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伟民
适逢郑可先生诞辰110周年、逝世28周年之际,重温他的教育教学模式、艺术理念,可以进一步认识到他在艺术与设计教育、教学发展历程中,所具有的特殊价值与作用。郑可先生在欧洲系统地学习了绘画、雕塑以及陶瓷、玻璃、金属工艺、家具、室内、染织等设计类课程,他最早接受了德国包豪斯设计教育。借鉴、汲取了西方现代艺术设计的先进理念,继承、发扬了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精髓,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艺术观念与教育模式,探索出了一条适合中国现代文化艺术教育发展、传承与创新的发展之路,成为现代艺术与设计教育领域的先驱者之一。
1978年,我考进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有幸成为郑可先生的学生,开始接受他长达四年的教诲。四年教学过程中,他吸纳了德国包豪斯学院的教学体系,总结了自己多年来的教学经验和创作经历,开创性地提出了“锥形互套教学法”“航海教学法”和“一条龙教学法”等诸多教育理念,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教学方法,这种思维方法不仅对于艺术创作具有指导作用,而且还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在社会工作中解决问题的方式。现在回想起来,内心充满由衷的敬意与感激。
一
在教学中,郑可先生针对教学过程中基础课程和专业课程的辩证关系,提出了“锥型互套”的理论。他认为基础课程和专业课程应该是互补的,相互之间具有“三互一连”的作用——互相依赖、互相作用、互相渗透,引起连锁反应。基础是支撑事物的根本,要不断地挖掘它的深度,才能进一步发展、提高,而学校教育是有限的,只是在有限的时间内为学生建立或夯实一定的基础。郑可先生非常重视对学生艺术修养的提高,记得当年我们除了学习基础课、专业课、理论课之外,郑可先生开设了各课文艺讲座,加强我们对戏剧、音乐等相关艺术领域的学习,为艺术创作打下坚实的基础。他亲自为我们讲解模糊数学、模糊哲学、拓扑学等,邀请了康殷(大康)为我们讲授书法,范曾授课线描,柴扉讲授篆刻,美国陶艺家徐嘉光讲授陶艺,理工大学老师讲授建筑透视造型等,还带我们向民间艺人学习工艺制作,加强了我们对各种技能技巧的培养。这种教育方式,现在看起来似乎很平常,但在当时却是非常具有前瞻性的,这种以点带面,交叉互联的方法,能够使基础与专业,理论与实践有机统一,相互作用。
二
“航海教学模式”是郑可先生在教学实践中,贯穿的一种理念,是强调艺术学习与创作中效率、质量的统一,注重情感活动和认知活动的统一,在互动式教学中综合进行表现力的多样性训练,加深学生理解能力的教学方式。譬如航海,当确定好目标,那么,在航行中的曲折艰难,都可视为是一种避免不了的通向目标的历程。经过这个历程,可以使我们尝试着各种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积累着我们的经验。当接近或到达目标时,会使我们感到收获的不仅仅是目的,而且还有宝贵的经验与方法。可以说,航海式教学是郑可先生极为重视的方法与理念,通过大量、反复、快速的设计训练,促使学生提高处理信息的能力,快速筛选出合适的解决方案及艺术构思。
记得当时我就读时,第一节课是郑可先生教我们素描写生,按照他所指导的方法来画素描,我几乎抓不到要领,不知道该怎么画。因为我先前所理解的素描概念是以苏派的写实方法,而他的教学方法,是把炭精棒四、五根排列用竹片加在一起对着物象,以线带面去表现,以线条抓结构,运用线条构成块面的画法使画面整体概括而统一。他不让我们过多地接触其他工作室的老师,就是担心他的教育理念与方法受到干扰。郑可先生对待我们就像对待他的孩子那样,孜孜不倦、循循善诱地启发和指导我们,努力将他留法学得的艺术方法和从法国美术教育体系中所感悟到的艺术理念传授给我们。
这种“航海教学”模式对我的学习、工作以及处理社会事务都有很大的作用,我在这几十年的社会活动及工作中,深受先生的启发。如在编辑《雕塑》杂志中,对栏目的设置上、组织论坛对相关专家比例的安排上、进行雕塑大赛对艺术家的结构等问题上的处理方式上,应该说都是深受先生思维方式的影响所致。
三
狼牙棒是“十八般兵器”中的一种打击兵器,布满各个方向的铁钉,形似狼牙,令人毛骨悚然,极具震慑性。“狼牙棒思维”是郑可先生发明的一个很形象的说法,意思是指由一个中心点向外发射,能够全方位、多角度、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一种思维方式。郑可先生的这种拓展型、发散性方法其实就是一种多重、多元的指导思想,一种解决对立与统一各种矛盾问题的思维方法。它近似于包豪斯设计学院基础课程学习理念,强调思维方式的多元,如顺向思考、逆向思维等。可以让人对艺术形态和结构的理解更为深入,对表现的可能性思考更为发散而多元。是适用于事物的方方面面,而不是只适用于某一方面的方法。
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由于我国的艺术教育体系学习苏联模式,院校派重“纯美术”,轻“工艺美术”,郑先生具有敏锐的洞察力,觉察到这种现象将会带来的问题,预感到了未来的艺术思潮。他凭着自己对中西文化精神的深厚把握,走出了艺术与设计相结合的道路。在艺术与工艺技术的结合上,将传统工艺美术与现代科学技术相结合,预先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艺术理念,对后来中国现代艺术设计教育、教学具有奠基性的作用。
郑可先生曾说,泥土、木、石头、金属等任何材质都可以做雕塑。他的狼牙棒式的发散性思维带来的必然是这种宽博态度。这给我的启发很大,我在2007年所提出“泛雕塑”这一概念,可以说郑可的“狼牙棒”式思维是这一概念形成的源头。
“泛”是与“局限”或“限定”相对而言的,就是采取放射性思维,让审美与实用完美结合,模糊之间的艺术与工艺概念的区别。“泛雕塑”的提法及其概念的运用,是中国当代社会及文化状态下的思维变革和理念发展,是雕塑界寻求艺术自由并与社会文化多元化、多样性形态的对应,有助于雕塑审美形态和文化精神的自由发挥,有利于雕塑艺术与建筑、景观及各种设计形态的融会和创新,有助于艺术家实现个人价值,这是“泛雕塑”的当代意义及其文化的支点。我们在上海举办“2007泛雕塑艺术展”和“泛雕塑主题学术研讨”,从理论与实际两个方面,积极推动“泛雕塑”概念的确立与发展。“泛雕塑”这一概念的提出,对于扩展视觉艺术的疆域,对于当代雕塑艺术的交叉融合,是具有前瞻性意义的。
四
郑可先生在教育教学理念中,注重“通才培养教育”。他要求艺术家应该是通才,也就是说要具备一专多能的艺术能力。郑可先生在巴黎就读于两所艺术学院,在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学习雕塑,在巴黎工艺美术学院学习设计,如陶瓷、玻璃、金属工艺、家具、室内、染织等,他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专多能。他对于“通才培养”的实践,主张学科不易分得过于细致,要求学生一专多能,重视艺术和设计之间相互融通的实践研究,塑造和培养能掌握艺术和设计的“通才”。遗憾的是,在当时苏联体系教育模式下,郑可先生注重对科技、艺术和设计之间关系和互补途径的研究,很难得到人们的理解和接受,有人说他“太杂,不专”。但反观三十多年后的今天,高校艺术教育开始重视跨学科的交叉和融合,重视设计与艺术的结合,恰恰也验证了当年郑可先生对于高校艺术教育的预言。
对我来说,毕业工作后的很多领域都是全新的挑战,正是在郑可先生“通才培养教育”的观念鼓舞下,才能够大胆地对自己进行了挑战。比如创建《雕塑》杂志,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需要极强的学术能力与专业运作理念,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必须整合业界的学术力量,共同打造。至今,已坚持了20年,出版了110期;在此基础上,还连续编印了《中国雕塑年鉴》,出版“当代雕塑家”系列画册以及全国性学术论坛、展览等品牌建设与活动。
五
郑可先生一生公而忘私,重视服务奉献精神。他曾说:“美化人民生活,用美来塑造人的心灵,这是我们的责任!”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不久,郑可先生将其在香港的几家工厂变卖后,带着机器设备、工人技师和家眷回国,怀着满腔爱国热情参与祖国建设,为百废待兴的工艺事业及建设事业注入一股新鲜血液。即使他被打成“右派分子”,劳动改造了许多年,仍没有放下自己的责任,全身心投入到当时诸多的设计任务之中,新侨饭店室内设计、装饰雕塑及配套陶瓷餐具设计;“建国瓷”“出国展览瓷”“八·一勋章”“独立自由勋章”“解放勋章”的设计,“元帅服”“将军服”金属饰件、硬币设计等等。在艰苦的条件下,他研究成功了“电动磨玉”“超声波雕刻玉器”“电成型”“石蜡铸造”“旋压成型”“滚胎成型”等新工艺,提高了生产效率。1978年,已是垂暮老人的郑先生,还成立“郑可工作室”,指导装饰雕塑专业班教学……所有这些都凝聚了郑可先生的无数心血。虽然艺术道路充满坎坷,但郑可先生为中国艺术与设计事业无私奉献,所取得的成就和高尚的人格魅力应当为后人永远铭记。
在我的人生历程中,郑可先生的服务奉献精神深深鼓舞着我,也在我的工作中,不自觉地养成了一种奉献精神。
六
郑可先生一生历经坎坷,正气凛然。他以“高山低头,江河让路,怒火冲天,悬针垂露”十六个字教导我们,在艺术创作时要有这种气派;我们不是小商人,整天打算盘,我们是艺术家,要有良好的气质;要把艺术家的气魄放开,让这个气魄渗透到我们的细胞里去,呈现到我们的创作、工作中。这些要求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使得我们心灵产生了由内而及外的变化。
都说名字能够影响人的一生,郑可先生把本名“应能”改为“可”,具有深思熟虑、坚定的理性成分,可以看出郑可先生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与严谨扎实的人生态度。他孤身在法国,凭借勤奋和努力,以优异成绩考入法国国立高等美术学院雕塑系,还在巴黎装饰美术学院学习家具设计、染织、陶瓷、玻璃工艺、金属工艺等等,入校半年多就以两件半身人物雕像获得法国沙龙奖,证明这位中国年轻学子出众的禀赋和才华。他的经历让人读来热血沸腾,为年轻艺术家带来了信心。
据说曾有人讽刺郑可先生是“包豪斯加孔老二”,但他却毫不生气。在他看来,“包豪斯”代表现代艺术思维、现代工艺设计,“孔老二”是传统文化理念,是主导与支撑自己从事艺术创作与教学的根本,这正是他艺术实践与教育的目标。还有人说他像“万金油”,他说自己宁愿当个艺术和设计的万金油。他还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发现自己的错误越多,说明你表现得越正确;创作像花开一样是慢慢绽放的,不是一下子就成熟了。他教导我们要成为“钢琴家”,实际上就是会懂得“策划”“组织”“协调”等等的思维能力。
郑可先生的这些行为与言论,让我们体会到,作为一个人,首先要有自己的独特气质与社会良知,要为实现自己的艺术梦想锲而不舍。不论是搞艺术还是闯社会,最需要的是一种信念和责任。郑先生的言行让我受益很多,当我在面对工作、创作中的各种阻力与压力时,每每想起郑可先生的教诲,就在精神层面超越与提升了自己。这也让我在人生历程中,始终保持了旺盛不屈的斗志,充满了乐观情绪,心态始终是积极向上的。
结语
郑可先生已经离开我们28年了,他的音容笑貌一直萦绕在我们眼前,激励着我们不断前行。我相信,郑先生作为中国现代艺术设计教育参与者与启蒙者之一,在中国现代艺术与设计教育教学、创作实践中,对科技和艺术关系的解读、对传承文化和创新思维的探索、对现代设计教育理念的传播,都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和发掘。同时,对于他的教育方式与教学方法,我认为不能仅仅局限在美术领域,因为他的思维方法对于人生和社会实践都具有指导性的启示作用。他的巨大成就与高尚品行,值得我们永远铭记与敬服!