背景下英雄人物的传奇经历的确更容易吸引读者的关注,但是对于真正的历史而言,传奇是变量,普通和平凡才是常态。战争和历史进程中的日常生活经验与普通生命情态是更为复杂也更为幽微的“存在”。新中国成立之后,贺百丁和谢乃常以及他们的战友和士兵们,和寻常的百姓一样经历了社会的变迁和命运的起伏。在生活的流态中,何顿着力书写摇曳多姿的人情之美,在命运的乖谬中勉力张扬元气勃勃的生命活力,在历史的吊诡中极尽礼赞慰藉心灵、拔擢灵魂的爱情,使得作品在更深层次上通达人类共同的精神和情感体验,进而抵近了文学的丰饶与宏阔。
范稳的《吾血吾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二○一五年)是一部反映西南联大时期一代知识分子投笔从戎、抗日救亡的长篇英雄史诗。范稳以对个体生命史和心灵史的细密爬梳,描摹出中华民族从抗战到其后半个多世纪的演进轨迹,将掩映于人生传奇下的厚重、丑陋、血性互渗交织的民族秘史重新发掘并公诸于世。赵广陵、刘苍璧、廖志弘这三个小说主人公号称西南联大“三剑客”,他们的抗战经历和命运遭际沉重而酷烈,范稳就是试图要写出人与历史的遭遇,更准确地说,是要写出一组对位但不对等的关系:即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是如何被卷入历史的、如何被历史强行塑造,最终又返身影响历史进程的。《吾血吾土》的结构方式独特且意味深长,五个单元分别是发生于一九五一年、一九五七年、一九六七年、一九七五年、一九八五年,抗战老兵赵广陵五次对党和人民就其新中国成立前的“罪行”进行交代的告罪卷宗。赵广陵原名赵忠义,生于滇西龙陵耕读世家,后以赵广陵之名求学于西南联大文学系。炮火连天之际,课桌难安,他便以赵岑之名与另两位西南联大生廖志弘、刘苍壁一同毅然投考黄埔军校,加入国民党远征军入缅抗战,亲历松山血战等著名战役,松山战役中身受重伤,成为面部毁了容的“无脸人”,获国民党四等云麾勋章。此间,他还一度化名“廖志弘”、“龙忠义”,受训于中美合作所,后不得已卷入国共内战,新中国成立后以赵迅之名在昆明搞戏剧……繁杂多变的名字,正如老人复杂的过往经历,永远被“组织”怀疑,成为一生的“罪过”或“负债”,欲说还休却也难以厘清。范稳将丰富的事件、关联的线索、人事的纠葛置入历史与现世的反差与对照中,放大了历史之悖谬,具象了命运之无常,于抗战英雄漫长且悲情的“赎罪”路途中凸显出英雄精神的恒久底色与不朽质感。
一九八○年代中期之后,受“新历史主义”影响颇大的抗战题材长篇小说在突破旧有文学观念的束缚和借鉴西方现代小说技法层面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然而,一个致命的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对战争场面的描写都不够充分,自然也就谈不到成功。徐晨达的《滴血的刺刀》(新世纪出版社,二○一○年)直接切入一九三九年国军长沙会战的现场,纤毫毕现战争的胶着状态与战场的诸种细节。作者沉湎于对每一辆坦克、每一发炮弹、每一架机枪、每一发子弹性能和效果的描写之中,尽力触摸人在战场中的身体损伤和心理变化。作者对各种型号武器性能、单兵作战情况能力、作战组织形式掌握得非常充分,写出了战争的节奏、气味和色彩,作品在文字上亦具备极强的视觉效果和情感张力。
徐贵祥的《八月桂花遍地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二○○五年)对战场环境和战斗进程的逼真呈现,得益于自身“南线战争”的亲历和对军史的熟稔。小说中既有对整个战役的宏观展示——共产党的天茱山游击队、国民党的一二五团、日军松冈联队、“皇协军”等多股政治和军事力量围绕着陆安州进行绞杀。从政治博弈、军事对峙、战争准备、文艺宣传,到战斗中的军事指挥、战略战术、敌后情报、离间策反,徐贵祥全景式地描绘了整个抗日战争背景下的一场局部战争的方方面面;又有对这场局部战争中的具体战斗场面的微观描写——“攥拳行动”的最后决战中敌我力量犬牙交错,包围与反包围,具体到士兵个体冲锋肉搏、挣扎、死亡。徐贵祥细腻地刻画了战场形势的瞬息万变与战斗场面的悲壮惨烈,他笔下的战争场面包含着非常巨大的信息量和细节量,其中涉及到战略战术、军事指挥、通信情报等等一系列军事专业的知识,远远超出了一般作家靠查阅史料和主观想象所能达到的程度。在《八月桂花遍地开》中,徐贵祥对日军和汉奸形象的塑造彻底颠覆了过去二元对立的文学观念,将日军和汉奸这两个敌对范畴置入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进行考察,深入个体人物的内心深处发掘人性、历史的复杂与吊诡。方索瓦无疑是全书中最为出彩的人物,临到结尾读者才发现如此极端的汉奸原来是个真正的抗日英雄,连同松冈大佐、宫林济、沈轩辕、方索瓦等等生动饱满的人物形象一起承载着作者对抗日战争的独特思考,极大地丰富了中国当代抗战题材长篇小说的人物谱系。
李骏虎的《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正面强攻“红军东征山西进行抗战”这段隐匿已久的历史,小说因此先在地具有了文学与历史的双重价值与意义。史家的独特眼光与作家的文学想象在此聚合,一场政治与军事浑然一体的大较量,便以颇为谲诡且惊险的面貌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李骏虎成功地塑造了毛泽东在那段鲜为人知的历史进程中的文学形象,让我们领略了伟人的机敏与睿智、幽默与淡定,尤其是他那臻于化境的战略思维。小说对阎锡山的形象塑造着墨虽然不多,却显得生动活泛且颇具地域文化特色。历史的真实性成就了《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最为重要的文本特色,李骏虎正面强攻抗战历史的写作伦理在当下的文化与文学语境中亦颇显珍贵。
进入二十一世纪,随着作家们对抗战题材资源在深度及广度上的不断挖掘,一种区别于主流意识形态和官方历史记录的民间视角与民间记忆逐渐浮出水面,个人化、边缘性和日常性的叙事伦理逐渐成为抗战题材长篇小说创作的主流。这种历史叙事理念一方面植根于作家“当下”的生存体验,一方面来源于创作主体对抗战历史的多元性、复杂性和虚构性的认知与理解。
朱秀海的《音乐会》(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二○○二年)并未展开宏大的抗战历史叙事,转而以个体性的主观视角聚焦微观的战场环境与独异的生命体验。幻听症使得金英子对战争的感受迥异于常人,枪炮声和音乐的节奏旋律在这个朝鲜孤女的灵魂经验中完成了转化和统一,因而具有了某种富含生命主体性的象征意义。音乐会的演奏与战争的进程相互穿插,经由少女视角和病态感受而融合为一种极具结构张力的复调叙事。个人想象和感官幻象成了推动情节发展的主要动力,作者通过这种浪漫写意的方式对战争与和平、博爱与人性、生存与死亡等等一系列终极问题展开了新鲜的想象。朱秀海以采访记录的方式将金英子的回忆即主体故事情节人为地分割成若干章节,在其间插入采访记者马路的日记和给局长的报告等非叙述文字,而在金英子的回忆过程中也会经常插入作者的提问和与金英子的简短对话,这种结构方式极大地延缓了叙事的速度。此外,《音乐会》的语言也富有特色。大量附加性、修饰性语词的使用,延缓了故事情节的推进速度。那种汪洋恣肆的膨胀感使得小说语言具备了独立的审美个性,甚至使得整部作品带有了狂欢化的哲学意味。不同于十七年抗战题材长篇小说对“胜利大团圆”模式的激昂表达,朱秀海更加着力探索残酷的战争、严苛的环境与人的感官世界和精神空间的关联,在对战争悲剧本质的探求和对沉郁悲壮的美学风格的建构上取得了突破。
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人民文学出版社,二○○○年)与都梁的《亮剑》(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二○○○年)对战争形态的悲剧本质以及战争所包含的诸如复杂人性和多元价值判断等等深层问题亦做出了新思考和新探索。二者在整体叙事结构以及英雄话语的重塑方面颇有相似之处,都是以个体英雄的成长来隐喻中国历史、社会的变迁,梁大牙和李云龙“另类”的英雄形象和迥异常规的成长经验亦突破了陈旧狭隘的英雄观念。《历史的天空中》,梁大牙以原生状态登场,宛若“赤子”般,保留着生命的原始野性。他身上既有农民的狭隘和狡黠,又有出身草莽的粗鄙和匪性,由于历史的偶然性,阴差阳错地参加了革命,其动机不但没有半点革命者的味道,甚至是背道而驰。他行事乖张,甚至有时候很离谱;他个性张扬,甚至连军纪都无法约束;他思想大胆,甚至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就是这样一个在自身人格、思想认识和革命觉悟等方面都存在较大缺陷的“另类”英雄,在爱情的引领下,经受住了战火的洗礼和政治运动的考验,完成了灵魂的洗礼和人格的升华,最终脱颖而出,化蛹成蝶。徐贵祥站在民间化的叙事立场上重新展开对抗战历史的理解和想象,将人物置于蜿蜒曲折的历史进程中,探寻个体生命不断成熟和主体意识觉醒的过程。从“梁大牙”到“梁必达”,作家深入到历史的深处与细部,聚焦于错综复杂的人性欲望与人际纠葛,书写个人在命运失控状态下的茫然与无助,细腻展示了个体生命在变幻莫测的历史漩涡中的成长轨迹,进而将“历史的天空”遮掩下的各色人等驳杂的人性欲望充分挖掘出来,并对历史本体的外在偶然性和内在合理性,进行了“自我型塑”和主观化阐释。
在《亮剑》中,个人命运是与历史演进同构的,抗战历史作为一种时空参照,映衬出的是个人性格的复杂性和个人作为一种主体存在所蕴含的无限丰富的可能性。李云龙形象既具有复杂性也具有鲜明的个性,是“亦正亦邪”的人物。他有着传奇般的战斗经历,屡建奇功,深得器重;但他又是个不安分的惹事精灵,屡次抗命,不时弄出些麻烦。他是顶天立地、豪气干云的大英雄;又是脏话连篇、好酒吹牛、缺乏文化修养的粗人。他率真义气,性情粗犷;却又粗中有细,精于算计,也有些狭隘,从不愿吃亏。迥异于十七年抗战题材长篇小说中扁平的英雄形象,李云龙这种集聚了诸种矛盾性格的“人性化英雄”显然更加符合当代人的审美趣味。都梁通过对英雄形格的独特塑造,达成了对中国当代文学中既有“英雄话语”的更新和拓展。这种重建源于作者对“英雄”观念的重新体认和阐释上。英雄,不但应该具有顽强的意志和过人的胆识,还应该具有强大的不可战胜的精神力量。小说结尾处的李云龙之死是《亮剑》的浓墨重彩之处,这时的李云龙不但有着超乎常人的英雄意志和英雄业绩,同时还具备了大彻大悟的英雄精神。尽管他也曾经有过思想上的迷惘与困惑,但其最后的死亡是对更加强大的外在力量的一种抗争,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一种清醒理智的自主选择。这种自觉不单实现了“英雄性”向“英雄精神”的升华,也凸显了《亮剑》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
何顿的《来生再见》(江苏文艺出版社,二○一四年)以民间化视角进行英雄叙事,试图抵抗时间对惨烈悲壮的衡阳保卫战的遮蔽,唤醒人们对这些几被遗忘的抵抗者们的记忆,这本身也传达了何顿对抗日战争的理解——历史其实是千千万万具体的个人写成的。何顿的历史观是民间化的、个体化的,在他看来,抗日战争是一场人民的战争。这里的人民,不是被放置在在意识形态符号中的,而是具体的、活生生的个人。《来生再见》以一个小人物黄抗日的传奇经历和生存智慧来映射一代人的命运和一个时代的面影。小说的主人公们都是战场上的普通士兵,他们在战场上也怕死,他们被俘时也经历屈辱,最终他们在战火中经受了考验。然而,何顿却并不想将他们神圣化、英雄化,他摒弃了诸如宁死不屈、舍生取义等英雄观念对小说人物形象的束缚,而是力图逼真细密地呈现战场环境下真实的人性处境。一句“来生再见”既是这些平民英雄彼此的承诺,也承载了何顿对英雄精神与人性困境的独特理解。
复杂而残酷的战争往往将军人置入极端的经验和情境之中,使之经受严峻而深刻的人性考验。李西岳的《百草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二○○四年)中有这样一个震撼人心的情节:小说主人公贺金柱在参军前,为了给被日本军官川野奸污了的姐姐报仇,纠合同村的伙伴企图用将川野的十六岁女儿惠美子也给“缺德了”的方式来为姐姐报仇,当他们扒了她的衣服却又不敢“缺德”她,可是又不甘心放了她,于是就把她绑起来,塞住嘴,将头塞进裤裆里,弄成窝脖大烧鸡,让她在高粱地里滚,结果无辜的日本小姑娘就这样被活活地折腾死了。虽然这同日本人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相比微不足道,这两个年轻人毕竟表现出了某种同情或曰迟疑,没有玷污日本女孩子的纯洁,同日本人将人的脑浆煮开诱骗不懂事的中国孩子喝这类暴行相比,好像还算不上人性的堕落,但这也足以显示出战争对于人性善的泯灭和对人性恶的释放。类似的情节在“十七年”抗战题材长篇小说中是不可想象的,小说的主人公作为英雄人物其形象必须自始至终是高大的、纯洁的,不能有道德和精神的瑕疵,更遑论这种人性层面的罪恶。而人性的悲剧往往就是在难以言明的矛盾困惑和无法做出的价值判断中诞生的。
裴指海的《往生》(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二○一一年)以一名当代军人的身份,不断地进入对前国军连长李茂才的采访与追寻的过程。时空穿越般的对话与沟通,意在寻觅中国军人的精神本色和中华民族的精神本体。小说的故事情节不断穿行往返于历史与现实两端,第一人称的采访式叙事视角,既增强了小说的真实感和现场感,又人为地阻滞降低了叙事推进的速度,形成了较为强烈的个性化风格。
三、“小写历史”的转化与“内在经验”的掘进
任何历史叙事都是创作主体的个人化叙事,任何历史事实都是在想象中重生。当下的中国作家更擅长从微观的个人化“视点”切入历史,以小见大,以点写面,把抗战历史改写成片断式的、具体可感的生命过程与生存境遇。这既赋予了“历史”以生命性,又感性地还原了历史的原生状态,实现了从历史的“判断性”向“体验性”、“事件性”向“过程性”、“抽象性”向“丰富性”的转变。“小写历史”的诗学转化指向的是历史的日常化和边缘性书写,它与历史的“宏大”叙事相对,成为二十一世纪初年抗战叙事极为重要的书写策略。
铁凝的《笨花》(人民文学出版社,二○○六年)聚焦冀中平原上一个叫笨花的村落,以向氏家族祖孙三代从清末民初到抗战胜利近五十年的生活命运为主线,将中国那段变幻莫测、跌宕起伏、难以把握的历史融于凡人凡事的叙述中。铁凝在意的是对构成历史的众多小人物的理解、关切和情感上的沟通,追求一种更为深沉的人文关怀。向喜、西贝牛、向文成、同艾、茂盛、秀芝、向桂、瞎话、走动儿等,组成了笨花村的人物谱系。虽然他们身上或多或少地存在着缺点,但他们身上表现出来的坚韧、平和、智慧、宽容、友爱等,却让尘埃里开出了人性美的花朵。父子之情、婆媳之情、邻里之情、朋友之情等等,让我们看到了弥漫于世俗生活中的人情之美。铁凝是带着一种温润的情感来表现这一群笨花人的,在琐碎的生活点滴、世俗的烟火中,在每一个具体的生活细节中,将个体与历史、偶然与必然,将世俗生活与高贵人性的纠缠与联系艺术地表呈出来。毕竟,高蹈的精神恰恰需要弥漫着烟火气息的日常经验来承载,幽深的灵魂更需要以真实性和现实感为背景才会得以凸显。在这个意义上,笨花村已经不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小村庄,而是一种生活形态、生活方式的载体。
李西岳的《血地》(花山文艺出版社,二○一三年)将视点聚焦于战争中的个体生命存在,尤其是女性人物的命运轨迹,以富于生命痛感和情感关照的笔触构建起一个凸显作家主体性和地域风格性的独立而完整的“小世界”,对战争“大历史”进行了微观重述和浪漫抒写。《血地》中的女性人物形象颇为出彩,李长生、李长在和香梅,李长生、郭文广和吴桂兰,郭文秀和刘涛,铁榔头和小白鞋等几条感情线索渐次铺开,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回环往复、不疾不徐,缠绕纠结中蕴积着感人肺腑和动人心魄的力量。李西岳以极富个人生命和情感体验的“小叙事”勾勒出来的小而完整的“内在经验”世界鲜活生动,具象沉实,带有作者的情感温度和认知深度。小说的气象并不因聚焦个体而渺小,反倒因为写出了人性的深邃和独特而更显开阔与完整。
在李燕子的《寂静的鸭绿江》(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二○○八年)中,灵芝与九柱一波三折、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贯穿了全篇,围绕在戏剧性的情感纠葛周围的是对赵家的家庭成员们生存状态、情感世界、生活场景的日常化且琐碎的描摹,经由对极富鸭绿江畔地域特色的民风民俗的浓墨重彩的呈现,通过对一个小家庭的聚焦,展示了“闯关东”的先民们在日军的侵略铁蹄下隐忍、苦斗、求生存、求发展的心灵史。小说在一幕幕日常生活场景和一段段人生细节的细腻描绘中映衬出“大历史”的冷漠、虚幻和无常,折射出被“大历史”所遮蔽的富于痛感的日常生活本相,在对俗世男女的质朴且悠长的情感关照中表现出顽强且坚贞的人性辉光。《寂静的鸭绿江》在消弭了历史深度模式的同时,却重建了战争历史与英雄话语得以附丽的生活场域,挖掘并塑造了灵芝这样一个感人至深却极易被大历史所遮蔽的另类的“生命英雄”的形象,生发出独具个性的艺术魅力。
海飞的《向延安》(浙江文艺出版社,二○一一年)以一场意外开篇,日军的侵略给向家带来了突兀且重大的变故。向金喜的命运倏然改写,从一个迷恋厨艺的青年学生一步步成长为潜伏在敌特内部的英雄,历经了孤岛时期汪伪、军统和中共地下党三方在上海的暗战以及随后的国共内战,见证了风云变幻中向家成员们彼此隐藏闪躲的迥异人生。刻骨的矛盾与至深的爱恋在向金喜被撕裂的人生中缠绕纠结,将“即便把我们撕成碎片,每一片都将写满忠诚”的小说主题演绎得气血飞扬。在《向延安》中,海飞的叙事重心牢牢锁定了抗战背景下人的生活或者说生活中的人。日常经验围绕着人物铺展开来,小到言谈、穿着、举止、饮食,大到心理、性格、精神、命运,海飞小说中的人物不仅仅是在战斗,更是在生活。即便战争袭来,改变的是人物命运的走向,不变的是生活本身恒常的逻辑。在兵荒马乱、随时都会有性命之虞的战争境遇中,同学们想的是怎样追寻和实现革命理想,而向金喜偏偏迷恋的是做菜。于是我们就会看到,面筋菠菜汤、冬笋胡萝卜片、五花肉炖油豆腐、大蒜炒牛百叶、醋鱼、酥鱼等等或家常或创新的菜式,就着一壶烫好的黄酒,轻而易举便将故事中的人物不断从抗战的“极端经验”中拉回到吃饭、喝酒、聊天的日常生活轨道中来。而向金喜源源不断从那个蒸腾着烟火气和温润感的灶坯间中端将出来的,不是他宛如魔术师般天赋异禀的人生传奇,而是那即便已成孤岛也不曾被战争打断须臾的寻常日脚。海飞对抗战历史背景下日常生活经验的重视和发现,之于生命、之于历史、之于文学,都具有独特的意义。
海飞的《回家》(浙江文艺出版社,二○一四年)则可以说是抗战题材长篇小说中的异类,通篇充斥着各方士兵对家的记忆、对家庭生活的想象,和对达成“回家”这一行动的终极渴求。陈岭北在进入战场时,脑子里想起了故乡,暨阳县、枫桥镇、丹桂房村,村子里,有一位叫棉花的寡嫂,村外一条宽阔却极浅的小溪,溪面上波光粼粼,像一万条鱼漂浮在水面上闪动鱼鳞。他心心念念的就是回家娶寡嫂过日子。在四明镇戚家祠堂养伤的日子里,无论是黄灿灿、蒋大个子,还是朱大驾、小浦东、蝈蝈等人,都心怀回家的梦想。不仅中国人如此,日军也是如此,香河正男对植子与爱情的幻想,中队长船头正治要回家为妹妹操办婚事,千田薰联队长想念父亲和姐姐……战争将人抛入并囚禁于极端经验的牢笼之中,而人拼尽全力甚至牺牲生命想要回归的正是日常经验所指向的家园。事实上,极端经验与日常经验间的差异、矛盾与张力构成了小说结构层面的裂隙,处理得不好就容易成为“两张皮”。而海飞用华丽且富于诗性的语言、精妙的比喻、动人的细节以及写景状物、风俗俚语、人物描写有效填补了这重裂隙。
小说所要呈现和探索的,是生活中感性和隐秘的“内在经验”,是生命舒展的痕迹。而生命的痕迹,往往被笼罩在历史这一巨大的幕布之下,小说就是要将原本隐匿的生命痕迹从历史和生活的各个角落、各种细节里发掘出来,从而让生命构成一部属于它自己的历史。李亚的《流芳记》(作家出版社,二○一○年)以母亲的五十五岁寿宴作为结构全篇的时空节点,前后勾连出一段苏氏家族的盛衰往事、串串发生在“谯城”这个皖南小城里的风物俗事,并进而演绎为“我”这个无所不在的幽灵对于抗战历史的“个人记忆”与“私语讲述”。各色人物无不天赋异禀,却又葆有一颗浪漫的赤子之心,在历史变迁和人世流转中如孩童般执拗地守望着生活的无常和命运的定数。父亲苏归海神乎其神的医术和医学著作、黄三婶子高超的厨艺与武功、表叔葛九章玄妙的炼丹术、姑父陈竹竿的赌技和棋艺、哑巴苏甲三的灵异悟性、苏茱萸忠贞的异国恋情……小说的主人公们好似涂抹着脸谱的演员,在苏家大院这个封闭自足的舞台上演出着充斥着个性、欲望、浪漫和想象的写意人生。《流芳记》作为一部书写成长史、家族史、风俗史、和抗战史的长篇小说,并没有正面描写战争场面,而是旁敲侧击,旁逸斜出,重在探索战争历史中个体的生存状态和情感世界。看似荒诞不经的情节和戏谑、反讽式的叙事,恰恰跳开了意识形态的藩篱、撇开了政治的规限,直指生存的本相和心灵的真实,书写出更为深沉厚重的抗战历史图景。
结 语
站在当今时代的立场,重建虚构叙事与抗战历史的关系既是重要的,也是艰难的。诚然,“虚构”原就是文学艺术的本质,克罗齐所谓的“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与文学艺术的“虚构”本质亦无二致,但“虚构”的前提是创作素材与创作者的经验、想象构成一种逻辑关系的真实,从伦理的角度形成叙述的可靠性。近年来,在对抗战历史的纯文学书写之外,还有一种泛娱乐化的现象暗流涌动,
很多抗战题材长篇小说和影视剧,在消费欲望的驱动下滑入了“历史虚无主义”的歧途。叙事伦理的可靠性先在地缺失,而娱乐化、庸俗化、类型化的叙事策略则进一步导致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甚至完全置战争基本法则与常识于不顾的传奇故事的泛滥,读者与观众不经意间已经在捧腹大笑中解构并消费了那场可歌可泣的、正义悲壮的、残酷流血的战争历史。
部分作品绕到抗战历史的背后,看似从民间立场出发,强化民间记忆与民间视角,其实质则是回避对历史真实的基本认知,任凭作者的主观意念与想象力无节制泛滥。艰苦悲壮的抗战历史有如儿戏般地被创作者玩弄于股掌之中。侵华日军基本上愚蠢至极,被一群毫无战斗经验中国的农民们耍猴般予以愚弄,中国农民们的智慧明显地超越于残酷的军事斗争之上。如果仅仅认为这是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文学艺术世俗化、庸俗化的一种泛滥,或者创作者缺乏战争生活经验与素材积累,则显然还停留在现象的表面,更深层的问题则表现为叙事伦理的自我矮化与人格理想的“阿Q主义”。中国的近现代史就是中国人备受西方列强百般蹂躏与欺凌的历史,尤其是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其罪行之殘暴令世人发指,给中国人民造成了无法磨灭的民族仇恨与伤痛。七十年后的今天,中国人民真正地屹立于世界东方了,而且世界大国地位也日益显赫,于是,一部分创作者开始用娱乐化的方式来宣泄积压在民族深层记忆中的压抑,玩一种猫戏老鼠的游戏,此种方式所表征的大众心态很难说是一种健康积极的心态,更不要说彰显大国情怀了。即便是从文学与影视剧艺术的角度言之,其气象与格局亦非常狭窄,不仅缺乏悲剧精神与超越性,还连带破坏了喜剧作为一种艺术样式的存在的可能性。西方文学与影视剧亦不乏二战题材,其对战争的反思与人性的哲学思辨显然是中国抗战题材文学与影视剧所无法企及的,而娱乐化了的抗战题材文学与影视剧非但难以望其项背,甚至已经背道而驰了。娱乐化并非如某位艺术家所言的“乐”本身就是其终极目的,或者艺术的所有意义。这一点本是常识性的,非要强调“乐”即艺术,不是浅薄,就是别有用心。近年来娱乐化了的抗战题材小说与影视剧无疑会对青少年产生诸多负面影响,这就不是文学与影视剧本身能够承担得了的事情了。
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当然不是娱乐化,与新历史主义也不是一回事,多少受了点“寻根文学”的影响恐怕是事实。但在我们看来,那是莫言高密东北乡的一段尘封的历史记忆,莫言以其非凡的文学胆识与艺术想象力将其再现出来。《红高粱家族》让当下娱乐化的抗战题材小说与影视剧无法比肩的最重要原因是其战争描写的残酷与惨烈,人性的丰富与张扬,民族精神的高蹈与超越。对当下的创作者来说,战争体验本身缺失,对战争历史的氛围疏离久远,仅凭查阅史料和主观想象,难以准确把握战争的真实图景。如果再将抗战题材高度类型化、娱乐化,将过度世俗化甚至庸俗化的元素也杂糅到这一题材领域里,政治上虽貌似安全,但也无可避免地沦为藏污纳垢之地了。这一现象应该引起创作者与读者观众的共同关注与思考。
(责任编辑 韩春燕)
朱向前,解放军艺术学院原副院长、教授。傅逸尘,解放军报社文化部编辑,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