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明 彭 超
拒绝遗忘:“贱民”的抗战书写——评何顿新作《来生再见》
陈晓明 彭 超
何顿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崭露头角,那时他发表了一系列中篇小说,如《我不想事》、《生活无罪》、《弟弟你好》、《太阳很好》,后来又有长篇《就这么回事》。那时的何顿,年轻、直接,有着拥抱蓬勃兴起的市场经济的昂扬热情,面对生活现场,他给那个时代构造了小知识分子脱贫致富的乌托邦的生活图景,也因此被标举为“晚生代”的重要代表。何顿的写作有一种直接的真实性,他握住生活的外形,就直接抓住了时代的特征,今天看来,他的作品给九十年代的变革现实提供了强有力的现场见证。
二○一三年,何顿出版《来生再见》,他现在要给历史作证。二○一五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在这个时间点上看何顿的这部纪念抗战之作,显然就有非同寻常的含义。如德里达所言,唤起记忆即唤起责任,没有记忆,如何担当责任?何顿就是要用他的关于“贱民”的抗战书写,把抗战的纪念往深里挖掘,写出更具有平民色彩的抗战史,这可能是在更真实、也更深层的意义上抵抗遗忘。
何顿书写抗战,创作意图十分明确,就是要唤起历史记忆。都说半部中国近现代史,就是湘人的历史。湖南人在近现代史上留下的事迹、故事太多了,此番他选择抗日战争这段历史,湘人之英勇壮烈,这不是一般的笔触所能抵达。当然,关于抗日的文学书写无疑已经汗牛充栋,其中不乏厚重辉煌之作。是否真的就写尽了那段历史呢?也不尽然,看看抗战这段历史一直被搞得云山雾罩,似是而非,特别是如今占据屏幕黄金时间的抗日神剧,已经把这段历史弄成一部魔幻史。作为湘人后裔,何顿要有所承担,他要说出真实的历史,要说出历史的真实。何顿已经很有精神气魄了。
中国的战争小说,时常被拿来与西方战争小说相比,被认为差距很大,尚缺乏经典之作。想想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雨果的《九三年》,显克微支的《十字军骑士》,无不描绘出战争的波澜壮阔和人性的精微复杂,堪称百科全书式的作品。我们有着伟大的抗战历史,但为何出不了与之相称的伟大作品?
在中国现代的启蒙救亡历史进程中,战争小说、戏剧和诗歌起到社会动员的强有力作用,增强了革命战士的斗志和人民群众的信心。一九四九年以后,建构革命历史构成了新中国重要的历史想象,也为开创艰巨事业提供了强大的精神鼓舞,就这样,战争叙事成为五六十年代社会主义革命文学的重大成果。关于战争的正义和非正义的划分,关于代表人民的历史进步力量的确认,一句话,重建新的历史主体,战争的残酷和严峻都是革命人民成长的背景,血淋淋的战争场面除了证明革命人民的英勇外,还表达了帝国主义反动派必然灭亡的命运。也无庸讳言,战争小说中的暴力美学也被过度渲染了,却并未有更深厚的对战争的反思,也不注重对敌人的艺术化的表现。在普遍化的战争叙事中,革命英雄主义的张扬几乎忽略了普通人的生存真相,战争中真实的人物性格和心理也并未得到全面透彻的艺术表现。中国的战争小说一直难以完全摆脱概念化、脸谱化的弊病,根源在于突破禁区的勇气不足,缺乏对民族、历史、人性等因素的深刻反思。想想那些已经成为经典之作的作品,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无疑是相当优秀的作品,在意识形态给定的范围内,具有巨大的感染力,其政治价值和艺术功效都不可低估。但也要看到其简单化和概念化的的特征。例如《敌后武工队》等作品,鬼子丑陋愚蠢,我军战士神勇智慧;战争的结局也毫无悬念,我军必胜,鬼子必亡。写抗战作品,作家敢不敢突破条条框框,敢不敢直面战争的残酷,敢不敢大胆地写战争中的人性,这既是对作家的挑战,也是对整个抗日战争文学的挑战。
在娱乐至死的时代,感知战争痛感的神经末梢早已迟钝,近年大量复制上映的抗战神剧,对“鬼子”的无尺度无原则的消费,无形中瓦解了战争的严肃性,并影响对战争的认知。今天,我们是否还能够真诚地坦荡地严肃地来谈论抗战?
值得重视的是,何顿在这样的时刻拿出了《来生再见》这样一部厚重的作品。《来生再见》之前,何顿写有《抵抗者》(二○○二),经历过十一年的沉淀,何顿再次书写抗日战争,心境和笔法颇为不同。何顿始终无法放下对抗日战争这段历史的反思,他要用自己的良知去呈现战争的残酷和人性的复杂。他写这部作品,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潜心多年的小说艺术,在这里已经凝聚成穿透历史的力道,他的笔力,他看待历史的眼光和态度,他把握人物的命运的方式——多年后,何顿以他磨砺得瘦硬而俊逸的笔触,去书写这部沉重的大历史。我们体味到何顿的苦心,感受到他的压抑下去的炽热的历史激情,他的笔致一点点渗进去,把大历史点点勾画出来。这么重的历史,他就一点点从他——从“我”的现在说起,这又是什么路数呢?抗日战争本来是挺沉重的话题,小说家稍不留神,就容易把小说变成历史,失去文学的本性。更何况何顿还要处理国民党军队抗日的题材,要扒开历史外衣,去一窥历史真相,这更是需要勇气与智慧。所以,何顿需要用“我”的眼光去看黄抗日的一生,这位出生在圣诞节的世纪老人,是怎样在承受了命运强加给他的一切苦难之后,还坦然地面对着今天的现实。我们可能实在是不能小觑何顿。
《来生再见》的真实性,在于它叙述视角、语气的诚实与质朴。从底层平民的视角来看民族国家的遭遇的战争劫难,压低的视角反倒有一种感人的真实;小说以普通农民的身份来讲述亲历的战争场面,惨烈的战斗经历,并不渲染英雄主义,而让人们体验到战争的残酷。《来生再见》在小说叙述上,几乎是不露声色,步步为营,逐步进入战争氛围,内里的残酷一点点透示出来,几乎是一点点撕开战争创伤,从战争中撕扯出人性,用凸显的个体生命来深刻反思战争。读这部作品,我们真正被何顿文字唤起了一幅幅真切的历史画面。
当然,对于小说来说,唤起历史记忆,也就是让人们感受到历史的真实性,能够更加真实自然地感受到历史的存在。文学是语言的艺术,首先是要有一种文学语言,它能呈现令人信服的历史。文学语言的真实性固然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在何顿这里,其实是一个最为朴实和诚实的问题。他采用一个老兵的视角,而且叙述历史来自一个老兵在特殊的政治境遇里的交待材料。老兵的视角,老兵的口吻,老兵的言语,何顿以极为朴实的方式探索重现历史的最有难度的方式。或许,何顿并不流利的普通话,使他的叙述有意杂糅湖南方言,一种似乎是不自信的叙述,不自为是的叙述,获得了使人信赖的那种品质。
实际上,何顿为此做了长期的准备。九十年代中期以后,何顿略做沉寂,修炼内功,不时有作品面世,但看得出来,他一直要寻求自己独特的路数。岁月如流,何顿已然人到中年,他的小说艺术也到了火候。二○一一年,何顿出版《湖南骡子》,这样的作品,他用长沙话写具有湖南地域特色的小说,在他看来地域色彩就是世界色彩,福克纳用美国南方方言描绘密西西比河边的小镇并不妨碍他成为世界级的文学大师。这也是支撑何顿坚持做自己的文学的精神依据之一。何顿这回没有把视角局限在当下,这一次他写的还是发生在湖南土地上的事情,但时间跨度更大,他讲述湖南长沙青山街何姓家族五代“骡子”的故事,展示了湖南人百年来的生活史。可以看到,何顿进入历史已经有所感悟,他表现人物和生活面的手法已经相当自如大气,自然恰切的生活描写,能看出他文字质朴的本真性。直至《来生再见》可以看到何顿叙述语言更加平实却老道,自然朴实中又能有条不紊而有章法,由“我”的叙述进入黄抗日的回忆,由黄抗日的回忆再拼贴进黄抗日在“文革”期间的“交待材料”,这种真实性几乎一步步建立起来。恰恰是这种不自信的缓慢从容的叙述,体现出对历史的敬畏,表达了历史的真实是如何坚定且被一步步接近。历史真实与其说是被小说语言表现出来的,不如说是被接近的。小说先是以“我”的叙述视点去看“爹”黄抗日,那种悲悯、同情与理解的态度,把黄抗日一生的悲惨不幸,做了充分刻画;由此切入黄抗日自身的回忆,一点点透出他在战场上曾经胆小怕死的境况,再一步步叙述他如何成长为杀敌能手。后来有游击队战士叫他“英雄”他都不能相信。由此,黄抗日形象站立起来,他自己不觉得自己是英雄,但我们读者已经非常肯定地看出黄抗日就是英雄。这个自认为草民的卑贱者,他在为民族而战,为生命的尊严而战。所有那些描写战斗的场面,被俘虏的屈辱与挣扎在生死线上的那些时刻,激烈凶狠,血腥残暴,又混杂着黄抗日的害怕和仇恨,都给人如临其境的感受。何顿的叙述确实给人以少有的内心的渗透力,那些文字和历史与我们的感怀一起存在,平实、真切,而又坚实。何顿此番笔力,已经很有举重若轻的劲道了。
中国的抗战文学一直都激荡着英雄主义的调子,但何顿偏偏要将英雄从“神”还原为“人”。他的“抗战三部曲”突显的都是战争年代反英雄主义的个体,是福柯意义上的赤裸生命,《湖南骡子》写长沙四次会战,《来生再见》写长沙会战、常德会战和衡阳保卫战,《黄埔四期》写黄埔军校的学生和他们所经历的战争,从淞沪会战到太原会战,包括缅甸远征军,具体到作品深处,都是写活生生的个人。那一代人为国家和民族在战争中做出过牺牲,但抗战小说中却看不见个体的存在,通常的命运是个体的历史被集体的大历史覆盖并取代,最终消失。何顿要做的是从战争中找回早已消失的“人”,是作为个体的“人”,而不是作为集体一分子的“人”。在“人”被还原的基础之上,才能谈历史真相的还原。文学是人学,更是从个体生命的血肉之躯再显现出民族国家的宏大深重。
在这部小说中,何顿最下气力处在于塑造了黄抗日这样一位非英雄主义的抗日主人公形象。他先是国民党军队的排长,后来参加游击队加入共产党,在解放前又被国民党地方武装组织抓捕。他命大,熬过来了。这部小说的思想底蕴是反思战争的,黄抗日作为小说的主要人物,他不仅没有渴望成为抗日英雄,反而异常地恐惧战争,厌恶战争。他胆小,有着农民的生活智慧,相信“英雄气短,不充好汉”,他的生存哲学就是要在战争中保命,绝不做无谓的牺牲。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并不“好战”的普通农民,当日寇打到湘江边上,蹂躏他的父老乡亲时,他投身战斗,一次次战场上激烈的拼杀,一次次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又要面对死神。在过去的小说中,黄抗日无疑是一个战胜死亡的英雄,但何顿不想做老套的简单处理,黄抗日仇恨日本侵略者,厌恶战争,是日本侵略者把普通中国农民带入战争灾难,他不只是痛恨日本人,也痛恨所有战争。但是,总要有人出来保卫家乡,保卫父老乡亲的生命,黄抗日这个弱小的无能的农民在战场拼杀,杀死了几十个日本兵。用他的话来说,他的命值了。
黄抗日厌恶战争,是战争带来了人间一切的灾难,还有人性的丑恶和凶残。这个弱小的士兵,用自己在战争中目睹的一切来为历史作证。他在第一次被俘的时候,他的裤裆里伸进来一双脚,那是一起被俘的田师长在用他的身体取暖。他看到自己的战友们不想死的时候还是“化生子”,成群结队地去妓院找乐子。在逃生的路上,他看见大屠杀留下的尸体遍地,被割去腿的猪与被割去乳房的少女触目惊心。田矮子想成为曾国藩式的人物,在训练的时候不惜枪击贪生怕死的士兵,这种用力过猛的行为一下子就把田矮子写活了,卑贱者渴望命运在军队中得到改变的强烈感立刻被激活。龙营长也是狡猾的,在黄抗日睡觉装死躲过一劫的时候,他也在情急中采取了同样的方法,但他还是瞧不起黄抗日,欺负黄抗日,这就是人心的微妙。
人性的怯懦与卑贱在战争的面前被表现得淋漓尽致。面对生死选择,谁都怕死,谁都渴求安全感,希望将别人推出去当替死鬼,这就是人性的卑劣处。战争让每个人求生的欲望都异常强烈,为了求生又必须拼死战斗。《来生再见》是少有的正面叙述被俘虏的经历,尤其是黄抗日这样四次被三种不同性质的部队俘虏。若是按照惯常的思路分析,被俘虏者要么投靠敌人,充当革命的叛徒,要么英勇就义,视死如归。可是黄抗日偏偏每次被俘虏,都竭尽全力地求生,他目睹战友被敌人蹂躏致死,但心中仍为自己还活着而暗自喘口气。田师长要逃跑,结果被敌人发现,被残忍地折磨致死,人对战争的恐惧绝不会因为军衔的高低而有所区分。处于绝境当中的士兵们排着队去逛妓院,他们恐惧生命的无常;就连田矮子对东北姑娘小丽的念念不忘,也投射出他心中的恐慌。
黄抗日厌恶战争,他所看的一切让他只想来生投胎成为一只鸟,能自由地在天空中飞翔,远离战争,远离血腥。若是能成为会说话的鹦鹉,或是会唱歌的八哥,都好过投胎为人经历战争。他看到自己手下的学生兵,刚放下书包就要拿起枪,他们稚气的脸上并不能理解战争的严酷;后来他也看到自己的游击队员,刚放下手中的锄头就要拿起枪,根本还没有来得及真正明白战争,就已经在无知中丧命。这就是战争,历史在他们的身上辗压过去,只留下血的印迹。
黄抗日虽然卑微平凡,投入战争也属保全性命的本能选择,但他内心始终保持中国人的尊严感。《来生再见》写出英雄成长过程的艰难,黄抗日乍看不像英雄,个子瘦小,长着猩猩脸,与“高大全”的形象迥异。作为农民,他可以在敌人的淫威下委曲求全,在权势面前卑躬屈膝,但他绝不承受莫须有的罪名。龙营长瞧不起他,说他被吓尿裤子,他坚决否认有这回事。他胆小怕死,但他也有自己的脸面。在不断战斗,经历磨砺之后,他的形象逐渐丰满。何顿的笔触以其真实朴素、细致准确写出了人物形象的逐步立起来的过程,人物形象的内在力量和性格的丰富是一点点显现出来的。何顿写这部作品是十分用心用力的,他的笔力可以说已经相当老练精道。他没有高举高打,而是压着写,把黄抗日压在笔端,压在地上,让他一点点立起来,最后这个人物的精神和性格,与历史在一起,唱响生命的悲歌。可以说何顿笔下黄抗日这个人物在中国抗战小说中即使不是独一无二的,也是最为鲜明的极具个性特色的人物形象。
何顿要写的是战争中的“贱民”,而不是带有光环的“英雄”,他就是要把观念性概念化的东西先搁置在一边,把英雄主义的调子再放在另一边,然后再来静静地讲一段他所了解的抗日史。英雄在面对绝境的时候,要有大无畏的不怕牺牲的精神,这说的绝不是黄抗日这样的农民英雄。为何要强调黄抗日的农民身份呢?首先他的卑微出身决定他的教育程度,他不是军校毕业,在国民党部队中很难被提拔。他参军也非自愿,只是父亲的偏心,用他替下了哥哥。他所有的生存哲学皆是源自父亲的教导,他的行为皆出自本能反应,他是“人”,而绝对不是“神”。其次,即便是最为卑微的农民,在拿枪参加斗争的时候,也会竭尽全力地消灭敌人,有着自己的价值判断。他对战争的厌恶从不掩饰,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回家种田;他也不明白游击队抢地主财产的政治意义,毕竟地主也分好坏。何顿花费笔力去写的是黄抗日的“人心”,作为普通人的平常之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他从“人心”开始,再抵达民族国家的认知。何顿的小说把人性基础夯实,这才能让人更真实、更准确和恰当地理解战争、正义、侵略、压迫、蹂躏这些概念。也因为心同此理,作为儿子的后辈,才能理解同情黄抗日那代人所有的经历和情感。因为“我”理解黄抗日们对日本侵略军的仇恨,所以“我”能明白他们今日的悲哀,那种气若游丝的感伤或哀莫大于心死的状态。他们不能容忍家人购买日本商品,坚决抵制日货,民族仇恨还在呢,那么多兄弟都牺牲在了抗日战场上,怎么能够堂而皇之地将日本人和日本货请进家门呢?这对得起死去的战士们吗?
当抗战英雄从“神”降格到“人”的时候,日本侵略者也由“鬼”还原为“人”的层面上,因为何顿是从“人”的视角去写战争。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的战争小说通常将日本侵略者称为“日本鬼子”,或者简称“鬼子”,他们有着狰狞恐怖的面孔,凶神恶煞般的眼睛,锯齿般的胡子,是非人类的形象。在抗战小说中,日本侵略者无疑都极其凶残,连带着他们的外表也都具有了魔鬼般的特征,这固然与战争的动员宣传有着分不开的关系。要在道义上贬低敌人,就要在外貌上丑化敌人,日本侵略者化身为面目模糊的恶魔,也因此被概念化和定型化,《平原枪声》、《新儿女英雄传》、《铁道游击队》,莫不如此。何顿试图突破二元结构,对历史和人性进行深入剖析,并没有一味地矮化丑化日本侵略者。
在他的笔下,日本侵略者也不只是作为恶魔来表现,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有血肉之躯,他们也会死,也怕死。在战争中,他们崇尚英雄主义,他们对奋勇守城抵抗侵略的国军将士充满敬意,敬佩对手的勇气和坚韧;他们对牺牲的战友怀有感情,在战争间歇示意国军战士,要去收拾士兵的尸体,割下耳朵带回日本;他们在战争面前也会感到害怕,流血受伤的时候依然痛苦不堪。但何顿并不否认日本敌人的凶残,在他看来,日本民族虽表面强盛,但实则骨子里不自信,因而他们要用极端残忍的手段对付中国人,让中国人从心理上惧怕日本人,达到从意志上消灭对手的目的。小说在这一点上,表达了何顿对日本侵略本性的独特认识。这就是人性,日本侵略者是作为“人”的形象出现在小说中的,他们的情感之复杂程度远远不是一个“鬼子”的称呼可以概括。因而,当“我”陪着父亲来到衡阳抗战纪念城的时候,看到前来纪念父辈的多是日本人时,心中无名哀伤又加重一分。革命烈士纪念公园早已成为游乐场所。与他们相比,难道我们真的是善于遗忘的民族吗?
正是因为都在“人”的层面来反思战争,日本对待先辈、对待历史的态度才更值得我们反思。中国人真的是健忘吗?如果他们遗忘了历史,背弃了生存的根基,又将如何面对今天的现实呢?忘记历史与篡改历史同样可耻,当我们指责日本右翼势力篡改教科书,否认侵华历史的时候,我们也要有勇气来面对自己的历史。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徐州会战、武汉大会战、长沙四次会战、桂南会战、昆仑关大捷滇缅之战、衡阳保卫战,这些战争都是抗日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国民党军队参加的重要战役,这些历史不仅不容抹杀更是需要被尊重。中国与日本的关系向来复杂。在日本军国主义蠢蠢欲动,右翼势力逐渐壮大,中日摩擦不断升级的国际大背景下,如果中国缺乏对强大邻国的全面认识,对日本的了解还停留在“鬼子”的阶段,那我们的确是该检讨自己对历史的认知态度。
抗日战争有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背景,国民党和共产党合作抗日,国民党在正面战场上,共产党在敌后战场上。我们从历史教科书上了解到的是,正面战场以国民政府为主,执行的是片面抗战路线,单纯依靠政府与军队,不发动人民群众,这也造成了国军在正面战场上的大溃败。敌后战场是中共领导的敌后抗日根据地斗争,执行的是全面抗战路线,动员一切力量争取抗战的胜利。这种历史叙述就给抗战小说如何叙述这段历史提出难题。国民党究竟有没有抗日?抗日的主体究竟是谁?抗战小说如何定位,涉及到新中国如何完成自己的革命史叙述。在革命宏大叙事中,个体经验往往湮没在集体经验中,集体经验服务于建构伟大正确的政治主体形象,后果是反思战争的空间变得狭窄。
《来生再见》的时间跨度大,从抗日战争写到当下,抗日战争构成小说的关键组成部分。何顿颇为认真地在作品中思考着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日本鬼子可以轻易占领中国大半江山?国民党在正面战场上到底是怎样抗日的?国民党最终失败的原因是什么?国民党战士的牺牲得到尊重了吗?但他没有做政治图解式的表述,而是巧妙地用农民黄抗日的眼睛去看,借用这样一位战争亲历者的讲述来完成小说的深层思考。
黄抗日先是参加了长沙会战,五年后在常德会战期间,在安乡被日军俘虏,为日军搬运炮弹。和一道被俘的国军一二五师战士们,亲眼目睹了国军五十七师在师长余程万的带领下,坚守常德十九天,硬着骨气不投降,让日军碰了钉子。后来他们被收复失城的国军官兵解救,被编入国军第十军,参加了衡阳保卫战。衡阳保卫战惨绝人寰,第十军被困衡阳,坚守四十七天,苦等增援部队不来,最终在方先觉将军的带领下投降日军。被编入伪军之后,黄抗日成为伪军“先和军”的一名排长,没过几个月就被湘南游击队俘虏,于是他参加了游击队,加入了共产党。解放前夕,他又被国民党黄家镇治安队副队长黄花菜抓住,关了五天。这就是黄抗日的经历,你能说国民党没有抗日吗?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徐州会战、武汉大会战、长沙四次会战、桂南会战、昆仑关大捷滇缅之战、衡阳保卫战,都是国民党在正面战场上的重大战役。
可是国民党为什么又被指责抗日不力呢?以小说中一二五师的田师长为例,他试图牺牲小部分兵力拖住敌人,带着大部分兵力撤退,却被敌人围剿分散。他想保住自己的实力,不愿意为抗日战争拼尽全力,最终还是被俘虏。抗日战争期间,抱着和田师长相似想法的派系军阀不在少数。国民党军队内部的派系斗争,武器装备的落后,战争策略的失策,等等,国民党失败的原因远远超出一本小说的涵盖范围。但小说的艺术在于“窥一斑而知全豹”,用细节一点点透出来。有一个细节是,田师长和黄抗日他们一起被俘虏后,还要把脚伸到黄抗日的裤裆里面取暖;黄抗日提出抗议,他还用自己师长的身份去压制。上下不齐心,何以抵抗凶残而又武器装备精良的日本侵略者?
抗战小说通常被诟病的地方,就是小说的写作主体并没有参加过战争,没有与日本侵略者直接面对面的经验,因而需要凭空想象和大量虚构,小说可能会有空洞化、概念化的弊病。何顿写作这部作品是有备而来,他整理收集资料多年,采访了战争的亲历者,还有国民党将士的后代。他们提供了许多一手资料给何顿,其中包括他们父亲的亲笔资料,这些资料不是回忆录,而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写的交代材料。这部分解释了为何《来生再见》中会使用多种文体交叉叙述的复调形式。
黄抗日在“文革”期间的交代材料成为小说中“我”创作的直接触发点,并在小说中被大篇幅原文引用。何顿还在小说中加入《湖南省志》、《湖南文史资料》、《中央日报》等史志资料,以及何顿本人下乡当知青时听村里老人讲的抗日故事,增加小说的可信度。小说中的“我”,即黄抗日的小儿子,也在创作一部名为《来生再见》的小说,用第三人称的口吻,讲述黄抗日的经历。这些极具个体经验的材料的加入,成为小说突破意识形态的重要切口。何顿是要有所为的,他要带着我们去看那沉重的历史如何被遗忘,被篡改,被重塑。以战争亲历者的口吻来讲述历史,尤其是运用黄抗日这样朴实的农民身份,个体的反思性叙事有力地冲击着传统的现代性宏大叙事。
小说花费大量笔墨来描写黄抗日在战后的境遇,用战争中和战争后双重历史的对照来突显出作品反思的力度。只有当个体经验真正地进入历史,对历史的深刻反思才有可能成为现实。黄抗日在“文革”期间被当作国民党高级特务被关押起来,一度濒临精神失常的边缘。这位经历过长沙会战、常德会战、衡阳会战侥幸活下来的英雄老兵,硬生生地被逼到了装疯卖傻,用吃屎的方式来保命的地步。这种对比之强烈,给小说带来巨大的震撼效应。一九四九年前做过国民党黄家镇治安队副队长的黄花菜告发了黄抗日,英雄落难,组织居然相信黄花菜的揭发而不信赖自己的同志。人性的复杂幽深就这样点滴渗透进入历史的反思之中。
小说有大量篇幅描写黄抗日在解放后的家庭生活,他的婚姻和他在和平年代的政治遭遇。他的妻子李香桃的强势与他始终卑微的境遇也形成一种对比,但看到(黄山猫)黄抗日在“文革”中被整得吃自己屎几近疯狂时,李香桃拍案而起,怒斥造反派,她也因此投河自尽。小说在表现黄山猫这个实际上卑微的抗日老兵在解放后的种种遭遇,也是对历史被遗忘和践踏的极左政治的控诉。
《来生再见》将视线进一步延伸到当下,表现得与此前的抗战小说的圆满结局颇为不同,在所有以我军胜利敌军失败的完整性叙事中,历史被完成,也被封闭了。何顿要打开历史,他关注的是人们对抗战这段历史的态度,他去看这段历史是如何终结,又是如何延续的。小说也写到昔日战友的重逢,但彼此间的友谊禁不住现实的稀释。田矮子的女儿在“文革”中自杀,他靠着微薄的退休工资和小店生活;毛领子因为走东窜西靠木匠手艺吃饭反而躲过了一劫。东北姑娘小丽从田矮子的记忆中被剔除,枪击士兵的也变成了龙营长。健忘,果然如尼采所言,是一种积极主动的障碍力,若不健忘,田矮子们怎么能熬过战后的岁月?小说也有意对“健忘”进行了双重思考,既有深刻的批判性,又有反讽性。
关注国军老兵在战后的遭遇,暗中契合了作者对个体生命政治的思考。当国民党军队在抗战期间做出的巨大牺牲被一笔勾销时,这些老兵的命运也被轻易改写。英雄战士们成为社会主义新中国的落后者和落伍者,他们因为参加过国民党军队而自觉地远离政治,远离正常的社会,他们身上的污点将追随其终身,甚至影响到下一代的人生命运。尤其是在“文革”期间,他们妻离子散的遭遇怪不得别人,从抗日战争中捡回来的这条命,再次遭受到质疑和践踏。对个体生命的尊重,联系着对历史的尊重;对待国民党老兵的态度实则就是我们对待历史的态度。当我们尚未真正了解历史真相的时候,又怎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呢?
现在《来生再见》就要将历史的另一面敞开,它所展示的历史是黄抗日等卑贱者们所建构的。小说将个体经验从集体历史中打捞出来,将无数的无名者还原为鲜活生动的黄抗日们,延宕出的是被历史教科书遮蔽或一笔带过的历史。因为抗日战争之后,紧接着就是解放战争,解放战争的重要性在新中国历史上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当二战结束之后,世界其他地方的知识分子开始深刻反思战争给人类带来的巨大创伤和改变人类的发展进程之时,中国的焦点在于如何获取政权和巩固政权的政治斗争。中国的农民老兵们在战争中所受到的创伤,轻易地被战后重建新中国的紧迫政治任务所取代,也给历史埋下了惨痛的创伤。“文革”的教训依然没有得到应有的反思,历史的进化论只管往前走,至于遗留的问题,则按下不提。何顿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有勇气来提出这些问题,追问这些问题发生的原因。他对待历史的态度非常认真,他就是要抵抗遗忘,用个体生命的自觉意识去追问历史,用这部沉甸甸的作品放在世人面前,逼迫我们正视历史,这就是《来生再见》的最大意义。
如果在艺术上要提出更高的要求的话,小说的结构设置和内涵方面还可推敲。小说选择自然松散的结构,也运用多文本形式来呈现历史的不同侧面,平实的视角,使小说的结构衔接还是显得有些不够紧密,各种文本之间如何有一种内在呼应,更具有贯穿性的象征或隐喻的标识如何发挥作用,使文本的内在意义可以显现出持续的张力,小说还可以有更进一步的打磨余地。当然,这是艺术上的苛求了。
当然,小说在隐喻方面还是很有些想法的,何顿在小说中还特意安排了一位和尚,和尚本应该在寺庙中念经诵佛行善,战火却将和尚逼到了俗世中,他为牺牲的战友超度,愿他们下辈子为鸟,一声阿弥陀佛超度亡灵。但不知历史是否也可以超度?至于圣诞节出生的黄抗日,这个矮小、丑陋,经常示弱、装傻和耍滑的糟老头儿,竟是在大家唱着《平安夜》时被上帝收走的。何顿,这湖南汉子是在反讽,还是悲悯?
二○一五年三月十四日改定
(责任编辑 李桂玲)
陈晓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彭超,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